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冬蔷薇园的敕令 ——

无数的欢喜转成了无数的失望,胜利的酒杯化为苦涩的容器被掷落地上。皇帝的军靴承受着全身所有的激愤怒,破裂的酒杯破片又解体开来,散落在地上闪着微弱的光芒。

经过数百光年的宇宙,好不容易排除了妨碍,出现在超光速通讯画面上的舒坦梅兹一级上将戒慎恐惧地低着头。然而,一想起站在他背后的鲁兹,就不禁对他心中的恐惧起了同情心。去年,成为杨威利奇略下的牺牲者而不得不坐上失败者宝座的就是舒坦梅兹本人。所以鲁兹的懊恨是他很能够了解的。

由于有了行动出现,莱因哈特的活动情绪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宣泄,这使得他可以苍白着脸和声音,压抑住怒气听完鲁兹一边诉说着败北的经过,一边谢罪的报告。

“被打败了吗?又是那个人!”

站在面对着通讯萤幕的莱因哈特的背后,米达麦亚不禁感叹着,罗严塔尔则带着痛苦的表情同表遗憾。不单是因为伊谢尔伦被夺取的败北,而是已故比克古元帅和杨在紧密的联系下分担了任务,在前者成为牺牲者以阻止皇帝大军的行动时,后者就趁机夺取伊谢尔伦。败给杨的不只是鲁兹一个人,事实上,杨把苦酒平均分给了帝国军的所有军队品尝——他们的疑虑就在这里。

当然,这是从结果倒推回来的夸大评价,但是莱因哈特也抱持着和他们两人一样的疑虑,因为在一瞬间,暗灰色的失败感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但是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则认为这是大家过虑了。

“这只不过是他们彼此之间独立运作所带来的结果。”

如果是有联系的作战,应该是由比克古元帅负责伊谢尔伦攻略的任务,而杨威利自己则负责和陛下面对面决战的。攻略伊谢尔伦只要事先定下策略,不用杨亲自出马也可以顺利进行。但是,要和陛下正面周旋则非得杨本身不可。现在比克古元帅战死了,对杨而言,这应该算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损失。牺牲比克古以确保自己胜利并不像杨的行为,这件事如果被宣扬出去,一定会造成名誉尽失的后果。杨应该不会想出这么愚蠢的计谋……

“有道理,或许就是这样吧……”

莱因哈特虽然接受了希尔德的见解,但是伊谢尔伦失陷的消息所带来的不快却没有什么改变。莱因哈特暂时给予鲁兹禁闭的谨慎处分。在他的愤怒尚未平息之前,对鲁兹的处断先行延期。

回头看着站在背后的,仿佛被沉默的天使拥抱着的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年轻而美貌的皇帝一边用他那白晰的手指头梳弄着头发一边开口说道。

“罗严塔尔元帅,很遗憾的,你的丰功伟业还不满一年呢!”

“是很遗憾。”

回复得虽然简短,但是金银妖瞳名将的心理却不像回答那么有条理。目前的情况是,鲁兹吃了杨威利的败仗固然是事实,但是,不管是皇帝莱因哈特或罗严塔尔本人都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因为结果显示,莱因哈特轻视了伊谢尔伦要塞在战略上的价值,而一年前建立夺回要塞大功的罗严塔尔也没有看出杨的“奸计”。

“虽然想过他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但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周到地预想到数年后的事情。”

鲁兹是罗严塔尔夺回要塞时的副将。他是一个具有非凡的作战指挥能力,同时又具有稳定人格的人,然而,他仍然无法抵抗杨威利的远谋及奇略。

被赶出伊谢尔伦要塞时的鲁兹,还拥有大小将近一万艘的舰艇,如果他有意的话,尽可以强袭艾尔·法西尔,将其完全毁灭的。然而他却没有果断地劫掠那个几近于无防备状态的行星以报伊谢尔伦失陷的仇恨,只是在败北的情况下努力维持住名誉,退回到干达尔星系的同僚舒坦梅兹之处。如果他知道杨威利人在艾尔·法西尔的话,或许就会改变心意,但是鲁兹一直深信那个黑发的魔术师一定像以前的所有战役一样,站在作战的最前线。不只是鲁兹,连莱因哈特及罗严塔尔也都这么想。

莱因哈特现在更不知道该对鲁兹说什么。他只不过是在前些年相继被杨威利的奇略击败的帝国军第一级指挥官的名单中新加上的一位罢了。莱因哈特为了整理自己的情绪而躲进自己的房间。所有的将领都相视无语,自然地就散会了。

“银河帝国的名将一个一个都成了杨威利的战绩了吗?”

一边在走廊上走着,罗严塔尔一边发出融合了嘲讽和慨叹的声音说道。米达麦亚怅然地用一只手拢着他蜂蜜色的头发。

“这可真应了一句话——我们跑了十万光年的征服之旅,却仍敌不过杨威利头盖骨内的玩意。如果那个人有着和我们一样多,或者更多的兵力的话,命运的女神可能就会对他献上谄媚的笑容了。”

如果这些话是出自米达麦亚以外的人的口中,或许就会被讥讽为懦弱。在尊敬敌人这方面的认识,他可是一点都不输给主君。金银妖瞳名将回了一声“假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随即立刻被另一个假定占据了心头。

“……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活着,或许伊谢尔伦就不会这样被敌人再夺走了。”

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在的话,他就可以以莱因哈特皇帝的半身之姿发挥他指挥大军的才能,把杨威利逼到宇宙黑暗角落的一隅了。至少,名为杨威利的军事风暴一定会减低其速度及压力的。或者,如果他还活着,就可以取代对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而言太过沉重的高等事务官的职务,凭藉着其无人可比的公正性及明晰的头脑行事,如此一来,就不至于造成同盟政府的恐慌及自暴自弃,反而会让同盟政府对帝国有着衷心的信赖及忠诚也说不定。再者,如果他还活着,他就可以稳坐军务尚书之位,让皇帝莱因哈特亲征时无后顾之忧,而诸提督对军务尚书的不信任及不满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没错。如果吉尔菲艾斯还活着,那个奥贝斯坦或许就不会得意着一张脸专断处置军务了。”

米达麦亚觉得这一点似乎就是最该强调的一件事。

不管怎么说,为了不使杨威利的军事魔术和政治状况产生连动,尽早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是有其必要性的。不只是这两位元帅有这种体认,莱因哈特本身也有这样的想法,便想下令全军再进击,但是被希尔德摇头制止了。

“陛下,此事不急啊!您只要堂堂正正地接近同盟首都,光是这个行动所带来的压力就足以使同盟政府崩溃了。”

莱因哈特仿佛在一瞬间忘记了伊谢尔伦失陷的不快似的,他望着像是个美貌少年的伯爵小姐,脸上浮起了似有若无的微笑。

“你认为同盟政府就像是蛋壳啊?伯爵小姐。”

“是的,想必在蛋壳内部将会掀起一阵风暴。或许他们会因为内部纷争而自取灭亡也不一定。根本不需要陛下您亲自动手。”

“唔……”

莱因哈特的微笑尚未绽开就又收敛了起来,他以稍稍不得要领的表情陷入了沉思,随即又像是彻底领会了似地点了点头,下令部队继续前进。他决定照希尔德所讲的,不急不徐而且堂堂正正地前进。

尽管舒坦梅兹具有足够的战力独自扫除同盟首都海尼森的残烬,但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彻底地执行牵制和监视,同时做好基地的整备工作。理由很清楚,年轻的金发皇帝希望以征服者的姿态踏上海尼森的土地,而不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舒坦梅兹这样深信着,而结果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必须做皇帝的引路人,时时将获取自海尼森的情报传给莱因哈特,而进入二月份之后,一个令人惊异情报传了进来。

那就是自由行星同盟宣布投降以及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死亡的消息。

这一年的二月二日,自由行星同盟最后的元首姜·列贝罗在办公室中做什么工作并没有任何历史记录。不过,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姑且不论成效或结果如何,他在走到自己生涯的最后一章时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

皇帝在这个时候宣告雷内肯普的死亡及原因,对同盟而言无疑是一个致命伤。

以在这之前拼命隐藏事实的同盟政府的主观立场来说,这无异于被共犯从背后捅了一刀。但是原本在极力隐藏的事实背后又没有任何的阴谋在进行。如果列贝罗是一个毒辣的谋略家,或许他就可以彻头彻尾地虚构事实,把杨归为一个卑劣的逃亡者,然后将一切责任推给杨去承担。

可是他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即使他原本器量稍嫌狭小了一些,但毕竟是一个走在正路上的人,雷内肯普死后,他用尽了他那贫乏的谋略,一意地埋首于范围狭小的责任当中。而此时,他感受到一股阴郁惨淡的气氛袭来,猛然抬头环视四周,他发现一群原本不应该在那里的人拿着武器围住了他。他没有丝毫感动地对着其中唯一认识的人发声问话。这个人是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长洛克维尔上将。

“本部长,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我不记得传唤过你们啊!”

“不管你记不记得,议长,主要问题是我们有什么要求。”

尽管洛克维尔上将以前也曾懊恼、迷惘过,但现在,他似乎有置自己羞耻心于一旁勇猛突进的意图。原本感性已经磨损迟钝了的列贝罗,突然在这一瞬间了解到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了。

“……你们想杀我吧?”

“……”

没有回答就代表了肯定的答复。列贝罗长叹了一口几近放弃了的气,抱着双手,环视着眼前这群想强迫他回到现实上来的军官集团。

“我可以听听理由吗?”

“我们信不过你。”

“怎么说?”

“帝国军如果向你要杨威利的脑袋,你一定会立刻给他们。如果他们要我的脑袋,你大概也会一样毫不考虑地答应吧?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卫,我们并无意剥夺你的权力。”

“自卫是不需要的。帝国军应该不会要求你们的脑袋。因为你们又不是杨威利。”

他这一番冷静的指责成了一道不愉快的雾气,使得那些军官们的脸都罩上了一层阴影。

“教我们这么做的就是阁下您。你不是牺牲了杨元帅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吗?现在你会走到这个地步,说来也是你自作自受。就因为你的短视近利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不要怪任何人。”

列贝罗的两眼中充满了生气。仿佛知性和意念的能量都灌入了他那原本衰弱不堪的身躯中。他挺直了背脊,以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面对军官们。

“没错,或许这是我自作自受吧!但是,把我的死正当化和把你们的行为正当化应该是两码子的事。而我的良心和你们的良心,也就成了值得探讨的要务了。不过,算了!杀了我去换取你们的安全保障吧!”

有谁会哀悼列贝罗这个人无所回报的责任感和良心,而在他面临死亡之前给与尽可能的恩赐呢?这个时候,手上没有任何武器的最高评议会议长瘦高的身躯确确实实压倒了暗杀者们。洛克维尔上将感受到四周人影动摇的心志。他觉得这种感觉也从自己身上窜起,气力不断升华,剥夺了全身的能量,最后似乎只剩下后悔和败北。他做着最后的挣扎,张开了嘴随即又合上。当他收回扩散了的意识时,看见列贝罗被好几道光束贯穿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地面。

接到报告的莱因哈特没有说什么话,不管怎么说,这应该就代表着不流血的献城。莱因哈特下令直行海尼森,迎向已经在卫星轨道上摆开舰队迎接的舒坦梅兹。十万艘帝国军舰艇目送着总旗舰伯伦希尔下降。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二月九日,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成了历史上第一个踏上行星海尼森的银河帝国皇帝。

到达宇宙港的莱因哈特,在舒坦梅兹麾下的四个武装兵团守护下,前往安置同盟已故元首姜·列贝罗遗体的国立墓地去。面对着列贝罗的遗体,整个过程的时间很短,皇帝也没有说什么类似感想之类的话,不过,他命令舒坦梅兹担任列贝罗丧葬委员会的委员长。

“姜·列贝罗的不幸不在于他在最坏的时机当上元首,而是当上元首这件事本身。列贝罗可以相信别人所捏造的虚构事情——譬如民主国家体制的不可侵犯性——但是,他本身却没有虚构事实的资质,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粉饰太平’。”

有人这样评论列贝罗,而姑且不论历史上的评价,莱因哈特倒是完全遵守了一个胜利者对当日的敌人所该有的礼节。反过来说,遵守了礼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产生。某些卖命是不需要掺入多余的感情的。

离开墓地的莱因哈特在和希尔德同乘的地上车中给了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几个简短的指示。

罗严克拉姆的黄金狮子旗飘扬在旧同盟国旗的旗杆上。这一天,海尼森的官厅及公共机关区是晴天,但是强烈的冷风吹指在人们的皮肤上,人们在寒气及不安中缩着脖子,看着年轻征服者的行进队伍。武装的士兵队部将胜利者和失败者隔离了开来,但是市民的视线偶尔会攫住车中像是有如同半神人般美丽的征服者,在视觉的刺激下,人们,尤其是女性们的寒意和不安在一瞬间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然,这大多是表层的感动,远远不及随着莱因哈特远征、转战各地的士兵们的那种崇拜心态。如果英雄的定义是为了一人的欲望或者主观的理想而使众人心甘情愿地为其就死的话,莱因哈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天上已经住满了为他殉死的战士了,而这个居住区似乎还有再扩张的必要。

地上车停了。群众当中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一辆帝国军的装甲车靠了上来,身穿黑色和银色军服的魁梧的高级军官走向前跨跪在莱因哈特的地上车旁。是莱因哈特下令和舒坦梅兹共同负责市街警备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黑色枪骑兵”的司令官。

“黑色枪骑兵的字典里没有‘退却’这两个字。”

这个豪语强化了信仰,而他们的信仰也造就了实际的绩效。在旧王朝时,毕典菲尔特虽不是出身贵族,但却位列将官之阶,他之所以被莱因哈特看上也就是因为这个信仰及成绩。他具有足以让年轻的霸主称道的实力。

强将手下无弱兵。黑色枪骑兵就是铁的事实。只要站在前头的司令官一前进,他的部下们就会形成一道钢铁般的洪流紧跟在后面,发挥其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和杨威利、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他们都迎向自己生涯的第三十三个寒暑。别人总觉得以“猛将”一语就可以表现出毕典菲尔特的整体像,而他自己不但不加以否认,还甚至以此自夸。他的勇猛和他直线式的刚性用兵,以及因为这些特质所建立起来的武勋的确可以以猛将来评价。然而,在兰提马利欧星域会战之后,他的部队中被司令官评为具有最高功绩,并据以向莱因哈特报告的不是像割草般杀敌无数的勇者们,而是在激战的旋涡中进进出出治疗、抢救、护送伤兵的医务船的组员。

莱因哈特大为惊异,但坦然率直地接受他的报告,不仅给毕典菲尔特麾下的成员重赏,也给全军的医务船的组员重重的犒赏。

“毕典菲尔特那个家伙,是不是想讨好陛下?”

“不过,能重新看待医务船的功绩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错,就算他想获得青睐,能想到这一点也相当可取啊!”

当时,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带着苦笑认同了同僚这令人意外的一面。

而这个毕典菲尔特现在正以戒慎恐惧的态度跪在停止的地上车的旁边。希尔德看看莱因哈特的眼睛,打开地上车的门,于是有着橘色头发的猛将更是紧张不已地行了个礼。

“臣不才骚扰陛下,望陛下恕罪。请陛下宽恕臣的失败。”

年轻貌美的皇帝对他敬语的用法根本不关心。他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群众中的共和主义者想取陛下宝贵的生命……”

群众不都是共和主义者吗?莱因哈特这样想着,然而,他也没说出口。

“那个人怎么了?逮捕了吗?”

“在被包围之后当场举枪自杀了。弑君之大罪即使是自杀也不能免罪。臣将尽快查明其身份,做应该做的处分。”

莱因哈特那像是刻意描画出来的美丽眉毛因不愉快而皱了起来。

“不要做无益的事。把他的遗体交给他的家人就好了。不可以对他的家人有任何失礼的行为。”

“啊——”

“你不满意吗?你的忠诚心固然可贵,但是,如果太过了,就把朕变成鲁道夫了。”

此语一出,橘色头发的猛将就了解君主的意思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鲁道夫这个名字不仅莱因哈特,连他的臣子们也都极为避讳。

车门关上之后,坐在恢复先进的地上车中的莱因哈特把自己藏进自我思绪的森林之中,闭上了眼睛。希尔德凝视着他那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白晰的皮肤上所形成的阴影的模样好一阵子。

对于昔日的敌人,莱因哈特当然不是毫无原则的宽大。对他来说,那一天的最后一件公务便是接见暗杀姜·列贝罗那些人。其他的提督都被分别被指派去管理市内的治安工作和设施的任务,所以在皇帝身旁的军部最高首脑只有亚达贝尔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

接见暗杀者的莱因哈特从一开始就无意隐藏其轻蔑的态度。他傲然地交叠着修长的双腿,睨视着洛克维尔上将及以下的十一名叛乱军官。他以远低于冰点的冷酷声音对着那些笨拙地跪在地上的人们说话。

“拨出来接见你们的时间对我来说是再宝贵不过的。我只想问你们一件事。当你们做出这种事时,你们的羞耻心到底在哪里?”

洛克维尔勉勉强强地把充满动摇和不安的脸朝向年轻的霸主,但是要对抗那对苍冰色的视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陛下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一群不知羞耻的人吗?陛下。”

“如果你们听起来还有其他意思的话,那大概是朕的说法有欠高明吧。”

“在陛下身旁的法伦海特提督以前应该也是贵族联合军的一员大将,现在也改变了志向投效陛下。那么,臣觉得陛下应该也可以给我们宽大处置。”

莱因哈特冷冷地笑了。

“听到了没有?法伦海特,这些人自称和你是同类呢!”

“……实在是微臣的光荣。”

在两个王朝中都享有勇将之名的提督,水色瞳孔中浮现愤怒的雾气,逼视着眼前的投降者。当他身为大贵族联合军的一员时,善尽职责做一个指挥官,在他对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的无能和狭小器量感到失望时,他也不曾想过把公爵出卖给敌人的事。而现在被这些暗杀列贝罗的人视为同类,他的不悦自然不在话下。看着他的表情,莱因哈特点了点头。

“好吧!法伦海特,朕的看法跟你一样。本来,在战场之外接触流血事件并不是你的本意,但是,现在朕授命给你。你就负责料理这些肮脏的两脚兽,至少我们应该保持宇宙的一角有块干净的空间。”

“是!”

皇帝的话才说了一半,那些投降者已经变了脸色站起来。法伦海特举起一只手,四周的武装侍卫便在十一个男人的周围筑起了一道人墙。

“给我们法律的保护……”

投降者们的悲鸣在法伦海特的斥喝下被反弹回去。

“前王朝的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不过,罗严克拉姆王朝并没有保护背叛者的法律。不用作无益的请求!”

“……伯爵小姐料得没错。这些吃腐肉的家伙果真以为别人也有一样的嗜好。”

被法伦海特及其部下带去的那些暗杀者们的悲鸣、抗辩及请求的不愉快三重奏回荡在空气中渐行渐远之后,莱因哈特这样说道,把白晰的手指头抵在洁白的牙齿上。希尔德强忍着恶心的不快感微微地咳了一下,充满感触和自省味道地喃喃说道:

“我觉得大概人类都会做出远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卑劣的事情。如果在和平的顺境中或许就不会有这种自我的再发现了……”

莱因哈特瞳孔的深处摇荡着苍蓝色的阴霾,被刚毅的外表紧紧包裹着的纤弱灵魂,一小部分接触到了外界的气息。如果把“卑劣”这句话换成“愚昧”的话,他也是一个被囚禁于炼狱中的罪人。他自己比谁都知道这个事实。

“……如果把那些畜牲比作下水道的中的污泥的话,那么,在马尔·亚迪特阵亡的那个老人就像是洁净的新雪了。”

他之所以会晃着金黄的头发这样说,或许这是他自己也不能不注意的逃避行为。尽管如此,他可是从来就没有说过谎的。

“不死鸟会从灰烬中复生。没有被烧死,就不能再生。那个老人很明白这件事。处置那些家伙以慰那个老人的在天之灵吧!”

莱因哈特以优雅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身旁的部属们。

“能不能帮朕拿一杯白酒来,艾尔密?”

少年侍从行了一个礼之后,以几近跑步的速度从皇帝面前退下。不久之后便拿来一杯盛满近乎透明液体的水晶杯,恭恭敬敬地呈给君主。

但是,莱因哈特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喝才要酒的,从艾尔密的手中接过水晶洒杯之后,年轻的金发皇帝将他那修长而优美的身体面向窗户,温柔地翻过手腕,白酒便缓缓地从玻璃杯的表面流下,浸湿了被夕阳笼罩了一半的庭园景观——这是莱因哈特献给死者的花束。

第二天,皇帝的布告发布下来了。

“即使是以前和帝国为敌作过战的人,以及同盟军战死者的遗族及伤病士兵们,帝国军政府予以宽厚的待遇。现在早已不是以个人的憎恶来推动历史的时候。对待遇不满的人,或者是目前生活穷困的人都可以尽量提出申请。”

接到这份布告时,同盟政府的官僚们所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之不小。自己不只是被对方的军事力量击败,同盟民主共和政体也可能毁于一个人的器量,这种深刻的恐惧动摇着他们的心志。如果是被对方施以毫不留情的报复,同盟人民还可能对专政者产生反弹,但是这种反其道而行的宽大待遇却像融化冰块的阳光一样足以粉碎人们的反抗意志。

政府或军部的高级干部中相继有人转向了。莱因哈特对暗杀列贝罗的那些犯人的严厉处置让转向者产生了戒惧的心态,但是以在职务上励精图治的形态协助帝国政府的话,应该不会太过刺激皇帝的洁癖吧?

没有放弃对民主共和政治的忠诚心的人以中坚阶层之下的无名军人及官僚为多。这些人大部分都深度利用地下破坏活动来抵抗征服者,但是也有人公然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海尼森首都行政机关的参事官比吉亚斯·亚德拉在接获帝国军指示他提出对皇帝忠诚的誓约书时当场拒绝。

“皇帝是谁?在自由行星同盟中,只有由市民选出来的元首,没有什么皇帝。我没有理由接受一个不存在者的命令。”

财政委员事务局国库课长克洛德·蒙提奉命交出所有国有财产的一览表时拒不照办。

“拥有阅读国有财产一览表的权利的人只归于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同时负有纳税义务的同盟市民。此外,政府公务员只根据同盟的法律及自我的良心来行使职务。事实上我是一个没有胆子的人,我也很爱惜我的生命。可是,既然身为公务员,我就必须尽到一点义务。”

此外,最高评议会书记局的二等书记官克雷姆·艾帕德·诺鲁贝加在二月十一日的正式记录上这样记载着。“本日十时三十分,自称为银河帝国皇帝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人在没有法律资格的情况下申请参观议会。”尽管帝国方面要求其删除此段文字叙述,他也拒绝所求。

这些人都成了狱中囚,但是,不久之后被知道事情的皇帝释放了。

“这些都是了不起的人啊!就因为像这样的人都只任职于中层以下,所以同盟才会灭亡。不可以加害这些人。目前就先录用那些服从的人,让他们做政务官吧。”

虽然有这些少数的勇敢抵抗者存在,但却不至于在占领同盟的行政措施上造成阻碍,所以莱因哈特才得以使其个人的感动或怜悯实体化。

不久,几个证言及证据显示,已故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的首席副官伍德·迪塔·芬梅尔教唆洛克维尔上将等不满分子暗杀列贝罗,知悉这件事的莱因哈特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命令缪拉逮捕芬梅尔,盘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名誉的事情?芬梅尔的回答是为了怕皇帝烦恼,莱因哈特一听随即愤怒地斥责了他一顿。

“你的用心的确值得称道,可是,如果你真的是用心良苦,就该制止雷内肯普的轻率举动。现在你难道还想用这么笨拙的方式来获取朕的欢心吗?”

当天,莱因哈特立刻决定撤换芬梅尔,将他遣回奥丁。

二月十十日,“冬蔷薇园的敕令”公布了。因为条方是在位于海尼森政府机关地区一角的国立馆广大用地内的冬蔷薇园公布的,所以才会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但是正式的名称则像一篇散文一样冗长,叫“新帝国历二年二月二十日的敕令”。这个名称虽不至于让人产生误解,但却无法诉诸于人们的感性,反倒是通称被长久地记忆下来。

守候在皇帝后方,注视着正在进行中的历史,同时又负责警备工作的缪拉永远记得浮现在绿灰色背影中的金黄我鲜红色彩。渥佛根·米达麦亚、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两位元帅分立左右两侧,从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手中接过敕令书,站在帝国军和同盟政府高级军官前的莱因哈特,看来就像把所有星座的光辉都凝缩于一个人身上,让人感到冬蔷薇中的王者之花,似乎被拟人化了一般。暮色急速而浓烈地罩下,在人们的实体及影子化成一体的当中,只有莱因哈特金黄色的头发还在闪闪地发着光,好像是他把最后的一道阳光都收入自己的头部一样。

“银河帝国皇帝,朕,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此宣告。自由行星同盟已经丧失了悬挂这个名称的实质,这个国家已经灭亡。从今天开始,正式地统治人类社会政体的就只有银河帝国。同时我要在此宣布,在过去的历史中因不名誉的叛乱军之名称而被抹杀的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

罗严塔尔毫不露痕迹地,嘲讽似地动了动嘴角。皇帝的宣告是何其辛辣啊!同盟在名实俱亡之后,才由帝国的最高权力者承认它的存在,那么过去的存在……那似乎只不过是装饰着行尸走肉的虚假花束而已。

发布完敕令的莱因哈特,视线游移在庭园上方。以前历代的同盟元首散步、聚集支持者举办游园会的这个庭园,虽然占地远不及新无忧宫那令人咋舌的广大,但还是个很值得观赏的地方。

鲜红、纯白、淡红、淡黄色的冬蔷薇在隆冬中仍然娇艳地绽开花朵,仿佛在地上筑起了一条美丽的彩虹。在这座庭园中附设有一栋二层楼建筑的客房,莱因哈特想把那里当成他在海尼森逗留期间的别墅。人们都知道他的旗舰极其优美、率领的军队极为雄壮,但是他在私生活方面却相当简朴,甚至对豪华的宅邸有厌恶感。他对庭园有几分兴趣,但是他仍然比较喜欢接近自然的景致,反而对几何学式的人造美没有什么好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文物当中,这座冬蔷薇园是他喜欢的少数几个建筑之一。如果要把它说成行宫未免太夸张了,总之,他是决定把这里当成他今后的别墅了。

罗严塔尔元帅的副官艾密尔·冯·瑞肯道夫少校在上司耳边说了些话。统帅本部总长点了点头,请皇帝回到目前寄宿的旅馆去。

当天晚上,一千名以上的高级军官聚在一起举办庆祝会,由于正时值隆科,所以不是以游园会的形式举办。当皇帝迈开脚步时,紧紧地围在冬蔷薇园四周的五万多士兵们,在没有人发号施令的情况下发出了欢呼声。

“皇帝万岁!”

“吾皇万岁!”

“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将兵们的狂热虽然显得有些凌乱,但却形成了强而有力的合声天顶,罩住了帝国的所有军队。伫立在皇帝四周,身经百战的勇将们在这个时候也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将永远被流传,以黄金刻刀雕刻于历史上的伟大一刻,他们得意洋洋地凝视着“冬蔷薇之王”。

终于走到这里了。莱因哈特在心中喃喃自语着。旧同盟的首都现在只不过是位于他广大支配地末端的属地而已。以前当他踏上这块土地时还只是高登巴姆王朝的廷臣。然而,现在他是皇帝。尽管还不至于说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但他实实在在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存在实体。

但是,如果他那另一半看不见的羽翼没有因为他本身的过失而折损的话,他应该还可以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强大的权力者。莱因哈特像是要拂去这个伤痛似地扬起了一只手,士兵们仰视着笼罩着大地的太阳那般奔腾着感情,继续赞颂着他们的皇帝。

翌日四月二十一日,莱因哈特在成为临时大本营的一个房间里召开最高幕僚大会,他想率领自己的军队继续进行伊谢尔伦要塞再夺取作战。他的想法是,鲁兹失去的东西得由朕自己去要回来。

罗严塔尔承认年轻君主的霸气的确叫人折服,可是对杨威利的计谋也不能没有警戒心。杨威利已经订定了策略等着被激起不平之气的莱因哈特亲自率军出击也不一定。这种危险必须加以避免。

罗严塔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很微妙的。皇帝的败北和失策正是他抬头的契机,就他的野心来说,他应该平静地旁观莱因哈特的破灭的。然而这个时候,他却衷心地提出了他的谏言。

后世的历史学家对罗严塔尔这个人的评价不甚单纯也是有其道理可循的。因为连他自己本人都对自己的心志感到迷惑。

“我们的皇帝呀!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们的新王朝将会解体,时代也将失去舵手。请暂时回费沙再从长计议吧!杨威利就请交给属下和米达麦亚两人去讨伐吧!”

“罗严塔尔说得对。陛下的亲征主要也是为达到此目的,至于前线的行动就请委交给我们,请您休息。”

米达麦亚热心地支持着朋友的进言。他很担心这几天莱因哈特常常因为过度劳累而发烧的事情。

“朕无意横夺你们的武勋,但是朕跟杨威利之间必须亲自解决。朕想那个人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时候要求发言的是皇帝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两个元帅说得没错。请您先回费沙去。因为唯有陛下亲自坐镇,费沙才能安定,也才能巩固基础,成为全宇宙的中心。”

这个时候,莱因哈特的霸气似乎被激向负面的方向似的,他那苍冰色的眼睛中充满了锐利的光芒。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慎重太过就会变成优柔寡断。如果朕在失去伊谢尔伦的情况下就回去的话,反帝国势力会认为杨威利是不战而胜,结果就把杨威利当作偶像而集结到他的身旁了,不是吗?”

“陛下,请您想想看。如果杨威利在战术方面有万全准备的话,或许他就会在潜在伊谢尔伦,坚守该地。这等于是把回廊的两端交给我们帝国军支配,在战略上就不可能造成什么结果了。”

莱因哈特低声地笑着。

“你说得太远了,这不像是伯爵小姐说的话。杨威利已经占据了艾尔·法西尔,这不就意味着他控制了回廊的出口了吗?”

希尔德一点都没有胆怯之意。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满足战略层面上的条件却变成了在战术层面上的要求过度的支持了。杨威利的战力光是用来防御伊谢尔伦要塞就已经稍嫌不足了。要以这种微小的兵力再去确保艾尔·法西尔军事上的安定实在是极为困难的事,纵使他有着那么卓绝的智谋。也就是说,杨威利目前正处于难以同时满足战略的构想及战术的条件这两方面的状态。只要他没有办法整合这个矛盾,我们就有讨伐杨威利的机会。”

“杨说不定会让这个矛盾整合哦!”

虽然嘴巴上是这样反驳,但或许也是无法否认希尔德的论点罢?皇帝的语气已经不再那么强硬了。

结果,莱因哈特放弃了亲征伊谢尔伦的行动,至少暂时是这样决定的。之所以让他做这种决定,主要原因固然是希尔德的说服力,另一方面是因为费沙方面来的报告书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