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首都前,黎白南必须先决议、安排诸多事务,另一道难题是决定哪些人同往柔克:伊芮安跟恬哈弩是当然人选,而恬哈弩希望母亲能陪同;黑曜说赤杨一定得去,还有帕恩巫师塞波,因为帕恩智识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线;“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领,政事由赛智亲王及一群特选议员共同处理。
一切就绪——至少黎白南如此以为,直到出发前两日,恬娜对他说:“你将谈及我们与龙族间的战事与和平协议,伊芮安说这甚至会影响地海万物平衡。我认为卡耳格人民应参与讨论,并有发言权力。”
“你可以担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这里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儿。”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转身侧背向她,良久才以压抑怒气的平板声调说:“你知道她完全不适合参与此次航程。”
“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她没受过教育。”
“她很聪明、实际、勇敢,明白自己的身分带来何种责任。她的确未受训学习掌权,但和仆人及一群宫廷仕女关在河宫,又能学到什么?”
“先从学语言开始!”
“她正在学。如有需要,我会为她翻译。”
短暂沉默后,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说:“我了解你关心她的子民。我会想想该如何处理,但这趟旅行没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说她该一起来,黑曜师傅说她与道恩岛的赤杨一样,此时来到此地,并非偶然。”
黎白南踱开,语气有礼但勉强:“我无法允许,她无知亦毫无经验,会是沉重负担,我也不能让她遭遇危险。与她父亲的关系……”
“你所形容的无知告诉我们该如何回答格得的问题!你像她父亲一般,不懂得尊重她,把她说得像是不会思考的动物!”恬娜气得面色发白,“如果你担心让她遭遇危险,就去请她自愿冒险!”
沉默再度出现,黎白南依旧木然冷静,不肯直视恬娜:“如果你、恬哈弩与欧姆伊芮安都认为那女人该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你们的看法,那我接受你的判断,但我认为这是错的。请告诉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该由你去告诉她。”
黎白南静立,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
他经过恬娜身边,虽未直视,却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双手颤抖。他同情她,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庆幸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然而这些感觉只是火星,由于对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愤怒而瞬间熄灭,因为他们在他身上加诸这虚假的义务、丑恶的责任。走出房间时,他扯开领子,仿佛颈项被勒紧。
皇宫总管是名行动缓慢、个性平稳的男子,名叫全善,没想到王会这么早回来,也没想到会从那扇门进入,吓得跳起身,眼睛大张。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来见我。”
“第一公主?”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公主吗?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儿是我们的客人吗?”
诧异的全善结结巴巴道歉,却被打断:“我自己去河宫。”黎白南说完便大踏步出门,总管在后紧追、阻挡,终于勒慢他的步伐,刚好及时召集合适的随从、备妥马匹、请长厅中等候接见的请愿者等到下午……诸如此类。所有让他成为王的义务、责任、限制、束缚,像流沙般将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过气。
坐骑从中庭另一端牵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马。马匹感染情绪,向后退步、人立,驱赶身后的马夫及马仆。黎白南看着围绕的人圈扩大,心里涌上粗暴的满足,不等随从上马,便径自催促坐骑朝大门驰去。他遥遥领先,带领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过街道,很清楚自己为年轻军官造成何种烦恼:军官该骑在王前面,高喊:“王驾到,让路!”却被抛在后头,又不敢超越。
时近中午,黑弗诺城中街道及广场炙热明亮,少有人迹。一听达达马蹄,人们匆忙涌向小而昏暗的店铺门口,睁大眼睛,认出国王,敬礼。坐在窗前摇扇、隔着街道嚼舌根的妇女低头看着路面挥手,一人丢来花朵。蹄声回荡在宽阔炎热的广场,场上空旷无人,只有一只尾巴卷曲的狗,迈着三条腿跑开,对王族视而不见。出了广场,他选择一条狭窄街道,通向赛伦能河边的石板路,在旧城墙边的柳树荫下,朝河宫骑去。
路程改变他的情绪。城市的热气、沉默及美丽,墙壁及窗板后无数人家的感受、向他投掷花朵的女子微笑、领先所有侍卫与排场仪仗所带来的琐细满足、河边凉荫与林荫满布的中庭,在那屋中度过平静愉悦的白天黑夜。这一切都将他稍稍带离怒气,感觉与自身分离,不再被充满,而是倾空。
他翻身下马,第一批随从正好骑入中庭。马高兴地站在树荫下,他进入屋内,像颗石子投入光滑如镜的水面,降临在打盹的男仆间,引发逐渐扩散的不安及惊慌呼喊。“告诉公主我来了。”
伊瑞安岛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奥珀夫人,目前负责管理公主的仕女,旋即出现,优雅地迎接黎白南,送上饮料,表现得仿若王的来临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态度半安抚、半恼怒他。无穷尽的虚伪!但奥珀夫人还能怎么办?为了国王出乎意料终于造访公主,便该像在岸上搁浅的鱼般张大嘴?(一名很年轻的仕女正是如此。)
“我很遗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说,“有夫人协助,与公主交谈容易许多,但公主在语言上有令人赞叹的进步。”
黎白南忘记语言问题,接过送上的冷饮,一语未发。在其余仕女协助下,奥珀夫人闲谈,王极少响应,开始意识众人可能期待他与公主在所有仕女陪同下交谈,这也是应尽之礼。无论原本想对公主说什么,都已不可能。他正准备起身告退,一名头与肩以圆形红色面纱遮盖的女子在门口出现,双膝一跪,询问:“请?王?公主?请?”
“公主会在房中接见您,陛下。”奥珀夫人转述,朝一名男仆挥挥手,由男仆陪同王上楼,走过长廊,穿过侧房,穿过一间似乎挤满红纱蒙面女子的宽阔阴暗房间,来到河面上的阳台。那里站着他记忆中的身影:红与金的静止圆柱。
水面微风轻轻吹动面纱,让身影不再僵硬,而显得纤细、飘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缩小、缩短,公主正向他行礼。他朝公主鞠躬,两人站直身,沉默对看。
“公主,”伴着某种不真实感,黎白南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来请你一同前往柔克岛。”
公主未发一语。他看见细致的红面纱间分出椭圆空隙,公主正以双手拨开面纱,修长、金黄的双手分拨,展露隐在红色阴影下的脸庞。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几乎与他同高,眼睛直视他。
“吾友恬娜说:王见王,脸对脸。我说:好的,我会。”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荣幸,公主。”
“是的,”公主说,“我给你荣幸。”
黎白南迟疑:这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她的领域。
公主笔直静立,面纱金边闪动,她从阴影中看着他。
“恬娜、恬哈弩,还有奥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陆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会是好事。所以我请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岛。”
“坐船。”公主突然发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后道,“我会。我会同行。”
黎白南不知该说什么,仅答以:“公主,谢谢你。”
她点头,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着在英拉德所学宫廷礼仪,于正式场合时从父亲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转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后倒退离去。
公主看着他,依然拉开面纱,直到他抵达门口。她放下双手,面纱阖起;他听见她喘气,大声吐气,仿佛从几乎超越忍耐极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却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勇气。所有填塞他、引他前来的怒气消失殆尽,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对一块岩石,一块清新空气中的高地,一份真实。
他穿过充满低语、香气浓郁、薄纱覆面女子的房间,女子自他身边缩离,隐入黑暗。他在楼下与奥珀夫人等人闲谈片刻,特别亲切地对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岁仕女。他对在中庭内等待的随从和颜悦色,安静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骑,安静、若有所思地回到马哈仁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