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若博妈妈说今天——2000年4月1日是我们大伙儿的10岁生日,今天不用到天房外去做生存实验,也不用学习,就在家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伙伴们高兴极了,齐声尖叫着四散跑开。我发觉若博妈妈笑了,不是她的铁面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纹一闪就没有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天房里有60个孩子。我叫王丽英,若博妈妈叫我小英子,伙伴们都叫我英子姐。还有白皮肤的乔治,黑皮肤的萨布里,红脸蛋的索朗丹增,黄皮肤的大川良子,鹰钩鼻的优素福,金发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过我比最小的孔茨也只大了一小时。若博妈妈已经教我们学算术,知道一小时是60分钟,所以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是间隔一分钟,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若博妈妈是所有人的妈妈,可她常说她不是真正的妈妈。真正的妈妈是肉作的身体,象我们每个人一样,不是像她这种坚硬冰凉的铁身体。真正的妈妈胸前有一对“妈妈”,正规的说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儿都是吃奶汁长大的。你说这有多稀奇,我们都没吃过奶汁,也许吃过但忘了。我们现在每天吃“玛纳”,圆圆的,有拳头那么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颗,由若博妈妈发给我们。
还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妈妈说我们中的女孩子(就是没有长鸡鸡的孩子)长大了都会作妈妈,肚子里会怀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会变大,会流出奶汁,10个月后孩子生出来,就喝这些奶汁。这真是怪极了,小孩子怎么会钻到肚子里呢?小豆豆又怎么会变大呢?从那时起,女孩子们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长大没长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在里边说话。不过若博妈妈叫我们放心,她说这都是长大后才会出现的事。
还有男孩子呢?他们也会生孩子吗?若博妈妈说不会,他们肚子里不会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会变大。不过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叫作“爸爸”。可是,为什么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呢?若博妈妈说你们长大后就知道了,到15岁后就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记住男人女人要结婚,结婚后女人生小孩,用“妈妈”喂他长大;小孩长大还要结婚,再生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齐声喊:记住了!孔茨又问了一个怪问题:若博妈妈,你说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会长大,不会流出奶汁,那我们干嘛长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费嘛。这下把若博妈妈问愣了,她摇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的资料库中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若博妈妈什么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被问住,所以我们都很佩服孔茨。
不过只有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若博妈妈,”我轻声问,“那么我们真正的妈妈爸爸呢,我们有爸爸妈妈吗?”
若博妈妈背过身,透过透明墙壁看着很远的地方。“你们当然有。肯定有。他们把你们送到这儿,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来做生存实验。实验完成后他们就会接你们回去,回到被称作‘故土’的地方。那儿有汽车(会在地上跑的房子),有电视机(小人在里边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喷喷的鲜花,有数不清的好东西。所以,咱们一块儿努力,早点把生存实验做完吧。”
我们住在天房里,一个巨大透明的圆形罩子从天上罩下来,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屋顶。屋顶是圆锥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觉到它。因为只有白色的云朵才能飘到尖顶的中央,如果是会下雨的黑云,最多只能爬到尖顶的周边。这时可有趣啦,黑沉沉的云层从四周挤着屋顶,只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蓝天和轻飘飘的白云,只是屋顶变得很小。下雨了,汹涌的水流从屋顶边缘漫下来,再顺着直立的墙壁向下流,就像是挂了一圈水帘。但屋顶仍是阳光明媚。
天房里罩着一座孤山,一个眼睛形状的湖泊,我们叫它眼睛湖,其它地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只有松树,几乎贴着地皮生长,树干纤细扭曲,非常坚硬,枝干上挂着小小的松果。老鼠在树网下钻来钻去,有时也爬到枝干上摘松果,用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你。湖里只有一种鱼,指头那么长,圆圆的身子,我们叫它白条儿鱼。若博妈妈说,在我们刚生下来时,天房里有很多树,很多动物,包括天上飞的小鸟,都是和你们一块儿从“故土”带来的。可是两年之间它们都死光了,如今只剩下地皮松、节节草、老鼠、竹节蛇、白条儿鱼、屎克郎等寥寥几种生命。我们感到很可惜,特别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飞的鸟儿,它们怎么能在天上飞呢?那多自在呀,我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出鸟在天上飞的景象。萨布里和索朗丹增至今不相信这件事,他们说一定是若博妈妈逗我们玩的——可若博妈妈从没说过谎话。那么一定是若博妈妈看花眼了,把天上飘的树叶什么的看成活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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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还争辩说,天房外的树林里也没有会飞的东西呀。我们早就知道,天房内外的动植物是完全不同的。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说它们吧,若博妈妈不是让我们尽情玩儿吗?咱们抓紧时间玩吧。
若博妈妈说,小英子,你带大伙儿玩,我要回控制室了。控制室是天房里唯一的房子,妈妈很少让我们进去。她在那里给我们做玛纳,还管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是干什么“生态封闭循环”用的。但她从不给我们讲这些机器,她说你们用不着知道。对了,若博妈妈最爱坐在控制室的后窗,用一架单筒望远镜看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么,从不讲给我们听。
孩子们自动分成几拨,索朗丹增带一拨儿,他们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吃。萨布里带一拨儿,他们要到湖里游泳,逮白条儿鱼吃。玛纳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吃腻了,有时我们就摘松果、逮老鼠和竹节蛇,换换口味。我和大川良子带一拨儿,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议今天还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这时有人喊我,是乔治,正向我跑来,他的那拨儿人站成一排等着。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边说:他肯定又找咱们玩土人打仗,别答应他!乔治在我面前站住,讨好地笑着:“英子姐,咱们还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给你多分几个人,让你赢一次,行不?”
我摇头拒绝了:“不,我们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乔治力气很大,手底下还有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象恰恰、泰森、吉布森等,分拨儿打仗他老赢,我、索朗丹增、萨布里都不愿同他玩打仗。乔治央求我:“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总是心软,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无法拒绝。忽然我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几个人吧。”乔治高兴了,慷慨地说:“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选吧。”
我笑着说:不用挑你的人,你去准备吧。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担心地悄声说:英子姐,咱们打不过他的,只要一打赢,他又狂啦。
我知道乔治的毛病,不管这会儿他说得多好,一打赢他就狂得没边儿,变着法子折磨俘虏,让你爬着走路,让你当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画黑屁股。偏偏这是游戏规则允许的。我说良子你别担心,今天咱们一定要赢!你先带大伙儿做准备,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正要出发,我跑过去喊住他俩:“索朗,萨布里,今天别逮老鼠和捉鱼了,咱们合成一伙儿,跟乔治打仗吧。”两人还有些犹豫,我鼓动他们:“你们和乔治打仗不也老输嘛,今天咱们合起来,一定把他打败,教训教训他!”
两人想想,高兴地答应,我们商量了打仗的方案。这边,良子已带大伙儿做好准备,拾一堆小石子和松果当武器,装在每人的猎袋里。天房里的孩子一向光着上身,腰里围着短裙,短裙后有一个猎袋,装着匕首和火镰(火石、火绒)。玩土人打仗用不着这些两样玩意儿,但若博妈妈一直严厉地要求我们随身携带。乔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镰弄丢了,若博妈妈甚至用电鞭惩罚他们。电鞭可厉害啦,被它抽一下,就会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疼到骨头缝里。乔治那么蛮勇,被抽过一次后,看见电鞭就发抖。若博妈妈总是随身带着电鞭,不过一般不用它。但那次她怒气冲冲地吼道:“记住这次惩罚的滋味!记住带匕首和火镰!忘了它们,有一天你会送命的!”
我们很害怕,也很纳闷。在天房里生活,我们从没用过匕首和火镰,若博妈妈为什么这样看重它们?不过,不管怎么说,从那次起,再没有人丢失这两样东西。即使再马虎的人,也会时时检查自己的猎袋。
我领着手下来到眼睛湖边,背靠湖岸做好准备。我给大伙儿鼓劲:“不要怕,我已经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败他们。”
按照规则,这边做好准备后,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恶的土人哪,你们快来吧!”乔治他们怪声叫着跑过来。等他们近到十几步远时,我们的石子和松果像雨点般飞过去,有几个的脑袋被砸中了,哎哟哎哟地喊,可他们非常蛮勇,脚下一点不停。这边几个伙伴开始发慌,我大声喊 :别怕,和他们拼!援兵马上就到!大伙儿冲过去,和乔治的手下扭作一团。
乔治没想到这次我们这样拼命,他大声吼着:杀死野人!杀死野人!混战一场后,他的人毕竟有力气,把我们很多人都摔倒了,乔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压着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带鞘的匕首压在我的喉咙上,得意地说:“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规矩,这时我们该投降了。不投降就会被“杀死”,那么,这一天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游戏。但我高声喊着:“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这时后边一阵凶猛的杀声,索朗丹增和萨布里带领两拨人赶到,俩人收拾一个,很快把他们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把乔治摔在地上,用带鞘匕首压着他的喉咙,兴高采烈地喊:“降不降?降不降?”
乔治从惊呆中醒过神,恼怒地喊:“不算数!你们喊来这么多帮手!”
我笑道:“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人多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乔治狂怒地甩开索朗和萨布里,从鞘中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不服,我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也被激怒了,因为游戏中不允许匕首出鞘。他们也拔出匕首,怒冲冲地说:“想耍赖吗?想拼命吗?来吧!”
我忙喊住他们两个,走近乔治,乔治两眼通红,咻咻地喘息着。我柔声说:“乔治,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扒掉俘虏的裙子,不会给你们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乔治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细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恰恰、吉布森他们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乔治还在咕哝着: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我们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孔茨逗乔治:还玩土人打仗,还是三拨儿收拾一拨儿,行不?乔治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脊背。萨布里说:咱们都去逮老鼠,捉来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轻声说:“我想和乔治、索朗、萨布里和良子到墙边,看看天房外边的世界。你们陪我去吗?”
几个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云把我们的快乐淹没了。我知道黑云里藏着什么:恐惧。我们都害怕到“外边”去,连想都不愿想。可是,从5岁开始,除了生日那天,我们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1分钟,再是2分、3分……现在增加到15分钟。虽然只有15分钟,可那就像100年1000年,我们总觉得,这次出去后就回不来了——的确有3个人没回来,尸体被若博妈妈埋在透明墙壁的外面,后来那些地方长出三株肥壮的大叶树。所以,从五六岁开始,天房的孩子们就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着我们。我说:“虽说出去过那么多次,但每次都只顾喘气啦,从没认真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可是若博妈妈说,每人必须通过外边的生存实验,谁也躲不过的。我想咱们该提前观察一下。”
索朗说:“那就去吧,我们都陪你去。”
从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墙边,快走需两个小时。要赶快走,赶在晚饭前回来。我们绕过山脚,地势渐渐平缓,到处是半人高的节节草和芨芨草,偶然可以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比山上的地皮松要高一些,但也只是刚盖过我们的头顶。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为这儿没有松果吃,偶然见一只立在土坎上,抱着小小的前肢,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我们。有时,一条竹节蛇嗖地钻到草丛中。
“墙”到了。
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形成圆锥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屋顶和墙壁流淌,天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红光中。但墙壁外面不同,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
墙外长着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暗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爬,所以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大叶树的暗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的脑袋。
大叶树和蛇藤也蛮横地挤迫着我们的天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把墙壁遮满了。
有一节蛇藤忽然晃动起来——不是蛇藤,是一条双口蛇。我们出去做生存实验时偶尔碰见过。双口蛇的身体是鲜红色,用一张嘴吸咐在地上或咬住树干,身体自由地屈伸着,用另一张嘴吃大叶树的叶子。等到附近的树叶吃光,再用吃东西这张嘴吸附在地上,腾出另一张嘴向前吃过去,身体就这样一屈一拱地往前走。现在,这条双口蛇的嘴巴碰到了墙壁,它在品尝这是什么东西,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整齐的牙齿,样子实在令人心怵。良子吓得躲到我身后,索朗不在乎地说:“别怕,它是吃树叶的,不会吃人。它也没有眼睛,再说它还在墙外边呢。”
双口蛇试探一会儿,啃不动坚硬的墙壁,便缩回身子,在枝叶中消失。我们都盯着外面,心里沉甸甸地。我们并不怕双口蛇,不怕大叶树和蛇藤围出来的黑暗。我们害怕——外面的空气。
那稀薄的氧气不足的空气。
那儿的空气能把人“淹死”,你无处可逃。我们张大嘴巴、张圆鼻孔用力呼吸,但是没用,仍是难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着我们的喉咙,头部剧疼,黑云从脑袋向全身蔓延,逼得你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们无力地拍着门,乞求若博妈妈让我们进去,可是不到规定时刻她是不会开门的,三个伙伴就这样憋死在外边……
这会儿看到墙外的黑暗,那种窒息感又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不想再看外边。其实,经过这几年的锻炼,这15分钟我们已经能熬过来了,可是——每天一次呵!每天,我们实在不想迈过那道密封门,可是好脾气的妈妈这时总扬着电鞭,凶狠地逼我们出去。
这15分钟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即使睡梦中也不会忘记。而且,这个担心的下面还挂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恐惧:为什么天房内外的空气不一样?这点让人心里不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踏实,但我就是担心。
我逼着自己转回身,重新面对墙外的密林。那里有食物吗?有没有吃人的恶兽?外面的空气是不是到处一样?我看哪看哪,心里有止不住的忧伤。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们,谁也逃脱不了。
我们5人及时赶回控制室,红太阳已经很低了,红月亮刚刚升起。在粉红色的暮霭中,伙伴们排成一队,从若博妈妈手里接过今天的玛纳。发玛纳时,妈妈常摸摸我们的头顶,问问今天干了什么,过得高兴吗。伙伴们也会笑嘻嘻地挽住妈妈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亲热一会儿。尽管妈妈的身体又硬又凉,我们还是想挨着她。若博妈妈这时十分和霭,一点不象拿着电鞭的凶巴巴的样子。
我排在队伍后边,轮到我了,若博妈妈拍拍我的脑袋问:“你今天玩土人打仗,联合索朗和萨布里把乔治打败了,对吗?”我扭头看看乔治,他不乐意地梗着脖子,便说:“我们人多,开始是乔治占上风的。”若博又拍拍我:“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玛纳分完了,我们很快把它吞到肚里。若博妈妈说: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下午那个沉重的预感又来了。60个伙伴都聚过来,60双眼睛在粉红色的月光下闪亮。若博妈妈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严肃地说:“你们已经过了10岁生日,已经是大孩子了。从明天起你们要离开天房,每7天回来一次。这7天每人只发一颗玛纳,其余食物自己寻找。”
我们都傻了,慢慢转动着脑袋,看着前后左右的伙伴。若博妈妈一定是开玩笑,不会真把我们赶出去。7天!7天后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妈妈,你干嘛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来吓唬我们呢。可是,妈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记往是7天!明天是2000年4月2号,早上太阳出来前全部出去,到4月8号早上太阳升起后再回来,早一分钟我也不会开门。”
乔治狂怒地喊:“7天后我们会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妈妈冷冰冰地说:“你想尝尝电鞭的滋味吗?”她摸着腰间的电鞭向乔治走去,我急忙跳起来护住乔治,乔治挺起胸膛与她对抗,但他的身体分明在发抖。我悲哀地看着若博妈妈,想起刚才有过的想法:某个灾难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妈妈,我们听你的吩咐,可是——7天!”
若博妈妈垂下鞭子,叹息一声:“孩子们,我不想逼你们,可是你们必须尽快通过生存实验,否则就来不及了。”
晚上我们总是散布在眼睛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今晚大伙儿没有商量,自动聚在一块儿,身体挨着身体,头顶着头。我们都害怕,睁大眼睛不睡觉。红月亮已经升到天顶,偶尔有一只小老鼠从草丛里跑过去。朴顺姬忽然把头钻到我的腋下,嘤嘤地哭了:“英子姐,我害怕。”
我说不要怕,怕也没有用。若博妈妈说得对,既然能熬过15分钟,就能熬过7天。我们生下来,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生存实验呀,谁也逃不掉。乔治怒声说:不出去,咱们都不出去!萨布里马上接口:可是,妈妈的电鞭……乔治咬着牙说:“把它偷过来!再用它……”
大伙儿都打一个寒噤。在此之前,从没人想过要反抗若博妈妈,乔治这句话让我们胆战心惊。很多人仰头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发话,便说:“不,我想该听妈妈的话,她是为咱们好。”
乔治怒冲冲地啐一口,离开我们单独睡去了。我们都睁着眼,很久才睡着。
早上我们醒了,外边是难得的晴天,红色的朝霞在天边燃烧,蓝色的天空晶莹澄彻。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忘了昨晚的事。我们想,这么美好的日子,那种事不会发生的。可是,若博妈妈在控制室等着我们,提一篮玛纳,腰里挂着电鞭。她喊我们:快来领玛纳,领完就出去!
我们悲哀地过去,默默地领了玛纳,装在猎袋里。若博妈妈领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来到密封门口。墙外,粘糊糊的浓绿仍在紧紧地箍着透明的墙壁,阴暗在等着吞噬我们。密封门打开了,空气带着啸声向外流,若博妈妈说过,这是因为天房内空气的压力比外边大。一只小老鼠借着风力,嗖地穿过密封门,消失在绿阴中。我怜悯地想,它这么心甘情愿地往外跑,大概不知道外边的可怕吧。
所有伙伴哀求地看着若博妈妈,祈盼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是不,她脸上冷冰冰的,非常严厉。我只好带头跨过密封门,伙伴们跟在后边。最后的孔茨出来后,密封门刷地关闭,啸声被截住了。
由于每天进出,门外已被踩出一个小小的空场,我们茫然呆在这个空场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窒息的感觉马上来了,它挤出肺内最后一点空气,扼住喉咙。眼前发黑,我们张大嘴巴喘息着。忽然朴顺姬嘶声喊着:“我……受不……了啦……”
她撕着胸口,慢慢倒下去,我和索朗赶紧俯下身。她的面孔青紫,眼珠凸出,极度的恐惧充溢在瞳孔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出来还不到5分钟,可是平时她忍受15分钟也没出意外呀。我们急急喊着:顺姬,快吸气!大口吸气!
没有用。她的面色越来越紫,眼神已开始朦胧。我急忙跑到密封门前,用力拍着:快开门!快开门!顺姬要死啦!若博妈妈,快开门!索朗已经把顺姬抱到门边。索朗丹增是伙伴中最能适应外边空气的,若博妈妈说这是因为遗传,他的血液携氧能力比别人强。他把顺姬举到门边,可是那边没有动静。若博妈妈像石像一样立在门内,不知道她是否听到我们的喊声。我们喊着,哭着,忽然,一股臭气冲出来,是顺姬的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体慢慢变冷,一双眼睛仍然圆睁着。
门还是没有开。
伙伴们立在顺姬的尸体旁垂泪,没人哭出声。我们已经知道,妈妈不会来抚慰我们。顺姬死了,不是在游戏中被杀死,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活转。天房通体透明,充溢着明亮温暖的红光,衬着这红色的背景,墙壁那边的若博妈妈一动不动。天房,家,若博妈妈,这些字眼从懂事起就种在我们心里,是那样亲切。可是今天它们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冷酷无情。我忍着泪说:“她不会开门的,走吧,到森林里去吧。”这时我忽然发现:我们出来已经很久,绝对超过15分钟,可是,只顾忙着抢救顺姬和为她悲伤,几乎忘了现在是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我欣喜地喊:“你们看,15分钟早过去了,咱们再也不会憋死了!”
大家都欣喜地点头。虽然胸口还很闷,头昏,四肢乏力,但至少我们不会像顺姬那样死去了,很可能顺姬是死于心理紧张。确认这一点后,恐惧没那么入骨了。大川良子轻声问我:顺姬怎么办?
顺姬怎么办?记得若博妈妈说过,对死人的处理要有一套复杂的仪式,仪式完成后把尸体埋掉或者烧掉,这样灵魂才能远离痛苦,飞到一个流淌着奶汁和蜜糖的地方。但我不懂得埋葬死人的仪式,也不想把顺姬烧掉,那会使她疼痛的。我想了想,说:“用树叶把她埋掉吧。”
我取下顺姬的猎袋,挎在肩上,吩咐伙伴砍下很多枝叶,把尸体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我们离开这儿,向森林中走去。
大叶树和蛇藤互相缠绕,森林里十分拥挤和黑暗,几乎没法走动。我们用匕首边砍边走。我怕伙伴们走失,就喊来乔治、索朗、萨布里、娜塔莎和优素福,我说咱们还按玩游戏那样分成6队吧,每队10个人,咱们6人是队长,要随时招呼自己的手下,莫要走失。几个人爽快地答应了。我不放心,又特意交待:“现在不是玩游戏,知道吗?不是玩游戏!谁在森林中丢失就会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了!”
大伙儿看看我,眼神中是驱不散的惧意。只有索朗和乔治不大在乎,他们大声说:知道了,不是玩游戏!
当天我们在森林里走了大约100步。太阳快落了,我们砍出一片小空场,又砍来枝叶铺在地下。红月亮开始升起来,这是每天吃饭的时刻,大家从猎袋中掏出圆圆的玛纳。我舍不得吃,我知道今后的6天中不会有玛纳了。犹豫一会儿,我用匕首把玛纳分成三份儿,吃掉一份,其余小心地装回猎袋。这一块玛纳太小了,吃完后更是勾起我的饥火,真想把剩下的两块一口吞掉。不过,我终于战胜了它的诱惑。我的手下也都学我把玛纳分成三份,可是我见三人没忍住,又悄悄把剩下的两块吃了。我叹口气,没有管他们。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天房之外过夜。在天房里睡觉时,我们知道天房在护着我们,为我们遮挡雨水,为我们提供充足的空气,还有人给我们制造玛纳。可是,忽然之间,这些依靠全没了。尽管很疲乏,还是惴惴的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觉得肚里饿。索朗忽然触触我:你看!
借着从树叶缝隙中透出来的月光,我看见十几条双口蛇分布在周围。白天,当我们闹腾着砍树开路时,它们都惊跑了,现在又好奇地聚过来。它们把两只嘴巴吸咐在地上,身子弯成弧形,安静地听着宿营地的动静。索朗小声说:明天捉双口蛇吃吧,我曾吃过一条小蛇崽,肉发苦,不过也能吃。
我问:能逮住吗?双口蛇没眼睛,可耳朵很灵。还有它们的大嘴巴和利牙,咬一口可不得了。索朗自信地说:没事,想想办法,一定能逮住的。身边有索索的声音,是孔茨醒了,仰起头惊叫道:这么多双口蛇!英子姐,你看!双口蛇受惊,四散逃走,身体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天亮了,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射下来,变得十分微弱。林中阴冷潮湿,伙伴们个个缩紧身体,挤成一团。索朗丹增紧靠着我的脊背,一只手臂还搭在我的身上。我挪开他的手臂,坐起身。顺着昨天开出的路,我看见天房,那儿,早晨的阳光充满密封的空间,透明的墙壁和屋顶闪着红光。我呆呆地望着,忘了对若博妈妈的恼怒,巴不得马上回到她身边。
但我知道,不到7天,她不会为我们开门的,哪怕我们全死在门外。想到这里,我不由怨恨起来。
我喊醒乔治他们,说:今天得赶紧找食物,好多人已经把玛纳吃光了,还有6天呢。我和娜塔莎领两队去采果实,乔治、索朗你们带四个队去捉双口蛇,如果能捉住一条,够我们吃三四天的。大伙儿同意我的安排,分头出发。
森林中只有大叶树和蛇藤,枝叶都不能吃,又苦又涩,我尝了几次,忍不住吐起来。它们有果实吗?良子发现,树的半腰挂着一嘟鲁一嘟鲁的圆球,我让大伙儿等着,向树上爬去。大叶树树干很粗,没法抱住,好在这种树从根部就有分杈,我蹬着树杈,小心地向上爬。稀薄缺氧的空气使我的四肢酥软,每爬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我越爬越高,树叶遮住了下面的同伴。斜剌里伸来一支蛇藤,围着大叶树盘旋上升,我抓住蛇藤喘息一会儿,再往上爬。现在,一串串圆圆的果实悬在我的脸前,我在蛇藤上盘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尝尝。味道也有点发苦,但总的说还能吃。我贪馋地吃了几颗,觉得肚子里的饥火没那么炽烈了。
我喊伙伴:注意,我要扔大叶果了!砍下果实,瞅着树叶缝隙扔下去。过一会儿,听见树底下高兴的喊声,他们已尝到大叶果的味道了。一棵大叶树有十几串果实,够我们每人分一串。
我顺着蛇藤往下溜,大口喘息着。有两串大叶果卡在树杈上,我探着身子把它们取下来。伙伴们仰脸看着我。快到树下我实在没力气了,手一松,顺着树干溜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等我从昏晕中醒来,听见伙伴们焦急地喊:英子姐,英子姐!英子姐你醒啦。
我撑起身子,伙伴们团团围住我。我问:大叶果好吃吗?大伙儿摇着头:比玛纳差远啦,不过总算能吃吧。我说,快去采摘,乔治他们不一定能捉到双口蛇呢。
到下午,每人的猎袋都塞满了。我带伙伴选一块稀疏干燥的地方,砍来枝叶铺出一个窝铺,然后让孔茨去喊其它队回来。孔茨爬到一棵大树上,用匕首拍着树干,高声吆喝:“伙伴——回来哟——玛纳——备好喽——”
过了半个小时,那几队从密林中钻出来,个个疲惫不堪,垂头丧气,手里空空的。我知道他们今天失败了,怕他们难过,忙笑着迎过去。乔治烦闷地说,没一点儿收获,双口蛇太机警,稍有动静它们就逃之夭夭。他们转了一天,只围住一条双口蛇,但在最后当口又让它逃跑了。索朗骂着:这些瞎眼的东西,比明眼人还鬼灵呢。
我安慰他们:不要紧,我们采了好多大叶果,足够你们吃啦。孔茨把大叶果分成40份,每人一份。乔治、索朗他们都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着。我仰着头想心事,刚才乔治讲双口蛇这么机灵,勾起我的担心。等他们吃完,我把乔治和索朗叫到一边,小声问:你们还看到别的什么野兽吗?他们说没看见,英子姐你在担心什么?我说:“是我瞎猜呗。我想双口蛇这么警惕,大概它们有危险的敌人。”两人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以后咱们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过一直睡不安稳,胸口像压着大石头,骨头缝里又困又疼。我梦见朴顺姬来了,用力把我推醒,恐惧地指着外边,喉咙里嘶声响着,却喊不出来。远处的黑暗中有双绿荧荧的眼睛,在悄悄逼近——我猛然坐起身,梦景散了,朴顺姬和绿眼睛都消失了。
我想起可怜的顺姬,泪水不由涌出来。
身边有动静,是乔治,他也没睡着,枕着双臂想心事。我说,乔治,我刚才梦见了顺姬。乔治闷声说:英子姐,你不该护着若博妈妈,真该把她……我苦笑着说:“我不是护她。你能降住她吗?即使你能降住她,你能管理天房吗?能管理那个‘生态封闭循环系统’吗?能为伙伴们制造玛纳吗?“乔治低下头,不吭声了。
“再说,我也不相信若博妈妈是在害我们。她把咱们60个人养大,多不容易呀,干嘛要害咱们呢。她是想让咱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早点回家。“乔治肯定不服气,不过没有反驳。但我忽然想起顺姬窒息而死时透明墙内若博妈妈那冷冰冰的身影,不禁打一个寒颤。即使为了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她也不该这么冷酷啊。也许……我赶紧驱走这个想法,问乔治:“乔治,你想早点回‘故土’吗?那儿一定非常美好,天上有鸟,地上有汽车,有电视,有长着大乳房的妈妈,还有不长乳房可同样亲我们的爸爸。有高高的松树,鲜艳的花,有各种各样的玛纳……而且没有天房的禁锢,可以到处跑到处玩。我真想早点回家!”
索朗、良子他们都醒了,向往地听着我的话。乔治刻薄地说:“全是屁话,那是若博妈妈哄我们的。我根本不信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知道乔治心里烦,故意使蹩劲,便笑笑说:“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许10天后我们就能通过生存实验,真正的爸妈就会来接咱们。那该多美呀。”
第二天,我们照样分头去采大叶果和捉双口蛇。晚上乔治他们回来后比昨天更疲惫,更丧气。他们发疯地跑了一天,很多人身上都挂着血痕,可是依然两手空空。好强的乔治简直没脸吃他的那份大叶果,脸色阴沉,眼中喷着怒火,他的手下都胆怯地躲着他。我心中十分担心,如果捉不到双口蛇,单单大叶果的营养毕竟有限,常常吃完就饿,老拉稀。谁知道妈妈的生存实验要延续多少轮?59个人的口粮呀。不过我把担心藏到心底,高高兴兴地说:“快吃吧,说不定明天就能吃到烤蛇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