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俱乐部里听到的尽是些想像不到的话题。这里集中了爱好科学的人,大多是科学的真正献身者,严肃、腼腆、精确,尽管他们的身份是生物学家、工程师、探险者、公务员、专利律师、犯罪学家、作家,甚至艺术家等。在那间吸烟室里,几乎什么话题都可以谈,但显然对报纸上的话题他们不感兴趣。当戴维斯先生踏上俱乐部大门台阶时,他定了定神,试图将压在他头脑的那些模糊的阴影甩掉,从而使自己显示出一副生性乐现的姿态。
可是,他从存衣室穿过大厅一直走到餐厅时仍不能决定是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继续他那心神不安的恍惚状态呢,还是在一圈圈交谈的人群中找一席之地?他选择了独处,但决定一做出就后悔了,于是独自吃完午饭后,他做出了一个社交的真正努力,加入窗户和壁炉中间那十几个人的圈子,在福克斯菲尔德身旁坐下。福克斯菲尔德是一位毛发浓密不修边幅的生物学家,戴维斯对他有一点好感。谈话几乎由一名俱乐部的新成员国会律师操纵,此人可能会在几年后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时就给人以踌躇满志的感觉。人们推举他发言之后才认识到他比俱乐部所有其他人都自以为是那么一点,并有意要把这点表现出来。他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与别人交流倒不如说是盘问别人。
“告诉我,”他会说,甚至用手指头指着别人。“我一点不知道这些事倩。告诉我……”
“告诉我”,除了独裁者、王室继承人、美国总统,这样的说话态度按照俱乐部的标准是极为恶劣的。但一直没有人向这位新成员指出。虽然迟早会发生,但至今还没有。此刻他正以一种法庭辩论的语气批评当代物理学,想要显示一个经过了牛津大学学位考试并接受过正宗法律政治教育的大脑有多明智和实际。
“原子和力对卢克莱修来说已经了不起了,对我小时候的自然科学课老师来说也是了不起的。现在你突然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一切。因为伟大的发现出现了,空气中充满了电子、中子和整电子。”
“正电子。”有人纠正道。
“对我们来讲都一样。正电子。还有光子、质子和核子;阿尔法射线、贝它射线、伽玛射线、X射线和Y射线。它们像太阳系里所有的一切一样四下飞舞。我们亲爱的曾经坚固稳定的老宇宙开始伸伸缩缩——就像上帝在拉六角手风琴一样。告诉我——说实话吧。我想提醒你的是——那是吓唬人,是无事生非。这不过是向我们兜售贴了科学标签的魔瓶。我问你呢。”
他就像给别人出了一道难题,停下来等待回答。
一位身体埋坐在扶手椅里,看上去瘦弱衰老,但仍不失机敏的老绅士,虽然那根手指并未指向他,此刻也伸出自己那瘦长的手指,用细弱但具穿透力的声音开了口。他的话似一柄长剑,那浓浓的苏格兰口音就像是剑的锋刃:
“你说告诉我——告诉我。那么在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能耐心听吗?能不打断我吗?”
当这位颇有些自以为是的俱乐部新成员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老人抬手制止道:“听着,我告诉你。我刚才说过了。”
这个势头正旺的家伙,脸微微发红,显出怀疑和不以为然的样子,眼光四下转了转,想在他认为将要进行的斗智中寻找支持。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因为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面对的是十几个对他深恶痛绝毫不留情的陪审员。天文俱乐部给他的第一次教训让他刻骨铭心——不要太张狂。
于是,他不声不响、恭恭敬敬地让自己一变而为课堂里最听话的学生,仿佛知道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明白不能命令别人告诉他而是要去聆听。
“有关这些事情,”老绅士说,“我做了好几年讲座,内容随变化而变化。人老了就不得不把话说得简洁些。好在我已经有了一些经验。但我还是需要五分钟时间。我尽可能对你说清楚些。你那些牛津的教授们——你是从牛津出来的——也许会使你的数理概念比你刚从英国公学毕业时更糟——如果那里不讲公式的教师确实给了你什么数理概念——这样我可能很难给你解释清楚。就像你说的,有些东西我必须告诉你。其实都是些在过去二十五年里发现的非常简单可信的东西。年轻一点的人认识它们没有一点困难。”
接着,他开始用最浅显的话语解释现代时空观和物质在其中的运动。“别问我什么是电,”他说,“因为我们目前已了解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所有其他东西。它们一点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也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非常清晰简洁地从核说起,从原子到围绕中心质子的电子、中子,再说到跳跃闪动的光子世界。然后,他的手比画着顺着谱的六十奇数倍频程,从比无线电波波长还要长的百码数量级电磁波,到热辐射、光线、X和伽玛射线;然后描述将几个原子合在一起,撞穿氦原子所产生的结果;最后又用一句话简单明了地解释了高速的迅原子——宇宙射线。
“总之,这一点不复杂。”他说道。确实,他那带有苏格兰口音,极具说服力的话语在听众大脑中描绘了一幅具有音乐感的画面,那里有潺潺流动微波荡漾的溪流,船舷边跳动的倒影,水面薄膜上的一轮轮的同心彩圈,各种美丽的图案和令人赏心悦目的装饰。他使毫无生气的东西舞蹈旋转,结伴交友,发光闪亮,光彩夺目且充满神秘的力量。我们父辈所认识的原子,相比之下,就如同被遗忘在雨天泥泞广场角落里的游戏弹子。甚至在说到年轻的中微子时,他也生动地描述成到原子聚会的舞会上寻找舞伴的最后来者。听众中有一两位这一领域的专家,很高兴听到他们专业的基本常识被如此清晰明白地表述出来,其他人则愉快地将自己对这些变幻莫测的现代理论上的模糊概念整理清楚。
“那么,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有人发问道。“在这些东西中精神和灵魂又位于何处呢?”
“那就像透过一层膜,也就是电子与星球之间那么大范围的那层薄薄的反射带。”
戴维斯不同往常,十分入神地聆听那番简明论述。他觉得这番话像一杯好茶让人感到脑目清新,且一点不拖泥带水。就连那位新会员也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全不顾及自己的面子。
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说话。
“你说的那些宇宙射线,”他说,“是你所说的东西中最难理解的部分。它们不是辐射也不是质子。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日夜不停,如雨水雪片一般穿过宇宙,来无踪去无影,对我来说简直难以想像。”
“它们一定是有来处的。”一个文静的小个子说道,好像要给这番讨论作个特殊总结。
“我们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老绅士说,“虽然我们在观察,但还不能过早下结论。它们是些无穷小的颗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转着,从外层空间的四面八方飞来。我们知道的就这些。如果我这样伸出手指一秒钟,就会有一打之多在这一瞬间穿过它。不会造成任何损伤。这还算好。在我们上方大气层外有更多。不过幸运的是它们都被大气层反射和吸收了。你知道我们的地球周围有一层过滤层,一层电子外衣,可以阻止任何射线的进入。”
“那是重边层①。”一个红脸壮汉插话道,显然他刚才一直在睡觉。
“那是什么东西?”律师问。
“是科学术语的一个美妙例子。”红脸壮汉仍然睡意未消地说道。“这个重边层,就我所知,是这个叫法,因为一它没重量,二它没有边,三它几乎像一层风湿寒或愤怒之光。继续说吧,教授。”
他那睁开了一半的眼睛又闭上了。
“你刚才说,”满腹疑云的律师说道,“幸运的是它们被挡住了。我是否可以问,为什么说是幸运的呢?”
“我的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有根据,”老绅士说,“但这些宇宙射线,就它们的大小来讲,能量非常大。当它们碰到原子时就会撞毁它。人类和所有其他物质都是由原子组成的。宇宙射线太多会导致各种人体组织疾病,矿井爆炸,衣服口袋里的火柴起燃。但事实上,它们很少碰上哪怕一个原子——从数量上来说,它们甚至没有地球上镭所产生的极小射线的作用大;因此大自然可以清除出现的任何一点麻烦。”
【①重边层:英文为HEAVISIDELAYER,中文一般译成海氏层或正电离层。即高出地面一百公里的反射电波的大气层。此处系根据上下文需要而译。】
“也不尽然。”福克斯菲尔德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福克斯菲尔德先生,”老人说,“你指的是有关染色体的看法。”
“那就告诉我,”律师又故态重萌,“以前我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我听说这些宇宙射线会影响——你们把它叫什么来着——基因的变化?”
“我一点不怀疑。”福克斯菲尔德说。
“你会发现没有物理学家支持你的看法。”老绅士说。
“他们也不会反对我。”福克斯菲尔德说。
“是啊,是啊,”老绅士兴致勃勃地说,“那是无法证明的事。”
“那是什么?”戴维斯问,“你是说这些——这些宇宙射线会影响遗传?”
“我得说它们一定会。”福克斯菲尔德说。
“但是,为什么只是它们?”律师问道。
“因为我们已经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改变染色体的情况。”
“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红脸壮汉慢慢醒来,并立刻从睡意矇眬变为清醒敏捷地说道。
“染色体,”福克斯菲尔德说,“基因的基本咸分,是由非常复杂、数量庞大的分子组成。它们受到完善的保护,能抵御大多数种类的干扰。它们具有一种母体的独立性,有自己的行动方式。”
“物质的性质是绝不会改变的。”有人插话道。
“好像是这样。不过X射线、伽玛射线,尤其是那些宇宙射线可以穿透它,所以,我想,它们穿过去之后一定会导致新的变化。既然总是有新事物产生。”
现在轮到福克斯菲尔德来回答问题并作简要讲解。
他像老教授讲解原子那样头头是道地对过去二十五年有关基因变化及生存的认识进行了总结。他解释物种是怎样逐步地不为人所察觉地发生着变化,就像达尔文早就指出过的那样,现代进化论又增加了对频繁出现的大量自发突变和基因转化的认识。但动物物种变化还没有能够用来解释这些情况的。所以这才使得福克斯菲尔德想到是某种外来力量的进入所为。
“为什么不会是上帝?”一文静的男子说。
“因为大多数变化是没有目的,没有用处的。”福克斯菲尔德答道。
“这么说,既然排除了其他所有因素,”律师说,“你就把基因变化的原因——事实上造成物种进化的全部责任——归结为这些小小的宇宙射线喽?多得数不清的射线飞过来错肩而过,一旦有一个碰上——砰!砰!——一个双头牛或一位超人便出现了。”
“宇宙真是变幻莫测啊!”有人感叹道。
这时,那位红脸壮汉突然被一奇妙的念头触及。他早已睡意消失,精神奕奕地坐在那儿。“听着!”他说,“我有个想法。假设……”
他停住口。“假设”两个字被他说得像是一个举在空中的充满蜜汁的水果,就等着他挤出果汁那香甜四溢的一刻。
“假设这些宇宙射线来自火星!”
“我告诉过你,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老教授说。
“那也包括火星。是的,火星,地球的兄长。那里的智慧生命已经高度发展到我们地球人无法想像的地步。它正在被冻结,被消耗殆尽。你们中可能有人读过一本名叫《世界大战》的书——我不记得作者是谁——朱力斯·凡尔纳、柯兰·道尔,反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书中讲述火星人怎样入侵地球,企图统治地球,灭绝人类。但一切俱是徒劳!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忍受不同的大气压力和地心引力;最后细菌消灭了他们。故事中惟一不可能的事就是想像火星人会傻到去做这种事。不过……”
他举起手,摇动着手指,为自己的看法而得意。
“假设他们在火星上说:让我们来改造地球上的生活,使地球发生变化,将地球人的性格和大脑改变成火星人的。我们将不再在这个又老又脏的火星上生育后代,而是改造地球的人类直到他们实际上成为我们的孩子。让我们在那里得到精神上属于我们的孩子。你们明白了吗?火星人的头脑地球人的躯体。”
“于是他们开始向我们发射这些宇宙射线!”
“很快地,”红脸壮汉激动地嗓音嘶哑地说道,“当他们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火星人化时……”
“我从没听过这种胡扯。”老教授说着起身打算离去,“我说过这些宇宙射线来自各个方向。”
“难道他们不会用类似榴霰弹的东西?”红脸壮汉冲着他的背说,“在弹壳里装满宇宙射线,发射时反程运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吗?”
老教授的背没有任何反应,但却传达了某种意思。
“可能一开始,基因改变是杂乱无章的,”静默了一会儿,有人提出看法道:“后来就越来越精确。”
“这也许要进行相当长一段时间。”文静的小个子依旧想提供援助。
“当然,你是认为火星人了解我们比我们了解他们多得多。”年轻的律师说。
“这难道不是很可能的么?”红脸壮汉反问道。“火星比地球年代久远。在进化上远远超过我们。我们知道的与他们肯定知道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文。他们看我们也许就像我们看显微镜下的阿米巴虫。当他们将地球完全火星化,制造出具有火星人大脑和适应在地球上生存的地球人身体的新人种时,当他们真地进入我们的生命,淘汰我们的血统时,他们就会带来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机构设施——将他们的生活移植到我们身上。地球人将变为他们的后代、继承人。我这是无稽之谈吗,福克斯菲尔德?我说的有道理吗?”
“今天的笑话也许就是明天的事实,”福克斯菲尔德说,“这样说吧,目前来说是无稽之谈。”
“我开始相信自己的说法,”壮汉道,“再听你这样说,太好了。”
“可是,告诉我,”律师也被这个想法打动,“是否有什么可以用来证明它的?到底有没有证据?比如:这几年地球上出现的怪胎或怪物是不是增多了?”
“直到最近才有人对怪胎等异常现象做统计,”福克斯菲尔德说。“怪胎总是秘而不宣的事,尤其是人类的怪胎。就连动物也会因此感到羞耻,它们会立刻弄死怪胎。任何一种生物都希望正常地出生。但从果树和,些植物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变异现象每天都以难以想像的巨大数量出现。”
“是否大多数是劣种变异?”律师问。
“百分之九十九,”福克斯菲尔德答道。“没有生存的价值。完全是机遇。就像最没目的的试验。”
这种话,对处在焦虑中等待着做父母的人来说,是最不应该听到的。
可是最伟大的科学发现和对自然发展过程最深刻的揭示不就是从事故、灾难和大脑中产生的新奇想法中来的吗?长期未被怀疑的东西也许一个笑话就会真相大白。今天的笑话也许会成为明天的事实,就像福克斯菲尔德说过的那样。
当约瑟夫·戴维斯离开俱乐部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好像听见和看见那些宇宙射线在他的四周像流光弹闪亮,像划落的星辰隐隐烁烁。老教授说过,即使你用坚硬的铅裹住自己,它们仍然会穿透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