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啊?”

蒂罡不明就里地攥着长衫的下摆,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神色迷茫得紧:阁主这是不打算罚他了?

还有这种好事?

他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想起尊者曾恐吓他说新任阁主同大乘之期的老仙尊们一样,都是恪守严规的老古板。若是不对他严加教导,待阁主出关见到这么一副不成气候的样子,定要惩戒更加。

如今一看,阁主和尊者说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到底哪一个字沾边了?他就知道,肯定是尊者嫉妒咱们阁主人美心善——

阁主之所以是阁主,靠的何止是能力,还有这天大的格局,都仔细学着点吧各位!

封离静静看着那人搔头憨笑的傻样,有些难耐地绷紧了下颌。不曾想这两人之间居然有些渊源,而今李闻歌又这般良善模样,这呆徒弟岂不是日后要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

啧,看着更碍眼了。

“那个,阁主,”蒂罡一歪头就看着了一旁盯着他,却眼神不善的男子,一时间没忍住前走了几步,离李闻歌近了些,小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啊?”

等二人回过头去,便见封离拿着帷帽,眸光清亮地朝他们微微一笑。

他方才眼花了?

蒂罡用力眨了眨眼,只听得一旁的李闻歌将封离拉近了些,说道:“这位是封离公子,也是你昨日没有找到的那个人。”

言罢,蒂罡的双眼便肉眼可见地瞪大了不少,语无伦次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啊?这……阁主你说这就是那个、那个坐花轿的新、新郎啊?”

“弟子没见到人,原是、原是被阁主您救下了。”蒂罡没忍住又细细打量了几眼面前丰姿都雅的男子,暗自咂舌:

面若好女,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阁主实在是洪福齐天,二话不说便出手捡了个美男子。要是这公子是个性情中人,一不小心以身相许,与阁主结为了道侣,那岂不是……

他悄悄将眼珠子转向李闻歌的方向,却惊见她不知何时已撇过脸来,眼眸微眯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躲避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地安慰自己:

没关系,天底下哪有女子不爱美男呢?

阁主道行再高,毕竟是个女娘子,一定是害羞了。

李闻歌:“……”

“对了,方才听那位小师父说起,寺院中有一位曾被那妖怪击伤过的师父,可否为在下一行引荐一二?”她懒得理会,对身旁仍旧是笑得慈眉善目的僧人拱手作请。

黄袍僧人颔首而笑,摊掌将众人向寺中后院引去,“自然。慈安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后禅院比起前院倒是旧了不少,看样子好似是修缮时人手或建材稀缺,只能放弃这一小片地方。那法号为慈安的和尚因身上留有旧伤,故而不宜活动太久,只在诵经之余擦一擦供奉的香灯宝烛。

“见过二位施主。”

蒂罡常与其手谈,二人已熟稔不少,便只互相点头致意。李闻歌看着这个身形清瘦的和尚,也不知是否是光照的缘故,分明宝殿内莲烛红盏,可却依旧衬得他唇无血色,面容苍白。

大抵是伤得太重。

“小僧与这位施主说明,会与各位前去寻那秽物的巢穴。”言未毕,他已不住剧烈地咳嗽出声,缓了片刻才复道,“若各位施主整装待发,今夜便行亦可。”

“师父旧伤未愈,不若为我等指明方位,我等自行前去便是。”李闻歌面上淡笑,“路途颠簸,师父还是在寺中休养生息,不必跟随我等涉险犯难。”

慈安闻言面露难色,迟疑道,“施主言之有理。但高山多密林,且当时情形危急,保命之余,小僧也不知自己是否记得清晰。”

“若是不慎指错方向,岂非误使施主错跑一遭。”他搁下了手中的香烛座,“小僧须得下山,再去此前担水的地界小心辨认。只要可助各位施主降伏那秽物,小僧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师父了。”

李闻歌作揖而退,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走吧地瓜,我们去你的禅房坐坐,晚间再商量如何行事。”

蒂罡冷不丁被拍了肩头,回过神来才回道,“阁主,我名蒂罡,不叫地瓜。”

李闻歌没理,只牵了一旁静听几人言语的封离的袖口,示意他跟上。踏出后禅院的前一刻,她不住回过头去看了身后一眼。

慈安仍站立在原处,宝殿的格扇门半掩,与殿内的灯红烛亮一并藏住他半张面容,露出忽明忽暗的另一张脸,眉眼看不分明。

山中的夜似乎比城中来得早些,太阳方跳下山崖去,天色便如挂了墨布一般迅速暗了下来。寺院寂静无声,僧人们皆在院内行动,显得外头不似早间,格外冷清。

一柱香前用完了斋饭,院内的大和尚便安排了几人在东边的厢房小住,待月升中天时再出寺门,踏上寻妖之路。

素膳索然无味,封离只漫不经心用了几口便搁了竹箸,浅道一声没什么胃口便回了禅房。布衾单薄,他斜斜靠在黄木柜旁,揩了一寸柜面上的灰尘于指尖,轻嗤了一声。

桌上的灯盏年岁有些久了,罩面通黄,早辨不出当年的颜色。照在墙面上的影子明明灭灭,昏暗得很。封离将手放入刻有双鱼嬉戏的鱼洗中,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黄铜镜中的那盏烛台。

他盯了良久,久到双眼已然有些涩疼,才回过神来,方觉鱼洗中的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

门扇轻响,有什么进了房中。

封离用随身的巾帕一点点沾去指节上的水珠,并未转回身看,只慢悠悠地开口问候了一句:“来了?”

背后那人不答话。听脚步声,似乎是找了个圆凳子径直坐了下来。

封离低笑,回头便见那人正襟危坐,手中捻着念珠的模样,心下觉着如何看,如何可笑,说出来的话便也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你那晚抓伤本座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装得人模狗样的。”

那人哼笑了一声,干涸的嘴唇裂开了血痕,掩不住虚弱的内里,险些又低嗽出来。他以手捂唇,缓了一刻才压着声道:

“……你以为你去了这副皮囊,又能有多入眼?论你是什么魔也好,便是有千般面孔,你依旧是一个妖而已。”

“与我又有何不同?”

“以为自己入了魔窟,便从此摆脱从前了?你身上妖的味道,旁人是闻不到,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封离身前,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凑近着他的脸,紧锁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是你的同类啊。”

封离看着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却扯着嘴嚇嚇笑着,像是没学会如何用人的咽喉,连笑都学得生疏而丑陋。

“本座可没有到处认同类的癖好。”他伸出一指,抵着面前人的腰腹,用了些力摁了下去。化成和尚模样的人立即便是一声闷哼,吃痛向后退开了距离。

“就算那个女人在隔壁,本座不高兴了,一样能杀了你。”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和尚捂着腹部的伤口,抬起头笑着喘着粗气,“若无需隐藏,你又何必掩去声息,只为了在她面前装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倘若真要你泄露身份,你敢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封离笑了笑,眼下的泪痣在烛光之下映得发红,一双缠绵的眼睛更显妖冶,“总归本座也没什么可爱惜的。”

他这副皮囊就是为了媚而生,他借此四处勾引人心,获得继续在天地间存在的机会。这副修炼而成的躯壳在人间游荡了六百多年,早已令他厌烦疲靡。

再漂亮又如何,里子早就烂透了。

只有成为魔神,才能丢掉这副被腐蚀得彻底的空壳,才能丢掉他来时的路,丢掉所有,只有届时,他才会真真正正得到自由,获得新生。

“何必这么说,”那人见他一身无谓模样,换了个口气,将手上的念珠攥紧了些,“咱们做妖的也好,做魔也罢,谁不是活得如履薄冰?都是被本族唾弃的怪物,只求在世道上谋一点生路,见了面更应惺惺相惜,不是吗?”

“所以呢?”

“我们联手,”他道,“也不枉我在此大费周章地把你们等来。那个女修归你,她的丹元你只管拿去,我只要有一口肉吃就行。”

“那一对师徒的身体留给我饱餐一顿,所有的修为全都给你,就像这样。”他将手上的念珠举到封离眼前,在内里驱化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

封离勾起唇,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那个呆瓜固然无用,但李闻歌此人,左右心脏不知长在哪边,多少叫人难以估摸,又岂容小觑。

更何况跟随她来此的一路上,二人亲近的时刻不少,隔着那样浅的距离,他却依旧探不清她究竟有几分功力,若有一日真的对上,他连有几分胜算都尚不明晰。

所以在此之前,又怎能得以轻举妄动?

见他半晌不言语,身前人咽下一口气,走上前又道,“你考虑得如何?”

“若你肯与我联手,即便我如今身负两伤,也定然不遗余力,一举助你拿下你想要的东西。”他趁势又追了一句,“这是笔划算的买卖,阁下以为呢?”

封离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轻轻理着袖口的素纱,将视线转回眼前和尚那张饿得难耐的脸上,末了缓缓答出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高情商:左右心脏不知道长哪边

低情商:捉摸不透的神经病

闻歌:骂我?

ps:开了晋江的新功能段评啦,没有设置任何限制条件,希望宝贝们玩得开心~

[标注]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世说新语·容止》

[标注]鱼洗:古代底纹为鱼纹的面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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