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这……”

他再度摇头,“大姑娘从来都是在房中昏睡着的。听守夜的春月说起过,大姑娘偶有呓语,但似乎并不算频繁。”

“那不知阁下可有听春月说起过,三郎这个名字?”

他闻言一怔。

确实听过,不过只有唯一的一次。

那时他本照例在次日进府为大姑娘诊脉,却闻得夜里她突发哕症,一口药也进不下去,白日里好不容易喂的米汤也都悉数吐了满地。

他连夜赶去,替她把了脉象,又采了针灸疗法,才将其病症稍做稳定,也在药方里加了几味用以调养脾胃。转身收拾药箱欲走时,却不知榻上虚弱的人何时竟醒了,长甲勾住了他的衣袖,惯力拽得他身子一踉跄,险些向后倒往榻上。

他匆忙着稳住身子,扶着床柱回头将自己的袖子抽出,还以为是袖上的丝线不慎挂在了哪里。

不曾想,对上的是一双似明非明的眼睛。

欣喜大过一瞬间的仓皇,他小心地唤了她一声:“姑娘醒了么?”只可惜没有得到回应,只见她发白的唇翕动着,声如蚊呐,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他如是靠近了她,遮在脸上的纱罩蜿蜒至她的前襟。凑近了她的唇边,耳畔却忽地一紧——

她伸手攥住了他的面纱,似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想要将它摘下。他慌乱地扯着系好的绳结,抬头便见榻上的人眼尾沾着泪,痴痴望着他,哑着声道:“三郎……”

“你终于来了……”

他心下既犹疑又骇然,将将开口唤门外的春月兰秋进来,下一刻那榻上的人便松了手,合上双眼再度沉沉昏睡了过去。

除了挂在眼睫上的一滴晶莹的泪,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看着对方这样一副沉思的模样,李闻歌猜也能猜到,俞成玉一定在他面前也提起过这个名字。只是她同他说的,和同自己说的,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呢?

“确有听过,不过不是春月,而是在下亲耳听闻。”他不再回想,只将自己的见闻如实告知了李闻歌。

“只说了两句话,在下当时惊诧,但从那过后再无异样。若非姑娘今日说起,在下已要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话毕,他又不禁追问道:“姑娘为何也会知晓这个名字,是见过她了么?还是说……有人对姑娘说了些有关这三郎的,更多的事?”

俞成玉的厢房所在的那一层楼阁常年都由侍奴看守,非俞家掌家准许,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尤其是今日冲喜,大姑娘苏醒一事传遍了整个俞宅大大小小的角落,俞家二老更是对俞成玉严加看护,连他原本要请的脉也一并回绝了,只说是既暂无大碍,便先紧着日前的法子,待大姑娘状况见稳些再面见旁人。

既如此,这位姑娘与她的亲友初来乍到,连隔窗说话尚难以实现,更绝无可能被请入室内与大姑娘见上一面。

她是如何知晓的?

“江湖人,占点儿小卦。”李闻歌笑了笑,面上神神秘秘的,“算出来阁下与这位玉姑娘有点渊源,故而顺道打听打听。”

“渊源……”

“是啊。”

他不明白,“可在下接替师父来俞宅也不过半月有余,且几乎不曾见过大姑娘几面,何来渊源一说?”

李闻歌抬手理了理自己来去间碰歪了的灵石坠,低声道:“只要你来,就一定有。更何况,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被玉姑娘唤作三郎的人。”

“她如今醒了,往后接触的机会便会多一些。想必只有如此你我才会知道,她究竟是因何而病,心里装着的又是哪一个人。”

他闻言沉默半晌不曾言语。

而后抬起眼,郑重地摇了摇头。

“玉姑娘如何,与在下无关。在下不过只是个医者,尽好治病救人的本分足矣,至于其他的,姑娘想要探究,还请自便吧。”

诶呀,看走眼了。

李闻歌眉梢轻扬,原以为这人下山一趟改头换面重塑自我,变为了如今这般彬彬有礼静水流深的模样,不成想一到正事,这人还是改不了一身反骨的老毛病,不肯配合。

麻烦精再加一。

“凭缘分,不强求。”不配合就不配合,她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费口舌,转而言道,“不过有一事还需托阁下帮忙——”

“我那小友身中奇毒,刮骨去毒后的恢复调养,还请阁下照看一二,银钱我付双倍。”

“这是哪里的话。”他拂了拂手,“姑娘也说凭缘分,那这便是在下分内之事,自当顾好那位小友,怎可还收姑娘银钱。”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阁下了。”李闻歌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点着灯笼的廊下,身影消失在一片红光之中。

不,是梦留仁兄。

月色倾翻,小窗外有槐花落地,瓣瓣散在地上,一时间令人分不清,是花色还是月色。天暗景昏,睡梦里的人也不见得深沉,绸被裹身,时有低吟闷哼,丟入梦魇深处。

屋内窗棂未开,烛火皆熄。

躺在床上的人只拥了半面薄被,侧在枕上,蹙着眉头。额角冷汗涟涟,顺着发丝浸入丝被之中,混着凉意反扑上来,梦中人却浑然不觉。

梦中燥热,比起今日所见的处处赤红有过之而无不及。入目即是冰冷的八仙桌,还有石台上横七竖八的茶盏,各色各样的胡乱堆砌在茶盘中央。

着琥珀蝶纹广袖鎏金裙的女子斜卧在一张破败的木架子床上,染着胭脂红的指尖捏着精巧的瓷杯,反反复复转了又看,再一仰头饮尽了里头的酒水。

她的眼下坠着一颗朱砂色的小痣,晕在酡红的面颊之间,荡漾出一片媚人春色。看样子不知是喝了多少,又时而颤笑几声,总之醉得不轻。

封离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看着自己与她那张相似七分的脸,眸光中没有半点情绪。木架子床上四面系着的红绸随着洞口吹来的冷风一遍一遍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间他想起了从前,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却忘了他身在梦里,飘扬而起的红绸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将石台上所剩无几的正立着的杯盏又打翻在地,沿着苔痕滚做一团,碰出叮铃脆响。

木床上的人登时便被惊醒。封离甚至迈开了步子想要退让,却被她直直越过,转身便见方才在醉梦中贪欢的人蹲下身子,慌忙将那些打落至地面的杯盏拢到袖中,也不顾上面未净的酒渍顺着手腕冷入肌肤。

唯有一只青釉花口五方杯不慎从间隙中溜了出来,杯沿呈莲瓣状,一阶一阶滚落下去,停在了一人脚边。

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放在掌心。他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慢慢站起身的女子,不敢多看,怯怯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感受到她的目光似乎向自己的方向投来,他便努力将自己的手举过了头顶,小声唤了她一句:

“姑姑。”

封离站在女子的背后,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孩子的眼下也生得一颗与她一模一样的痣,眸光清凌凌的,盛着惶恐、卑微,还有藏在最深处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他还记得第一次唤她娘亲的时候,被锁在妄妖塔用魂鞭打得满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初初化形,连话都说不清几句,他特地从蛇仙姥姥那里学了人间的叫法,只想要与她亲近一些。

他们都说,娘亲是有狐族灵脉的媚妖,某次去人间觅食无心失了手,回到洞山湖后便有了他。

她重伤难愈,便自此不再出洞,只将自己长久地锁居在其中。无人照料,唯有蛇仙姥姥怜惜他们母子,这才教他安然无恙地化形成人。

在他还是妖元的时候,便常常听坐在湖底老龟身旁的蛇仙姥姥说起娘亲的事。她说虽而娘亲在人间受挫之后,心性变得孤僻,但她对自己的孩子到底还是会关心爱护的。

他长得那样肖似她,只要唤一句娘亲就好了,她一定会高兴的。

可是没有想到,她原来会发那样大的火。

那一日,他险些被打得妖丹溃碎,方幻化成形的人身受此折磨就要被打回原形,是蛇仙姥姥带着小辈一并闯了进来,才拦住她的手,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命保住了,他自此也须同旁人一样,称她一声蕴怜姑姑。而那声“娘亲”,是他唤出口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没有以后了。

封离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女子一把夺过那孩子手上的瓷盏虚握在掌中,细细瞧着那莲瓣的纹路可有磕碰。一声细微的响,一小片里釉泛红的碎片溅在了那孩子的衣摆旁,蕴怜的脸色瞬时便变了。

山雨欲来,封离的指尖掐入掌中肉,没有任何知觉,同他的心脏一样麻木不仁。

哪一个碎了不好,偏偏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果然。

她高抬着手,狠狠将那破损了一块的莲盏摔得四分五裂,斥责与怒骂不绝于耳。

她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完完本本属于她,少了一星半点也不行。碎了就是碎了,碎了一片也是碎了,那盏就算再如何喜欢也是个不完整的废物,根本不值得留恋。

她宁愿让它就此碎得彻底,再也不见。

这些话过了许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不曾想再次重现在梦中时,他才发觉这些儿时的记忆从来都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他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还要刻骨铭心。

神思游移之间,那个孩子的身影伴随着呜咽消失在了眼前。身边刺眼的红颜色换了一遭,扇动的红绸忽而变得既破烂又灰败,他恍一低头,见自己身处一处阴沉潮湿的地穴里。

不远处的小人低低吸着鼻子,背后斑斑血迹触目惊心,他却全然不觉似的,蜷着身躯,手中似乎在鼓捣着什么。

封离看着那身板弱得堪比鸟雀的背影,不觉间便迈步走了过去,轻轻蹲在他的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大凤梨和小凤梨

女鹅:小凤梨我啃啃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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