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时间倒计数结束的时候,雷宇正在刷牙。清晨的阳光和卖豆腐脑的吆喝声一起传进窗户。他脑子里格登像断了发条,那一直“滴嗒滴嗒”的声音消失了。雷宇握住牙刷的手一下子悬在半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
这就完结了?他所来的世界,就这样将他一笔抹杀掉了吗?他的荣誉和生活,他的经历与情感,都将随着他的名字从上面的档案中消失而无影无踪,他的本体意识将被清洗干净,好腾出地方来给下一个时空“救火”队员,是这样的吗?
他回不去了。
雷宇冲干净嘴里的牙膏沫子,洗了脸。他转头看见单弦房门大开着,单弦半躺在床上面对那幅《星夜》。星月的天地之间,是一束生命旺盛的绿色火焰。
“你为什么要喜欢这幅画?”雷宇没好气地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那个男孩?”单弦偶尔言语锋芒十足,让雷宇无从反驳。
“等到我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呸,你们每个人都当我是傻瓜。其实我比你们想的要聪明。” 单弦愤恨。
“证明给我看。”雷宇的声音单调干涩。
单弦咧开嘴笑笑,“我要搞清楚空间的方向性。”
雷宇一惊,难道这年轻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吗?这两天的明查暗访全是白白耗费气力?“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他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情绪。
“时间是有方向的,昨天、今天还有明天,不能逆转。可是空间呢?空间的方向性在哪里?上下左右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想搞清楚。”
“你应该去考大学的物理系。这样冥思苦想什么答案都得不到。”
“可能不会有结论吧。”单弦不太在意,“我就是想想。”
“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必须证明演算推理实证,才能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雷宇坐到单弦对面,挡住他凝视油画的视线。“实际上你的问题已经涉及到当前物理学的前沿领域。你听说过弦吗?”
“那是什么?”
“有猴皮筋吗?”
单弦就去单大婶的梳妆台那里找了一根皮筋。雷宇拿在手里拉伸。皮筋绷紧了又蜷缩,带动周围空间的舒张和卷曲。单弦看着雷宇的手,似乎从没发现皮筋有此特别之处。
“弦是最基本的形态,构成我们周围所有事物的基元,包括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目光。弦理论是一个完美的统一理论,将万有引力、电磁、弱和强相互作用都概括其中。”雷宇想不到自己的声音中有如宗教布道般的蛊惑力量。
“基本粒子是电子。”单弦却说,“谁见过弦?”
“教科书从来只会采用成熟的理论。至于弦的存在,得靠物理直觉,不能满足于理解那些有明确数学定义的东西。”雷宇引用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颇为自得,“发现弦并被大众认同是迟早的事情。”
单弦的目光积聚到雷宇脸上,似乎是要考核他话的真假。雷宇觉得单弦的目光如同山泉,清澈而简单。比他本人更容易理解。“相信我说的话。”雷宇强调。
“关我什么事?”单弦转过头去,拍拍手里新买的《梵高传》,“反正发明弦的人也不会是我。我高中数学很差,物理更坏。”
16
单弦去小吃店上班后,雷宇睡到了他的床上。看着墙上梵高的画,雷宇不知不觉睡去了。他梦到自己的记忆是一张金黄色的喷香的蛋饼,被盛放在一只靛蓝色的瓷碟里。瓷碟上绘制了苗族特有的花纹。那记忆热气腾腾,看去非常迷人。于是就有刀叉左右开弓,向那记忆正中戳进去,将它生硬地切成两片。被剖开的记忆里面是灰白的碎末,散发出干燥的陈腐的味道。刀叉在那些碎末里搅拌,碎末飞溅,蛋饼顷刻间变为空洞的面皮。
有一只手将这面皮捡起来捏在手里,捏成一个球。雷宇的目光顺着这只手慢慢上移,他看到面前的人。恍惚中以为那是另一个自己。直到那人开口给他杀人的任务,并将一袋战国时期的刀币扔在他枕头上。织锦的口袋袋口一松,刀币散落在枕头上。枕头雪白,铜币斑驳青锈,交相映称,美不胜收。雷宇到此便醒了,始终看不清楚那只手的主人的脸。
雷宇坐起来,面对那幅画发呆。梦境只是幻像,但这幻像所掩盖的是什么呢?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杀手,所谓任务是一种借口,其目的只是要将他从他的那个世界中驱逐?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放弃它。上面收不到他的讯号,应该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不会再向这个时空派遣任务了。他现在必须面临的要紧事儿,是如何做“人”——他的记忆是为了这个任务存在的,任务的失败也将导致记忆的失败,从而逐渐将他变成行为混乱没有记忆的疯子。在没有找到弦论大师以前,他自己的存在都将变成问题。
不能坐等了,挽救他失忆的可能方法只有一个:他自己培养出一个弦论大师来。
雷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弦的微小扰动决定不同自由度的粒子,在二维膜上缔造的世界只要一个参数不同就会绝然迥异。这个他来的世界也许跟本没有什么弦论大师,有的只是一帮曾经嬉戏年少而今正为生计各使手段的青年。
这些人中谁会对对空间感兴趣?这是座比较重视实际生活的城市,能够感同身受的才是最好的。只有喜欢《星夜》的单弦例外。但一个对物理学毫无概念的25岁青年,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变成大师级人物,这不是奇迹两个字可以解决的,得在奇迹前加上“大大的”三个字才行。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吗?雷宇皱眉头。他只有培养一个弦论大师出来,才能打开时空路径,然后杀回他的世界,质问上面为什么要派他来执行如此语义不详指向模糊的任务?
雷宇走到书架前,手指一一扫过那些图书的书脊。弦论公式简单明了,但其推演出的所有理论与求证实验雷宇却都一无所知。雷宇更不知如何用人的语言来表达。何况,就如人所熟知的E=MC2,简单的公式后面是复杂的计算、大量的实证以及历史研究的沉淀,那是仅仅会背诵公式的学生无法复述的过程。
走过许多时空的雷宇,盘腿坐到地板上,拿出他的感应器。感应器仍然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个小东西在他手掌之间的翻动,却给了他一些启发。
雷宇的目光,最终落在梵高的《星夜》上。
17
中午大雨,从外面回来的雷宇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体温骤升了2℃。立刻有城市健康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上门来检查他的情况,禁止他再到户外活动,并责令单弦与单大婶都暂时在家休息。单大婶凶巴巴地抗议了几声,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宽带上网打麻将。小吃店被全面消毒后暂时关闭。
雷宇得以和单弦朝夕面对。
“你对空间感兴趣,那我就和你说说空间对称性的问题。”雷宇说,“这样你会理解什么是超对称性,从而更好地理解弦。你知道什么叫做对称吗?对,我们的脸是对称的。对称性有分立的对称性和连续的对称性。分立的对称性,就像你这本书,它是正四边形的,将它转动90度,它还是原来的正四边形。连续对称性如一个球面,以球心为原点,无论怎么转,还是原来的球面。这是一个物理系统固有的对称性,或一个物理态的对称性。在一个物理理论中,还有一种动力学的对称性。例子是,假如一个态本身不是转动不变的,但我们将之转动后,同时还转动用以描述它的座标,连续的对称性这样这个态的一切动力学性质和转动之前完全一样,这表明空间本身的各向同性和物理系统本身与空间的方向无关联性。喂,单弦,你怎么睡着了……”
物理学对单弦真是一首好催眠曲。奇迹如果轻而易举就获得那便不是奇迹。需要耐心和等待。雷宇看梵高的DVD专题片,对单弦的哈欠毫不在意。
看完了梵高,雷宇拿出他的感应器给单弦看。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找那个男孩儿,为了这个。”雷宇转动感应器——这是一个1立方分米的立方体,透明晶莹,但却不反光,深邃得令人晕眩。
“水晶镇纸?”单弦猜,“批发市场5块钱一个。”
“这不是水晶镇纸,这是一个感应器。”
“感应器?”
“是。”雷宇抚摸着那光滑润泽的物体,这是惟一可以证明他任务的东西,惟一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记住自己本体的东西。“每个事物都有左手征和右手征。每个弦都有其镜像。所以产生了这个感应器。”
单弦满脸困惑。
“我要找的那个男孩儿,他在成年的时候终于将高深的弦理论简化为一个通俗的公式,从而改变了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
“可以的。那是在人类智慧整体积累上的突变,蒸汽机车、飞机、原子弹,都划定了一个时代。”
“那个男孩儿已经成年,他发明那个公式了?”
“还没有。”
“那么你怎知道未来的事情?天,别告诉我你是从未来来的。”单弦蒙住脸。
“不,我不是从未来来的。我从哪儿来并不重要。实际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记忆是从到贵阳开始的,我的感觉似乎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但我们不讨论我的问题。只说这个感应器。”雷宇举起那个物体,“它用那个人本身的思维分子的镜像为基础结构建造,是一个超稳定的弦结构,不会被任何外力破坏。但是一旦那个人与之接触,弦之间的频率共振产生作用力,那这个结构就不会再得以保存。”
单弦竭力想理解雷宇的话,但显然他做不到。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样。”雷宇将感应器放在单弦手上。
感应器毫无反应。
“说明什么?”单弦问。
“说明你不是那个人。”雷宇舒口气,“我早知道你不是了。”
“那么有反应的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找到他会怎么样呢?”
会杀了他。但雷宇却说:“我会告诉他这世界的终极理论——关于弦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物理和数学都极差的人?不,你没有这个天赋。”雷宇微笑。
单弦哼了一声,将那感应器扔回雷宇手中,不再问什么。
18
几天之后,瘟疫警报解除了。邻居们蜂拥而至请单大婶的小吃店立刻开业。单大婶正在联众棋牌室里厮杀得酣畅淋漓,坚决要众食客等她扳回老本再说。
一直不怎么和雷宇说话的单弦忽然问他:“你会开车吗?”
“会。”
“那我们租辆车出去走走。我在家里好憋闷。”
雷宇和单弦便租了一辆越野吉普车走。车子按照单弦要求穿城南行。沿途都是绿灯,新铺的沥青黝黑清爽,南明河与梧桐树左右相伴。单弦打开车窗,随CD节奏在风中呼啸。车子出贵阳市区,经小河过花溪,两旁青山不绝,田野不断。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干嘛老是说关于弦的事情。你让我心神不定,好像生活有其它的真相,另外的可能存在。比如我是因为目睹了什么事件而被黑衣人抹去了记忆,或者是计算机甄选出来做为程序的改良程序。无论哪种可能,命运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 单弦关掉CD,对雷宇说。
雷宇目视前方,对这年轻人的困惑无动于衷:“你不是救世主。别相信好莱坞电影。”
“我知道电影必定与现实生活相差遥远。但,谁知道好莱坞编制那些可能性的真实动机。就像我不知道你的。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弦的事情?”
“等你真正理解了弦,你自然就会知道。”
单弦猛地踩刹车,不待车子停稳就跳下去。“别和我说时机未到!”他愤懑地嚷,“你他妈的又不是先知!”
“我不是。”雷宇面无表情,“如果你懂得弦,你会是。”
单弦伸开双臂,拍打车子,发狂道:“是不是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万物其实全都是数据流。所有东西都是虚假的,制造的,没有实体的?!”
雷宇打开车门,很平静:“生活不是科幻电影。弦也不是电子空间。你会将它们区分开的。”
单弦上了车,一路都气鼓鼓地不说话。他们开到了青岩附近,就在当地吃农家饭。木梁泥墙稻草铺顶的老房子,建在一块稻田上面。主人将柴火熏得乌黑的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取下,给他们蒸腊肉饭,还有从田里新摘的西瓜做饭后水果。饭桌就对着稻田,几头仔猪在饭桌不远处的圈里哼哼。有一只鹭鹚在田里捕食,时不时飞跳起来,白羽黑爪与翠绿的水稻配出天然卓越的山水国画。
望着那只生气勃勃的鸟,单弦突然间心平气和。他问雷宇:“我该怎样开始了解弦?”
19
他们回城途中碰到庆祝瘟疫结束的花车游行。吉普开不动了,只好停在路边等游行结束。但是游行渐渐变成一场狂欢,周围的观众纷纷加入队伍中凑热闹。雷宇被银饰环佩叮当的布依少女拉下车子,在热烈欢快的乐曲声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车上,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芦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马锣,敲敲打打怡然自得。
“听听,听听,这是北宋时期传入黔地的古乐“八音座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演奏了。”“据说金阳那边修路发现古猿人化石了,这可不得了。说不定贵阳以前是古人类的发源地呢。”“不是说贵州人夜郎自大吗?总要有自大的理由吧。源远流长,天下皆出自我,你说我该不该自大?”人们喧哗着,嘻笑着,话语如同棉絮,渐渐布满雷宇周围。如果没有弦的困绕,贵阳真是好耍。雷宇心想,这时才发现单弦不见了。
单弦凌晨3点才回家。他浑身酒气,几乎瘫倒成一团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送他到门口。女孩子嘴角俏皮地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看见雷宇就连声惊叫:“呀!是你!我们机场见过的。你忘记了吗?”
雷宇摇头。
女孩子不高兴,提高声音:“那你现在要记得我啊,叫我璇好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的健康跟踪器可以去清除了。他们还给你免费做体检呢。可别忘记了。”
雷宇正想着那个跟踪器的事情,也许去掉了,他的电磁场就可以恢复正常。璇自告奋勇陪他去交通部门报道。巧得很,遇到了那个飞机场的出租汽车司机——他还记得雷宇,一见面就招呼:“你还在贵阳啊?怎么样,贵阳不错吧?”看到璇,司机脸上顿现恍然大悟的表情,冲雷宇晃大姆指:“你真真要得。”
雷宇没说话,操控健康跟踪器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他与人类没有任何的不同,但他仍然对那个部门有一丝丝的恐惧。毕竟他只是对人的模拟体。
璇和司机聊天。司机熟悉交通部门负责跟踪器的机构,据他说,这几天去解除跟踪器的人有好几十,他已经拉过去好几个。“我们贵阳好啊,”他一路都在唠叨,“来的人都不愿意走!”
雷宇懒得理司机,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机构不大,一些普通的神色拘谨的公务员们有条不紊按章办事,没有对雷宇罗嗦一句话就将跟踪器从他体内吸出。手腕空空的好久,雷宇才彻底相信那健康跟踪真的只是健康跟踪。
“你怎么了?”璇挽住雷宇的手臂,“你表情怪怪的。”
“有吗?”雷宇摸摸脸,“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贵阳挺不可思议的。”
回到单家雷宇立刻取出感应器,它依然没有反应。也许电磁场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吧。雷宇想。那边单弦房间里璇清脆地笑。少有的,单弦低沉的笑声也夹杂其中。
于是璇成了单家的常客。璇24岁,眉眼秀丽,声音温柔,除了打麻将时与单大婶对吼很不像话,其余时间都十分乖巧。
“她是我的初恋。”单弦告诉雷宇,“我们好了很久了。”
“没有那么久。”璇纠正他,“只有两年而已。而且我去旅游学校以后你根本不理我。”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单弦辩解。
璇嫣然一笑。
璇每天都到单家的小吃店来,然后上单家看雷宇。她劝雷宇不要整天呆在房间里折腾单家的旧电器。但雷宇却似乎喜欢修理,不仅仅弄好了单家的旧电视和VCD,还把左邻右舍的坏电器都修了个遍。
璇呸雷宇:“你还喜欢做修理工啊?今天甲秀楼放花灯,你和单弦陪我去看啊!”
雷宇想推辞,单弦却也说一起吧,他好久没逛街了。雷宇只好答应。
去大南门的道路堵车,三个人弃车步行。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成抱拢之势,树荫宽大,几乎遮日。璇穿条宝蓝色印花珠片吊带裙,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如一只蝴蝶精灵。
灯会还没有开始。单弦建议去逛路旁的书店,璇嚷着要吃恋爱豆腐果。雷宇不能两个人全陪,只好女士优先。旋却不等他,自顾自找了食摊坐下。主人送过来蘸水碟,碟里一层精炼过的油辣椒,亮晶晶的红油里混了芝麻、葱花、碎花生米、蒜末、姜茸、细盐、味精、酱油、老醋、香油、香菜末。主人给烤架上的十来块半焦黄的豆腐再刷一层油,豆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恋爱豆腐果。你也来两串?”旋回头叫雷宇。雷宇摇头,神情里有些不屑。
“你别瞧不起这种坊间小吃,以前还救过人的命呢。”旋扁嘴乐,也不管雷宇肯不肯听,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抗战时,日本人对西南大后方进行空袭。炸到贵阳了。有个小伙子的住处给炸了,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人们看得见他,就是救不出来。有个姑娘可怜他没吃的,就把家里的豆腐烤好了带给他吃。”
烤架上的豆腐变成油亮的金黄色。主人将豆腐取下放在旋面前的空盘里。旋迫不及待夹开一块豆腐上面的皮,将蘸水汁浇进去,然后咬上一大口。
“后来呢?”雷宇不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
“后来大家就管这种油炸豆腐叫做恋爱豆腐果了。”旋说,一块豆腐已经消失在她的樱桃小口中。红润嘴唇上一层油光泛动,偶然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来——雷宇看璇有滋有味地吃豆腐果,心里却极想尝尝那红唇的滋味,
璇过足了瘾,发现雷宇呆望着自己,忙找纸巾擦试嘴唇,问他:“你怎么不吃?”
“啊,我不想吃。我去看看单弦,怎么逛个书店要这么久。”雷宇就要站起来。
“不许走,我还没吃完呢。”璇撒娇般地命令。雷宇又坐下,转过头,就看见了南明河中巨石之上的甲秀楼。楼檐与尖顶、窗棂镶嵌的小灯,正一盏盏亮。灯光里,单弦抱了一摞书兴冲冲过来。雷宇翻了翻,全部是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方面的书籍。
“你要干什么?”雷宇和璇同时问。
“我没有天赋,但是我会勤奋。”单弦瞧雷宇,目光里充满挑战,“我总有一天会理解弦。”
雷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手里还捧着他买的书,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等你理解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我们击掌为定。”单弦伸过手。雷宇只好也伸过去。两只手掌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璇看看雷宇,又看看单弦,满脸疑惑。
“一个学术问题,你不懂。嗨,快看啊,月亮!”单弦指着天上,叫。
银亮的月正渐渐被黑色侵蚀,只剩下细细的牙了。浩瀚的天幕上也只有这细细的一弯月牙。月牙越来越细微,弓成一线,如弓之紧弦。随即弦断弓收,月亮被黑暗完全吞没。原来是月食,雷宇记起来。这是他原来世界没有的景象,在贵阳看见了。
“扯,你哪儿有什么学术问题啊!”璇拍单弦的背,“上次你把积蓄都花了买苹果电脑,要学平面设计,结果怎么样?你还是现实点,听婶娘的话秋天去上个厨师班。”
“如果那是我选择的,我会坚持。”单弦的脸上忽然显出从未有过的倔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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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自从月食以后呈现出迅疾的姿态。雷宇感觉到时间的迅速流逝,白天黑夜交替轮换,似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他人类的面孔上,居然有了细细的眼角纹和抬头纹,而感应器还是一如既往沉默着。只有单弦对弦的坚持,让他觉得等待不是那么漫长和无聊。
在等待中,雷宇渐渐搞清楚了单大婶的羊肉汤配方,杂货店里也出现了消失许久的百香果。璇看见雷宇在小吃店灶台那里忙活,诧异得都说不出话。“单弦呢?”平息了心头的惊奇,璇急问。“他在忙。我替他干一会儿。你能到隔壁给我买一块钱的百香果吗?”雷宇回答。
璇片刻跑回来,晃晃手中的食品袋,“真的有百香果,我好久没吃到这种东西了。小时候我最爱吃这种糖了。后来就没看见卖的了。”
“需要就会刺激生产。因果互相影响。没有孤立的系统存在。” 雷宇一边说,一边给顾客端上牛肉面。那边有人叫肠旺面。雷宇应声问:“红轻红重?宽汤?”
“你还会做什么?”璇跟在雷宇身后,抽空将一颗百香果送到雷宇嘴里。
“厨房的事情难不到我。”
“你真行。”璇闪动的眸子令雷宇害怕,他岔开话题:“是找弦子吗?他去贵州大学旁听物理了。”
“又为了那个弦?他真是疯掉了。单大婶说他天天琢磨这个,还泡在网上找同道中人。”
“他的确有点疯狂,不过这种兴趣挺宝贵。”
璇忽然不说话,抬起头,盯住雷宇的眼睛。“你和我说实话,他在这个,什么弦上,有发展前途吗?”
雷宇摇头。
“那可怎么好,总得让他明白这一点啊。”璇着急。
“每个人都可以对科学拥有热情。他现在的状态非常难得。哪怕没有什么成果,也是值得称道的。”
璇轻轻叹气,“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可我,”她停顿一下,到底那半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将那袋百香果塞在雷宇手中,走开了。
璇走出去几步,忽然又跑回来,问雷宇:“那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雷宇抻抻身上溅满油花的围裙,说:“等待。”
“等待?”璇不解。
雷宇点头:“对,等待,等待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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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需要耐心。雷宇很清楚。贵阳并不像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城市。但他最有职业素质,只要存一线希望接近成功,他就不会放弃。何况,他已经将自己的未来与单弦能否领悟弦联在了一起,他必须将单弦培养出来。
趁着单弦不在,雷宇将《星夜》后面的神经诱导器又调高了一个数量级。用人类的器材原料制作出的神经诱导器非常粗糙,但对单弦还是颇有成果。人脑实际使用的部分仅仅占脑容量的1/3,大量的脑细胞还处于原始的休眠状态,唤醒这些脑细胞将极大提高人的智慧——这是雷宇正在做的事情。
单弦常常站在《星夜》前发呆。他揉着通红的眼睛对雷宇说:“我觉得我像个刚刚大梦初醒的人,这世界太玄妙了。而我以前一无所知。你看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文章。”
“有收获吗?”
“网上?论坛上的东西对我这种新人真的是不知所云。”单弦苦笑。只有一位不愿意将业余时间打发去写SCI论文的研究员,很通俗地用中文演讲弦,文章他能勉强看得进去。研究员写到某位学者用一个硕大无比的夹纸板演算公式,从左上角开始用蝇头小草一直写到右下角,写满后翻过页接着写,算上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其间惟一的休息是将铅笔放进电动削笔刀中削尖。看到这里单弦就心存羡慕,到处去找那种夹纸板,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这样将数学公式一气呵成推算到底。
“我知道初学者要想研究弦,就如同家庭妇女要登喜马拉雅山峰一样,是件异想天开的事情。不过如果抛开所有复杂的演算,另辟奇径,它也许就不困难了。比如,我能不能计算机上建模用多维结构模拟弦运动。我说不好,但是也许我会能。弦论的基本对象不仅仅是各种振动着的弦,还含有其他自由度,比如纯粹的点状粒子,两维的膜等等。数学部分求证很困难和复杂,但物理学家要有直观,不能满足于理解那些有明确数学定义的东西。就当我现在开始大一的物理课,我不过才25岁而已。学上十年,应该也能向坛子上那些人一样发言了。”
雷宇叉起双臂,冷水泼到什么地方算合适的催化剂呢?他只能走一步试一步了:“这很难,理论必须有实际的例证支持。引力红移,光线弯曲和水星近日点进动等验证了广义相对论,它能够解释所有己知的宏观引力系统。而且到目前为止,科学家们在物体108微米的距离上,都没有观测到引力定律的异常现象。引力与距离的平方依然成反比。要建立一个理论不难,要找到检验这种理论正确性的论据却很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么关于弦你究竟知道什么?”单弦的语气咄咄逼人。
雷宇躲开他的锐利目光,“我知道你无法理解的那部分。”
“我很快就会理解的。你等着。”
雷宇不再说什么,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单弦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你找的那个男孩子就是我!我想起来了,就是我。我小时候不但喜欢给大家讲书上的事情,还带着大家恶作剧,在孙师傅家楼梯底下放鞭炮,差点把他们家那口大黑猪吓疯!”
雷宇径直走回房间。
那边单弦还在大声叫:“你听见没有,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雷宇“啪”地将房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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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弦是那个人,你要杀了他。如果他不是,他在你的引导下正将自己变成那个人,你还是要杀了他。你并不问动机,你只是要杀人。
雷宇心里那消失许久的本我声音,又一次出现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头脑中滴嗒的时钟声音,但仔细听来,却又什么也没有。
上面派他来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他真的是一个杀手吗?在飞到贵阳以前,他的世界在哪里?
感应器掉在地板上,丝毫没有任何损坏。雷宇捡起这东西,在衣襟上擦了擦,东西依然晶莹剔透如故。我要疯了。雷宇骂自己,而我是始终可以把握命运的人,哪怕真相永远不了解。他将感应器放进箱子。他需要一杯酒来镇定,好在漫长的等待中保持耐心。
城市的酒吧街在北部邻近黔灵公园的地方。雷宇走进一家迪吧。璇正在灯光中摇摆,如一条摇曳的鱼。雷宇靠近她。年轻女孩子羊脂玉般的脸上泪痕点点。“我不在乎他是厨师还是物理学家,我只在乎他心里有没有我。你知道一个女人最需要男人什么吗?”她仰头问。
雷宇迷惘。
“最需要男人在乎她——她的感受,还有她的愿望。女人是为了爱情生活的。没有了爱情就没有了空气,会窒息而死。”璇大声回答。正在蹦跳的男男女女用嘘声和掌声表示对她的赞同。
“可是男人需要全世界认同他,不仅仅是女人。”雷宇耸耸肩膀,“希望你理解他。”
“我理解可不赞同。还有你,你站在舞池外边干什么?下来跳舞啊!”璇叫。
雷宇来不及谢绝,便被璇拖下舞池。女孩子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乌黑的头发在他眼前飘。雷宇就觉得心脏跟着音乐节拍一跳一跳,拦都拦不住,马上会蹦出胸腔去。
音乐慢下去,璇的头抵住雷宇的胸膛,她轻轻地叹息,像是一支花儿的低语。雷宇握着她柔软的腰枝,整个人都要溶化了。
吧台送他们法国葡萄酒,冰块与柠檬皮掺和在一起。旋说受不了,要去街头吃大排档,喝纯正的贵州赤水酿的刺梨酒。两个人吃成都麻辣烫。旋脸红红的,雷宇脸更红了。小工走过来收账,油腻的手在油腻的围腰上擦了又擦。一元的硬币一个个落在桌子上,璇数着一二三四却总是数不清楚。那小工失去了耐心,将硬币一股脑儿全撺在手掌里,手掌简直都要撑破——二位麻辣烫,鸳鸯锅,他眼睛盯住门口进来的男女,嚷。
雷宇和璇一起随小工嚷,把进门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他们在一屋子人的惊诧中跑掉了,一路上纵声大笑。雷宇拉紧险然撞车的璇,将女孩子搂进怀里。女孩子体态丰腴,气息炙热。他叫她,璇用微笑的目光答应。眼眸清亮透彻,流转顾盼之间,光华闪烁。
他们回到单家。单弦却不在。单大婶照例的打牌去了。“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就是这幅画。”旋指着墙上梵高的星星,“我总在想,这些旋涡是什么?”
“是大大小小的银河。”
“瞎说。银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银河都是漩涡状的,卷曲着运动,无数维的时空夹杂在一起,有各种不同的表象。”
“那些银河里,是不是也有太阳系?有地球和地球人?”璇的手指在画布上滑动。
“当然有。我们只是这万千世界中的一粒沙。”
“如果这些沙子中有一粒属于我,我就算死都会觉得很开心。”璇将头依靠在雷宇肩部,“彻彻底底只属于我。”
“单弦?”
“不,不是他,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雷宇觉得他今天酒喝得太多了。“我要去找图书馆单弦回来,太晚了。”雷宇咬着舌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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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里了?”雷宇迷迷瞪瞪问。酒力已经散了,他为自己坐在一辆空调大巴上诧异。
售票员好不高兴:”你要去哪里?”
“这儿是哪?”雷宇继续他毫无建设性的询问。身边的璇却已经站起来,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下车。
车外一条水泥马路斜入密林,林子那边是山峦叠翠。一些人力三轮立时蜂拥而至,问他们要不要花两块钱到镇上去。璇挑了一辆干净的有红色遮阳篷的,靠背光的一侧坐下。雷宇只好坐到晒太阳的那一边,将璇的旅行包放在自己腿上。
三轮车晃晃悠悠发动起来,一动起来就有风,雷宇额头的汗片刻被吹散了。他定下神来,车子已经接近一座古代的城楼,楼墙青苔与雨水交错的痕迹斑驳可见。
“嗨,这儿是乡下吗?”雷宇在这时空的遗迹面前有些恍惚。
“青岩离贵阳市区30公里,算不算乡下?”璇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用面巾纸包了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我在这儿有间房。”
“古屋应该很值钱。”
“那就打八折卖给你。”璇笑。“然后我租你的房子。”
雷宇眯起眼睛,璇已经抢先冲到台阶上去了——石板路一级级通向古代的城楼,楼门黑洞洞的,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未来。去处还未得见,窄小的门洞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是的,他就是一段弦,被时空之手随意抛掷,需要合适的场所舒展开以便创造自己的世界。
“来呀。”璇在石板路尽头招手,“你会喜欢青岩的。”
会吗?雷宇不能确定。等待和杀手的任务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你来不来呀!”璇催促。
“来了!”雷宇回答,一抬腿,脚步竟然是无比的轻松。
24
雷宇在次日的报纸上看到虎门巷着火的消息,损失不算太大。但那栋有40年历史的法式建筑完全报废了。这也怪对老建筑不加修缮,一味使用。报纸上的图片显示雷宇熟悉的小吃店与杂货铺都是一片不堪的狼藉。
“我放的火。”璇将报纸从雷宇手上拽走,一本正经地说。
“瞎扯。”雷宇摇头。
“你不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情?”雷宇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着璇。
“我们在胡同口碰见弦子,就去店里煮羊肉粉吃。他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就吵了起来。我把他打昏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火就起来了。”璇撅嘴,“不怪我。他老是在说那个弦啊弦,他疯了呀。”
雷宇靠住门,阳光从门外直射进来,居然刺眼地炙热。
“火灾情况怎么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地问。
“弦子他被怀疑纵火,已经被送健康委员会鉴定了。”璇低头踢脚边的石头,“他果然是疯了的。”
那个若古代弱冠书生般清瘦白皙的年轻人是疯子吗?雷宇闭上眼睛,所谓奇迹,真的就那么脆弱不能坚持要受天谴吗?
或者,自己陷入贵阳的世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了。这就是被上面抛弃的悲惨下场吧?
就此老去,葬身时空的缝隙之中,不需要他雷宇再为自己惋惜什么了。
25
璇的房在背街上,不大,但是门面房,稍微收拾一下便可以开店。璇不久就申请做了镇上的导游。雷宇用璇的房开了一家小吃店,卖米豆腐和肠旺面。
有600多年历史的青岩处处是明清古建筑,依山傍水,清幽无限。镇上寺庙道观教堂共存,令雷宇常常感叹居民对宗教的宽容。感慨之余,他会走到百岁坊那里看下山狮,石刻的野兽似乎随时会在夕阳的余晖中夺路逃走。
弦渐渐变得遥远了。单弦因为被鉴定为精神失常而免于起诉,送进了精神病院。单大婶离开了虎门巷,据说去了新城区。有时,雷宇会想像单弦发现他失踪后的心情,也许会当他是骗子吧,骗说这世界有万能的弦,还骗走了璇。不管怎么说,这结局总比他真的去杀死单弦好。雷宇惟一遗憾的是离开得太过匆忙,将那个感应器留在单家了。
这种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遥远。雷宇和璇在那年冬天,青岩被挂牌确定为中国历史名镇的喜庆日子里结了婚。
新婚那夜雷宇却睡不着觉,结婚这种事情是他以前的世界里没有的。他真的从头到尾都彻底地变做“人”了。他不能不借一点茅台来催眠自己。酒精的作用下,他进入了梦乡,却看见单弦站在那里,浑身都是血。
“你撒谎!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弦的事情。你不讲信用。我们击过掌的!”那年轻人说着说着,愤恨的表情变得委屈了,他蹲下身去,嘤嘤啜泣,“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啊……”
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
雷宇骤然惊醒,他坐起来。璇急忙打开灯,给他擦额头的汗。
“那天晚上是我点的火,是不是?”雷宇抓住妻子的胳膊。
璇脸上无惊无惧,她挣脱雷宇的手,心平气和:“真相是不存在的。你比我更清楚。”
雷宇肃然。
这以后雷宇的日子安静而闲适,喝米酒、香麦茶,吃玫瑰芝麻糖、脆皮猪蹄,听佛钟寺鼓童子班唱圣诗,看杜鹃、珙桐、桂花和红枫。雷宇和璇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弦”或者“弦子”这样的话题。雷宇想实际上他已经忘记曾经的自己,只有偶尔在为食客端茶递水的时候,他会感慨几秒自己“可耻地堕落”了。
璇接待游客,整天说历史数典故谈古人。书院街、油榨巷、西院巷、状元街,慈云寺、万寿官、北城门……一条光滑石板路,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她带游客逛完历史就到雷宇的小吃店来吃米豆腐。雷宇赤膊裸胸,在小小的厨房里磨米蒸豆腐做配汤。店太小,客人们只好站到街上去吃——薄薄青花瓷碗中半透明的米粉块,红油一层环绕着,黑红的醋汁在中间流淌,让人怎么也吃不够。总有人惊奇这醋的颜色,于是雷宇就会指着醋坛子说青岩双花醋的好处,末了一定会卖出去几打1斤包装实际只有八两的醋去。
隔年过去,璇怀孕了。十月辛苦,诞下7斤重麟儿。雷宇无法描述喜悦之情,许久以来心里因为失去弦的空洞,被儿子填补得满满当当。小雷活泼好动,不惧生人。满月后璇将他的摇篮放在小吃店门口,托店里做杂役的七娘照料。小雷喜欢笑,成了食客的一爱。人们给他玩具,他都拆得稀里哗啦。雷宇还很鼓励他,美其名曰培养智力。
夏天来的时候小吃店租下隔壁的房子,有5张桌子了。小雷已经可以走路。七娘专门负责照看他,整天带着他在镇子里转。
小暑过后,传来瘟疫又在临海地区死灰复燃的消息,虽然是内陆城市,贵阳也立刻如临大敌。雷宇才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健康委员会的人就出现在他的小吃店里。雷宇再一次听到“健康跟踪”这几个字,初到贵阳的情形立刻浮现眼前。他愣住了,任由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将肉色的装置贴进他的肌肤。
忽然七娘跑回来,焦急地说孩子不见了。她把孩子捆在牌坊那儿去上茅房,出来发现绳子断了。雷宇听了浑身冷汗直冒,赶紧叫人找。璇也扔下游客们过来与雷宇会齐。他们爬上城墙,穿过百岁的牌坊,打开状元府每一间房。他们呼喊,四只眼睛360°搜寻,直到筋疲力尽。
雷宇心里就有些隐隐不安。“还记得弦吗?”他问璇。
“弦吗?”璇瞪他,“我不记得了。你赶快把儿子找回来!”
镇子守门的人认识小雷,都说没看见。镇子并不大,他们找了很久,却怎么也看不到宝贝儿子的身影。他们不免垂头丧气。雷宇去挽璇的手,被她甩开了。璇眼圈红红的径直往前走。雷宇只好跟在后面,不敢再说什么了。
小巷曲曲折折,细窄得只能容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雷宇有些疑惑,在青岩生活了好几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条小巷。巷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漫长,似乎总也不能走到尽头——来处已经隐藏进拐弯的空间中,去处却还未得见,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
雷宇停住脚步,他清晰听见脑子里时间滴嗒的声音。那么清楚和明确,一声声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中枢上。他抱住头。但是声音就在他的脑子里,是怎么也消除不掉的。
新的48小时开始了。
原来上面始终是不曾忘记他的。
他们不过是在耐心等待。
璇也站住。她看着身后的雷宇,示意他快一点。但在巷子的深处,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看这张纸,我可以撕成无限小,小得根本看不见。纸是由纤维构成的,纤维由分子构成,然后是原子,原子核,质子、中子、电子、介子、光子、轻子和快子……世界就建筑在无限小的一根弦上。”
璇顾不上雷宇了,她向那声音跑去。雷宇要快跑才能跟上。他们拐过一座房屋的尖角,就看见小雷在地上爬,那个感应器就在他面前闪动。单弦靠墙坐着,剃了个板寸,清瘦如从前。
璇要冲上去,却被雷宇一把拉住。
单弦继续说:“他们把十一唯时空折叠起来了,只给我们三维的。三维啊!真让人痛心。”
小雷仰起脸来,面对单弦笑得天真无邪。他伸手一把抓住感应器。单弦放开手。感应器在小雷的手上异光流彩,瞬间化为无数璀璨的微粒。
(全文完)
作者注:文中关于贵阳的描述,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虚构的。虽然是贵阳人,但毕竟我离开这座城市太久了,不能将城市白描下来。至于弦,我对这物理前沿的研究对象所知浅薄,只是希望通过作品引起读者的一点点兴趣。因而,对贵阳与弦了解的读者,请原谅我在此文中的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