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呼呼
那一年我才七十岁,却已经是“亚博”号太空船的舰长了。能当上太空探险队的首领绝非易事,许多人都说我很了不起也很幸运,进而对我首航后就宣布退役很不理解。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当初换作一个经验丰富的舰长,就不会铸成那个大错了。那个错误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管委会这些年也一直保持着沉默——对于管委会委员们来说,资源是最重要的,利润是最最重要的。
那些钞票上是否血迹斑斑?谁又会在乎呢!
1
“这是我们的画像!”主舵手瓦里安特的声音里抑制不住惊喜。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冰壁上看到了壁画。壁画的颜料才渗入冰面下一点点,可见是不久前的作品。阿姆托人不知道是怎么配置颜料的,他们的壁画时间越久,就会渗入冰层越深——这个特点是医生艾发现的,探险队五个成员里,只有他喜欢美术。不过虽然我们并不太懂艺术,却也被壁画那粗狂简洁的笔法所震撼。阿姆托人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外来者个个高壮雄伟。“他们很敬畏我们这些神呢!”瓦里安特喃喃说道。
“如果你脱下头盔,让他们看到你只有两只眼睛,那你就会当作魔鬼被晒死了。”我笑了笑说。
我们在这个寒冷的星球上已经停留了一个月,基本上搞清楚了阿姆托人的情况。鄂斯玛——阿姆托人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星球的——是一颗冰星,据星矿学高材生阿斯塔特说,这颗行星原本气候温暖物种繁盛,却在几万年前偏移了自己的轨道,绕着圈子渐渐远离自己的恒星,鄂斯玛的大海变成了冰川,仅有的几块陆地也被厚厚的冰原包裹着。如此寒冷的环境,居然也能孕育出智慧,确实令人惊叹。只不过,这个文明的幼蕾终将会夭折,阿姆托人还处于冷兵器时代,而按照鄂斯玛的逃逸速度,再过两千年这颗行星就会飞出星系,成为一个巨大的流浪者。失去恒星的关照,生命又怎能存留下来?
我们没有能力拯救阿姆托文明。鄂斯玛这样怪异的运动,是因为曾遭受过一次巨流星擦身撞撞,虽然没有被直接撞飞甚至撞裂,但已被突然而来的鲁莽舞伴带得偏离了舞池。如果要回到原有的轨道,就必须再施加一次精心计算过力道的撞击。我们只是一艘探险船,船上的星炮最大功率也只能击碎一颗直径三公里的陨石。再说就算我们有这本事,谁又能知道已经适应严寒的阿姆托人是否能经受再次撞击,又是否会被温暖的气候扼杀?
最近的几次会议上,探险队成员们都为了这个问题而争吵不休,是很认真的那种吵架,没有人能面对一个濒死的文明无动于衷。“我们不是神,我们做不到。”我告诉大家,也是在安慰自己。“别跟他们发生接触,我们的目的是矿石。”我警告他们。
我们的形迹当然不可能逃脱当地土著的眼睛。阿姆托人有三只眼,两只长在脸上,一只长在头顶。医师艾认为,可能阿姆托人是从某种陆生动物演化来的,那种动物可能曾有一种飞禽类天敌,头顶上的眼睛就是用来放哨的——和另两只眼睛不同,天眼没有眼睑,始终睁着,而且只对远处的移动物体有反应。自然造化真是神奇。
在阿姆托人看来,我们就是神——电脑破译了他们那种尖锐的语言,施放在基地附近阿姆托人村落里的监听器很有效,我们被他们称作“介介吉亦阿佳”,意思是“他神”——因为我们的形体和阿姆托人所信仰的创始神或者冰神都不一样。看来村落的祭师很有创造力,居然用这么个很有趣的称呼来维护他们的神灵体系。只是他们为什么不把我们当作魔鬼呢?这个问题很让我们迷惑。
我们不是星际生物考察组,也不是文明公使团,吸引我们在鄂斯玛降落的,是计算机接43俄收到了刹什海下面强烈的铮矿反应。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小偷,我们的目的是要偷走阿姆托人的宝物,尽管他们并不懂得这宝物的价值。或许他们的文明根本发展不到那个阶段,或许他们即使将来能够延续文明,也不会拥有和人类文明一样的模式。被人类称作信息技术新纪元材料的的铮,对他们而言可能只是某种沉重的石料,将来可以用来做成房基,或者锤子,或者钱币什么的——而目前他们只能在近海打渔,藏在刹什海中央海域深处的铮,对他们来说压根就不存在。但我们毕竟是小偷,好像任何文明都不会存在偷神这一说法。而要从一个将死的人的家里偷东西,这种行为更偏向魔鬼的风格。
或者说,坏人的风格。
2
我们的基地就建在刹什海边。在阿姆托话里,这片星球上唯一的水域被称作“居吉亚比”,意思是“安洋”。不过来自中国的艾坚持“刹什海”这个名字。作为行星的发现者,探险队拥有命名权,不过仅限于无文明行星。反正我们也没办法用女高音C发出“居吉亚比”,刹什海就刹什海好了。真搞不懂阿姆托人的腹部发声器是怎么长的,比汽笛还要生猛。而比起阿姆托人说话方式更加古怪的事情就是——刹什海为什么不结冰?
阿姆托的温差很大,从摄氏零下十几度到零下七十几度,一天九变。这里随时起风,起风就降温,风停了就会“暖和”不少。但无论如何不应该还有海洋存在的。阿斯塔特对这个问题很是痴迷,这些天总是开着小飞船,带上各种探测仪器在海上满世界乱转。
“这是一个大冰盆里的大温水池。”阿斯塔特如此形容。“海底都是冰,海水温度却保持在零上五度左右。简直莫名其妙!”
作为一个舰长,我知道每个星球总会有一些违反常理的怪事情,更何况阿姆托本身就很古怪。从没听人说起过行星往外逃跑的,结果就让咱们遇上了,还有什么怪事出现在这里也很正常。我这样劝慰阿斯塔特——不劝一下是不行了,四十多岁的小伙子,急得两眼全是血丝,真可怜。“你只要告诉咱们,该怎么下水把矿石弄上来最快最安全就可以了。”
“你难道不明白么我亲爱的哈里斯特舰长?”阿斯塔特鼓起眼睛瞪着我。“这绝对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地热?不可能,海底有冰层。太阳能?恒星的光芒照到这里还不如管委会的慰问状暖人心。没有热源,你们明白么?整个海洋,面积3721.7849297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只要是水分子,都保持在零上五度!”
“注意一下你的言辞。”我咳嗽一下。
“是不是生物作用。”瓦里安特问。
艾用力摇头。“海洋里生物倒是不少,但没发现什么异常。除非是深海里藏着什么我还没找到。”
“也许是阿姆托人干的。”我托着下巴。“也不可能,除了打渔,没看出阿姆托人有亲水情结啊。做这么大个鱼缸,连地球人都办不到,也毫无意义。”
“舰长!大事情!”负责监听的导航员迪斯卡福瑞跑来说。“阿姆托人大游行!”
我们从飞船餐厅赶到指挥舱。显示屏上正现场直播呢,四百多个微型高空摄像器把信号传到我们眼前。乖乖!我倒吸一口凉气。阿姆托人人口还真不少。
白皑皑的冰原大陆如今已变了颜色,数不清的阿姆托人摆出个铺天盖地的阵势,正向大海这边进发。在分画面上能看见这些穿着厚厚皮甲的冰原侏儒,以及他们手中刺枪上的寒光。
是军队,阿姆托军队。
见鬼了,我猛然从指挥席上站起身。“起飞!”他们不会是来攻打“他神”的吧?
“各就各位,一级战斗准备。”我一边吩咐一边琢磨,我们没做什么得罪阿姆托人的事情啊。“爬升到一千米,再释放五百个监视器。”
“还是在高一点吧,如果这些家伙真能做出这么大的鱼缸,搞不齐还有什么本事。”阿斯塔特建议。
“爬升到三千米。”我从善如流。这邪门星球!
3
我们在安全高度挂着,看着下面灰蒙蒙的一大片——统计数字说是一千三百万阿姆托士兵,密密麻麻沿着海岸线排开。而我们的临时基地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仪器和采集到的样品,应该正被呈给大人物们鉴别吧,不晓得会被他们当成神迹还是妖物?
我发现我的队员们有些沮丧,那些样品可是这些天来大家的心血。“找到他们的指挥部了么?”我问。
“可以开始监听了。”迪斯卡福瑞竖起拇指。
“不要同声语音翻译,还是在画面上打字幕吧。”我说,电脑的声音都听腻了。
我们坐到屏幕前,开始收看阿姆托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型军事活动现场直播节目——这感觉很奇妙。
阿姆托人的帅帐是用动物皮毛缝制的,两层兽皮之间填满了毛线织物,我们发射了十多只窥针才掌握好到力道,总算是能看见帐内的情景了。可惜那些探针是没法回收了,不知道以后会否引起麻烦。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阿姆托的大人物,真的是大人物——伊斯玛姆托亚帝国皇帝陛下和他的文武大臣们都在这帐子里呢。我被他们尖利的对话声弄得毛骨悚然,把声音打到最低仍然有一种牙齿在矬子上蹭的感觉,好半天才搞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关系。皇帝衣着还是很简朴的,至少没有穿金戴银。不过艾提醒我注意陛下的皮袄,那灰白色绣花的袄子好像是用阿姆托人的皮缝制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然后对艾怒目而视。
“看节目。”我咬牙说。
“只要越过安洋,就可以给萨斯基玛姆托亚人一个惊喜了。”皇帝陛下说。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嗓音区别了——女高音A和女高音C之间还是有着很大的变化空间的。
“此次陛下亲征,适逢他神降世吉兆,已然昭显我军必将一击攻成!”大臣甲佝偻着身子上前说道。这让我们又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阿姆托人行弯腰礼的时候,头顶的天眼能透过皮帽子的眼孔看着对方,就是不晓得能看到何等景象。
“大祭师能否请下他神助吾军冰封安洋?”陛下的右手把玩着一根本属于我们的钛钢试管,试管在他的七个手指间翻来绕去,动作倒是相当纯熟。
“陛下,他神并非冰神,恐无此等法力……”大祭师的声调顿时低了半截。
“大祭师能否请下冰神降世?”陛下问。
“……”大祭师的脑袋快弯到地上了。“恕臣无能。”
“那就拿你祭旗好了。”陛下挥了挥左手。
大祭师被士兵拖出帐外时肚皮急速起伏,虽说我们关小了音响,却仍被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尖叫吵得不寒而栗。屏幕上滑过一连串字符,不过我们都没什么心思看那些废话,倒是觉得阿姆托皇帝还真有点皇帝的气势。
“谁能为吾解忧?”皇帝直起身子问众大臣。
“十万渔夫已征召完毕,正加紧赶制船只……”武将乙探出身子刚说了半句,就成了大祭师的追随者。然后帅帐里的人们陷入了沉默。
“把耶禹易斯基姆带回来。”陛下瞅着手中的试管,咧嘴一笑——也许是笑,我们不敢肯定——露出满口尖锐的细牙。
浑身瘫软的大祭师趴在帐中,聆听着皇帝的旨意。
“他神显圣绝非寻常,请其襄助吾军未必不可成。”皇帝拖长了嗓子。“吾尚缺一战袍,背甲暂待大祭师献忠。”
还真是用人皮做衣服。我们在飞船里面面相觑,这些野蛮人太可怕了。
4
探险队不得干预文明社会,这是铁的纪律。我们当然不会理睬大祭师在下面装神弄鬼做法事——就算可以干预文明,那个一口尖牙的皇帝也很讨人嫌,不对他做点什么就算他走运了。我指挥飞船飞到安洋的中心地带,临时基地没法呆了。这个星球透着一股子邪气,还是赶紧弄走矿石回家的好。
于是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了——冰星上的大温泉里会否有什么危险?我们开始逐一排查。
海底湍流或者漩涡——安洋平和得很,没有这些可怕的陷阱,就象我们形容的,这片大海是一个鱼缸,虽然大,却波澜不惊。
强烈磁场——没有发现。
辐射——没有明显的重元素辐射源。下面的水域深处只有铮矿反应,储量足有七十吨,而且是纯度极高的铮晶元矿。按照阿斯塔特的说法,搬上来就可以直接加工成电脑数据储存器。我们赚大了,按出发的行情计算,这批货至少能值五百亿。
有害生物——这个问题也不存在。反正下水的是机器人,对于飞船上的生物隔离系统我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矿藏守卫者——还没发现。不过我们对这一点倒是有些担心,和这恒温海洋一样,高纯度的铮矿大量聚集,实在不像是自然造化。虽然安洋里最大的活物也就是一米长的水母——据艾探测这些水母属于硅基生命,总数超过四亿——但说不定会有阿托姆机器战士埋伏在矿区附近。
根据阿斯塔特的探测分析,我们目前愈发倾向于阿托姆存在一个高度发达的史前文明,那些剥人皮做大旗的野蛮人是不可能制造这些奇迹的——我们的目标静静躺在深达4327.5米的海底,呈八角星立柱状耸立在冰基上,以铮柱为中心向外辐射状排列着将近两亿个结构不明的硅质球体。海水恒温的谜底也被揭开了——史前文明把安洋变成了一个大微波炉,那些球体让所辖区域的海水保持温暖,而能源是水。要维持这样大的供热工程需要难以想象的能量,以我们的智慧只能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将水分解成氢和氧,然后制造氢元素聚变反应来解决能源供给,这也符合就地取材的原则。那些球体不光是微波站,更可能装有整套微型的反应堆。我们能够猜出答案,却做不到,人类的技术水平还做不到。整个工程设计之宏大完美令人赞叹,而微波辐射居然严格控制在水域之内,聚变反应也没有一丝辐射外泄。可以肯定,阿托姆史前文明的科技水平比人类先进不少。
这更让我们增添了一丝罪恶感,拆掉史前文明遗迹和偷矿石是完全不同的罪过。阿斯塔特还发现,这个神秘的工程所制造的副产品氧气,对已经被冰封的阿托姆而言非常重要——失去植被保护的行星已经没有了造氧能力,而活跃在冰上川的皇帝陛下所管辖的文明,显然还不懂得环保学说。可惜了,如此伟大的工程现在只能庇佑那四亿只水母,还有那些可恶的阿姆托人。但如果我们搬走铮柱,绝对就会导致整个史前海底工程停止运转,也许阿托姆皇帝陛下的子孙后代也许等不到行星冲出星系就会缺氧而死。
问题很严重,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权限。于是我们向管委会发了封信请求指示。
待等待回信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关注着阿托姆大军的动静。
阿托姆人似乎对温水很是恐惧,艾猜测海水会烫伤他们的皮肤。不过我觉得这个理论说不通,红外线探测反应阿姆托人的体温维持在零上二度左右,五度的水怕是烫不坏可以做成衣服的皮肤的。这又是一个谜。我们又不能抓一个阿姆托人上来做解剖试验,他们虽然很野蛮,好歹是智慧生物,应该受到尊重。
这些天海边多了许多船,或者说是用吹气皮囊绑在一起的巨大皮筏子,装上留好桨口的冰质挡板,样子看上去倒还不赖。那些初学乍练的水手们正每日加紧练习划船技术,不过我们怀疑这支新成立的海军能经得起安洋的考验。阿托姆唯一的海洋基本上可以说风平浪静,不过超过两万公里的航程似乎绝非人力所能克服的。
总而言之,我们认为皇帝陛下正在率领他的数千万大军蹈海自杀。不过皇帝似乎并不知道所谓的“他神”们的担忧,在第一支先遣船队出发的时候,陛下站在一座冰砌的高台上冒着凛冽的寒风,发表了战前动员:“伊斯玛姆托亚创国七百五十一年,历代明君上承诸神之谕,下察万民之心,强国富民开疆辟土成就万代伟业,此乃吾等之福也。吾幸为诸神钦命之子,不敢片刻背负天恩。今日起兵奇袭萨斯基玛姆托亚,定可消除三百年来萨族侵扰之害。彼国昏君无道上下奢靡,虽有安洋天险,怎奈吾军神祗庇佑军民一心……”
仪式上我们没有发现可怜的大祭师的身影——现在已经被皇帝陛下穿在身上了。
5
“众神来到人间,给我们带来希望,但他们只愿作为过客,又从我们的天眼里消失,仿佛凡尘中最圣洁的冰,对他们而言都是污秽的。”我躺在床上,念着大祭师的遗言,很像是诗,至少电脑翻译成了现在这个格式,可惜我不懂诗也不喜欢这几句话,也许是大祭师就这水平吧。我实在很讨厌阿姆托人,我知道人类历史时期曾发生过比穿人皮衣服更兽性的事情,但亲眼所见的感受到的冲击毕竟比翻阅历史要大得多。难怪这个文明不会长命,我想。
这几天很无聊,探测机器人下水无数次了,没发现海底有什么武器系统。机器人每次下水都会引起水母们一阵骚乱,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我们只等着管委会的回复一到就可以回家了——空着手,或者满载而归。
我的心里并不愿意挖走铮柱,那是值得敬仰的文明奇迹,虽然文明已经消亡,我们作为智慧同类也实在没有理由从这海底圣殿窃走任何物事。不过我估计管委会应该想不到这些道德范畴的问题,铮柱对他们而言恐怕只不过是一大块价值连城的优质原材料。
“舰长。”迪斯卡福瑞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出。
“说。”我心想莫非那位比我还无聊的皇帝又有新花样了。
“管委会的回复收到了。”
我翻身下床,沿着甬道朝指挥舱走去,突然觉着自己有些心慌气短,不禁停住脚深呼吸。
“行情暴涨,尽快完成任务返航,期待你们胜利归来!”我把回复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着大家。
“他们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是不愿意,否则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发什么情况报告。”艾皱起眉头。“这件事情我下不了手,谁知道后果怎样。”
“没听说过什么文明会庇佑新一代文明的,再说阿姆托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保护的——他们不正在找死么。”迪斯卡福瑞咧嘴一笑。“阿姆托行星整个就是一飞行大棺材,其实我们是在盗墓,只不过没那个耐心等着棺材里的人气绝罢了。大家也听见了,行情暴涨!”
我看看艾。
“不干这份差使,回去就麻烦大了。”瓦里安特低声说。
“阿斯塔特?”
“我们再带几个球体回去留作纪念。阿姆托是废掉了,但过去的那个文明还是值得人类纪念的。”他慢慢地说。
我突然发现我们这些人中,阿斯塔特比我还适合当官,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个优点?
“我反对,艾反对,二比三。”我的口气不太好。“执行任务。”
实施计划早已经在电脑里演习过多次了:机器工程队下水,把推进器绑在铮柱上,挖松柱子四周的地基,然后推进器点火——就这么简单。不过在实际施工时,还是出现了一件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些水母疯了。
无数的水母集合起来,更多的水母正从其他海域朝这里赶来。我们能够从水下机器人传来的画面中看到它们——到处都是水母,急速地扭摆着触手游向机器人,用它们的头撞击着来自异星的合金结构怪物。它们将机器施工队包围住,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整个水下战场听不到一声呐喊,只有密集的气泡碎裂声。淡紫色的水母们冲上来,弹回去,又冲上来。可惜它们柔弱的身体不能对机器人造成任何伤害,它们的撞击对机器人来说犹如和风拂面。点火了,推进器的喷口闪出炫目的光芒,铮柱在的巨大推力下渐渐升起,轻而易举地闯过水母大军那不堪一击的包围圈。铮柱冲出水面腾空而起的那一刻,我们看到掀起的巨浪间至少有数千只水母的残骸四下飞溅。而他们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淡紫色液体,竟然让附近的海面改变了颜色。
“那是它们的血液。”艾喃喃自语。
整个铮柱柱体上附满了水母,在飞升的过程中它们不断跌落下来。水母很轻,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触手,很快被寒风凝固成近乎白色的冰封标本,缓缓飘荡降落。
我们静静地站在大屏幕前,屏息注视着海面上空落花缤纷的凄美场面。所有的操作由电脑控制,无需我们费心。这一刻我们只是观众。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是什么,只晓得自己一点也不兴奋。
飞船打开货舱入口,让负责收集球体的机器人返航,然后继续停在那里等待着水下施工队。
“它们回不来了。”阿斯塔特突然闷声说道。
是的,我们下方的海域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数不清的水母漂浮在水面上,而探测器告诉我们,水面下的区域也都被水母填满了。我们的机器人就被这些水母用它们的身躯死死压在海底,再也上不来了。
“看呐!”瓦里安特颤声指着屏幕。
在我们下方,海面变高了——水母层层叠叠垒起来,终于超过了水面,构成了一个由水母身躯组成的平台。平台越升越高,变成了一座塔,塔顶的水母们将触手伸得笔直,指着铮柱飞离的方向。一阵风掠过,这些弱小的生灵就变成了雕塑,让它们保持着这个绝望的姿势。海面下的水母人不屈不挠地继续上涌,以惊人的速度将高塔托起,仿佛这样就可以追上已消失在云端的铮柱。如果是在平日,越来越重的冰塔很快就会压垮水下那血肉组成的基座,但现在铮柱已被我们拔去,一直保佑着安洋的恒温系统熄火了,非自然的温暖失去了根源,所有的一切便迅速在寒冷的咒语下变成了僵硬的固体。
这是一幕奇观,冰神的诅咒沿着洁白的水母之塔朝下蔓延,湛蓝的海洋以高塔为中心在我们眼前泛出一圈白色,那白色的边缘不断扩展,将水下的一切生命和灵魂封存在晶莹璀璨的透明结构里。
天啊,全都停滞了。
这就是阿姆托皇帝梦寐以求的奇迹,却经我们罪恶的手变成了现实。过不了多久,阿姆托大军就能穿过变成冰川的安洋,在我们所未曾探访过的某个地方摆开战场进行厮杀。那一千三百万士兵的血肉所汇聚成的毁灭力量,究竟会给远方的国度带来多大的伤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残暴的阿姆托皇帝,可以谈笑间剥下人皮,可以用冠冕堂皇的名义指挥屠杀掠夺,但他还是远远比不上我们。我们拔走了铮柱,不仅将安洋变作冰川,不仅凭空造就了一座高达一千米的巨大灵塔,我们还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了四亿只水母,也将整个阿姆托生命圈的末日推近到了眼前。是的,我们讨厌阿姆托人,所以我们可以故意忽略铮柱对阿姆托生命圈的重要性,但这些水母的绝望挣扎,却让我们无比震撼。它们原本是这海洋里唯一的主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是我们毁灭了一切。
安洋的主人!我看着水母之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天呐!如此广袤的海洋里,只有水母!这种单一的生态只能在一种环境里呈现——城市!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半天也没能勇气讲出来,只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转头看看其他人,却也都是一脸惊惶。
这个问题,已经根本没必要问出来了。
“撤!”我嘎声说道。飞船应声而起,迅速穿破云层进入乌黑的外空间,然后转变航向,很快找到正静静呆在近地轨道上的铮柱,装货,返航。
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没有说话,我也一样,只想赶快做完例行程序躲进冬眠舱。
“等一下!”艾喊住大家,他已经满脸是泪。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对他惨然一笑,然后掉头就走。
6
回到故乡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份辞职信申请退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队员们。我返还了那一大笔奖金,谢绝了庆功宴,谢绝了一切公开活动。为了躲开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和热情的求婚女郎,我更名改姓隐居起来。
但我还是不如艾——他自杀了。我没有自杀的勇气。
阿斯塔特后来进入了管委会,终于成为掌权者之一,据说他政绩卓然。
瓦里安特和迪斯卡福瑞不知所终。
神秘球体没有出现在任何报道中。
管委会把铮柱加工成晶圆,卖了七百亿。这件事情轰动一时。这些来自阿托姆的储存器质量非常好,人们在使用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果说它们曾经记载过什么,也早被抹除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再提起阿托姆,这只不过是人类扩张过程中的一件很小的事情罢了,除了价值七百亿的顶级矿石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但它却改变了我的一生,至今我都不敢抬头仰望星空,不敢去海边,不敢观看有关水母的任何节目。
紫色的水母组成的高塔,艾那瞪得溜圆的满是泪水的黑色眼睛,成了我梦中交替出现的两个画面,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没法消除这两个画面。
我本来可以行使舰长的权力否决行动方案的,不过那样我必将受到管委会的惩罚,然后会有别的飞船完成任务。但当时,我确实可以制止惨剧的发生。
所以我没法原谅自己。
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