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
她忽而出声,令封离一怔,抬眸看向那张破旧的漆红条桌。
“香吧,姑娘。”那摊主嘿嘿笑了两声,“干了二十年的手艺,好些人远道而来,可就为了这一口呢。”
言罢,他用掌心在腰襜上抻了抻,又自顾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有命营生几年了。”
李闻歌朝摊主看去,停下了咀嚼,“老人家何出此言?”
那摊主一怔,左右慌张地观望一番,才压着声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一片的人,都是前不久从秴县搬迁而来的。”
“原本家家户户都备好了过年节,谁知竟不知为何被妖怪给盯上了!那妖怪初来时只昼伏夜行,专潜入那些有孩童的显贵之家,挖脑吸髓。”
“这一下弄得多少人家,又是年长的被吓出病来,又是夭折了后代,便慌不及拖家带口迁去了别处。”摊主想起来不住后怕地拍着胸脯,“可这人一旦都出了城,妖怪没得吃,便也索性不挑了。上到八十老媪,下到健壮莽青,就没有下不去口的。”
“再后来人越走越多,它又向着贫苦人家出手,白日里也敢肆意妄为,哪里还能留下人命来!”
李闻歌皱了皱眉,开口道:“这儿离天门宗灵霄阁都不算远,没有下山路过的修士或法师么?”
“有,有,”摊主点了点头,脸上仍旧是愁云惨淡,“路过此处的都请了,死了五个道士,从京城里来的大法师也一样被那妖怪拧了脑袋。”
“来了多少人都拿那妖怪无法,实在是叫我们束手无策。如今迁来此处,但求紫虚山姥庇佑,那妖怪莫要再来此处,再不然,我们就真的无处可躲了!”
看着热乎的馄饨也差不离吃了个净,李闻歌颔首,便搁了筷子,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好香。
馄饨香,魔心更香啊。
她略侧过头有意无意往身后瞥了一眼,转回身付了银钱,同摊主说道:“老人家不必忧心,我自去会会那妖怪。”
封离看着视线中的背影愈发模糊,直至彻底融进了密不透风的夜笼雾纱之中。夜幕不甚分明,马蹄飒沓扬起黑尘,吞没了摊主焦急的呼喊,只自远方传来一声有力的嘶鸣。
他收回了目光,再度看向方才那张她坐过的破木桌。咀嚼着那老人家方才话里说道的秴县里所谓的妖怪,封离沉默半晌,忽而轻轻笑了。
或许这场游戏,要比想象中有趣得多呢。
李闻歌打马穿林,回味着晚时在山下吃的那碗馄饨。魔心的香气远比馄饨勾人心魂,只是秴县遭难,县里的百姓大多都自庄子翻了两座山迁来了紫虚山脚下,好不容易安生了些,在那里交手未免有些不合适。
打架是个比较私人的事,只适合在没人的地方单独解决。
所以纵然那魔心的香气足够浓郁,令她看着碗里热腾腾的面点一时间甚至没了食欲,她也还是草草吃完收了场,动身离开。
至于他们会在什么地方碰面?
马蹄嗒嗒在原地顿了顿,徘徊着不再前进。
李闻歌抬头看去,城楼上的牌匾整旧如新,红绸挂彩,迎风飘荡。
当然是这座空城了。
日光移至城门上,将那处的字烫得闪着金光。炽红的灯笼高挂在角楼,坠着长流苏织带,上头依稀能看见些祝祷的吉祥话。
一切看着似乎是万象初新,偏偏连只鸟雀都飞得战战兢兢。满城死气,道上空空如也,但见人迹,不闻人声。
这便是秴县了。
李闻歌拂了拂马儿的眼睛,便缓缓踏入了城内。路上的货摊车马或紊乱地堆在一旁,或倒塌四散不成形状。散落一地的烂蔬果与麻布撕扯得不分你我,溢入鼻腔的皆是腐烂的臭味。
以及,若隐或现的妖气。
但这股难闻的味道绝不仅仅来源于此。
腐肉的气味太重,附近有死人。
李闻歌往城内走了几步,未到跟前便已能看清鼓楼上遥遥悬吊着的尸首,看穿着像是来此地震乱的兵卫。过去了有些时日,系挂的绳子松散开来,令一些尸身从高处坠到了地面,僵直的躯体与几乎被掏空的头颅摔得七零八落,鼓楼之下的场面可谓触目惊心。
而这些被曝尸的人中,最令人惊悚的便是那灰袍染血、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头颅并未受损,只是齐脖颈处被什么硬生生地拧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倒垂在胸前。
眼球似乎受到了挤压而被迫冲出眼眶,要掉不掉地风干在眉骨处。嘴巴大张,却被什么蛮横地用法杖杖身堵塞,只留一截凝着黑血的麈尾,如肮脏枯柴。
猎风吹过,干涸的躯体一动不动。
李闻歌掀起帷帽的素纱,将眼前的景象都看了清楚,脸色愈发凝重。
这妖怪好生威风,挑衅得不留一丝余地。
魔要修行之人的修为,这是仙宗与魔域的私仇。但妖喝的是人血,挖的是人脑,若任其祸害人间,便是身作修行者的失职。
据沿途巧遇的女弟子所说,灵霄阁曾与那妖怪对过几回手,但也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还是免不了让那妖怪跑了。
“不知那大妖是何来头,只晓得它少则修炼百年,多则上千年只怕也说不准。它还习得分身术法,化形甚可以一敌百,即便是内门师姐师兄们出手,也难决高下。”
思即此,李闻歌收回目光,转身朝城内走去。
天色骤阴,荒寂的孤城显得更阴森可怖了些。晚春时节仍是长夜,天黑得早,只觉自己未走几里路,身前身后便彻底暗了下来。
道旁时不时便有死相如白日所见那般的尸身,越接近县城郊的农庄村居,见得越多,想来应是来不及出逃就被妖怪所击杀的农户。身后静得惊人,身前浓雾渐起,如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等着她踏入其中。
城郊不比城中,人迹更为罕至。行走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蓦地,李闻歌偏了偏头,似乎闻见几声微弱而急促的呼救。
她当即策马向东边奔去,心道:她已掐诀闭气,如今在妖魔看来当与常人无异。可她在此独行许久也不曾被它找上门来——
原是有了别的目标。
只是愈往东去,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裹挟而来,愈发浓郁。
李闻歌眉梢轻挑,背手拔剑,将眼前的浓雾撕裂开。下一瞬,她闪身出现在了一处上了年岁的古宅院中,耳边的抵抗与求救的惊呼越发清晰。
剑锋擦着重重黑雾迅疾削去,只听得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嘶鸣,妖雾骤散不见踪影。李闻歌踏上房梁飞身竹林之中,追着那窜逃的妖气,长剑出手,将一团黑雾劈散。
绿光从中现出,那妖怪捂着受伤的躯干,嘶叫着甩动长舌,击打鞭挞剑身,涎水混着黑血滴落在竹枝上,霎时便将其腐蚀得千疮百孔。剑气灼人,妖怪已身负两伤,舌尖被斜斩的疼痛令其愈发力不从心,行迹便愈发迅速,散为云烟,如游虫一般钻入夜色之中,不见踪迹。
李闻歌收了手,看着掉落在地面上的一截舌头,正于潮湿的土壤中急切地腐烂,呲呲作响。
是只虺蜴啊。
不肯好好修炼,只想着横走捷径,害死了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化成这样一个不妖不鬼的怪物。
剑入鞘,她转身朝着方才的古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尚未行至院门,远远便见有一红衣身影不安地蜷缩在马旁,被马儿不耐烦地用鼻尖顶着,喷出粗气。
“飞尘,不得无礼。”
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便抓着肩上被撕得面目全非的绸衣,从马儿身边艰难地起身,踉跄着朝她走来。在离她还有五步时,他停下了步伐,而后伏身跪地,行了跪拜大礼。
银朱礼裳,红绸覆眼,双手被粗绳捆绑于身前,这跪礼行的,自哪儿看都古怪。
“……恩人。”
男子的声线沙哑,发丝凌乱,肩头的血痕在银月光辉下格外醒目。飞尘似乎对他有些意见,不悦地在原地跺着马蹄,略显焦躁。
好香。
李闻歌抬步走至他身前,香气若糖丝萦绕周身,勾得人呼吸微滞。她以手托起他的下巴,一眼便瞥见了他眼下沁了血的小痣。
封离不能视物,只仰着头,将下巴搁在她的掌心。指尖掐着他的脸颊力道重了些,令他吃痛地微张着唇,低低喘|息。
她似乎带了帷帽。
白纱蹭着覆眼的红绸,贴着他的面颊摩挲,又擦过鼻尖。她抬手轻轻解下他双目上艳红的绢带,透过朦胧与缝隙,看向那双重见明月的眼睛。
低垂的鸦羽将眼中颤动的一泓清泉遮去了大半,似明非明地映着翻涌的云雾与挂霜的月亮。血染眉鬓,一滴殷红恰巧落到了眼下,与那枚朱砂痣彼此成全,融成一串血泪,又有些像是刻意画上的妆案,断断又续续。
真美啊。
帷帽遮蔽,白纱飘然横衡在两人之间,封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林下夜风吹过,将纱幔拂开,才现出面前女子直挺的鼻骨,和一双没有情绪的瞳眸。
没有情绪的瞳眸。
封离轻吸一口气,缓缓地阖上眼帘。
怎么可能。
他再度抬眸,李闻歌手上的力度便松了一半。她如今鼻尖所及皆是惑人的幽香,引得心里的那根蠢蠢欲动的弦一松一紧,震颤着发痒。
唔……
他闻起来香香的。
应该会很好吃吧?
封离看着她俯下腰身,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便主动向后略退了退,眼中透出几分挣扎的惶恐。
没有了阻挡,他此刻已能全然看清她的双眸,如若一潭呈着他倒影的死水,自冷淡无波,到……
愈渐迷离。
他渐渐勾起唇角。
下一刻,便见她神色痴醉,缓缓开口:
“你好特别,你和我认识的男子都不一样,你给我一种疏离感,很孤独的感觉,若即若离。”
“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孤独,但我觉得你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感觉你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想要一点刺激,一点危险,一点捉摸不透,甚至是一点折磨。你想要过度的东西,你想要不可理喻的沉迷。”
“在任何时候看到你都会吸引我的目光,即便你面无表情。我想去了解你,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又觉得你的外界有一层保护膜,我不想打破。”
封离的笑意有些凝固。
她在说些什么?
“你光是这样看着我,都感觉你要碎了。”李闻歌蹙起眉头,面孔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朝他伸出手来,“公子随我走吧?”
时不待人,眼下机会难得,不容他多虑。封离愣了片刻,还是迟疑着抬起双手探上她的掌心,敛眸思索:
所以,她这是爱上自己了吧?
为何……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凤梨:不敢想象就这样被她看透了(?_?)
ps:虺,hui,第三声。虺蜴,可指古代的蜥蜴。
[标注]“你好特别,你和我认识的男生都不一样,你给我一种疏离感,很孤独的感觉,若即若离。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孤独,但我觉得你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感觉你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想要一点刺激,一点危险,一点捉摸不透,甚至是一点折磨。你想要过度的东西,你想要不可理喻的沉迷。在任何时候看到你都会吸引我的目光,即便你面无表情。我想去了解你,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又觉得你的外界有一层保护膜,我不想打破。我光是这样看着你,都感觉你要碎了。”——引自网络用语,梗出处为Twitter用户@Leslie_Sssss,内容由网友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