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彻夜

饶是章寺瑾能言善辩,也在此刻语塞,拢紧了身上领口大开的衣服,垂着眼不说话。

看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严如玉也大抵明白过来,是芳菲想偏了她的意思。

“你……我……”

“你你你……你先穿这个吧。”

严如玉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直接出门要了一件狐皮大氅,回来扔给他。

章寺瑾接过来迅速穿好,可一起身便发生了更尴尬的一幕。

狐皮大氅为了御寒,本该宽大及地,但衣服是严如玉的,他穿上只刚过脚踝,偏偏他还光裸着双足,更显得他这一身不伦不类,不像个正经人。

他脸色愈发涨红,严如玉也觉得有些不妥,率先坐到案边想把他叫过来。但还没等她开口,一向重礼的章寺瑾便眨眼间跪坐到她对面,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露。

“我只是让芳菲把你叫来……”颜如玉无力辩白。

“殿下!”

章寺瑾迅速打断她,脸上的热意快把他蒸熟,他只想迅速结束这个话题。

“不知叫章某来有何吩咐?”

严如玉见状,也不再多言,清了清嗓子。

“实不相瞒,有一事相求。”

“我昨日给府里的女史出了道辩题,今早交上来,共一十二篇,望小将军指点一二。”

她理了理面前的文书,递给章寺瑾。

其实是她看累了,耗了一下午连蒙带猜才译出来三篇,还不大能看出是好是坏。她翻遍公主府想找个老师,但府里有点文化的都被原身杀干净了,思来想去,竟只有章寺瑾能帮她。

“浮费弥广?”

章寺瑾接过文书,诧异道。

方才严如玉说有事相求时,他只是有些诧异,但看到辩题时,他是真的震惊了。

此类辩题说是科举议题也不为过,最重要的是,大靖朝最“浮费弥广”的本尊,现在就正坐在他对面。

他甚至都开始心疼写这辩题的女史来。

写得太浅,便是纸上谈兵无用之辈,可稍深一点,便是在指着严如玉的鼻子骂。

他思来想去,只能理解为长公主殿下最近银子不够花,想找个理财的女官。

他提笔批注,看得飞快,把几篇浅谈公主府的开销的放在最上面,然而有个离谱的,竟痛批长公主铺张,他思索片刻,把那张压在了最底层,递了过去。

不得不说,有老师就是轻松得多。

章寺瑾几番圈点,将行文亮点之处和不足都勾画出来,一目了然。

但严如玉依旧有些地方不解。

“这句'是以国富知存,家足知惜'好在何处?”

“此句恰好汇总了前文,且化用典故。”

章寺瑾便以这句为头分析好在何处,用了什么典故。惊奇的是,本以为不学无术的长公主居然知道许多典故的出处。

他耐心地逐句讲解,甚至把原文摘抄出来,不知不觉,二人竟谈至深夜。

开始严如玉还能打起精神,可章老师越讲越深,之乎者也也变得难懂起来。

她不由走神,盯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巴,心里想的却是,这银灰色的狐皮倒是衬他,怪好看的。

“殿下……殿下!”

严如玉回过神,只见对面的老师目露无奈之色:“殿下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严如玉眨了眨眼,总不能说因为他生得好看吧。

不过这一问,倒是让她发现章寺瑾的额上已有细密的汗珠。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公主府夜里还要点炭火,他又穿着大氅……

她答非所问。

“你若是热了就把扣子解开。”

她不提还好,一提章寺瑾又想起方才的事来,脸上一热,脱口而出。

“大晚上的,我冷!”

话音刚落他便后悔了,怎么松懈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他手指不自觉捏紧文书,当即便要谢罪。

“哼,那你就穿着,难受的又不是我。”

“累了累了,不压榨你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吧,明天再学。”

章寺瑾诧异抬眸,只见严如玉把文书往前一推,打了个哈欠,靠在软垫上懒懒地撑着头,丝毫没把他的顶撞放在心上。

他垂首应是,默默将桌上的文书书籍分门别类归置好。拜别退下时,却见严如玉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均匀,竟是睡了。

她英眉入鬓,睡颜也不减跋扈的气势,章寺瑾不觉叹了口气。

入府两日,与他想象中的情境大相径庭,严如玉的一举一动均在他意料之外,完全猜不出这个人想做什么。

他解开大氅,想给严如玉盖上,但手伸到一半,又怕她嫌弃自己穿过的衣服不洁,便只虚虚盖到腰际。

后退两步,一个奇怪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思绪。

他蓦然停住,低头一把将那恼人的铃铛扯下来攥在手里,大步走了出去。

芳菲在门外守夜,见他独自出来,诧异道:“殿下呢?”

“殿下乏了,在里面歇下了。”

“歇下了?”芳菲一脸不可思议。

公主哪次叫人进去不是折腾到天亮,而且向来睡过去,不,应该是晕过去的,都不是公主啊。

章寺瑾见芳菲的眼神不对,便知道她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但他已经不想解释了,抱拳躬身。

“在下先行告退。”

然而一转身,便看见竹清竹影二脸慈母般的笑容等着他,像极了主子翻身得了荣宠的大宫女。

章寺瑾气结,连话都不想说,直接穿过二人径直走了。

竹清竹影面面相觑。

“哎,公子,等等我们呀。”

“公子怎么了?”

“不知道呀,可能是晚上太冷了吧……”

有了老师,严如玉如饿狼扑食,一连几日,夜夜都要召见章寺瑾——去补习。

章寺瑾曾想过来公主府会很累,但没想到是这种累法。白天要操练府兵,晚上还要兼任夫子。

做严如玉的夫子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不仅要给她恶补历朝名篇,还要应对她随时提出的当今政事,朝堂官员。几日下来,他整理出的手札都有半人高。

而且令人费解的是,严如玉的学识极其偏颇,许多典故明明出自同一书,甚至就在上下两篇里,她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像是每本书只读了一篇,偏偏那篇还读得极其透彻,炉火纯青。

即便如此,这个学生还是比他的蠢弟弟好教太多了。

比如现在,他昨日讲解的两篇名篇,今日她便背得滚瓜烂熟,还能加上自己的理解。

“这篇依旧是孔孟之道,这几日都学的儒学,可是当下时兴的学说?”

严如玉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话,抬头一看,研墨的人已停下手,不知思索些什么。

见他似是有什么顾虑,严如玉放下书道: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章寺瑾斟酌半晌,喟然长叹:“重礼尊儒,是前朝遗风。”

“殿下,大靖已八年未科举了,何来的学说呢?”

严如玉一时语塞。

她才刚来不到八天,八年没科举,和她有什么关系?那都不是她干的!

但毕竟她现在占着长公主的身份,颜面上有些挂不住,便想找补回来,又问道:

“即便没有科举,你们文人不是都愿意办些流水宴什么的,总该有些流行的诗文吧。”

“殿下忘了?”

听着这熟悉的开头,严如玉顿感不妙。

“上次在蓬莱亭设宴的柳尚书……”

“记起来了,让我杀了。”

没等他说完,严如玉直接成功抢答。

这是造了什么孽,但凡对朝庭有点用的,基本都成原身的刀下亡魂。

她无语问天,怒而提笔,开始默写她昨日背的文章。

只是刚写了两个字,她忽而顿住。

糟了!忘了章寺瑾还在这里。

费尽心思掩盖了好几天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了。

严如玉眼疾手快拿起砚台便盖在自己刚写的字上,但还是晚了一步。

她一抬头,便看见章寺瑾惊愕的眼神,不过片刻后,忍俊不禁的笑意就爬上他的眉眼。

“章、夫、子,你可是在笑本宫?”

她不说还好,一说章寺瑾笑得更厉害,肩膀都一耸一耸的。

章寺瑾早已习惯她突如其来的称呼。揶揄时叫他章夫子,求人时叫他小将军,练兵时叫他章教头,至于生气时,就如他迟来公主府点卯那日,那是要连名带姓叫全的。

他知晓严如玉没有真的生气,笑道:“我道殿下为何独独不愿写字,还以为是犯了懒,没想到啊没想到。”

“笑吧笑吧,我出去就说是你教的,看丢的是谁的人!”严如玉气结。

这不能怪她,她的字可是拿过全市书法大赛一等奖的,只可惜是硬笔。小时候妈妈硬让她连软笔,她大放厥词,说毛笔这样的软骨头她才不练,被外公听见,追着她打出二里地。

章寺瑾一笑就停不下来,她心中不忿,想找回场子。

“哼,给你看点没见过的。”

她拔下头上的发簪,沾着墨汁,寥寥几笔,一句“君子不怨天”便跃然纸上。

线条流畅,铁画银钩,虽然笔触极细,墨也不丰厚,但一看便知道是练过的。

章寺瑾收了笑,啧啧称奇。

“没想到殿下原来是真人不露相。”

严如玉借机吹嘘:“我们武者,跟你们这些酸文人是不一样的,书法都要练硬笔。”

“我小时候,都是拿刀来练字。”

“能看出来。”章寺瑾忍着笑配合点头。

“原来如此,在下是文人,家父也是文人。天下不用刀剑舞字的,都是文人。”

“不过殿下一界武人,又为何要走孔孟之道呢?”

严如玉佯装听不出他话里的反讽,冲他摇了摇手指。

“天机不可泄露。”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明天的上朝!

作者有话要说:“浮费弥广”取自宋朝科举题目

大家新年快乐呀~

评论区掉落红包,快来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