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克纳·昂纳白是陆战指挥部的常客,这里简直成了他的建筑工程的大本营。这个协和国情报中枢,他一年要来十好几次。他每天都和史密斯将军通过电子邮件联系,随时在工作会议上见到她。在卡罗利加的那次会面—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虽然不够亲切,至少双方都能开诚布公,向对方坦承自己的忧虑。但是,十七年来,自从戈克娜死后……他一次也没有进人史密斯将军的私人办公室。
将军现在换了个助手,一位年轻的早产儿,但昂纳白几乎没怎么注意到他。他踏进的是将军的私室,里面悄无声息。这地方跟他记忆中的一样大,里面有密室(人人皆知),摆放着一张张栖架。表面上看,这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人。这间办公室过去属于史密斯的前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将军,但早在格林维尔之前两代,这里便是情报局长最隐秘的老巢。从前的主人现在肯定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儿的通讯、电脑设备甚至比舍克在普林塞顿的办公室还多。房间一侧全是显示器,图像之复杂,超过了任何影像魔法。现在显示的是来自上方摄像机的视频信号:皇家瀑布两年多以前就凝固了,显示图像越过瀑布,整个山谷历历在目。山头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覆着一层二氧化碳凝成的霜。但近处……除了红光,建筑物里还透出色彩各异的灯光,射在来往于街道的车辆排出的废气上。一时间,伦克看得出神。哪怕仅仅一个世代之前,进人暗黑期五年以后,外面怎么可能出现这番景象。外面?到这个时候,连这间屋子都已经人去楼空了。上个世代的这个时候,格林维尔的手下已经钻进地下小小的指挥部,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倾听最后的无线电信息,猜测躲在潜水箱一简易渊数里的伦克、舍克等人能不能活下来。再过几天,格林维尔就将结束最后的活动,那场大战于是暂停,凝固在死一般的沉睡中。
但在这个世代,我们却没有暂停,只能不断前进,走向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战争。
从自己身后,他看见将军静静地迈进房间。“军士长,请坐。”史密斯朝办公桌前的一张栖架摆了摆手。
昂纳白中断遐思,坐了下来。史密斯的U形办公桌上摆着一擦擦打印出来的报告,还有五六台小型阅读屏,三台还亮着。两台显示着不明所以的抽象图案,和舍坎纳沉溺其中的那些图像相似。这么说,她还在顺着他。
将军的笑容很生硬,或许是真诚的。“我还在叫你军士长,这个军衔真是的……唔,谢谢你来这里。”
“我当然会来,将军。”她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个匪夷所思的东北地区项目或许还有机会?或许……“将军,你看过我的掘进报告吗?有了核子爆破物,我们可以迅速形成一批有防护手段的坑道。东北地区的地质构成是页岩,是最理想的地点。只要把爆破物给我,一百天内,我就能保障那里所有人员和农场的安全。”这些话竹筒倒豆子般滚出来。这项工程必然耗资巨大,无论皇家政府还是市场,谁都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经费。筹措经费的惟一办法是说服将军抛开协和条约,实施战时紧急法令。就算这样,结果也不一定理想。但如果—等到—战争爆发,这一措施会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轻声道:“伦克,我们没有一百天。不管最后结局是什么,我估计,不到三天就会见分晓。”她朝一台小阅读屏点了点,“我刚刚收到情报,尊贵的佩杜雷亲自赶到了南端市,现地统筹安排。”
“这个,现地就现地。她要是煽动南国向我们发动袭击,核战一打起来,她也跑不了。”
“所以,我们目前可能还没事—直到她离开南端。”
“将军,我听到了一些流言。咱们的对外情报部门是不是真的全垮了?思拉克特也被撤了?”流言满天飞,说金德雷国间谍打人了情报机关心脏。眼下,哪怕最普通的通讯往来都用上了最高密级。就算敌人并没有取得什么直接战果,金德雷国也可能利用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慌和混乱,来个乱中取胜。
史密斯的头忿忿地猛一抬,“对。我们在南国输了个一败涂地。但那里仍旧有我们的人,信赖我的人……我辜负了的人。”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伦克纳不知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将军沉默片刻,然后一直身。“你是南端基础设施方面的专家,对不对,军士长?”
“是我设计的,大部分工程又是在我监督下完成的。”当时的南国和协和国是友邦,友谊之深厚,达到了国与国之间友谊的极点。
将军的身体在栖架里扭动着,手臂不住颤抖。“军士长……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受不了你,无法忍受!我想,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
伦克纳低下头。我清楚,对,太清楚了。
“但是,我信任你。还有,啊,渊数呀,我现在需要你!命令是没用的……可是,你能帮助我处理南国的危机吗?”这些话好像是从她嘴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还用问?伦克纳抬起手,“当然。”将军显然不希望他这么快回答。史密斯咕噜了一声。“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次任务是帮助我个人,而且非常危险。”
“是的,是的。我一直乐意为你效劳。”一直想恢复我们之间的友谊。
将军凝视着他,接着:“谢谢你,军士长。”她轻轻叩击着桌子,“蒂姆·道宁……你的新助手?会告诉你具体安排。我简要地说一下。佩杜雷之所以去南端,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南国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并不是所有重要人物都听她摆布。南国议会有些议员邀请我过去,跟那边的人谈一谈。”
“可是……这种事,应该是国王去才对呀。”
“是这样。但在这个暗黑期内,许多传统看来都被打破了。”
“你不能去,将军。”在他内心深处某处,某种强烈的情绪已经按捺不住,即将冲破士官礼仪的约束。
“提这种意见的人不止你一个……上个暗黑期,就在离我们现在坐的地方不到两百码处,格林维尔将军跟我说过意思相同的话。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她沉默了,沉浸在回忆中,“有意思。有许多事,格林维尔当时就猜出来了。他知道我会坐上他的栖架,知道会出现诱使我亲临行动现场的事。光明期的头几十年、我有十多次想亲自出马。如果我去,亲自动手,我完全可以把事情办妥—甚至拯救别人的生命。但对我来说,格林维尔的建议更像命令,我服从了,按捺住性子,决定等以后再说。”她突然笑起来,看样子思绪回到了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整天躬腰驼背在办公桌前欺敌诱敌。可现在,终于到了违背斯特拉特命令的时候了。”
“将军,格林维尔的建议过去有道理,现在仍然有道理。这里才是你的岗位。”
“这种糟不可言的局面……原因在我。是我作出的决定。如果现在去南端,我还有可能挽救一些人的性命。”“但如果失败,你会死,我们也输定了!
“不。如果我死了,事情可能更棘手些。但到最后,胜利仍然属于我们。”她“啪”地关闭桌面上的显示器,“我们三小时后出发。四号紧急跑道。准时到。”
伦克纳气急败坏,几乎大吼起来:“至少加强警卫。小维多利亚和……”
“赖特希尔小队?”一丝浅笑,“他们的名气蛮大的嘛。”
伦克纳忍不住笑了,“是、是的。谁都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可他们那股劲头,差不多跟咱们当年一样疯。”关于他们的故事不少,有些好,有些坏,但全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故事。
“其实你并不讨厌他们,对吗,伦克?”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奇。史密斯接着道,“接下来的七十五小时里,他们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眼前的局势,应该说是我和舍坎纳有意识造成的,是我们多年以前作出的决定。我们当时就知道这里头的危险。现在是我们作出总结的时候了。”
自从他进人这个房间,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舍坎纳。她和舍克的协作取得了那么多成就,可现在,这种协作瓦解了,将军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下面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但他一定得问:“这件事你跟舍克谈过吗?他现在在干什么?
史密斯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然后:“他在尽力,军士长,在尽最大努力。”
即使按天堂岛的标准,今天的夜空也算得上澄澈通透。奥布雷·尼瑟林小心翼翼地在小岛山顶的高塔上绕行,检查今晚的研讨会将使用的各种器材。他的加热腿套和外套不算特别臃肿,但只要加热器出了毛病,或是拖在身后的电线断了……唔,他没跟助手们撒谎,几分钟内,你就可能冻掉一只胳膊,一条腿,一片肺。进入暗黑期已经五年了。就算在大战中,恐怕也没多少人这么晚还醒着。
尼瑟林的检查慢了下来,不用急,他比计划还提前了一点呢。他站在寒冷寂静的夜气中,望着自己的专业领域—天空。二十年前刚到普林塞顿时,尼瑟林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地质学家。地质学是一切科学之父,在这个世代,它的重要性更是超过了以前任何时代。这么多采矿、挖掘工程,处处离不开它。而天文学就不同了,它是疯子干的行当。自然和进化让有理智的人向下看,把注意力放在熬过下一个暗黑期所必需的最安全的渊蔽上。天上有什么可看的?当然,有太阳,它是一切生命之源,也是所有麻烦之源。但除了太阳以外,天上的一切始终是那个样子,恒古不变。闪闪的星星是那么遥远,完全不像太阳,也不像跟太阳有关的任何东西。
可是,大学二年级时,尼瑟林遇上了一位老人,舍坎纳·昂德希尔。他的生活之路于是永远改变了。当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像尼瑟林一样被昂德希尔改变的人大有人在。二年级学生足有上万名,但昂德希尔的影响力却触到了每个人身上。也可能正好相反:昂德希尔的疯狂点子无穷无尽,散发出强大的吸引力,许多特定类型的学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身边,像林妖绕着火苗打转一样。昂德希尔宣称,所有数学物理方面的研究都有局限,因为没人理解世界围绕太阳旋转的原因,也没人明白群星运动的规律。如果能再找到哪怕一颗行星,把它跟这个世界作比较—啊,微积分十个世代之前就能总结出来,而不是两个世代之前才发现的新学问。这个世代的科技大爆炸也会平缓地分散到此前的多次明暗轮回中,不至于引起现在的大动荡。
当然,昂德希尔的科学理论不完全是新东西。五个世代之前,望远镜的发明带来了双星天文学,蜘蛛人对于时间的理解于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昂德希尔用全新的观念重新阐述了过去的理论。年轻的尼瑟林沉浸其中,越陷越深,越来越远离理智、安全的地质学。最后,头顶的虚空成了他的心头挚爱。你对天上那些星星的了解越深入,就越明白宇宙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到了现在,只要知道应该朝什么地方看,拥有必要的仪器,你可以在天上看到地面的一切光谱。就说这个天堂岛吧,这里可以看到星星射出的远红外光,全世界没有任何地方有这么明亮清晰的色彩。现在正在制造更大的望远镜,有了它们,加上静止澄澈的高空,有时他觉得自己能望到宇宙的另一头。
咦?东北方向天低处,一道窄窄的羽状极光向南铺开。北海上空始终存在一个强磁场,但进人暗黑期五年以后,极光已经十分少见了。至今仍在天堂镇逗留不去的少数几个游客要是也看见了这番景象,一定正“啊”、“啊”、“啊”惊叹个没完。但对奥布雷·尼瑟林来说,这道意料之外的极光真是来得太不巧了。他继续观察了一会儿,这才觉得不对劲。这道光凝在一起,并不发散。北点那儿尤其明显,极光在那儿窄到极点,收缩成了一个点。唔,要不是担心影响今晚的研讨会,他们真该启动那台远蓝外线望远镜,认真瞧瞧。说不定会撞上出乎意料的大发现。
尼瑟林从护墙边转过身,朝楼梯走去。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僻A,}叭叭的响动,活像一百来个当兵的杀气腾腾冲上来似的—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肯定是谢普里·特利帕和他的四只大靴子。片刻过后,他这位助手蹦了出来。谢普里刚刚十五岁,要说早产,他可真是早产到顶点了。过去有一段时间,尼瑟林甚至不敢想像自己跟这样一个怪物搭话,更别说和他共事了。这是普林塞顿给他带来的另一个大改变。到现在—唔,谢普里还是个孩子,很多东西不懂。但这孩子的激情真是了不得,劲头十足。渐暗期里,其他研究人员中最年轻的都接近中年,有了自己的家庭,整天忙着家务事,精力不放在研究上。看着谢普里的干劲,尼瑟林不禁会想,年龄大的研究人员们真是浪费时间,要像谢普里那样,把精力全放在研究上,那该多好。
“尼瑟林博士!先生!”嘴上的加热呼吸器让谢普里的声音闷声闷气的。这孩子直喘粗气。不管冲上楼梯节约了多少时间,这会儿全耗在喘气儿上了,“出大乱子了!我跟北点的通讯联系全部中断。”……北点离这儿五哩,是干涉仪①的另一端……“所有频段上全是乱哄哄的静电干扰。”
【①干涉仪:光频、声频或无线电频仪器。基准波和实脸波或实验波的两部分之间存在干涉现象,干涉仪可以利用这一现象测量波长、波速、微小距离、速度、折射率等。】
今天晚上的安排全完了。“你用地线跟萨姆联系过吗?有什么……”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断。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明白了谢普里的话的含意:静电干扰覆盖全部频段。在他身后,那道奇怪的极光的“波峰”稳步南移。焦急慢慢化为恐惧。尼瑟林知道,世界正处于千钧一发之际,徘徊在战争边缘。这一点谁都知道。如果核弹开始从天而降,整个文明完全可能在几小时内彻底毁灭。就连天堂岛这种偏僻地方都不一定安全。那道光是什么?它在逐渐变暗,那个亮点已经消失。在磁场附近爆炸的核弹有可能发出类似极光的闪光,但肯定不会这么不对称,不均衡,也不会亮这么久。唔。不过,说不定某些搞物理的聪明过人,造出了比普通核弹更精巧的玩意儿。好奇和恐惧在尼瑟林脑子里不断交锋。
他转过身,一把揪住谢普里,朝楼梯跑去。慢点,别慌。这句话他跟谢普里说过多少次?“一步一步,慢慢走,谢普里。小心,别使劲拽你的电线。雷达阵列今晚开着的吗?”
“是、是的。”谢普里的大靴子在他身后响得惊天动地,“可没什么好记录的,一片噪声,什么都没有。”
“也许吧。”尼瑟林和特利帕搞过不少小项目,其中之一就是用微波探测电离作用留下的痕迹。探测结果表明,这些痕迹几乎全是废弃卫星坠落留下的。但他们每年都会发现原因不明的电离痕迹,这是虚无太空中的一个谜。他原本打算就这种现象发表一篇研究论文,可那个该死的大专家,那个无处不在的T·卢克萨洛特,抢在他前面搞了这项研究,而且得出了不同于他的结论。今天晚上,他要拿那套雷达阵列派个别的用场。这道奇怪的极光的那个亮点—它会不会是个有自己物理形态的物体?
“谢普里,咱们的网络没断开吧?”他们的高速网络用的是光纤,埋设在海洋冰层内部。今晚他打算用大陆的超级计算机引导雷达阵列,如果网络没断……
“我去查查。”
尼瑟林笑道:“咱们说不定会拿出点有趣的发现,让普林塞顿那边瞧瞧!”他抓起雷达扫描记录本快速浏览起来。今晚对他们露出面目的到底是战争还是大自然?无论哪一种,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