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花筒 ——
Ⅰ
银河帝国军大本营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亚达尔贝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战死与晋升元帅的公告。
不久之后,这个消息也为刚回到伊谢尔伦要塞上的杨舰队所知。梅尔卡兹提督得知此消息之后,自己为他昔日的战友服丧一天。这位前高登巴姆王朝的宿将于是在五月一日的作战会议当中缺席了。代他出席的是胸前佩带黑纱的舒奈德,这个代理人一入座,立刻招来一顿带刺的白眼,那是来自杨舰队里头最为严肃,集所有“拘谨、刻板”之特性于一身的姆莱中将。不过姆莱倒也没有开口予以斥责,反倒是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说了一些和军事方面完全无关的感想,像什么“穿着丧服的女人,每个看起来都像是美女,这倒是一个事实”,这句话也招来了姆莱那不仅充满荆棘、甚且还充满了毒针的视线。
在这个会议上,杨非常地疲劳,现在的他看起来,仿佛一心一意只想要一杯白兰地酒,和装满了热水的浴缸,不过众人对于杨这种精神态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因为杨每次在构想一些他人觉得绝不可能的奇谋时,偶尔还会显露一个充满知性与活力的创造艺术家的风格,但是当他的奇谋付诸实行,而且得到成果之后,他总会像只老猎犬一样地庸懒。
“每次战争一结束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是一直讨厌战争的,所以就会显得有些不高兴。”
这是尤里安·敏兹对于过去的追述,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故意用讽刺的眼光来观察所下的评论,而是他为杨的怠惰所做的辩护。至于菲列特利加则不仅认为没有必要为丈夫辩护,甚至还把怠惰列为一种美德,不过他们两人企图为杨威利这个人物赢得他人严正之评价的努力,最后似乎还是徒劳无功。
“我军在首战当中,暂时获得胜利,不过这是不是会带给帝国军的基本战略任何影响呢?”
每次只要姆莱一开始发言,整个会议就会开始有个会议的样子,这种情景应该可以说是杨舰队的一种习惯。
这些年轻的幕僚们具备了大胆无畏、桀傲不驯与不守纪律这三种特质于一身,不过姆莱却很明显地让他们感到畏惧。“蔷薇骑士”连队长凯斯帕·林兹上校在少年时代,曾经立志作为一个画家,他曾用他的画笔为杨舰队的慕僚们,画过很多素描的肖像画,不过在描画姆莱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画出他的脸部,而是在军用扁帽与制服中间,填上了“秩序”这两个字。但是一旦没有姆莱的眼睛和嘴巴,那么“流亡的私人部队”是不是还能够维持一个军队的组织,就很令人担心了。
“不,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大的影响。这一次和过去亚姆立札或巴米利恩的时候不一样。我居心不正地螫伏在洞穴当中,所以就算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地选定战场,不是吗?”
所谓居心不正,这种说法倒也不是杨自己的谦逊,而是个不争的事实。只要是在和战术相关的范围内,杨不算是个老实人,同时也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在获得胜利之前,可说是极其狠心、而且毫不留情。
这个时候,达斯提·亚典波罗正在回廊入口的地方,指挥着五百万多个连锁式爆炸机雷的铺设工作。奥利比·波布兰发挥了他揶揄的本领说道:“这男人只要是和打架相关的准备,他绝对会不辞劳苦地去完成。”
“那应该是在帝国军入侵的时候,用以争取时间而铺设的吧。”
这是一般对于在入口处铺设机雷的用意所做的推测,而杨本身也没有对此加以否定。连日来的疲劳仍留在杨舰队每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专为短时间内恢复身心所设计的密舱床此时更是全天运转,兴奋、紧张与不安的情绪,仍像踩着踢踏舞似的在士兵们的神经里跳动着,因此不断有人在一天之内多次进出密舱床。毕竟具备像先寇布、亚典波罗、还有波布兰这种精神水准的人在“狂欢的杨氏家族”当中,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尤里安和先寇布等人一样,并不觉得疲劳,但是却感觉到心脏和肺部的机能常常欠缺安定。
在另一方面,帝国军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在首战当中,法伦海特一级上将战死与黑色枪骑兵败北的消息,对帝国军来说,的确是一个冲击,不过倒不至于构成精神上的致命伤。法伦海特固然是一位名将、黑色枪骑兵固然勇猛,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的重要性绝对比不上皇帝莱因哈特。那位值得万人称颂的皇帝,不还是振动着他那自豪的无暇巨翼,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泽吗?
士兵们的士气仍然非常高昂,不过帝国的最高干部们并不是仅依赖士气来实施作战指挥的,“帝国双璧”连日以来不断地重复着作战的协议。
“大军如果要确立战略层次的优势,庞大的兵力是不可缺的重要因素。不过就战术层次上而言的话,就不尽如此了。随战场地形之不同,庞大的兵力反而可能成为失败的一个原因。”
像这种军事常识,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当然都能充分地理解。如果只要拥有大军就可以获胜的话,那么在“达贡星域会战”的时候,高登巴姆王朝早就可以使自由行星同盟军完全覆灭了。而且在“亚姆立札会战”的时候,同盟军也应该是当时的胜利者。庞大兵力要能够发挥庞大兵力之功能的话,第一、补给必须充分,第二、情报传达必须准确,第三、不能把兵力分散。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面对眼前伊谢尔伦回廊这个特殊的地形,自然必须要特别留意第三点。
“皇帝大亲征”的最后一幕,应该是由“回廊战役”的壮丽光辉来作为点缀的,但是这场战役对莱因哈特来说,却不见得会为后世人评定为表现最优异的一场会战。后世的战史学家当中,有人认为皇帝莱因哈特用兵的特色在于“华丽的洗练”,但是这个特色在这场战役当中,却丝毫不见有所发挥,甚至有人评论莱因哈特所表现的不过是在“单纯地夸耀战力的优越”,这样的评论令人不知此语究竟为批判、亦或是惋惜。总之,不论如何,莱因哈特的“优越战力”在这个时候仍然丝毫没有动摇,不过这也是因为有一个可以让战力再生的环境。
杨舰队在伊谢尔伦回廊的入口铺设了机雷的情报,让帝国军的最高干部们都不禁为之眉头一皱,因为他们没有办法立刻察觉到杨威利真正的企图究竟是什么,杨不是早就看出如果把帝国军引进回廊的话,那么战术上就会出现活路吗?他大概是打算在帝国军入侵的时候,还可以争取一些迎击的时间吧。
“指向性的杰服粒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杨这种诡计根本毫无价值嘛。”
这种意见一到了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元帅的耳里,立刻就被踢到一边了。现在的情势和亚姆立札会战的当时根本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战场是更为狭小的伊谢尔伦回廊,一旦入口被机雷区封住以后,行动的自由性就明显地受到约束了。
“假设我们现在用杰服粒子在那个栓子上打了一个洞,那么严阵以待的杨舰队刚好就可以把炮火全部集中在那里,等我们见情势不对,想要从洞穴里退出来的时候,如果再受到狙击的话,根本没有反击的方法,只怕要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想要歼灭螫伏在回廊里的杨舰队,并不是非得要进入回廊里不可的。
“也不能完全驳回这个提案吗?”
罗严塔尔一面低声自言,随后独自一人思索了半天之后,便将他自己的作战计划,向皇帝秉奏。
莱因哈特接到了罗严塔尔所提的作战计划之后,晃动着他那金碧辉煌的金发表示同意。
“你这个作战计划很好。一旦侵入回廊之后,以我军七、八倍于敌人的兵力,足以让杨威利及其一党的人全部覆灭。”
“臣期望于获得陛下圣旨,然后付诸于作战。如陛下您察知有任何不备之处,盼陛下予以修正。”
“不,没有关系。如果用你所提的作战计划仍不能获胜的话,那么就由联重新构思对付杨的手段。总之,辛苦你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和他的主君以及敌手杨威利,同样都是心中蕴藏着矛盾的人。尽管他从各种旁证看来,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怀疑他并不希望莱因哈特皇帝获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他所构想的作战方法,从当时的状况或条件看来,恐怕都是最好的构思了。渥佛根·米达麦亚基于对君主及密友的考虑,很细密地检讨了这个作战方案,不过仍然找不出有任何必须要修正的地方。
“能够让疾风之狼评定为合格真是太光荣了。看来我可以在宇宙舰队里当个普通参谋什么的了。”
被罗严塔尔这么一说,那对充满活力的灰色眼眸,充满了像是从纸背后透出来的眼光。
“不、不成,你不能当我的参谋,我和皇帝不一样,我是会嫉妒部下才能的那种人。”
罗严塔尔这不高明的玩笑,被对方以同样不高明的玩笑来回报。在他那黑色的右眼、蓝色的左眼和端丽的唇上,隐约地刻画着不同的微妙笑容。
“疾风之狼真是太谦虚了,如果要论这个宇宙的用兵家,可以胜过我的就只有我朝皇帝、杨威利、梅尔卡兹、还有您而已哪——而其中两名并不需要我去与他们战斗,这真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罗严塔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同温的多层海流声音。米达麦亚经过半秒钟的沉默之后,用指尖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如果按照你的论调,那么如今世上屈指可数的用兵家中,过半数是在我方阵营中,如果大家为了共同的目的同心协力的话,那么胜利自然而然地就属于我们的。”
疾风之狼突然露出烦躁的表情。
“够了,罗严塔尔,我不懂,为什么你和我必须要做这种似乎隔着什么内幕的对话呢?直到前不久,我们还没有这种必要不是吗?”
罗严塔尔满脸无辜的表情,对着老朋友笑道。
“正如你所说的。这么一个难得的夜晚,总得要有好酒相伴哪。如何?虽然是比不上四一零年份的,不过可仍是四四六年份的白酒喔!”
Ⅱ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的五月三日六点三十分,银河帝国军在皇帝莱因哈特的亲自指挥下,开始入侵伊谢尔伦回廊。虽然在首战当中,损失了一百万以上的将兵,不过现在仍拥有舰艇九万五千六百艘、兵员一千六百二十万人的战力,此外在后方还拥有预备兵力,也就是在回廊与旧同盟首都之间海尼森之间布阵的奥古斯·沙姆艾尔·瓦列所率领的舰队,光是在他控制下的船舰就高达一万五千二百艘。相对于这样的战力,杨威利方面的军力勉强可达二万艘,就数量上而言,根本不成比例。
皇帝莱因哈特在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透过萤幕注视着先锋部队一面处理机雷、一面往前推进的情形。
“沉默提督”也就是亚伦斯特·冯·艾杰纳一级上将,受皇帝之命令,担任第二阵突入部队的指挥。
“承蒙皇帝陛下的圣旨,此乃身为军人之至高荣誉。臣自当为陛下之丰功伟业尽绵薄之力,若无法成事,仅以臣下之性命向陛下谢罪,吾皇万岁!”
艾杰纳并没有说出这样的一些话,只是恭谨而默默无言地向皇帝一鞠躬,之后即自皇帝莱因哈特的面前退下了。
其他的提督们,也在经莱因哈特的受命之后,纷纷开始部署部队。在首战当中,饱尝败北之苦的毕典菲尔特也暂时地接任原法伦海特舰队指挥权,拥有将近二万艘舰队的兵力。莱因哈特正期待他麾下的猛将能够发挥强烈的复仇心,这一点包括当事人以及战友们都非常明白。
最年少的一级上将奈特哈特·缪拉担任后卫。
自这场自宇宙历七九九年开始,至八零零年结束,一般通称为“大亲征”的远征当中,奈特哈特·缪拉几乎从头到尾都奉莱因哈特之命,担任最后卫的指挥。这也意味着帝国军在此次长远而庞大的征战路途当中,无法完全消除对于后方的不安这个事实。毕竟在后方的是一片旧敌国的广大领域,一旦有组织性的叛变发生的话,那么就算是身经百战的瓦列可能也将面临无法处理的危险。真到了这样的时刻,缪拉便需立即由战场折返,与瓦列共同协力,确保回归帝国本土的这一条长远归途。另一方面,缪拉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防止万一有敌方企图由背后袭击帝国军,虽然这个万一几乎是不可能的。
受命担任先锋,扫除机雷区并突入回廊深处的是洛尔夫·奥图·布拉斯契上将,在经过半天以上的苦心作业之后,终于得以将任务完成。
洛尔夫·奥图·布拉斯契上将过去曾经在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麾下,齐格飞过世以后,遂直属于莱因哈特。无论在前线也好,在后方也好,他的处理能力可谓一流,更由于他凡事准备周到、面临战斗时的反应极为果断,所以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有人给予他如此的评价,说是“忘了自己所做的准备,胡乱突进”,或许可以说他的勇敢是天生的,严密周详则是后天努力的结果吧。
五月三日二十一点零分,布拉斯契首先开始把炮火对准杨舰队齐射。准确地在五秒钟以后,反击的炮火撕开黑暗的虚空杀了过来。每个瞬间,炮火的光点和线条快速增加。不久之后,即形成一大片呈波浪般涌现的光芒,占据了整个萤幕。
在这一瞬间,整个回廊化成了充满破坏与杀戮,令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布拉斯契舰队立即暴露在对方集中的火力之前。而在他们后方的又是机雷区,想要后退等于是不可能的了。
觉悟眼前的处境,这也是作战的一环,布拉斯契接获皇帝的指示,立即将他麾下舰队的六千四百艘舰艇分散成以一百艘为单位的小集团,采取避免敌方火力集中的作战方式。但是在分散的过程中,却也已经遭受到不小的损失。就在前后均有火光之壁耸立的情况下,帝国军的先锋部队已经被逼进死巷。
五月四日二点二十分,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下达展开第二作战阶段的指示。
指向性杰服粒子开始被释放出去。五道肉眼所无法看见的云柱,顿时贯穿了机雷区爆炸起火,然后化成五头巨大的火龙,俯身冲进黑暗的虚空。这的确是一幅壮丽的景观,但是这美景却是隐藏在人们心中的恐惧的狰狞原貌。火龙消散以后,五条像是隧道的通路被凿穿,仿佛是把火龙拧毙的巨神手指。
高速巡航舰于是经由五条隧道状的通路往前突进。
跃进回廊内之后,马上就受到杨舰队所发射的炮火攻击,纷纷化为火球爆炸。但是要同在同一时间内,压制住五处的攻势是不可能的,而且最主要这是对方的欺敌行动。趁着敌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五条隧道的时候,帝国军的主力已经由布拉斯契上将所辛苦开辟的通路,入侵到回廊内部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之后,帝国军好不容易确住回廊内做为桥头堡的要冲。
五月四日十二点零分,皇帝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那纯白的身影一出现在回廊内,杨舰队的通信回路立刻就有声音化的紧张与兴奋在其中窜流。
“皇帝驾临了,准备好花束了吗?”
亚典波罗那喋喋不休的嘴也显得不够精彩。调整好呼吸和心律之后,他手掌往桌上一拍,大声喊道。
“攻击!”
在炮战当中,亚典波罗最精通杨威利式的单点火力集中战法。数万条的光线于是化为豪雨集中在几百个要点上,展现了计算与实践的完美组合。
呈现密集队形的帝国军,无法躲避来自正面的炮火攻击,密集的爆破声冲击着舰艇与舰艇上的人们,光与热宛如瀑布似的倾泻到六角体的空间内。
仿佛无数的小恒星爆炸所释放出来的能源旋涡又产生连锁反应,使得狭窄的回廊中顿时为汹涌澎湃的浊流激荡着。而这浊流更弄乱了帝国军与杨舰队原有的秩序,能源光束的直进受到了阻挠,命中率变得极低,整个战场的前线一时之间真是混乱到了极点。后来首先恢复秩序的还是已经习惯于在这个回廊中战斗的杨舰队。米达麦亚虽然一面受困于狭窄的回廊地形,一面仍受到杨舰队炮火攻击,不过还是努力地想要恢复正统的阵型,无奈却又更进一步地被对方逼近的激烈炮火所攻击。
“左翼后退,中央与右翼前进!”
米达麦亚的用意是想要籍着左翼的后退,将敌方的前锋部队给拖进来,中坚与右翼同时朝反时针方向回转,即可攻击敌方的左侧。这种活泼有生气的用兵法,如果不是“疾风之狼”的话大概也无法使出罢。
这方法如果成功的话,那么杨势必得要陷入苦境了,不过此时米达麦亚的指示虽然快速,但是部队的行动却跟不上。再加上通讯体系无法完全发挥应有的机能,空间不足而无法供庞大的兵力自由行动,帝国军的舰艇秩序瞬间出现紊乱,杨立即把握住机会下达齐射的指示。
爆炸光线的波涛,占据了伯伦希尔的萤幕。数百艘在旁守护着纯白女王的舰艇,一下子同时爆炸起火,在脉动的火光中破碎震飞。但由于帝国军坚厚的阵容,伯伦希尔的身影并没有因此暴露在敌人的视线当中。
米达麦亚发出啐舌的声音,回头看着副官阿姆斯道尔夫少校说道。
“看来被擢升为什么元帅或宇宙舰队总司令的这段期间,我指挥战斗的感觉好像变得迟钝了。竟然会下达我军所跟不上的作战指挥。”
他于是请求皇帝,由总旗舰伯伦希尔换乘到自己的旗舰“人狼”上去,亲身冲入最前线的战火旋涡当中,当时是在五月四日二十点十五分。
Ⅲ
“‘疾风之狼’到最前线来了!”
帝国军的通信回响当中,此时到处充满了欢呼声。除了皇帝本身以外,大概再也没有其他帝国军的将帅这么样受士兵欢迎的了,连罗严塔尔或许也比不上吧。米达麦亚冷静沉着地置身炮火当中,重新构筑作战方式,然后命令部下实行。
“拜耶尔蓝,上!”
令人敬爱的长官所发出的命令,让年轻的勇将充满了昂扬的斗志。此时在他麾下的舰艇约有六千艘左右,在帝国军当中并不算是大部队,但是在机动性和敏锐度方面,无疑的是一支杰出的队伍。由于先前帝国军几乎得被迫得一律采取纵向的队形,因此米达麦亚的用意是想籍由拜耶尔蓝的队伍形成一翼,产生半包围的阵势。
迎击这支队伍的是达斯提·亚典波罗的舰队。杨已经洞悉米达麦亚的作战意图,故非得加以阻止不可。
拜耶尔蓝的战斗指挥能力,几乎与亚典波罗不相上下。但是双方的兵力却无法互相抗衡,亚典波罗的兵力和眼前的敌手比起来还不到八成。假若战况由双方最先的遭遇,然后发展为混战,那么大概迟早会被逼成劣势。
亚典波罗便打算将拜耶尔蓝引进自己和杨的本队之间,以便左右夹击。所以双方开始激烈的遭遇战五分钟之后,便开始往后退,企图引出敌人。
拜耶尔蓝了解这分明是一个陷阱,但是如果就此撤退的话,整个大局便不会有突破性的变化,就算踩进去,米达麦亚也一定会替自己想办法,倒不如就假装上钩吧。于是拜耶尔蓝不仅追着敌人后面,甚至还以更积极的行动速度,用几乎接近浪费的程度发射光束和飞弹,猛烈地进击。
这时杨的战术行动熟练地近乎异常。一面用炮火牵制米达麦亚的行动,然后先让前锋部队朝十点钟方向高速移动,待拜耶尔蓝罕察觉到的时候,半包围的态势已经确立了。拜耶尔蓝于是仓皇地后退,藉此让受害程度减至最小。
“这个魔术师在戏弄拜耶尔蓝吗?不过角色还不对是吧?”
米达麦亚不得不苦笑了一番。
如果没有杨威利的统率和用兵的话,那么“艾尔·法西尔革命军”其实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反过来说,一旦有了杨的指挥,那么他麾下的军队就是全宇宙最强的精锐部队,左可攻,右可守,前方突进,后方徐退,二万艘舰艇的军队可以抵敌十万艘的敌人。但是,这样的作战最后一定会导致消耗和疲劳。就算精神上不疲劳,那么身体也无法再受意志控制吧。
到了那个时候,才可能有胜利的机会吧,这是米达麦亚内心的想法,但是在胜利机会来临之前,帝国军却不见得能够维持应有的秩序,甚且还被强制要投入体力。莱因哈特、罗严塔尔、米达麦亚都明白如此的做法非常愚蠢,但是一旦被拖进回廊当中,那么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帝国军如果不间断地继续投入兵力,除了能够强迫杨舰队不停地作战,累积疲劳和损伤之外,大概就没有什么好处了吧?
另一方面,米达麦亚指挥作战的敏捷迅速和正确,也已经接近神乎其技了。他和他的密友罗严塔尔同样对此次皇帝亲征的战略方面有些批判,不过一旦莱因哈特授意,他便会将自己的立场限定于战术层次上的指挥官,将自己所有的智慧才能,全部集中在眼的战场,以便确立优势的地位。他让以机动性为主的战斗集团和以火力为主的战斗集团,以每一千艘为单位,随时补充崩溃的战线,另外使输送船团和医疗船全面出动,让已方的兵备补给站能有效率地结合在一起。
所以杨舰队虽然得以保持优势,但是帝国军也并未因此而退走,甚且还顽强地维持舰队秩序,这不禁让杨感叹地说道。
“不愧是疾风之狼。他的用兵虽不炫耀神奇,但却不是一般平庸的将领所能做到的。”
这样的赞叹对此时的米达麦亚来说,或许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因为帝国军尽管在兵力上远胜于对方,但是却受限于狭隘的战场,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后方的兵力无法参与战斗,只能在远方隔着已方的战斗继续观看情势。
“变成一群散兵了,真是难看哪!”
米达麦亚如此想着,一面感到焦虑,为自己无法符合用兵学的基本原理而感到羞耻。
五月六日,杨采用梅尔卡兹的策略,对帝国军展开攻击,杨本身、梅尔卡兹以及亚典波罗三个人轮番对帝国军的左翼——范围较窄的部分——予以痛击。而且在帝国军将主力注入左翼的时候,马利诺所率领的分舰队冲进了帝国军的核心,这算是一种奇谋,不过却也是正统派的用兵法之一种。正因为如此,成功的机率相当高,事实上已经眼看就要成功了。
“太好了,上!”
马利诺用脚踏着地板,大声地喊道。
“用最华丽的葬礼来埋葬华丽的皇帝!”
说着说着,马利诺激动起来,呼吸加速,他的舰队以闪电顺着避雷针落下的态势与速度,对莱因哈特的旗舰发动攻击。
斯坦梅兹一级上将注意到主君的危机。于是他将他部队的舰艇尽量排成细长的阵势,这虽然不见得对战斗有利,不过他原本的数量就比较多。为了要阻止猛进的马利诺,他从左斜前方开始反击。
受到敌军在数量和态势上的压制,马利诺的分舰队朝左方像雪崩似的崩散。三十分钟不到的交战,马利诺已经失去了麾下四成的兵力,舰队的秩序也几乎要全面溃散,此时紧急赶来救援的杨本队及时化解了马利诺的危机。
斯坦梅兹舰队的监控员发出惊叫声。
“敌方主力,以密集队形突入!”
斯坦梅兹立即指示迎击,但杨直属部队的炮火精密度是无与伦比的。斯坦梅兹舰队顿时化成连绵数万公里的火球和爆炸的闪光。
此时杨本队与梅尔卡兹的分队无言地连结在一起形成两翼,交互地痛击斯坦梅兹的舰列,在这样的痛击之下,斯坦梅兹的舰队以令人惊异的速度解体了。
爆炸之后随即产生火灾,舰内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火神的剑在舰桥上一闪而过,幕僚们被扫落到热波的底处,设备和计量仪器全部都为热浪所淹没。就在这一片痛苦的惨叫声快速转换死亡的呻吟声当中,斯坦梅兹的副官西贝尔中校透过一片血池、火海和弥漫的烟雾,寻找着司令官的踪影。斯坦梅兹就在他的身边,脸朝天地仰躺着。西贝尔吐出一口血块,张开染成鲜红的嘴。
“长官、长官您的左脚完全碎了。”
“……你的报告总是很正确。托你的福,至今全都是靠你的帮忙……”
斯坦梅兹脸上毫无笑容地回答着,纯事务性地注视着自己已经丧失感觉的左半身。
“看来是没救了,你的伤怎么样?”
他的并没有得到回答,西贝尔中校趴在自己流出的鲜血所形成的血池当中,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他的血也因为地板下的高热正快速地在蒸发当中。斯坦梅兹又继续叫着波连参谋长的名字,但同样地没有听到回答。此时瘫痪的感觉继续扩大到他的右半身,出血也紧随而至,黑夜已经降临到视线范围内,耳朵也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提督低语着“格蕾茜”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斯坦梅兹一级上将的旗舰被笼罩在一片红色光彩中,影像映在罗严塔尔两只不同颜色的眼中,令他瞬间停止了呼吸,莱因哈特回过头,看着统帅本部总长。他的半边脸为萤幕所照射出来的光芒映照着,这位年轻的皇帝此时看起来仿佛是座用白磁和黑曜石所塑造的雕像。
“斯坦梅兹脱离了吗?”
“……立刻确认,皇帝陛下。”
罗严塔尔回答皇帝的问话说道,但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失神了四秒多钟。
直到斯坦梅兹司令部唯一的生还者马克古拉夫少将前来报告司令部全员战死的消息,花去了三分钟的时间。当年轻俊美的皇帝知道继法伦海特之后,又失去一位得力将帅时,用一只手同时按住他前额的金发与白晰的额头。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紧闭起来,瞬间之后,他那苍冰色的眼眸直视着一个人。
“玛林道夫小姐。”
“是,陛下。”
“陛任命你担任第二任大本营幕僚总监,继斯坦梅兹之后辅佐朕。”
希尔德一反平日的聪颖,显得有些为难。
“不过,陛下,我……”
举起他那像是用岩石为素材所雕刻而成的白晰的手,阻止了伯爵小姐的异论。
“啊,我明白,你确实从未亲身指挥过一兵一卒,不过,指挥士兵的是前线的提督们,而指挥他们的是朕,你所要做的只是为朕提出建言即可。有谁会对皇帝的人事命令有异议的吗?”
希尔德恭敬地行礼。她并没有说出极可能会有异议的那个人的名字。
Ⅳ
这个时候,帝国军的阵列已经出现破绽,即使有米达麦亚这么用兵神速的人,也难以完全修复帝国军的破绽。尽管斯坦梅兹麾下的舰队并非弱兵,但因为司令部已经完全毁灭,没有办法采取统一的行动,所以他们英勇的抵抗行为效果等于是零。此外更因为他们的舰队毫无秩序地左右散开,反而混乱了已方的指挥系统。
皇帝莱因哈特在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尽管他优美的眉毛微蹩,但仍非常平静地注视着迫近到眼前的敌方炮火。罗严塔尔站在旁边,注视着皇帝的姿态。
难道自己会和这位金发的霸主一起葬身于此吗?
这倒也还好,罗严塔尔暗暗里对着内心深处的明镜笑着。他为防止大本营出现危机,事先就已经考虑到了。
亚雷桑迪·巴特豪瑟少将是罗严塔尔麾下一位出名的勇将。他并没有显著的才干,也没有统帅庞大兵力的能力,但是却能够按照命令,忠实且不辞劳苦地完成战场上的任务,因而能得到罗严塔尔的信赖。每当因为有少数兵力的动向使得局面产生变化的时候,罗严塔尔就会动用这个人物。
这个巴特豪瑟所指挥的二千四百艘舰艇,在杨舰队的右侧成平行状,发动炮火攻击,成功地将杨舰队进击的速度减缓下来。虽然仅有些微的时间,但已经争取到足以让旗舰伯伦希尔退避的机会。莱因哈特基于本身的矜持,不愿于此时后退,但因罗严塔尔指出如此可将敌方主力引入予以夹击,所以最后还是被说服了。但是帝国军各个部队的运动速度,违背了罗严塔尔的期待。伯伦希尔后退后所产生的空间,在帝国军的舰队还没有能立即补位之前,反倒给予了杨舰队突入的空隙。
罗严塔尔经由监控员的惊呼声,知道了杨舰队猛然进逼之后,虽然感到意外,但也立刻以炮列准备还击。
在这一瞬间,杨舰队朝下方突进,钻过帝国军的防御阵线后,以光束与飞弹由下方射击莱因哈特的本队,由极近的距离突入舰队中。
帝国军的诸将领为此举感到颤栗。杨此时的用兵法让人觉得用猛将来形容比和智将更为贴切。杨的炮火极为猛烈,击碎了帝国军的抵抗,朝莱因哈特一贯乘坐的旗舰伯伦希尔逼近过去。
莱因哈特也同样感到颤栗,不过他的颤栗并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就是这样,非得是这样才行啊!”
白磁般的皮肤充满生气而涨红,呼吸兴奋地高涨起来。
光线与能源的巨大波涛席卷了宇宙的一角,莱因哈特的生命力本身好像化为实体似的,在这片波涛的正中央闪耀着光芒。
“罗严塔尔!俯角三十度,朝两点钟方向集中火力,敌舰列一有空隙,马上压迫突破。”
莱因哈特说了这几句话,但是对这位金银妖瞳的提督来说,主君的意图已经非常明白了。莱因哈特正面对着敌方的炮火与高速移动,并没有因此而落入恐慌之中,反倒已看透敌方维持舰列的要点,并且能够对该处集中攻击。如果能够突破该处的话,那么就可以像在切割钻石之前,先用钢凿给予最后一击似的使杨舰队全军溃灭。就算仅能得到最小的效果,杨也必须要先抑止住攻势,重新编排阵列。这么重要的要点,在广大的战场上是少之又少的,而莱因哈特竟能够在一瞬之间看透。罗严塔尔不得不承认,皇帝的天才是值得赞叹的。
莱因哈特一边撩起他那亮丽的金发,一边笑了。他的笑脸就像是打翻了珠宝盒,那么样光彩夺目。
“我料到杨威利会猛攻出击,在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如果不和朕直接对决的话,那么就难以将朕打倒哪。朕……”
莱因哈特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他无意识地用左手抵着嘴,用他那像是由初雪所凝固成的白色牙齿,轻轻地啃着他的无名指。希尔德接着为之感到惊异,因为莱因哈特的表情变的充满怒气。在接获已方已经阻止了杨威利的猛烈攻势,并迫使其退后的报告之后,他的表情几乎丝毫没有改变。
杨威利的旗舰尤里西斯,从好几天前以来,就一直在死亡战场的正中央来来往往。
“看来你一辈子的勤勉,已经在这里全部耗尽了哪,杨提督。”
先寇布如此说道。这位地面战及肉搏战的名指挥官,以骁勇闻名的男子,在舰队战中没有上场的机会,所以便一手拿着威士忌酒,扮起旁观者的角色来了。如果让亚典波罗那些人看到的话,简直会让他们羡慕死了吧。这场战役一结束,亚典波罗就在旗舰的舰桥上,裹着毛巾就睡起来了,一直到返抵伊谢尔伦要塞为止都还没有醒过来。由此可见这场战役的艰苦。而奋勇执行了十四次出击的奥利比·波布兰也是一样,在最后的出击结束回航之后,他在自己爱机的座席上睡了六个小时,在自己的寝室睡了十四个小时,后来被亚典波罗批评说:“真难相信他竟是独自一个人睡着了。”
无论如何,杨舰队目前所维持的优势,就好像是用单脚踏在簿冰上一样的危险,因为兵力的数量实在不够。虽然击毙斯坦梅兹,而他的舰队也暂时无力化,但是其他像是奈特哈特、缪拉、毕典菲尔特、艾杰纳等人都还毫发未伤地在后方待命,他们的潜在力量是值得畏惧的。而他们之所以没有到战场上,固然是因为战场本身过于狭隘,但皇帝莱因哈特一旦采用了杨所最害怕的战法,届时应该要如何应对呢?
在那之前,我方除了先主动以攻势压倒帝国军之外,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就这样,五月七日二十三点,杨正打算发动全面的攻势。
不过,这一回奈特哈特·缪拉终于出现了,他带兵保护着皇帝,伫立在杨舰队的炮火之前,加以阻挡。
杨威利最初听到敌方有一舰队,指挥官身分不明,以身为壁地守护在皇帝之前,同时正在排除我方之攻势的时候,杨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啊,那名指挥官一定是铁壁缪拉,人如其名地守护着他们的主君。就凭有着这样的部下,莱因哈特皇帝的名号就足以流传后世了哪!”
去年,在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当中,由于缪拉前来援救,而使得杨无法打倒莱因哈特的记忆,此时又复生了。
此时的缪拉,一待麾下的兵力完全齐备,立即一鼓作气切入杨和莱因哈特当中,而杨也仅能在缪拉舰队还没有完成阵形之前给予一击,然后立刻后退重新编排舰列。
能有如缪拉这般的良将于麾下,杨不得不为莱因哈特的作战阵容之坚强感到赞叹。其实也不只有缪拉,其他如与杨作战而死于沙场的法伦海特、还有斯坦梅兹,都不是因为对于专制政治的信赖而舍弃生命,而是对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个人的忠诚心,才舍弃了享尽天年的机会。对他们来说,这是报答莱因哈特知遇之恩的一条途径。
“也就是说,人们所追随的是个人,而不是理念或者制度,是吗?”
身为战斗艺术家的这名男子,尽管身处于苛烈的战斗旋涡当中,脑细胞群的某一个部分,仍然还是从事着不能称之为紧急的思维活动。
为什么而战,这个问题是杨经常在思索的,就理论上得出来的结果只能确定战争是无意义的。
使“为什么”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核心呈现模棱两可的状态,然后用感情来代入,这就是所谓的煸动。自古以来,基于宗教的憎恶所引起的战争,之所以会招来最激烈、最不可容赦的战祸,都是因为其战意是起于情感,而不是基于理念。对于敌人的憎恶乃至于嫌恶,以及对于已方指导者的忠诚,全部都是在情感支配下的产物。不论他人,就杨本身而言,他对于民主政治的忠诚,从另一面来看的话,也就是对于专制政治的憎恶。
杨担心尤里安·敏兹的地方,便是这六年以来,一直在他的保护和影响之下的这名年轻人,到了最后是不是会变成为了杨而战的。这样子是不行的,杨的内心如此想着。如果尤里安是基于他对杨个人的忠诚心,而对敌人产生憎恶甚至好战的话就糟了。无论如何,希望他所抱持的自始至终都是对于民主主义思想及制度的忠诚。
不过,一想到自己是不是期望尤里安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够继续为反对帝制而战这一点的时候,杨却犹豫起来。原本杨就不希望尤里安成为军人。虽然尤里安后来是因为自己的期望才成为军人,且因为自身的才干受到良好的评价,不过杨还是经常会觉得后悔。
就像这样,杨本身就好像是一个矛盾的聚合体。不过杨自身最大的矛盾应该是,他在这样激烈的战况当中,却还从事这些根本无助于获胜的思考,竟然还维持不败的这点吧。他目前的敌手是战争的天才,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尽管创一集军神之魂与智神的头脑于一身的伟大霸主,但是无法在战斗中打败对方这个不起眼的“流亡私人部队”。
Ⅴ
到了五月八日,两军的混战仍然持续着。缪拉加入战斗行列,只能暂时逼退杨的攻击,并未能使战局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点和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不一样,因为缪拉的参战早在杨的意料中,所以老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前后、左右、上下,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起来,全都是我方军舰的踪影。可是我方却还是处于劣势。”
米达麦亚元帅的幕僚布罗上将发出焦虑和失望的声音。如他所说的,帝国军尽管在数量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但实质上却是受到杨舰队的牵制。
和正了一年前的巴米利恩会战比较起来,这次的“回廊战役”不管在时间或空间上,规模都小了许多,但执拗的战斗和移动却不断地持续着。在数字上明显处于劣势的杨舰队,除了活用回廊的地形,藉着机雷区和集中的火力来切断敌人阵形,利用时间差予以各个击破以外,根本没有胜算可言。不过就连缪拉,一旦无法自由地移动配置兵力,也只能忍受绵延不断的局部战斗了。
在这场激战中,“米达麦亚元帅战死”的消息,一传到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时候,整个舰桥上立即笼罩在无色彩的颤栗之中。随侍在一旁的艾密尔,此时觉得皇帝莱因哈特那金黄色的头发仿佛在瞬间都化成银灰色了。而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元帅的脸,仿佛被他左眼的蓝给渲染似地,整个脸色铁青,用单手扶住皇帝所使用的指挥桌,以支撑住他修长的身材。他的手腕颤动着,这样细微的颤动,透过桌子传到莱因哈特的身上。
“卑职贱命韧性甚强,得以存活至今,敌方的炮火没有能够击破天顶的门户。”
米达麦亚所传送过来的通信文,否定了刚才的虚报。整个大本营又恢复了生气。米达麦亚的旗舰“人狼”仍然在帝国军的前锋,虽有受损但仍然健在。
莱因哈特决意要使用最终的,同时也是最惊人的战法,就是在这个时候。
就这样,“回廊战役”的第二幕在五月十日揭开。
最初是在莱因哈特皇帝于九日召开的御前会议。这个时候,并列在皇帝面前的帝国军最高干部只有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元帅、缪拉、毕典菲尔特、艾杰纳三位一级上将,以及直属于大本营的高级军官而已,与昔日相比,缪拉不禁感觉到一丝寂寥的情绪由胸中扫过。即使和侵入伊谢尔伦回廊前相比,也已经有法伦海特及斯坦梅兹两位一级上将战死了。自由行星同盟被消灭之后,杨威利及其一党充其量只不过是同盟政治的余烬,却得要与之如此辛苦地缠斗,这或许是连皇帝都始料未及的吧。从双方的实力差距与战斗的目的来考虑的话,现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帝国军确实是处于劣势。
莱因哈特首先发布已故的斯坦梅兹一级上将晋升为元帅,接着便发布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以中将阶级担任大本营幕僚总监。消息一发布之后,如莱因哈特先前所声明的,的确没有人对皇帝的人事安排有任何异议。只不过当中有人觉得欣喜,但确实也有人不是如此的,像罗严塔尔元帅的金银妖瞳里,看起来就没有什么热忱,不过这或许是希尔德太敏感也说不定。
“朕到此为止,采取被动守势未曾有过任何好结果,一忘记这点,军神就开始征罚朕的怠惰。这一次至今还不能获胜的原因便在于此。”
莱因哈特的脸颊呈现极度的红晕,仿佛脸颊里有太阳一般。那种鲜明的色调,令希尔德感到不安,那样的红晕并不是因为精神激动的缘故。但莱因哈特无视于希尔德担心皇帝身体状况的视线,只是一味抒发心中化为声调的热切情感。
“杨威利用回廊狭隘的地形,迫使我军采取纵形阵,如此他便可对付我军的多数兵力,朕原本想要用智巧的战术应对,便这显然是一个错误。唯有从正面用兵力加以攻击,粉碎他的抵抗,使之无力化,无法再作战,才是朕及朕的军队所应采行之正道。”
五月十一日六时十五分,遭受到帝国军波状攻击的杨,感觉到一股恶寒由心中窜起。他一直最害怕的就是敌方采取这种战法。
舰队的行动非常的简单,仍以纵队突进,集中炮火攻击,敌前回头之际,仍一面用炮火攻击,然后后退。第一队后退的时候,第二队前进,同样集中炮火攻击,敌前回头时仍不停止炮击,然后后退,一直到第三队上来。这些行动呈连锁状,直到防御者疲劳、补给物资消耗完毕之后,再重覆接替的动作。
这种战法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在恢复力上处于劣势的杨舰队,战力就会很快地被消耗殆尽,削弱匮乏,最后终将陷入宇宙的深渊。
此时梅尔卡兹提议,暂时后退至伊谢尔伦要塞,以要塞主炮“雷神之锤”来对抗帝国军的波状攻击。亚典波罗也对此表示赞同。正当杨也打算要这么做的时候,重新编排过后的帝国军第一阵线缪拉,却利用丝毫不间断的波状攻击,让杨舰队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并且在杨舰队企图想要后退的时候,立即乘机急速前进,采取随后追击并形成混战状态,意图让对方没有机会使用“雷神之锤”。
杨了解到对方的意图,但也只是了解而已,根本没有办法动半步。面对毫无间断的波状攻击,杨只能用炮火应战,当已方舰列出现破绽的时候就去填补,当已方被半包围的时候就用司令部所属的机动兵力去营救,他已经为战术层次的应对忙得分身乏术,根本没有余暇可以耍手段,同时也被迫使身心产生疲劳。而这也正是帝国军的目的之一。
经过三十个小时连续攻击之后,缪拉的舰队终于后退了。缪拉本身也已经相当疲累,在敌前回头到后退的这一段时间内,因杨舰队的炮火攻击而产生不少损失,但是杨舰队方面,其实也并没有余暇去进行追击,因为第二阵的艾杰纳所率领的大兵已经袭击过来了。他所率领的军队数量,几乎已经可以和杨舰队所有的兵力相匹敌,而且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前锋部队好像要将各个舰艇的能源全部一倾而空似地发动疯狂射击。一时之间,迫使杨舰队不得不后退,而且突出的舰艇更乘着间隙,沿着回廊边缘,从杨舰队的侧面跃进。
在艾杰纳猛烈强力的侧面攻击之下,杨的本队和亚典波罗的部队好像已经要被切断了。艾杰纳确实以行动证明他是一个巧妙的用兵者。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被孤立在敌军中央了!司令官有何打算呢?”
亚典波罗对着声音显得有些尖锐的参谋拉欧上校露出一个笑容。
“别担心,自掘死路的是帝国军。我们把退路封起来,来个围殴。”
拉欧上校脸上出现怀疑的表情。他原本并不是这么样悲观性格的人,但是自从担任杨和亚典波罗的幕僚以来,却好像培养出他这样的心态。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危机感是杞人忧天。讽刺的是艾杰纳舰队就要切断成功的那一瞬间,竟然反遭受来自两个侧面的夹击。
曾经担任杨过去的旗舰休伯利安舰长的马利诺准将,集中光束和飞弹咬住艾杰纳的左侧面,一时之间这个伤口深及对方的中枢部。
艾杰纳的旗舰维札尔,顿时被三方的火球和闪光所包围,而护卫的各艘舰艇也接二连三地爆炸起火。艾杰纳此时已经处在危机当中了,但是他连眉头都不稍微皱一下,仍然沉着稳健地指挥舰列,不但熬过马利诺的猛攻,而且确实地堵住伤口,以断续的炮火牵制敌方,成功地脱离了危险宙域。
尽管如此,他所受到的损害却是不能忽视的。当幕僚们提议后退的时候,艾杰纳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大概是在口中咒骂神灵和魔鬼也说不定,但是那个波音并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无论如何,见时机不对即后退,也是帝国军的基本战术,所以艾杰纳也就不再坚持已见了,但是临回头后退的时候,却还故意在舰队里留个破绽展露在敌人面前。
当然杨是不可能上这种当的。因为他必须要在下一波波状攻击到来之前,完成武器、弹药、粮食、能源、医药用品的补给,将受伤的人员送到后方,并且在遭受破坏的各个战线赶紧补足兵力。杨一面对着卡介伦“差不多已经到达底限”的警告点点头,一面进行着这些作业,然后又一面摒退拜耶尔蓝及布罗等人所展开的第三度攻击。更甚于此的是,他于五月十四日,一改防御战法,转而采取主动出击,率部队前往冲击帝国军。因此,原本应该于第四次攻击中出动的黑色枪骑兵,以及旧法伦海特舰队所结合而成的联合部队,被杨舰队先发制人,一时产生混乱。
毕典菲尔特的旗舰“王虎”,展现出名符其实的威容与猛气,在十五日的四点四十分,锐不可当朝敌人突进。当然突进的不只有一艘舰艇,同行的还有数量虽少,但却是最为精锐的舰队,企图一举捣毁杨舰队的中枢。部队精良,并且能够正确地掌握住杨舰队的中枢部位并集中攻击,这也证明了毕典菲尔特并非平将庸才。
正因为如此,杨命令左翼部队中止突进,因为如果要对应帝国军的攻势,必须暂时缩小战线才行。就杨而言,此时他的计算是错误了。因为在前哨战当中,曾经遭受杨予以痛击的毕典菲尔特,不但没有从战斗行列中退缩,而且也没有因为败北记忆使得他战意萎缩,反而凭着更旺盛的士气,与更强烈的突进力,企图恢复失去的名誉。杨利用光束与飞弹所形成的防御墙,阻挡了对方的气势,同时也争取到了时间,巧妙地变换阵形。他避免从正面去迎击毕典菲尔特,将对他的攻势稍微往左边岔开,以便梅尔卡兹攻击其侧面。
对黑色枪骑兵而言则是完全遭到了夹击,不过在这个时候,被击夹击的那一方却比采取夹击攻势的这一方还要强许多。此时数量虽然减少了,但是却反而有助于加强指挥的统一。
在你来我往的炮火之后,双方发生猛烈的冲击。有的战舰连着乘员一并四散在虚空中,有的战舰则同时被多道光束割碎,更有的战舰一面喷出能源洪流,摇摇晃晃地飘移到战斗外的宙域,然后在那里爆炸了。
杨消耗着物资及能源已近谷底的火力,遏制着黑色枪骑兵的攻势,并且对旧法伦海特舰队加以横击,压迫敌方的指挥系统。这么一来,毕典菲尔特的攻势也已经到达临界点,要再继续维持下去的话颇有困难。
五月十五日十九点二十分,黑色枪骑兵终于后退了。
但是杨舰队在人力资源方面却受到无可弥补的损失。因为舰队运用的总负责人亚顿·费雪在混乱中战死了。“黑色枪骑兵”的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因为没有能够打倒杨威利而遗憾地咬牙切齿,但是由于他的一击,却也夺去了杨作战时的一只脚。杨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长时间地抵抗帝国军的猛攻了。
如果帝国军企图再度发动全面攻击的话,那么杨势必要撤退到伊谢尔伦要塞。但是帝国军也并非全能,他们一点都不晓得自己已经给了杨舰队近乎致命的伤害。
另外,帝国军最高干部之间也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秘密,那就是“皇帝龙体欠安”的这个事实。自从即位以来,就经常侵袭莱因哈特的发烧,在五月十六日这一天又发生了,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尔和米达麦亚,以及希尔德协议的结果是决定暂时把全军撤出到回廊之外。当然在这个时候,皇帝生病的这个事实是不可能泄露到大本营之外的。
其实罗严塔尔对杨威利及其一党在战略上的见识,远比莱因哈特冷静而且具有现实感。依他所见,皇帝放弃壮大、坚实、长久蓄积的战略优势,而固执地想在战术层次获得胜利的做法,虽不能说是无益,但却反而造成更多原本应该可避免的流血牺牲。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到此为止有一件事罗严塔尔已经确认,而且不得不为之愕然的是,那就是这位身为征服全宇宙的皇帝,以个人巨大的才能,以及其行动所导出的结论,竟然是以个人战欲为优先。他不想断定“皇帝的为人好战”,因为那不应称之为好战,而是这位有着金黄头发的战士,继续存活下去所不可缺的营养素。最近皇帝一再的发烧,更令他感到这是不是因为他原本健康年轻的肉体,无法负荷灵魂无限的欲求所导致的。
无论如何,在新帝国历二年五月十七日,帝国军在损失二百万名将兵与二万四千四百艘舰艇之后,终于不得不脱离伊谢尔伦要回廊。
“吾等可以征服宇宙,却无法征服一个人。”
经历了连日战斗,身心疲惫至极的米达麦亚,从他那灰色的眼眸中透出担忧的神色,独自一人低声地说道。将大量的兵力投入狭隘的回廊中,交杂长达十四日的战火,却还是没有能够压倒少数的敌人。杨舰队的两大支柱——伊谢尔伦要塞以及杨威利本身,如今都还安然无恙。
知道帝国军后退的消息后,杨并没有加以追击。因为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的统御是无间隙可乘的,而且又有缪拉以不放弃反击的姿态尾随在全军之后。事实上,杨舰队连日来的疲劳与消耗也已经到达了极点,另外,最重要的是费雪的死所带来的冲击既重且深。当获知这个噩耗的时候,连胆大无畏的亚典波罗都一反平日作风,深刻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担任参谋的拉欧上校说道。
“惨了,咱们原本还有互一生机的航路图,这下子变成死路一条的航路图。以后再也不能轻松地到森林去散步了。”
尽管费雪的为人朴实、不显眼,但没有人不知道杨舰队的命运一直是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杨之所以从未曾在战术层次遭遇失败,而且支持着他创造奇迹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因为杨舰队的运作永远能够毫无间隙的运动。而费雪在舰队运作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高超技巧,以及杨发掘此人,并且能够将全权委托给他的器量,这两者发挥了完美的结合,这才是到今天为止杨舰队能够维持胜利不败的原因。
杨将太阳眼镜架在鼻梁上,两掌手指交叉,顶在头额的中央,许久一动也不动。一方面是为死去的部下致哀,另一方面则为日后舰队运用时的困难,以及随之而至的胜利难求而感到忧心。费雪是在一直夸称不死的杨舰队中,第一个战死的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些人过去所使用的幸运已经耗尽了呢?杨的心中被如此不吉的预测闪掠而过。
五月十八日,杨舰队脱离了战场,正要回归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再度受到另一个新的冲击。
“皇帝莱因哈特传来通信文,他……他……”
尤里西斯战舰的通信军官,一开始就抛弃了事务性的沉着,于是在杨身旁的尤里安·敏兹接过通信后,把视线投注在那上头。但是一见到通信文的内容,连尤里安也必须要先整理情绪,以理性来应对,经过一阵子后,他脸颊激动地转述给杨。
“这是莱因哈特皇帝所传来的通信文,他要求停战以及会谈。”
幕僚们惊异地对看,视线像是乱流一般地互相冲突着,不久之后,纷纷集中在一个点上,杨威利盘着腿坐在指挥桌上,用黑色帽扇着脸,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搔搔他那黑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