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李闻歌迟疑地问出口,引得身旁的梦留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师父未因老伤病从这座宅子里离开时,便同他说这户人家的小姐从来都是闷在闺房里,一步也不能迈出去。他来不过半月,平日里见上一面也难,甚至不曾正面瞧过她究竟什么容貌,更不必说看她被人推着站在日光下,晒一晒太阳了。

不过他蹙眉头倒也不是因为这些,所谓容貌如何当下的确看得分明,但再分明也不及梦里。

他没有想过这么快,她便会入梦。

大姑娘的病症诊了多时,也是习以为常。无非就是半路遇上了新来客,同自家打听了些事,言语之间提及了那句“三郎”而已,当时说,当时也便忘了。

他如惯常一般躺在榻上,阖眼沉沉睡去,梦里的自己却全然变了模样。

他身着的不再是一席云水长衫,一身铜绿的褶衣,袖角领前皆是补丁,洗得泛白。额前半点须发都被藏在了布巾里,束在了脑后——

若不是掌心里那处月牙形的胎记,他简直不敢将梦里的人认成自己。他的魂魄似乎与他合为一体,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着,从一户宅子的别院里的侧门挤了进去。

未曾走几步,便被人从后面蒙住了双眼。他却没来由觉着高兴,抚上那双柔软的手,轻笑道:“别闹了,快些放开我。”

身后的姑娘没应声,立在他身后的石凳子上,贴着他宽阔的脊背,将下巴浅浅搭在他的肩头,佯装生气道:

“他走了十天半月,你便也十天半月不来见我?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我便不该救你回来,还给你做补汤了!”

他转过身去将人打横抱起,就近钻进了一间柴火房,捧着面前人的脸便印上了她的唇。

辗转厮磨了许久,竟在亲近间尝到了几分锈味,她吃痛地推开他,埋怨道:“你下这么重的口做甚,咬疼我了。”

“太久不曾见你,我也心慌得紧。”他依旧离她很近,梦留透过这双眼睛,看清楚了眼前人的脸。

他记得那一日他被拉住时,曾近距离地看过她的脸。那张脸憔悴、没有血色,但眉眼与唇形皆渐渐与梦里这张脸重合。

只不过梦里的人与之相较,更艳丽,更灵动,更有人气。他的手依旧紧紧搂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耳畔哑声道:“我们往后见面的日子,只少不多了。”

“他对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经有所察觉,不然为何前脚刚赴任,后脚便将我派去二房那边,成日歇在铺子里,回也回不来。”

“我这次是趁着买卖成了,讨个甜头逃了半日活,才能与你见上一面。过了今日,就不知下次再见着你,又是什么时候了。”

姑娘顿时便红了眼,将头埋入他的胸膛,眼泪顺着衣襟渗入他的皮肤,连同胸前的那一片都湿热湿热的,烫得他心尖也痛了起来。

“别哭。”他替她揩着泪花,“好不容易见一回,笑一笑多好,别哭啊。”

“那个畜生,若不是当初我爹为了我兄长逼着我嫁给他,我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可我一想到,若是这一切没有发生,我没有嫁入高家,也就自然遇不到你。”

“这样一想,我又舍不得。每每至此,我便不知我这桩婚事带给我的,究竟是福是祸。”

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和离一事我做不了主……三年无所出,他养着后院这么多女人孩子,在我之前在我之后的比比皆是。既然如此,又为何偏偏不肯休了我!”

“若是能离开这里,我同你去哪儿都好,就我们俩,即便是吃糠咽菜,至少日子也是甜的。”

她泪意更甚,而他又不擅口舌,只能笨拙地哄道:“他不肯,定然是因为当年救了你兄长。如今你兄长的官做得是如日中天,他有挟恩之处,自然找不出理由与你割开关系。”

“我知道,”她抹着泪,“如今我爹爹管着盐场那一片地方,出入都须经他点了头才能办成事,若是我惹了他不快,阿娘也要遭连累,受爹爹的气。”

“可我真的忍了太久了,我为他们做得还不够吗?为何他们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就要我当成那个垫脚石,就要我过得这样煎熬?”

“是我无能……”他无力地垂下手,“我这辈子什么都敢去搏一把,唯有权字当头,搏不了半分,只能做那一只被人随意即可碾死的蚁虫,什么也撼动不了。”

“他们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出身,是生来就有,你如何能选得了?”她仰起头,脸上又重新现出了笑意,“我们已经这样苦了,又何必自怨自艾。在我们还能在一起的片刻里尽情享乐,就算是死了,我也没有遗憾。”

他低下头追着吻她的唇,轻轻抚着她的手臂,却不敢用力。衣衫遮蔽之下,是不能入眼的、刻骨铭心的伤痕。

梦留在长久的气息交换间逐渐失神,却感到自己似乎在抽离这副身体,在梦里如入睡一般合上了眼帘,而再度睁开,眼前便是一片模糊的雨帘。

他被人掐反剪着两手摁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泞。地上的沙砾与石子混着泥水被搅在一起,摩擦着他的半张脸。

咸湿的雨水流进脸上剐蹭出的伤痕,先是一片刺痛的火辣,而后疼痛被被血与水浇灭,开始不断发麻。

“是你做的。”

“是。”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线苍老,来人不是她的夫婿,而是她的父亲。梦留停在这副躯壳里,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猜测大抵是被人捉住了,要有一个人担责而已。

他被扣在地上,看不见面前人的脸。这么说不对,应当是那人的脸,他这样的奴仆不配看见。也正是他这样的奴仆,竟敢胆大包天觊觎谢氏的明珠,勾得有夫之妇红杏出墙——

他这样一个无名匹夫,一无身份二无地面,连人都算不上,做出这般犯忌的出格事,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是我做的。是我早些年在马房旁无意见了夫人一面,便对她起了歹心。也是我故意换了她出府乘的车舆,有心接近。也是我讲她打晕了带出府,想要将她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

没有人说话。

等待着他的,只是谢氏老爷身旁的家仆挥了挥手,如雨点一般密集的棍棒便接踵而至地落到了他的背上。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凉,他不知是被雨浸湿,还是因为补丁经不住敲打自己迸开了缝,翻出了里面的皮肉。嘴里愈发腥咸,他半点不吭地任他们打,将涌上来的血腥一遍又一遍咽下。

“几位午间被克扣了饭钱了?手这么软,连棍子都握不住,莫不是同为马夫,心疼兄弟了?”

身上的疼痛如言来得更重。

他被人压着脸,浑身打得不知还剩哪一块好地方。一张口便是一口黑血粘在黑黢黢的地上,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血,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执拗地将头抬了起来,猩红的双眼直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人:

“你有把她当成过,你的亲生女儿么?”

“看着、看着她在高家进退两难,成日受辱,你身为父亲,可有半点……半点关切过她!”

白净的油纸伞撑在那人的头顶,雨水沿着伞骨淅淅沥沥地淋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教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当然。”那人悠悠道,“若她不是老夫的女儿,今日躺在这儿的就不是你了。”

“再怎么说,你毕竟是高家的奴,生死捏在你主子们的手里,轮不着老夫教训。”

“谁教你是个不长心的,偏偏染了老夫女儿一身腥|臊。死在老夫手里,也算不亏。起码比你家主子磨人的办法松快多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有多爱护你的女儿,哈哈、哈哈哈……”

“若不是你手上的盐场,被人拿在手里……只怕高氏今夜便能架起灵堂了吧?不……不不,他们连灵堂、连灵堂也不会架的,哈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泪,也一并混着血与雨水淌进嘴里,“你不过、不过最爱护你自己。”

鲜血糊了满脸,早分不清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想必不知道是哪里被打碎,抑或是哪里的筋脉被挑断,总之如今的双腿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濒死之人,连说出口的话都可笑,那人轻嗤,“爱护自己,是啊。”

“爱护自己有什么错,你难道就比老夫清高无私了?她的肚皮不争气,不能为高氏诞下一儿半女,老夫能有什么办法。”

“脸皮是自己争来的,老夫替她搏了个好人家,只可惜正房夫人的位置她坐不住,又能怪到谁的头上?”

“后宅如沙场,不过各凭本事而已。”

好一个各凭本事。

他忍着喉头再度翻涌而上的腥甜,将要开口,便被人踩住了脑袋,左右磨着地面。有恃无恐的声线自他的头顶传来,像是地狱里前来索命的饿鬼:

“你能说得出今日这些话,不是因为你有魄力,有骨气,只是因为——”

“你无能罢了。”

弱者不能明白站在高处的感觉,也不能明白到了那样的境地,脑中仅有的理智只会千丝万缕汇聚在一处地方,叫做利。

他们只会像虫鱼一样抬头看着天上,质问为何得不到怜悯。也只有他们有多余的善心替别人打抱不平。

若是下辈子打了翻身仗,也能教旁人敬得一声“大人”,再回头想想——人嘛,都一样。

“好好上路吧,投个像样人家,老夫便不送了。”

他的视线彻底暗了下来,再没了下文。

梦境点到即止,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外头已是天光灼人,亮得他双眼刺疼。身上连骨头缝都泛疼,他摸索着下了床,如同在梦里真死了一遭似的。

这算什么?

是他的前世么?

梦里的肖似大姑娘的女子已经成婚,那个口出妄言的老儿也并非俞家老爷,可见与当下的情况对不上。但他所扮演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呢……

“三郎?”

他猛然回过身,便见那素舆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们所站的廊下。坐在上面的女子神色呆滞,望着他们的方向,口中仍旧是重复呢喃着同样的名字。

三郎。

他抬手抵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而站在李闻歌身旁的封离在听见这声轻唤之后也不禁偏过了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只有李闻歌站在当中,看着左右二人回避的模样颇感莫名其妙,抬起手来兴冲冲朝着那素舆上的人挥了挥,报以灿烂一笑。

她顺带拿胳膊肘拐了拐左手边沉默的梦留,“想什么心思呢?你今日不用替玉姑娘诊脉了?”

“……没到日子。”他侧着身子看向院里的槐花,“亲事在即,老爷与夫人也吩咐过在下,姑娘身子若无恙,不得登门打扰。”

不等李闻歌点头,那素舆上的女子忽而生起气来,踉跄着站起身就要往前走,却又无力跌在了地上,口中诘问道:

“三郎,你为何不愿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