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何必……”
封离话未说完,却见李闻歌已将目光移至了大门处被人相继搀扶而下的,衣着不菲的两人。老爷子看着身体硬朗,夫人就不同了,明明应当是与自己的夫君相仿的年岁,两鬓却全见了白,面色憔悴。
她看了看夫妇二人,没瞧见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那位夫人的情态习性,倒像是有心病的模样。
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么?
“这便是,接了我家姑娘绣球的那位公子吗?”俞氏虽是经营金银宝饰的商户,但眼前这位老夫人除了一身拂紫棉兔绒领外衫可见其富贵做派,发髻却并未钗金戴翠,不过只是别了一只没有任何花样的木簪而已。
她捂着心口,同样是先看向了站在李闻歌身旁的封离。那双混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有期盼,有试探,有意满。
“公子姿容昳丽,面润唇红,是个有福相之人呢。”
福相?
封离不免觉着好笑。
他从来都是灾祸,是邪祟,从来没有人将他与这“福相”二字扯上关系,若有,那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不着痕迹往李闻歌身后退去,再度勾住了她的尾指,但仍是被眼前这位老夫人眼尖地捕捉。
她怔愣着看向二人,嘴唇翕动:“你们……”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们被衣袍遮掩的双手,“你们是彼此什么人?”
封离开口:“我们是夫……”
“什么人且放一边,”李闻歌扬唇,“方才掌柜的说,要同二老商议将镇堂之宝作聘礼一事,敢问二老作何考虑?”
“镇堂之宝——”老夫人惊怒,胸膛连连起伏,“好大的口气,你想要镇堂之宝,绝无可能!你休想!”
她话毕便咳喘连连,在一旁扶着夫人的俞老爷子也立时便蹙了眉,面上犯难:“夫人切勿动怒!兰心,扶夫人去院中小坐歇息。”
他转回身来,垂目拱手道:“姑娘,并非俞某小气,若说我斋中最珍最重之物,的确是那镇堂之宝。婚姻大事不得儿戏,这番俞某也定然不会诓骗姑娘。”
“只是这镇堂之宝有市无价,乃是前朝之物,按规矩不得轻易售出。更何况,它不是金盏银镯,而是座金玉水月观音像。”
“是二十年前俞某南下行商坐贾时,自南海请回家祠之中,供奉有名的是我俞氏一族的香火,也关系我全德斋的买卖生意,实在是不能拱手让人呐。”
见李闻歌不说话,他面上多了几分焦急,又道:“不若这样,请公子先随老夫到堂中看一看八字是否相合,若当真是与我儿相配,那除却镇堂观音,老夫这全德斋不论物件皆任姑娘挑选,要什么要多少,全凭姑娘心意!”
李闻歌看了他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不喜欢。”
“这!你!”眼见夕阳落了山,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俞老爷子回头望了望高阁之上灯火通明的轩窗,想起自己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孩儿,心中如百蚁噬咬,疼痛难当。
大师算准的吉日便是今天,何况玉儿的命若是今晚保不住,难熬过此夜,如何还能等得下一个能接得住这绣球的人?
思即此,他咬咬牙,狠下心道:“好!你既非要老夫这观音不可,那便给你!老夫要此人今晚便与我儿拜堂成婚,做我儿冲喜夫婿!”
封离眸光一滞,忽感指节勾着的那只手也抽离开来。他侧过头看向李闻歌,眸光惊异,“恩人……恩人这是何意?”
只见她眼中神色玩味又清明,但没等到她回应,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将二人的思绪生生剪成两半,传入耳中的声音既急迫又热切:“老爷!老爷、姑娘她醒了!”
“什么!”
人群瞬间像是被一把炬火点燃一般,沸腾着将话还来不及听完的封离往大门处送,俞老爷子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便抬步往楼上奔去。
封离一席青色长衫淹没在了灯火与人影的重叠之中,李闻歌双手抱臂轻叹了一声:“破了人家的劫数,哪能就这么走了呢。”
来都来了,且瞧着吧。
金花生硌脚,她被人潮推搡之间又被人挤了一把,脚下的金豆子瞬间便没了。她回头略略看去,便见不久前与她小声私语的大娘正佝偻着腰卖力地扒拉着旁人的衣衫,伏下身子扯开那些碍事的脚脖子,将地上金灿灿的好东西一个不漏地塞进胸前的布襟里。
她面色充血,耳廓涨红。
李闻歌松了松有些乏累的肩膀,随着那些忙着关门大吉的家仆一并走入堂内。
在厅堂里小坐的老夫人听闻姑娘醒来,早便去了阁楼上不见了踪影。李闻歌方踏入其中,便见几人端着好茶,心照不宣地将封离按在太师椅上,好言好语地夸赞着。
见她来,封离登时便起身行至她身前。借着头顶洒下的光亮,他的眼中蓄着质问,还有疑虑,以及一瞬而过的委屈。
“恩人是要……”封离几乎脱口而出,可又觉得若是问她是否是想要将自己就此丢在这户人家里而后潇洒离去,显得自己太过刻薄。
话在舌尖绕了一圈,他的喉结顺着吞咽的动作而滚动,复而才重新开口:“恩人是看中了那座金玉观音像么?”
他并不清楚她到底有何用意,只能小心试探着去牵她的衣袖,低声附在她耳边道:“若恩人喜欢,我可以用别的法子将它送给恩人。”
言下之意是,不必让他搅进这趟浑水里,更不必拿他来换。
“人家看上你了,我能怎么办呢?”李闻歌避而不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推着他的胸膛,令他离自己远了一些。看着他惊讶而无措的眉眼,她甚至不太清楚对方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这户人家有鬼,他一个魔感觉不出来吗?
“缘分使然,冥冥之中有人驱使着你接下了那只绣球,介因寻果,即便是我们一走了之,有些东西也依旧难以摆脱。”
她可不想走到哪里还被一个冤魂跟着。只不过,这独门高院里头的确有点邪乎,但那鬼在什么地方倒是闻不到一点儿线索。
想着既然如此不若便顺水推舟探个究竟,可看眼前的封离眸光之中不明就里的颜色,她一瞬之间有些怀疑:
这才装了几日凡人,就把自己当成是身边这些人的同类了?
搞这么无辜做什么。
他似乎还在咀嚼她话里的意思,迟疑着开口,“恩人是说——”
“我的好儿婿啊!”已不知这是今日第几回被打断。封离绷着唇角,却在下一刻被人热切地捉住了双手。
以俞老爷子为首,连同他的夫人与身后的家仆皆双膝落地,涕泪涟涟感激道:“实不相瞒,为我儿冲喜一事光是两载之内便已办了三回,没有一回能像今日这般,连姑爷都尚未进门,我儿便已醒来,还说要进一碗小米粥!”
“算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求求公子,只要公子肯应下这门婚事,便是老夫所有的家当都拱手相赠,老夫也绝无半个不字!只求公子救救我儿性命吧!”
俞老爷子与老夫人爱女心切,熬得日渐消瘦的身体众邻皆是看在眼里,纵使是外人来此,闻得此言也不免多有动容。
话说到此处,站在一旁的大法师自然也要再添一把火,“确是如此。小道为俞姑娘算了三回,唯有这一次,公子的手相八字与大姑娘极为相合,可堪是天造地设,往后大姑娘的身子定会在公子福泽润佑下重回康健,公子,您对俞氏有大恩呐!”
一个和到处游荡的孤魂野没甚区别的魔,能有哪门子的生辰八字?
别说是封离听了此言会如何,连李闻歌听了也不免觉着可笑。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到位了,什么丧尽天良的鬼话也敢往外说。
封离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言语,只是将眸光移去了李闻歌的身上,一副自己做不了主的模样。
方才与她的三言两语眼下不能再继续,他似乎是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了几分妥协的意味:
她想做什么便做吧。
众人也随着他的眼光看向了李闻歌,俞老爷子头脑灵光地站起身,拍了拍长衫道:“姑娘放心,只要您点头,金玉观音老夫定然为姑娘双手奉上,如有食言,天打雷劈!”
“只是……”李闻歌闻言挑眉,示意他接着说,“只是姑娘得确保,这事姑娘一人便能敲定,不能回头哪一日再有亲眷上门来讨要说法,这可就……”
“自然不会。”
李闻歌将身后的长剑侧了侧,“他是我远房的表兄,自小失了双亲,如今跟着我跑江湖的,家中除了我以外再无亲眷了。”
“那便好,那便好。”身后的那位老夫人见状也舒了口气,上前道:“那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儿难逢如此良人,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依我家老爷所说,今夜就——”
“二老这样着急做甚,我与我表兄也不会跑了。”李闻歌将封离拉到自己身边,“我们远道而来,是为了给我一个道上的小兄弟看病。如今奔波了许久也乏累了,可否先让我们歇一歇。”
她话音一转,“坊间传闻不好听,可我自是不信的。我表兄若是能做得您这般显贵人家的女婿,是三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权当是前几位冲喜的郎君命格不佳,这才倒霉过了身去。”
“二老若将婚事办得太草率,在外人听来未免是应证了那不实传闻。我家表兄这般福禄双全之人,又得了俞家这样的好去处,总不至于让他也……”
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2024来啦,祝宝贝们新年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