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惊山鸟,夜静春山空。
禅院外的金铃子叫了第三声时,封离站在门外,听着睡在禅房里为数不多的几人的呼吸声已逐渐变得平稳。
为保后半夜赶路还能精神抖擞,慈安提议了吃过斋饭便回房中歇息,先补上两三个时辰的眠。烛灯皆熄,肉体凡胎受不住浸了忘魂草香料的燃灯,此刻应已神飞梦里,不知天地为何物。
封离跟在慈安身后,不,此时他已不是慈安,只能算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精怪。他的身形隐在夜里,令其安心无比地肆意享受着自己原本的模样。
封离如是盯着这只虺蜴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威风得了一时,归根到底不过也就是个只能待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东西。
妖气侵袭之间,二人已然接近了李闻歌所在的禅房。封离抬手止住了身旁那只妖有些迫不及待的脚步,已化为原形的虺蜴略疑惑地转头看他,却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去。
“把你的丑脸拿开。”
虺蜴莫名被打了一巴掌,神情古怪捂着脸地怔了许久,目视着封离将手上沾了妖气的佛经鄙弃地扔去了身后,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衣袖,走去了他的前侧,才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封离皎然如玉的侧脸。
就你长得好看!
长得丑点怎么了,又不抢你饭碗,凭什么要打他!
“凭你长得不尊重人,本座看着倒胃口。”封离淡淡瞥了他一眼。乌漆麻黑的一团,也不知道瞪着两只有与没有无甚分别的眼睛有何贵干。
若不是实力有别,再加之他们如今又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虺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欲偏过身子,却忽见封离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直觉告诉他,她绝不可能对他们的行动毫无察觉。可眼下,她居然在里面,没有走。还是说,她就藏在这扇门扉的后面,等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闯进去?
如此重的妖气,禅房内的气息却绵长而安稳。封离的指节微微蜷起,视线凝在磨了锈的狮头锁上,暗道这亡魂草当真如此奇效,能令她也迷陷其中么。
“你在等什么?”
虺蜴不欲再于门外徘徊,化为浓雾的身影轻而易举地穿过这扇若有似无的门扉,从缝隙之中滑漏至渐渐消失。
禅房之内,封离站在离床榻三丈开外的地方,借着窗棂微弱的月光端详着禅褥之下规律的起伏。屋内的灵力气息愈发浓郁,他看着虺蜴脓水粘附黏连的右臂试探着,似乎在考虑是否要简单一些,直接穿过这层褥子直击丹田。
但他毕竟对这层业务没那么熟练,相比之下,掀头盖骨要得心应手多了。
迟疑的那只不成模样的手臂又在顷刻之间变为熟悉的人的皮肤,没了浸蚀衾被的脓液打草惊蛇,这双手自如地捏住了褥子的一边,看着披散在枕上的乌发一寸一寸在视线里慢慢展开,而后轻轻掀开——
正巧与一张眨着双眼的无辜的脸,相逢狭路。
蒂罡两手捂着脸蛋,看着一个长得如此抽象的怪物对着自己贴脸开大,脑海之中不由回想起半刻钟前,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却忽而被人连被褥一块打包塞进了另一间禅房里。
“阁主?!”
他慌忙从被子里扒拉出自己,看了看站在一旁拽着被角的李闻歌,又看了看只着中衣的自己。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捂紧了前襟的衣带,向榻上的一角缩去:
“阁主,虽然、虽然弟子能明白,您闭关了这么多年,有点饿了也实属情理之中,但……但您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
他看着李闻歌的眸光逐渐疑惑,闭了闭眼,又再度开口道,“我、弟子,弟子也不是说您眼光不好,弟子容色虽比不得封公子,可也没有那么差,但、但此乃佛门重地,阁主若是真想也须出了这寺门去——”
蒂罡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李闻歌此刻正注视着他的,那双抚水为浪的含情眼,脸便瞬间红了一片,低下头来慢吞吞地小声道:
“待回了师门,便是您说了算,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半晌过去,室内一片寂静。
蒂罡揉了揉麻了半天的左腚,不解地抬起头来,见李闻歌单手摸上了身后的剑柄,正笑意盈盈的弯唇看他,而后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哦。”
蒂罡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又懊恼地松开了自己紧攥着衣带的双手,才清了清嗓正色道:“那阁主,您半夜把弟子弄到您的房里,是要做什么呀?”
“这地方不对劲,”李闻歌将长剑从身上取下,轻轻搁在了长桌上,“我要亲自去看看。”
“啊?”蒂罡左右看了看,又支起身子往窗外瞅了一眼,讶异道,“这儿是寺院,能有哪里不对劲啊?”
“你不用管哪里不对劲,你只需要闭嘴保持安静。”
李闻歌以指尖点了点剑身,“你需要待在这里假扮我,时刻觉察旁边的禅房内是否有异动。剑灵上有我的气息,不会有人怀疑我是否真的在,你且放心躺着。”
“另外,”她顿了顿,回过头来有些不大信任地看着榻上张着大嘴无声震惊的蒂罡,“如若夜半有什么脏东西上门,你能搞得定吗?”
蒂罡这才缓过神来,心下又惊又喜:
走对圈子跟对人,人生第一次下山,第一票就搞了个大的?
阁主这是要带他一起玩的意思吗?
他吞了吞口水,睡迷糊的神志清醒了大半,看着李闻歌拍着胸脯道:“阁主放心,弟子人虽愚笨,但也是跟着尊者实打实练了百年功夫,区区妖怪,岂能容它骑到头上撒野?”
“我可是蒂罡,灵霄阁梦松尊者座下弟子!”
李闻歌笑着点了点头,将被褥拉至他的头顶,“行吧,那就看你的表现了,地瓜。”
言罢,她行至窗前,却听见身后被褥翻动的声响。蒂罡从中探出头,反驳道:“阁主,我叫蒂罡,是蒂罡,不是地瓜。”
“哦。”
蒂罡见她的身影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夜里,又赶忙抓着被角补了一句,“对了阁主,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闻歌探回身,歪了歪头,“什么?”
“妖怪真会来吗?什么时候来啊?要是弟子不小心睡着了怎么办?”
“滚。”
“哦。”
……
回忆戛然而止,妖怪如期而至。
蒂罡虽然看不清眼前这妖的脸色,但周身越发浓密的黑气将他团团围住,迟钝如她,也能感觉到这妖怪浑身上下都是被戏耍了的愤怒。
沉沉妖气从脚踝一路席卷至脖颈,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妖怪气力居然这般厉害!
他被涨得脸色通红,不住向桌上放着的那把属于阁主的长剑投去目光,却陡然发觉阖屋之内,还有另一个目光,也同样落在了那把剑上。
黑雾弥漫,他被勒得视线模糊,只能看见那人藏在妖怪身后,露出的长衫的衣摆。银月入室,窗台漏进的月光成了视野中唯一的出口。在那里,他看见了衣摆上泛着光泽的金线,刻绣而成的檀色凌霄花。
封离,封公子。
以后再也不会管她叫阁主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徒弟!两个人,不,这分明是两只妖,他怎么搞得定!
惊魂动魄之间,蒂罡二手掐诀,不管不顾地疾声厉喝:“剑来!”剑锋瞬即若银光乍现,挣脱开来桎梏着他的束缚。骤然重获自由,他甚至来不及咳嗽,抬脚便欲踹开门扉。
可那妖怪也不是个吃素的,卷着舌头便要往他的后腰攻击,用最惯常的办法将其卷至跟前,以舌上烈毒侵其躯体,令他不能挣扎半分,只能认命做它的口中之物。
蒂罡脱身不得,手中利剑却先他一步对着那涎水直流的长舌缠绕如游蛇,而后狠力从中对半劈开,硬生生将横在腰间,腐蚀了他半边衣裳的舌头借力砍断,才侥获一丝逃脱之机。
那妖怪似乎是想要在今夜决出高下,拿出了鱼死网破的势头。即便是他半点没犹豫地转身破门而出,脚也不停地就要飞身上屋瓴,也仍旧依稀感到那股恶臭的气息不断在耳畔逼近。
“我是地瓜!不是蒂罡是地瓜啊啊啊阁主救命——”
禅院外。
四处静悄悄的,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得令人心惊。李闻歌朝着远处看了看,山间飘渺而过的云雾再平常不过,一点儿没有来时所见的妖气溢散。
怎么会呢。
这样小的一座佛寺能有如此大的威力,镇住四面八方山里的精怪不敢作祟,除非是设了法障。可既设了法障,妖怪逃不出这山去,又如何得以去秴县四处作乱残害百姓?
李闻歌俯身揪了一片草叶子,拿在手心里把玩,一面又想,那个挑水的和尚也说了,有不少村民因为走不出城去,都选择了来此避难,但结果往往是在半路便丟了性命,这也能和她一路赶来的所见情形对得上号。
那要是有心之人便恰好利用了这一点呢?
平日里将此处做成一副世外桃源的假象,那时秴县民生富足,倒也不羨艳什么,但一旦糟了难,自然就有人想起这里的好来。
越住在远郊的人,首要的选择便越不会是城外。至于那些没银子打点的务农人,也只能被迫以这种方式来躲命。于是愈靠近这座山,死的人愈多。
不是因为那妖怪半路截胡,而是因为这里原本,就只是一场交易中刻意营造的噱头。
指尖捻碎了茎叶,黏腻的汁水沾在手上,带着一股陌生的泥土的味道。李闻歌抬步走向院内,径直穿过门廊,向着无人的宝殿走去。
寂静无声的夜里,连虫鸣兽叫都少得可怜。石子路被踩得咯吱作响,她垂眼看向挤在一块的碎石沙砾,回忆起救下封离的那个晚上——
载着新郎的那顶花轿,若不是抬轿的人跑了,原本,是该被送去山中的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原本应该要去哪里呢?
[标注]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唐]王维《鸟鸣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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