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沃贡诗歌是宇宙中第三糟糕的诗歌。第二糟糕的是克瑞尔星的阿兹歌德人的诗歌。在他们的诗歌大师、自负的格朗索斯朗诵他的诗作《关于一个盛夏清晨我在自己腋窝里找到一小团绿色油灰的颂诗》的过程中,四名听众死于内出血,其中银河系艺术诈骗委员会的主席在啃掉了自己的一条腿后才得以幸存。据报道,格朗索斯对这首诗的接受情况感到“失望”,于是正在着手准备朗诵他的12卷史诗《我最爱的洗澡时的汩汩水声》。
最糟糕的诗歌则随着它的创造者,英格兰埃塞克斯郡绿桥的珀拉。南茜。弥尔斯顿。詹宁斯,在那颗叫做地球的行星毁灭时一起消亡了。
沃贡·杰尔兹慢慢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过不算太标准,因为他需要努力去回忆脸部肌肉运动的顺序。他已经冲着他的囚犯治疗性地大喊了一通,现在感觉非常放松,准备好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冷酷无情。
两个囚犯坐在诗歌欣赏专座上——被皮带绑着。考虑到他们的工作通常都受到严格约束,所以沃贡人基本上没有幻想可言。他们写作的最初尝试是属于某种自我强迫症的一部分——他们必须被接纳为一个充分进化、有文化的种族,但到了现在,维持写作的惟一动力仅仅只是他们嗜血的残忍心理。
冷汗沾在福特·普里弗克特的眉毛上,顺着绑在他太阳穴上的电极打转。这些电极直接连着一大堆电子设备——意象强化器、节奏调节器、音韵选择器以及比喻倾泻器,所有这些都是设计用来增强对诗歌的体验的,以确保不会遗漏诗歌的任何一点儿细微思想。
阿瑟。登特坐着,不停地颤抖。他丝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不喜欢的,并且事情似乎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
沃贡人开始朗诵了——他自己创作的一段臭不可言的诗歌。
“哦,流着口水你贴上我的脸……”他开始了。一阵痉挛袭击了福特的身体——这诗比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的还要恶心。
“……你对着我撒尿——就像一只病恹恹蜜蜂发狂似的叫。”
“啊、啊、啊!……”福特·普里弗克特痛苦地呻吟着,拼命向后扭着脖子。他模模糊糊看到身旁的阿瑟慢慢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团。他咬紧了牙关。
“我哀求你,”毫无怜悯之心的沃贡人继续念道,“我长着鼻毛的爱人。”
他的音调提高到了几乎快刺穿耳膜的程度,“用黏稠的液体沐浴我,或者我将会撕裂你,你看我会不会!”
“不、不、不!……”福特·普里弗克特惨叫起来,在全诗的最后一行经过加强通过他的太阳穴时,他爆发了最后一次痉挛,然后整个人瘫软下去。
阿瑟继续蜷缩着。
“现在,地球小子……”沃贡人呼哧呼哧地说(他还不知道福特·普里弗克特实际上来自参宿四附近的一颗小行星,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丝毫不会在意),“我给你们提供一个简单的选择机会!或者死在外太空的真空中,或者……”他顿了一下,“告诉我你们多么喜欢我的诗!”
说完,他向后倒进一张巨大的皮质座椅里,望着他们。他又挤出了一个笑容。
福特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用舌头舔着火辣辣的嘴,呻吟着。
阿瑟洪亮地说:“实际上,我确实很喜欢你的诗。”
福特转过脸来,目瞪口呆地对着阿瑟。
沃贡人扬起眉毛,这有效地削弱了他的大鼻子,因此还真不是件坏事。
“喔,很好……”他说,一副相当惊讶的表情。
“哦,是真的,”阿瑟继续道,“我认为其中的一些隐喻意象相当有效。”。
福特继续盯着他,慢慢地开始围绕这一全新立场重组自己的思维。他们真的能借助这一立场逃脱厄运吗?
“是的,继续……”沃贡人要求道。
“哦……嗯……韵律也很有趣,”阿瑟说,“感觉是对应上了……嗯……嗯……”他语塞了。
这时多亏福特站出来打圆场,他鼓足勇气说:“……对应上了隐喻的超现实主义原则,关于……嗯……”他也接不下去了,不过这时阿瑟已经又准备好了。
“……人性……”
“沃贡特质。”福特抢过话题。
“噢,对,沃贡特质——对不起——诗人那富于同情心的灵魂——”阿瑟意识到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通过诗歌的结构获得升华,超越了一切术语,”他即将到达胜利的终点,“通过深刻而鲜活的洞察力直透……直透……嗯……”他的灵感突然用尽了。好在福特接了上来,最终完成了致胜的一击:“直透诗歌之所以成为诗歌的本质!”他几乎大声嚷道。嘴角边轻声一句嘀咕:“干得漂亮,阿瑟,棒极了。”
沃贡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他的内心一度被触动了,但是他立刻便否定了自己——毕竟这触动太轻微也太迟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只猫在挠尼龙布。
“所以,照你们看来,我写诗是因为在我看似冷酷无情的外表下还是渴望着被爱。”他说。他顿了一下,“是这样吗?”
福特紧张地笑了笑。“噢,我想,是的。”他说。
沃贡人站起身来。
“不,你们完全错了。”他说,“我写诗只是为了给冷酷无情的外表寻找一种平衡。所以,我还是要把你们扔出飞船。卫兵!把这两个囚犯带到3号气闸,扔出飞船!”
“什么!”福特叫起来。
一个体型庞大的年轻沃贡卫兵走上前来,用他肥厚多肉的胳膊一把将他们从座位上拎起来。
“你不能这么做,”福特叫道,“我们正在准备写一本书。”
“顽抗是没有用的!”沃贡卫兵从背后对他吼了一句。这是他加入沃贡卫兵队后学会的第一句话。
舰长抱着一种超然的愉快心态看着这些,然后转过身去。
阿瑟疯狂地盯着他的背影。
“我可不想现在就死!”他嚷开了。“我还在头痛呢!我可不想带着头痛进天堂,我讨厌这样!”
卫兵牢牢地抓住他们的脖子,恭敬地朝他的舰长的背影鞠了一躬,然后押着他们出了控制桥。随着一扇金属门的关闭,沃贡舰长又是—个人独处了。他轻声哼哼着,陷入了沉思,不时顺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些诗句。
“嗯,”他自言自语道,“‘对应上了隐喻的超现实主义原则’……”他把这句话想了一会儿,然后合上本子,冷酷地笑了笑。
“死似乎太便宜他们了。”他说。
长长的金属通道内回荡着两个人在沃贡卫兵铁钳般的手中虚弱无力的挣扎声。
“这太好了,”阿瑟语无伦次地叫着,“真太他妈绝了。放开我,你这个畜生!”
沃贡卫兵继续拎着他们前进。
“别担心,”福特说,“我会想到法子的。”但这话听上去却不那么充满希望。
“顽抗是没有用的!”卫兵又吼了一‘声。
“别说这些自暴自弃的话,”福特结结巴巴地说,“一个人要是总在说这些,还怎么可能保持积极向卜的精神面貌呢?”
“上帝啁,”阿瑟抱怨道,“居然还说什么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你的星球又没有今天刚刚被毁火。我今天早上爬起来,想着自己可以度过轻松愉快的—天,读读书,给狗洗洗澡……现在才刚过下午4点,可我却在这个离地球毁灭后留下的青烟6光年之外的鬼地方等着被扔出一艘外星飞船!”他噼噼啪啪冒出这一大堆话,沃贡卫兵把他抓得更紧了。
“好了,”福特说,“不要这么惊惶失措!”
“谁惊惶失措了?”阿瑟猛地说,“这仍然只是文化休克而已。你得等着,我在这样的环境中摸清楚方向了,然后我才会开始惊惶失措!”
“阿瑟,你开始歇斯底里了。闭上嘴!”福特拼命地试图镇定下来好好想想,但马上又被卫兵的吼声打断了。
“顽抗是没有用的!”
“你也一样给我闭上你的鸟嘴!”福特冲他喊道。
“顽抗是没有用的!”
“噢,天哪,你就不能歇歇吗。”福特说。他扭转头,直到能正视抓着他的这个人的脸。突然间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你真的喜欢干这样的事吗?”他突然问。
沃贡卫兵停下来,死死地站住,一种极度痴呆的表情慢慢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喜欢?”他瓮声瓮气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福特说,“这些事能够给予你一种完整、满足的生活吗?来回踏步、吼叫、把人推出飞船……”
卫兵抬头盯着低低的金属天花板,眉头拧成一团。渐渐地,他的嘴角松弛下来。最后他说:“是啊,那些时光多好啊……”
“一定是的。”福特附和道。
阿瑟扭过头看着福特。
“福特,你在干什么?”他好奇地耳语道。
“哦,你只需要试试,就能在我周围发现一点儿乐趣。行吗?”福特说,“瞧,时光变得多么美好,不是吗?”他继续道。
卫兵低下头望着他,一些迟钝的念头开始在他昏暗的内心深处涌动。
“是的,”他说,“你已经提到了,现实中的大部分时候真是相当龌龊。除了……”他又陷入了思考,这时他必须得抬头盯着天花板,“除了一些我很喜欢的吼叫。”他吸了一口气,吼道,“顽抗是……”
“当然,是的,”福特赶忙打断他,“你很擅长这个,我敢保证。但是,如果这是最龌龊的事,”他说,语速很慢,以使每个字都有足够时间达到最佳效果,“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做呢?图什么呢?女人?皮革?男子汉气概?或者仅仅只是因为这种无聊事儿对你来说是一种挺有意思的挑战?”
阿瑟来回看着他俩,一脸迷惑。
“嗯……”卫兵说,“嗯……嗯……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只是……简单地去做。婶婶告诉我在飞船上当卫兵对—个年轻沃贡来说是份好差事——你知道的,制服、眩晕射线枪套、不用动脑筋……”
“你瞧,阿瑟,”福特以一种做总结的语气说,“你居然还认为你遇到麻烦了。”
阿瑟确实认为白己遇到麻烦了。除了白己的星球被毁灭外,这个沃贡卫兵已经快把他掐得窒息了,而且他极其不喜欢被扔到太空中去的那种声音。
“但你不妨试着去感受、理解一下他的苦恼。”福特继续说道,“他就在这儿,可怜的家伙,他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来回踏步、把人扔出飞船……”
“还有吼叫。”卫兵补充道。
“还有吼叫,当然,”福特说着,友善地拍了拍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肥厚多肉的胳膊,“可是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瑟同意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他用一个小小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因为他已经窒息得无法开腔了。
卫兵彻底迷糊了,发出瓮声瓮气的呆滞的声音。
“好吧。现在我想改变一下……”
“真是好伙计!”福特鼓励他说。
“但是,”卫兵继续呆滞地说,“另外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好的,”福特兴奋地缓缓说道,“当然是停止做这些事!去告诉他们,”他继续道,“你再也不会做这些事了。”他觉得自己还应该补充一句什么,但这时卫兵似乎已经因为要思考这么多的事情,脑子简直不够用了。
“嗯嗯嗯……”卫兵说,“嗯,听上去对我来说好像不是太好。”
福特猛然意识到机会正在溜走。
“等一下,”他说,“这只是开始,你瞧,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你瞧……”
但是此刻卫兵已经恢复了神志,他重新抓紧了手里的两个人,按照原定的指示把他们押向气闸。不过他显然还是受到了相当大的震动。
“不,我想你们的结局还是一样的。”他说,“我最好还是把你们俩都塞进气闸,然后回去继续我应该做的吼叫工作。”
福特·普里弗克特又回到了原点。
“那好吧……不过你应该再想想看!”他说得更慢了,也不再兴奋。
“哼哼哼……”阿瑟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串词语。
“你应该坚持下去,”福特继续道,“音乐、艺术,还有其他许多事情都是可以做的!噢,真的!”
“顽抗是没有用的!”卫兵又吼道,这次还补充了—句,“你瞧,如果我坚持下去,最终还能被提拔为高级吼叫军官,而我们这儿通常并没有不用吼叫、不用把人推出飞船的军官职位空缺,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按照原定的指示去做。”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气闸——一个飞船内壁上的巨大的圆形金属舱口。卫兵操纵开关,舱门平稳地滑开厂。
“不过我还是想要感谢你有趣的谈话。”沃贡卫兵说,“现在,再见了。”说着他把福特和阿瑟从舱口扔进里面的小房间里。终于摆脱了窒息,阿瑟躺在地卜直喘粗气。福特则四处乱爬,无助地用肩膀撞击正在重新关上的舱门。
“你听着,”他冲卫兵喊道,“还有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你觉得呢?”绝望中,他抓住了自己惟一能随时用上的一点儿文化修养——他开始哼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第—小节。
“砰一砰一砰——磅!难道这曲调没激发你什么感受吗?”
“没有,”卫兵说,“确实没有。不过我会向婶婶提到的。”
就算此后他还说了些什么,那也根本听不见,因为舱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听见远远地传来飞船引擎的嗡嗡声。
他们现在身处一个打磨得很光亮的圆柱形小房间里,直径大概6英尺,长10英尺。
福特喘着粗气,开始四下打量这个房间。
“没想到是个大智若愚的家伙。”他咕哝了一句,然后瘫软地靠在弧形墙壁上。
阿瑟仍然躺在被扔进来时那块弧形地板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喘着粗气。
“我们被困住了,是吗?”
“是的,”福特说,“我们被困住了。”
“那好吧,你想到什么法子了吗?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会想到的。当然,也许你已经想到了些什么,只不过我没有注意而已。”
“哦,是的,我确实想到了一个主意。”福特喘息着说。
阿瑟顿时满脸期待地抬起头。
“但不幸的是,”福特继续道,“这个主意和密闭舱门另一侧的那个家伙有关。”说着他踢了舱门一脚。
“但那确实是个好主意,是吗?”
“哦,当然,相当巧妙。”
“是什么呢?”
“嗯,我还没有把细节想清楚。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吧,是吗?”
“那么……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阿瑟问。
“哦,嗯,奸吧,我们面前的舱门很快会自动打开,我们会被弹射进深邃的外太空,然后渐渐窒息。如果事先深深吸入一口气,那么你最多可以坚持30秒钟,当然……”福特说。他把双手背在背后,皱起眉头,开始哼一首古老的参宿四的战斗赞美诗。在阿瑟看来,他突然间变得很陌生。
“看来事情是这样的,”阿瑟说,“我们快死了。”
“足的,”福特说,“除非……不!等等!”他突然穿过房间朝着阿瑟背后的某个东两冲过去,“这是什么的开关?”他叫道。
“什么?在哪儿?”阿瑟也跟着叫起来,迅速转过身。
“没什么,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福特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死。”
他又瘫软地靠在墙上,从刚才断掉的地方接着哼起来。
“你知道吗,”阿瑟说,“在这样的时刻,当我被困在沃贡人的气闸里,和一个从参宿四来的人在—起,即将被扔进外太空窒息而死时,我真希望自己年轻时听我母亲的话。”
“为什么,她告诉了你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是没有听嘛。”‘“哦。”福特继续哼哼。
“真是太可怕了,”阿瑟自言自语地说,“尼尔森的专栏没有了,麦当劳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我,以及这个词条,‘基本上无害’。再过几秒钟,惟一剩下的就只有‘基本上无害’了。而仅仅就在昨天,这颗星球看上去还一切正常。”
这时,传来了—阵机械的声音。
随着气流涌动渐渐由微弱的嘶嘶声变为震耳欲聋的轰鸣,外壁舱门打开了,显出一片空虚的黑暗,点缀着一些遥远的微小亮点。福特和阿瑟就像从玩具枪里射出的软木塞一样被抛入外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