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距上述事件已有两年——是一个清新甜美的早晨。阿瑟正从被他称为“家”的山洞里钻出来——当然,除非他想出了更好的名字,或者找到一个更好的山洞。
尽管他的喉咙因为之前惊恐的呼喊而隐隐作痛,他却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他把那件破睡袍紧紧裹在身上,面对明媚的晨光微微一笑。
空气洁净而芬芳,和风轻拂过山洞周围茂盛的野草,小鸟叽叽喳喳地说话,蝴蝶翩翩起舞,大自然里的万事万物,不约而同地在这个时候显得无比美好。
阿瑟并不是因为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才那么开心的。他的原因是,终于有了个好主意,能让自己对付这可怕的孤单、噩梦、对园艺的失败尝试、以及完全无望的未来和在这个史前地球上无聊的生活。这个主意就是:他要疯了。
他再次微微一笑,啃了一口晚饭吃剩下的兔腿。他愉快地嚼了一会,决定正式宣布一下自己的决定。
他直起身来,环顾这由原野和小山组成的世界。为了增强自己说话的分量,他把兔子骨头挂在胡子上。他极力张开双臂。
“我要疯了!”他宣布。
“好主意。”福特·长官一边说着,一边从他刚才坐的岩石上爬下来。
阿瑟一时反应不过来,下巴不知所措地张了张。
“我疯过一段时间,”福特说,“也没什么好处。”
“明白吗……”福特说,“……”
“你去哪了?”阿瑟打断道,现在他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周围。”福特说,“周围,到处。”他露出自己惯用的、常被认为很失礼的咧嘴一笑,“我只是自己放松了一下大脑而已。我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很需要我的话,它会叫我回来的。它真的叫了。”
他从一个严重破损的书包里掏出那个亚以太自动感应器。
“至少,”他说,“我认为它叫了。这个已经有点儿反应了。”他摇了摇感应器,“如果是个假信号的话,我会疯的,”他说,“再次。”
阿瑟摇摇头,坐下。他抬起头。
“我以为你一定是死了……”他坦白地说道。
“是的,有一段时间。”福特说,“然后我决定当几个星期的柠檬。跳进一杯杜松子酒加汤力水里,再跳出来,这能让我保持好心情。”
阿瑟清了清嗓子,接着又清了清嗓子。
“你,”他说,“在哪……?”
“找到一杯杜松子酒加汤力水?”福特愉快地说,“我找到了一个小湖,把它当成一杯杜松子酒加汤力水,然后跳进去,再跳出来。至少,我把它想成一杯杜松子酒加汤力水。”
“我可以,”他接着说,带着一种能让一个正常人去撞树的灿烂笑容,“想象它就是。”
他等了一会阿瑟的反应,但阿瑟比他想象的更理解这一切。
“振作点。”他冷静地回答。
“值得注意的是,你瞧,”福特说,“疯狂地努力使自己不要疯掉,这不值得。不如干脆就放弃,还能保持正常呢。”
“你这就叫又正常啦,是吧?”阿瑟说,“我只是咨询一下罢了。”
“我去了非洲。”福特说,
“是吗?”
“是的。”
“那儿怎么样?”
“这么说,这是你的山洞,对吧?”福特说。
“呃,是的。”阿瑟说,他觉得怪怪的。经过了四年的绝对的独处,他是如此高兴、如此宽心能看到福特出现。都快哭出来了。另一方面,福特,却是一个能让人迅速感到恼火的人。
“很不错,”福特说,就阿瑟的山洞发表评论,“你一定很讨厌它。”
阿瑟懒得回答了。
“非洲很有趣,”福特说,“我在那儿搞过一些新玩法。”
他目视远方,充满沉思。
“我曾经乐于残忍地对待动物,”他轻轻地说,“不过仅仅是,”他补充道,“一种爱好,”
“哦,是的。”阿瑟小心翼翼地说。
“是的。”福特肯定道,“我就不用那些细节来困扰你了,因为他们一定会的。”
“什么?”
“困扰你。不过,你也许对这事更感兴趣:关于你在N个世纪以后会认为是长颈鹿的那种动物,我以一己之力影响了它们的进化趋势。还有,我在学习飞行。你相信吗?”
“说吧。”阿瑟说。
“我就告诉你。我正要提呢,《指南》上说……”
“啊?”
“《指南》。《银河系漫游指南》。记得吗?”
“嗯,我记得把它扔进河里了。”
“对,”福特说,“我又把它捞起来了。”
“你没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再扔一次了。”
“好吧。”阿瑟认了,“它说……?”
“什么?”
“《指南》上说?”
“《指南》上说,飞行是有方法的,或者说有诀窍的。诀窍就在于,你得学会把自己朝地上抛去,然后不碰到地上。”他讪讪地笑了,指指自己的膝盖,又举起手臂给阿瑟看他的肘部。这些部位的衣服都磨得破破烂烂了。
“我到现在还做得不太好。”他说着,伸出手来,“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阿瑟。”他说。
阿瑟摇摇头,一种强烈的、非常复杂的感觉向他袭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一个人了。”他说,“一个都没。我几乎不记得怎么说话。我不断地忘掉单词。你知道,我有在练习。我练习对着……对着……人们一般把疯子对着说话的那些东西叫什么?比如‘乔治三世’?”
“国王?”福特猜道。
“不对,不对。”阿瑟说,“就是那种用来对着说话的。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身边可到处都是。我自己就造了上百个。他们都死了。还有树!我还练习对着树说话。那是干什么?”
福特依然伸着手。阿瑟不解地看着这只手。
“握手。”福特提醒他。
阿瑟握了。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仿佛它会变成一条鱼。然后,阿瑟感到潮水般涌来的释然,他用双手紧紧抓住福特的手,摇了又摇。
过了一会,福特觉得该告一段落了。于是他们爬到附近一块突出的岩石顶上,纵览四方景色。
“那些高尔加非洲人①怎么样了?”福特问。
【① 高尔加非洲人:第二部中出现的、一拨移民到史前地球的外星人。原文Golgafrinchans,单词后半部分跟“非洲人”(african)很相似,疑似作者故意为之。——译者注】
阿瑟耸耸肩。
“他们中很多人没挨过三年前的冬天,”他说,“剩下少数撑到春天的,说他们需要休假,就坐上木筏子离开了。根据历史他们应该活下来了……”
“呵,”福特说,“好吧好吧。”他把手放在嘴边,再次环视这个空荡荡的世界。突然之间,福特感觉到一种活力,一种目标感。
“我们走,”他很兴奋地说,带着充满活力的战栗,
“去哪儿?怎么去?”阿瑟问。
“我不知道,”福特说,“我就是觉得时机到了。会有事情发生的。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他压低声音,如同耳语一般:
“我已经发现了,水流里的波澜。”
他凝视远方,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希望能起一阵风,好把他的头发吹得戏剧化地向后飞舞。可惜,风正忙着跟不远处几片叶子胡闹呢。
阿瑟请他再重复一下刚才的话,他没听懂。福特又重复了一遍。
“水流?”阿瑟说。
“时间与空间的流动。”福特说。这时来了一小缕风,他便露出牙齿迎接风儿。
阿瑟点点头,又清了清嗓子。
“我们说的是不是,”阿瑟谨慎地问,“一些沃贡人自助洗衣店,或者别的什么?”
“漩子,”福特说,“就是在时空连续体里的那种,”
“啊。”阿瑟点头道,“他呀。是他?”他把手插进睡袍的衣袋里,显得很懂似的。
“什么?”福特说。
“呃,漩子,”阿瑟说,“又是谁?确切地说?”
福特恼火地看着他。
“你到底听不听?”他愤愤地说。
“我在听啊,”阿瑟说,“不过不知道有没有用。”
福特抓着他睡袍的领边,慢慢地、仔细地、耐心地告诉他,就像自己是电话公司收费员一样。
“有一些……”他说,“由不确定性组成的集合……”他说,“它们处在整个架构里……”他说.
阿瑟傻乎乎地望着福特正拉住的睡袍边缘。福特赶在阿瑟说出什么傻话之前继续讲道:
“…也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架构里。”他说。
“啊,这样。”阿瑟说。
“对,这样。”福特肯定道。
他们俩立在史前地球的这座小山坡上,定定地盯着对方。
“就没了?”阿瑟道。
“它,”福特补充道,“制造了不确定性的集合。”
“它造的?”阿瑟说。他的目光坚定不移。
“它造的。”福特以同样沉静的表情答道。
“很好。”阿瑟道。
“懂了?”福特说,
“没。”阿瑟说。
一段短暂的沉默。
“这次谈话的问题,”阿瑟脸上先是显现出一种沉思般的表情,然后开口道,“就是它跟我以前的那些谈话太不同了。以前那些,正如我刚才所说,大多是跟树的谈话。他们可不像这样。除了有几次,我和榆树的谈话有点不顺畅以外。”
“阿瑟。”福特说。
“嗨?是的?”阿瑟说。
“相信我告诉你的就对了。它们非常非常简单。”
“啊,我不确定能相信这一点。”
两人坐下来,以便理理自己的思路。
福特拿出亚以太自动感应器。这个装置正低沉地嗡嗡着,亮着微弱的一点光。
“没电了?”阿瑟问。
“不是,”福特说,“有个正在移动的时空中的波澜,一个漩子,一个不确定性的集合,就在我们附近。”
“在哪?”
福特把感应器缓缓地转了半圈。突然,灯光闪烁起来。
“那儿!”福特伸手一指,“那儿!沙发后面!”
阿瑟看了过去,令他吃惊的是,那边有个丝绒的、佩斯利花纹图案的长靠背沙发床。他立刻感到极度的混乱,脑中顿时冒出无数个问号。
“为什么……”他说,“野地里会有沙发?”
“我告诉过你的!”福特跳着脚,“时空连续体里的漩子!”
“那么这是他的沙发,对吧?”阿瑟问。他努力地站起来,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虽然他感到不那么乐观。
“阿瑟!”福特对他吼道,“沙发会在这的原因就是我刚才努力要使你这无敌退化的大脑明白的那种时空不确定性!它被冲出了时空连续体,它是个时空投弃物!它是什么不重要,总之我们得抓住他,这是我们唯一逃出去的办法!”
他说着就忙不迭地爬下岩石,冲向那片野地。
“抓住它?”阿瑟喃喃自语。由于看到那架沙发床而产生的木然表情挂在脸上。他的思绪蹦跳着、漂浮着飞过了草丛。
随着一声惊喜的大喊,阿瑟从岩石上手舞足蹈地跳了下来,和福特一起去追赶那个不合情理的家具了。
他们在草丛中全速前进,跳着、笑着,不时提醒对方注意前面的障碍物。阳光在摇摇晃晃的草丛中闪耀,有如梦幻一般。田野里的小动物被惊得四处逃散。
阿瑟很快乐。今天的一切终于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感觉愉快无比。二十分钟前,他还决定要疯掉,现在他却正在史前地球的野地里追逐一架长靠背沙发床。
沙发不断地跳来跳去,一会儿像树木一样真实(当它绕过树木的时候),一会儿又像梦境一样虚无(当它幽灵一般穿过树木的时候)。福特和阿瑟跟在后面乱扑乱抓一气,可是那沙发似乎能按照自己复杂的地形学规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迂回闪避。他们追,它就跳走,忽而掉转方向,仿佛正要通过一条复杂的函数曲线的最高点(而他俩则正处在其最低点)。随着一记猛力的鱼跃和一声大吼,两人扑在了沙发上。太阳一闪就不见了。他们跌落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正恼火时,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身处位于伦敦圣琼斯森林、罗德板球场的球道上②。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比赛,是一九八某年澳大利亚系列锦标赛的最后一场比赛。英格兰只要再取得28跑就能赢了③。
【② 球道:板球场的中心地带,是一块长方形区域。又译方球场或落球区。——译者注】
【③ 本书出版时间是1982年,写作时间则更早,因此这里写的比赛是作者虚构的。板球系列锦标赛本身(比如它的奖杯名称、举行地点等)则是真实存在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