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前是一摊碎成堆的瓷片,有的依稀还能看清水红的莲纹,大如片柴小如沙砾地混在一块,教人看了不禁想皱眉头。
封离从他的眉眼,一路看向还带着淤青的渗血的唇角。脏兮兮的头发与他如今的模样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唯一不同的是,即便当时他觉得日子难熬,也仍然觉得总有一天,娘亲与其他的妖族都会接纳自己。
就如同眼前的这个小人,手上本就全是伤痕,还拿着从蛇仙姥姥那里要来的南松汁,一点一点将那个碎得不成样的莲盏拼凑起来。
瓷片割手,他的指尖一个不仔细便见了红,只能小心再小心地把滴落在碎瓷表面的血揩去,而后顺手把本就浸了血的衣裳再添一笔未干的痕迹,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依然全神贯注地粘合着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如初的杯盏。
“别做了,没用的。”
封离静默着看了良久,还是开了口。只是令他讶异的是,话音未落,面前的孩童却猛然抬起头,一双藏着星芒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他——
“你是谁?”
他竟能看见他。
什么样的梦境会这般奇异古怪,能让他与儿时的自己重逢再相识?封离的心里渐渐升起一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想法:
如若他告诉眼前这个孩童,他便是六百年后的他自己,这个小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看到自己这般光鲜的模样,再也不会被人随意欺凌,再也不必寻求任何无谓的认同,他会觉得高兴么?会憧憬么?
似乎是见他太久不说话,年幼的小人又不住开口询问道:“你……你是仙人吗?”
是仙人瞧他可怜,所以特意来和他做朋友的吗?
他想了想,忽而记起来自己是妖。听蛇仙姥姥说,神仙向来不喜欢精怪,更不屑于与精怪为伍,那是堕仙所为,只会脏了自己的衣衫。
所以神仙自然不愿与妖多有牵扯,没火上浇油一把已是极好了。那么这个容貌赛天仙的美人哥哥,便应当不是神仙。
封离摇了摇头,“我不是仙人。”
果然,小人瘪了瘪嘴,“我就知道。”他手上的动作不停,一面同他说着话,像是怕他下一刻便要走了,连口气也不喘,“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蛇仙姥姥偷偷送你进来的吗?”
“姥姥是不是怕我饿了?拜托你替我同她说,我今日若是能把小莲花给拼好,肯定就能出去啦,教她老人家不必等我,也不必忧心。”
“我没事的。”
封离听着他越说越像自言自语的话,没应声,低垂着眸子看向他手中七扭八歪的半块杯子,好笑道:“连形状都不成样了,如何还能复现如初。”
“你说这话,比我现下所做的没用多了。”小人头也不抬地继续忙活,“你不是神仙,帮不了我,但是南松汁可以。”
“蛇仙姥姥说了,南松是长在洞山湖旁的灵树,它的汁液融吸天地灵气,作用虽抵不上神仙,但也是一顶一的厉害。”
“只要有诚挚的心意,向灵树许下愿望,南松汁就能听到灵树的声音,快快显灵将所想所愿实现。这样,小莲花就能复原,姑姑也不会不高兴了。”
多么幼稚的愿望啊,封离想。
不会实现的。
因为惩罚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打碎了一只杯盏,或是不慎扰了她清梦,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她仅仅只是恨他而已,恨他的身上留着那个凡人一半的血,恨她不争气地把自己的心轻易交给了那个凡人,又被伤得鲜血淋漓。
只是看着小人那般认真的神情,他到了嘴边的话倏而又咽了下去,不忍心说出口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南松汁,真是好神奇的东西。”
“那个灵树真的会显灵么?若是我心诚,许下许多愿望,它也会替我实现么?”
“当然不行了。”小人匆忙间抬头看了他一眼,状似在疑惑他一个年长的人为何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你说的话岂不矛盾。既然心诚,又怎么能贪得无厌,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呢?”
“一辈子,”他咬着嘴唇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灵树一辈子只能许两个愿望。”
咬得用力了,扯着嘴角的伤,他没忍住轻呼了一声,不自觉用手摸上去,又将汁液弄得半边脸都是。
封离抬手用衣袖替他沾了沾,避着伤口不曾将他弄疼,才笑道:“那你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浪费了仅有的两个愿望的其中之一,不可惜么?”
“这有什么可惜的,兴许小愿望,灵树觉得简单些,就能帮我实现了呢。”他又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已经没有两个愿望了,早都被我许完了。”
“我夜里睡不着,去湖底数小螺的时候,就对着水面上的灵树的影子许过愿。我许愿,想要小妖们在不久的将来都可以喜欢我,不要总是拿石头砸我,想要有许多的朋友,没有许多也行,两三个也足够,一个也可以,总之能够陪我说话就好了。”
“我聪明的,他们玩的我都能学会,不会拖后腿的。”他慢慢低下头去,声音也小了,“但是或许是我的愿望太大了,灵树也不能帮我实现。”
“我每日都想,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也想,是我太令人厌烦了吗?我只想拥有可以一起说话的朋友而已,真的很难办到吗?我真的,生来就没有办法被旁人接纳吗?”
“许完愿望之后,我等了好久好久,可他们还是讨厌我,都不和我玩,还和以前一样打我。”小人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对着裂有痕迹的地方,谨慎地捡了一块碎瓷,再度填在了那处缝隙里。
“原本是可以与小蛇们一起玩的,可是其他的妖不喜欢我,连同小蛇们也一并被疏远。他们不愿被其他的妖排挤,所以也不再与我来往了。”
“蛇仙姥姥为了我还斥责过他们,但我明白的,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如果是我,我就能踏出那一步,不顾别人要孤立自己么?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心酸时难免泄气,小人有些少年老成地沉沉叹了口气,“他们都各自有不得不去劳心费力的事情,已是自顾无暇,哪里还有多余的功夫来照看我。”
“只是……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又有什么样的本领,不知道我应该如何生存。或者某一日,或者明天,我就会死掉,也是说不准的事。”
这倒是真的,反正没有人期盼他活着。
他当然会被其他的妖族排挤,因为媚妖在妖界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存在。他们这一族称得上是亲眷的寥寥无几,且四散而居,飘渺在人间的各个角落,关系淡泊得很。
只因为他们是狐族长老为了体罚犯下重错的族中灵狐,以仙杖为引,从灵骨中将那缕鼓噪人心的媚丝给抽了出来。
失了媚丝的狐狸不会再因此耽于情爱,只会沉心修炼来日以登仙极。而这枚被丢弃的媚丝,便自己长成了灵识,承狐族灵脉而单门独类化为了媚妖一族,将旁人最鄙夷的东西当做生存的秘辛。
连本体都没有的混沌之物,妖界留给他们的容身之地少得可怜。
如此,被唾弃,不被接受,不是应该的么?
那些妖族本就因为这样另类的存在方式而不屑向他们投来一眼,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媚妖与凡人结合而降临在世间的,半妖半人的怪物。
故而他的化形才会比寻常妖精更快,也会比他们更早褪去身上残留着的属于妖的性征,成为异类,最终也逃不开被逐出妖界的命运。
不过都是后话了。
“你不会死。”封离淡淡道,“你会同我一样。百年后的今日,没有人再敢如眼下这般欺辱你,这里所有的被你厌恶一切,都会被你抛之身后。”
“你会逃离此地,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只需要磨砺你的心气,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强大,这就是你要做的事。”
“真的吗?”
小人这才停下粘合瓷盏的活计,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瞧着封离。的确,他的手既修长白皙如削葱根,没有一丝伤痕,衣裳穿得也华贵漂亮,上面绣着他叫不上名字的柿红的花——
干干净净的,比他好上太多了。如果能变得和这个美人哥哥一样,那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小人迟疑着开口,“如果变得和你一样厉害,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吗?”
封离怔愣了一瞬,不禁摇头失笑道:“到那种时候,你早已不会惦念着今日的愿望了。你想要的会更多,只是不会限于此了。”
那两个字眼,不重要,也不需要。
小人的期冀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低低地“啊”了一声,显然对封离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呀。”
“现在是一个人,将来也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我讨厌这样孤单。”他更沮丧了,“我都和你一样强大了,却还是一个人,那反正不强大不也是这个样子嘛。”
“那你想要怎么样?”
他咽了咽口水,小声地站起来,凑到封离的耳边:“其实,我最想要最想要的愿望,不是方才的那一个。我最想要的愿望,一直被我藏在肚子里,谁都没敢说。”
“但是它太遥远了,肯定实现不了,所以今日好不容易有人陪着我,就说给你听好了。”
封离应着他的话轻轻颔首,“好,在下洗耳恭听。”
“嗯……”
忽然正色起来,小人还不免有些羞涩,面上浮起了一层可疑的薄红,连带着耳尖也熟了杨梅色。
“就是……就是,我希望在很久很久以后,可以遇见一个人,能够真心地喜爱我。”
“当然,”他煞有其事地重重点了点头,“我也会像喜爱我自己一样,好好喜爱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凤梨:要是有一个心上人可以爱我就好了(可怜)
大凤梨:爱不爱的,我才不稀罕(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