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相差一个小时,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的生活就将截然不同。
一行三人向西,从冰牙前往剜刀在秘岛的城堡。过去他受不了和别人结伴同行,可最近十年里,行脚变得合群多了。现在,他乐于和别人一块儿旅行。上一次穿越大沙地时,一伙里有五个共生体。一方面是为了安全:有些绿洲之间相距上千英里不说,绿洲本身又是流动的,时有时无。在这种情况下,共生体中某些组件的死亡几乎无法避免。另一方面,和别人的交谈中他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但现在的两位同伴他不太喜欢。那两人都算不上真正的浪游者,两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糊里糊涂,挺好玩的,对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很可能是个间谍。没关系,只要别人不把行脚当成他的同伙就行。这一伙里第三个人才真正让他觉得不安。泰娜瑟克特是个新组合,还没有形成共生体,连个成型的名字都没有。泰娜瑟克特自称是个教师,但她的某些成分很可怕。或许应该称“他” ?——还不大清楚其性偏向。此人显然是个狂热的剔割分子,大多数时间里一副冷淡僵硬的死相。剜刀在东部夺权失败后,当地对剔割分子进行了大清洗。她肯定是逃出来的,行脚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
这两人他是在东界遇上的,冰牙地区的那一片属于共和国。两人想看看秘岛的城堡。行脚本来是要去木王的地盘,大家走的是同一条山道。管他的,多绕六十英里路而已,反正行脚早就想去秘岛看看了。也许这两人中有谁能把他带进去。全世界都痛斥剔割分子,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对邪恶有他自己的看法:邪恶可以毁灭一切,打破一切条条框框,旧秩序废墟的一片狼藉中也许能够发掘出某些美好的东西。
这天下午,海边的群岛总算映入眼帘。行脚从前来过,离现在不过五十年,但还是被这里的美景深深打动了。西北海岸是北极气候最温和的地区,盛夏时长日无尽,冰川移动形成的谷地里一片浓绿。真是上帝亲手打造的土地啊……他老人家的凿子是冰。现在这里的冰雪残迹只有东边天际处雾蒙蒙的一圈,邻近山丘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小片冰雪。到了夏天,冰雪融化,形成小溪,小溪流淌汇合,山谷陡峭处于是有了一道道瀑布。右边一小块地面被止水泡得软趴趴的,行脚一阵小跑,爪掌底下凉意直沁上来,舒服极了。周围不少飞蠓,行脚毫不在意。
泰娜瑟克特和他并行,走的地方更高一些,在灌木丛另一边。她近来挺健谈,可山谷一转弯,现出农田和岛屿,她马上不说话了:更远处某个地方便是剜刀的城堡,她阴森森的目的地。
写写问画·贾奎拉玛弗安一直把他共生体中的组件撒得到处都是,没头没脑乱蹦乱跳,两个一伙三个一群,又说又笑,连泰娜瑟克特都被逗乐了。接着他又爬上高地,报告远处的情况。他是第一个发现海岸的,这个发现总算让他老实了些。就算在平时,他的瞎胡闹也够危险的,何况大家都知道,这个地区到处都是恶棍。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让大家停下脚步,把自己共生体中的组件聚齐,调整背包上的束带。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要应付的情况很棘手,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和这两位朋友一块儿进入城堡。哪怕是浪游者.冒险精神总也有个限度。
“有个很低的声音,听见了吗?”泰娜瑟克特道。
行脚侧耳细听,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声音强劲,但低得几乎超出了他的听觉范围。一股惧意涌上心头,同时又迷惑不解。他一百年前碰上过一次可怕的地震,这个声音和地震声相似,但脚下的地面却没有摇晃。就是说,不会山崩,也不会发洪水?他低低伏下身体,各组件朝四面八方张望。
“声音在天上!”贾奎拉玛弗安朝上指着。
一团闪光几乎正悬在他的头顶,射下一道刺眼的光箭。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想不起以前出过这种事,连传说中都没有。他把组件散开,所有眼睛全部追踪那团缓缓移动的光。上帝呀,肯定有好几英里高。那么老高,声音还能听见。他的目光从那团光移开,眼睛生疼,金星乱舞。
“更亮了,更响了。”贾奎拉玛弗安道,“我想那东西正往下降,要落到那边山丘上,靠近海边。”
行脚聚拢共生组件,朝西奔去,一边跑,一边吆喝其他人跟上。他打算在安全距离上尽可能接近那个东西,仔细观察。他没有再朝上望。太亮了,大白天的,其他东西一比,全都暗了下去,恰衬出亮光的影子!
他跑了半英里,那颗星星还挂在空中。他见过星星落下来,有些大星星还会爆炸,炸得可厉害了。但是,落得这么慢的他从没见过。说真的……传说中从来没有人这么靠近坠落的星星。一想到这一点,浪游者羁勒不住的好奇心顿时减弱。他朝各个方向望去,泰娜瑟克特不见了,贾奎拉玛弗安缩在前面几块大石头后。
那团光太亮了,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只觉得一股热浪卷过身上没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天空传来的巨响让人难以忍受。行脚一头扎向山沟,绊了一下,骨碌碌滚下陡直的岩壁。总算到了阴影里,照在他身上的只有阳光!山沟远处被那团光照得雪亮。那个东西现在在他身后,看不见,但它在移动,地上被光射出的影子也随之一跳一跳地移动着。隆隆声滚来滚去,响得让他的意识都散了。行脚跌跌撞撞爬过灌木丛,爬呀爬呀,爬进一百码外的森林里躲起来。好多了,可那个声音还在响,越来越响……
幸好他昏过去了。醒来时,星星的声音听不见了,可他的震膜继续嗡嗡作响。他觉得天旋地转,脚步瞒珊。好像下雨了——可有些雨点怎么红光闪闪?森林中这里那里到处燃起小火头。他藏在叶冠浓密的树下,直等到天上不再掉下燃烧的小石块。好在今年夏天雨水很多,火势没有蔓延开。
行脚一声不出,等着,看天上会不会再掉下燃烧的石块,星星会不会再一次怪叫。都没有。树梢头的风小了下去,他能听见鸟、蟋蟀和蛀木虫发出的声音。他来到森林边,从几个地方朝外探头探脑。有一片灌木丛被烧光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但他的视域不够宽阔,只能望见高处山沟的岩壁,还有几个小山头。哈!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在那儿,上头三百码外。他的大多数组件钻进了土洞泥坑,留下一两个观察星星落下去的方向。行脚的眼睛眯缝起来。写写画画的举动常常像个小丑,但行脚有时候觉得小丑行径只是一层伪装。就算他真是个笨蛋,也是个时不时冒出点天才主意的笨蛋。共生体中的威克就不止一次从远处发现他的组件两个一组鼓捣着什么奇特的玩意儿……就像现在:那人正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凑在自己眼前。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爬出森林,把各组件拢得很紧,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动静。他小心翼翼爬着绕过岩石,从一个小土丘后溜到另一个小土丘后。离沟顶只有很短距离了,贾奎拉玛弗安在五十码外,己经能听见对方自己对自己思想的声音。再靠近一步,无论他趴得多低、多么安静,写写画画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嘘!”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轻嘘一声。
对方大吃一惊,思想嗡嗡的叽咕声突地中断。贾奎拉玛弗安把那个奇特工具往一只背包里一塞,收拢组件,思想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两人对视一刻,接着写写画画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把肩头的鼓膜挤成一个小涡。听着。“这样说话你会吗?”他的声音变得很尖,有些人低音耳朵是聋的,不能用这么高的调门交谈。高频语音有时候表达不清意思,但它的方位性能极佳,稍远处便听不见了。像这样说话,别人无法偷听两人的交谈。行脚点点头:“高频谈话,没问题。”窍门就是把声音挤成一条线,不要与别的声音混淆起来。
“行脚朋友,瞧瞧那边那个山头。太阳底下真冒出新东西了。”行脚朝上又爬了三十码,各组件同时继续留意四周情况。现在他能望见沟口了,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白光。在他身后,山沟北面是一片阴影。他派出一只组件向前探查,飞快地钻过一座座小丘,向下望着星星着陆的地方。
上帝呀。他想(但把思想声压得很低)。他再派出一只组件,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那个东西。像一座踩着高跷的巨型砖房……可它分明是那颗落下来的星星,下面的地面都烧着了,发着微弱的红光。地上升起一股雾气,环绕在它四周。地面烧成了硬壳,以它正下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裂开。
他朝贾奎拉玛弗安点点头:“泰娜瑟克特在哪儿?”
写写画画耸耸肩:“敢说拉在后头不敢上来了。我有一双眼睛正找她哩……看见别的人吗,剜刀城堡里出来的兵?”
“没!”行脚从着陆点向西望去。在那儿!约摸一英里外,穿着伪装服,肚皮贴地爬过丘陵地带。他至少发现了三个兵,全是大家伙,每个都是六位一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他看看太阳,“最多不过半小时。”
“运气好呗。”贾奎拉玛弗安回到谷顶朝远处望,“我敢打赌,星星降落时他们已经上了岸。附近全是剜刀的地盘,肯定有巡逻兵。”他趴下身体,从下面只能看见他的两双眼睛,“瞧出来了吗?摆的是伏击队形。”
“看见他们你好像不太兴奋嘛。那些人可是你的朋友啊,到这儿来不就是要看望他们吗?”
写写画画几个脑袋一歪,做了个嘲笑的表情,“得啦得啦,别挤兑我了。我知道,打从一开头你就猜到了,我不是剜刀的人。”
“我猜到了。”
“好啦,咱们别耍花枪了。这可是件大事,比我那些……唔,朋友交待我在秘岛调查的事重要得多。”
“泰娜瑟克特那人是怎么回事?”
“嘿嘿,我猜,咱们那位尊贵的同伴可是真金白银不掺假。初一看还以为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唆锣,其实准是剜刀手下哪个大人物。她那种人还不少,这些天里正翻山越岭向这边跑,逃出长湖共和国。伙计,把你后尾的组件躲严实点儿,要是被她发现了,准被那些兵抓了去。”
行脚在灌木丛中的土坑里钻得更深些,他的位置在谷地上方,沟里沟外一览无余。只要泰娜瑟克特不是比他们来得更早,在她发现他们之前他就能发现她。
“行脚?”
“啊?”
“你是个浪游者,走过不少地方……你说你老早就开始浪游了。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事?”
现在这种环境下,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情愿说老实话:“你可能也猜得出来,几百年吧。之前的事就记不真了,只能当传说听听,那些事大多也当真有过,但细节都混在一起,搅糊涂了。”
“我呢,我没怎么出去过,还比较年轻。可我能读书。大量阅读。眼下的事书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东西是造出来的,来自我们压根儿没法比量的高处。读过阿拉姆斯特里克萨和飞人伯勒勒勒的书吗?能琢磨出这到底是个啥吗?”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想不起这两个名字。可他是个浪游者,去过遥远的远方,那些地方的人说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在南海,他还见过最愚昧的岛民,以为自家的海岛就是全世界,他乘船上岛时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他还有个组件本身就在岛上住过,能照看照看他们哩。
他探出一只脑袋,再一次望着那颗坠落的星。天外来客来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遥远的地方啊……自己从前的浪游算什么,什么时候才算终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