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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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告诉我,在很远的家乡,曾经有过一种草,叫做熏衣草。她说的时候眼中充满了回忆。”熏衣草,你可以用它来熏你的衣服,然后你的衣服就会香味氤氲。”她说。
这时候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缥缈。我明白母亲陷入回忆中了,那种回忆牵引了万年,让她沉默而且痛苦。
太阳开始从东方升起来。一个虚假的太阳,它带着它的丑恶的橘黄色缓慢地升起来,让人发现日子又过去了一天。母亲看着太阳,她叹息:“天亮了。”她穿衣服。晨光中母亲柔和的身体让我感觉到这是女人。那种生命延伸的感觉让我激动。我看着她那蒙古人种的脸,她的下巴尖削,皮肤颜色如同放久了的象牙。而她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样闪亮,璀璨动人。母亲说她是中国人。一个属于家乡的国家的名字。
“茉莉,你也是中国人,”她告诉我。她的身上有自然的体香,那让我模糊地想起熏衣草,她所说过的神秘的草种。熏衣草,如果我们还活在那个世界,母亲应该是在熏衣草的香味中醒过来,然后穿上她的带着香味的衣服。但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鲁格打开房门,阳光灿烂地泻进来。他站在门边,望着母亲。今天也许是轮到他吧,我想。我对这个已经漠然而无法激动。我看着他,这个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是我的交配对象,但是他现在是母荣的。“他们”以生理的因素来划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但是我从来不这样看。那些战年人有他们的秘密,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我看着鲁格。鲁格,—个高大而并不很英俊的澳洲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血缘。“他们”测定了他的基因,然后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澳洲人。
我抬头看上面,他们的多角的头部可笑地挤在上面。他们迫不及待地观看我们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来说,我们和他们有着同步但是并不相同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和他们相比是如此短促。就好像我们看着池塘中的蜉蝣。“蜉蝣,那是一种水生的动物,在我们的故园,它们仅仅享有一天的生命。我们就是‘他们’的蜉蝣。”母亲说。但是我隐隐感觉到,蜉蝣也是幸福的吧,至少它们不用担心自由的问题。它们无拘无束。
母亲没有过对“他们”的看法,但是我知道母亲心里恨他们。
是的,他们救了我们的生命,但是夺走的更多。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家园。
“动物园。”母亲说,很早以前我们的故乡有过一种囚禁的形式,那叫做“动物园”。地球上的许多生物被囚禁其中。它们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因为不用担心食物来源,也不用担心天敌的威胁。人类把这个看作一种人道。我们囚禁动物并且观看它们的生命形态。“那其实是很残酷的。”母亲告诉我,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现在才这样觉得。也许,如果我们还在故园,我们会觉得很正常,理所应当,就好像故乡的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我想我们现在就是动物园中的动物。
母亲已经用玳瑁的梳予梳理好了她那一头浓密的美发。鲁格的手里拿着枪。很古老的武器了,但是在五百年以前,它还是先进的。我们现在的居住地不算小,用地球上的计量法,大概有5平方公里。
“他们”弄来了一些已经灭绝的动物的基因,然后复原了它们。鲁格的工作就是每天狩猎,然后交给母亲做肉食。这里还有别的男人,爱德华和尼加。爱德华来自希腊,欧洲血统:尼加来自美洲,母亲说他的体内流淌着印第安人和美国白人的混血,母亲为她纯种的中国血统而骄傲。
我打开石屋的窗户。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山去过,母亲也是,我们的身体在接近那个神秘边缘的时候就会自动变得瘫软。除了每月(我们的时间)例行的检查,我们不能够接触到“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那让我陌生。“他们”检查我们的身体,商议该不该再生产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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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没有自然的生育,我是母亲的单细胞克隆体。将来尼加他们也会有他们的“儿子”,就好像他们的“父亲”生育了他们一样。
我知道我们是异乡人,那种没有故乡的感觉时刻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如同沉默的兽一般噬咬我的灵魂。我的故乡啊,我幻想着故乡,母亲给我讲述的故乡,铭心刻骨。
外面阳光灿烂,我没有出去。
也许母亲和鲁格正在外面,在那棵来自地球的橄榄树下面做爱。这也是“他们”好奇的地方之一。我偶然间见过“他们”的交配,通过“他们”的触角完成。母亲告诉我“他们”的“性”仅仅是为了繁殖后代,但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性”是和爱情交织在一起的。
尘土飞扬,这样的天气里面,我似乎听见蜜蜂的嗡嗡声。
关于“那种”场面要不要避我,“他们”商议了很久。从母亲这方面的文化来看,这是被禁止的;但是从鲁格的文化来看,却是正常的。所谓爱情在这里变得可笑。鼓励生育,节制生育,“他们”操纵一切。最后“他们”决定,我可以观看,但是必须躲在屋子里。“他们”不能够让我什么也不懂得,因为我l4岁就必须为一个男人躺下,那将意味着我的成人。
“他们”说地球人以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母亲私下里表示轻蔑。她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地球文化。“他们”寻求一切怪异的不正常的东西,那可以让“他们”兴奋,“他们和我们相比缺少什么?”我问母亲。“他们缺少水,氧气,爱情,诗歌,艺术……当然,还有熏衣草。”母亲抱着我的时候会告诉我。
我可以感觉到头顶上“他们”
正用触角传递着信息,交换对于地球生命形态的看法。我侧转头,什么也不想观看。一切都一模一样,同样的场景,千篇一律。而“他们”看不出来,母亲是怎样的勉强。“性是爱情和生育的需要。”
我想起母亲曾经教我的,但是他们的行为仅仅让我感觉到交配,无意识的交配。“什么是爱情?”我问母亲。她停住了正在梳头的手,脸上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哦,那是一种感觉,”她说,“茉莉,你将来会知道的。”我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母亲的母亲也这么说过,母亲告诉过我的。那种感觉将传递给下一代。我已经l3岁,5个月以后,母亲说她将把那种感觉传递给我。
万年的历史将换由我来背负。14岁,“他们”认为是应该更替的年龄。
我茫然地抬起头。在这里,我不知遒我们为什么要话着,被观看,一切没有秘密。是我们自己击溃了自己。当我开始接受故园的文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的屈辱,我的孤独感。太阳升到了半空。阳光一泻无余。圆窗透进阳光。透明的日光中,悲凉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我开始哭泣,在这里我不用掩饰自己对于故园的怀念。
“他们”知道我哭泣,知道我对于被侮辱的悲怆,但是“他们”不会在意。因为“他们”清楚地明白,我们,我,母亲,鲁格以及其他几个男人都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一切。
我们是奴隶,是没有被驱使的奴隶。在透明的屋顶上,无数眼睛闪闪发亮。观看者们好奇。眼泪,这种地球人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他们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触角开始发亮,这意味着他们的好奇心被激发并且兴奋。我流着泪,他们看那些透明的东西滑落。
母亲回来了,开始在一个巨大的石锅中做饭。小麦昨天才收割,是爱德华种的。真可笑。“他们”
没有给我们任何五百年以前地球所使用的东西,而是给了古老到极点的炊具。这样的反差让“他们”兴奋不已,而且可以更多地吸引人来观看被征服星球的残留后裔。我们是古老文书中的“亡国贱俘”,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鲁格走进来,肩上扛着一头鹿。打猎,那是男人的职业。他熟练地剖开鹿腹,收拾了内脏,剁了皮。他割下大块的鹿肉递给母亲,母亲再把它们切成小块,扔进沸腾的锅中。不久鹿内开始冒出香味。
母亲用木碗盛了汤端上来,我们三个开始吃今天的午餐。锅里还有一些,是给爱德华和尼加留的,下午母亲将去外面的地里,看爱德华种植故乡的作物。它们包括苹果、花生和橄榄,还有稻谷和小麦。我将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呆在屋子里面,缝补衣物,做家务,像一切原始社会中少女做的一样。
而明天,一切几乎是一模一样地重演,但是男主角会换成爱德华或者尼加。就是那样。
“熏衣草在我们的国度有另外的含义。”母亲抱住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月光下面,我的头发寒鸦一样闪着幽幽的暗光。月亮,也是虚假的月亮啊,但是它却有那么美的光芒,皎洁,晶莹。“古代的中国,高士们喜欢用香草来自喻,他们认为香草是高洁品质的象征。
像那位战国时代跳河的诗人,他把自己比做‘杜若’,那是一种香草。”“他叫屈原。”我说,抬头望着母亲。母亲微笑:“是的,茉莉,你的名字,也是一种很香的花,但是你却没有见过。”“但是母亲你也没有见过啊!”我说。
母亲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笑容:“很久以前我也问过我的母亲这个问题,但是她不曾回答,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回答的原因。茉莉,你将来也是一样。”
我在想我们的故园是什么样子。母亲催眠一样的语调讲述着我们的故园,蓝色的星球。她说起蜿蜒的长城下面,红叶怎样红成一片;说起泰姬陵前面,那条河的粼粼波光;卢浮宫中藏着人类艺术的宝藏。那些东西让我好奇和伤感,但是我无法想像出那是什么样子。
我是一个没有回忆的人。
“不要和我说我们的故乡了!”我抽泣,“在这里我只能靠幻想活着,我们是奴隶。母亲,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我们的先人把尊严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选择的不是死亡?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做屈原?”
“茉莉,我们不是屈原。”母亲说,“我们是女娲。”我闭着眼睛,开始想像母亲所说的,那个人面蛇身的女神。“她创造人类并且拯救人类。”母亲说。“那时喉有没有熏衣草?”我问母亲。她笑了:“不,那时候盛开的是芭茅花。”我幻想远古,在一片大地上,芭茅如火如荼开遍了大地。我的祖先就生活在那样的花海里。我的故乡啊!泪开始泛上来,地球人独有的泪水。
头上有模糊的亮光忽闪忽灭,那是“他们”的触角。我们夜幕下的生活照样可以吸引观看者的好奇和关注,但是我们都不在意了,已经习惯。“这是地球上的景色吗?”我问母亲。“远远不是。”
母亲的眼中又浮现出那种嘲笑的眼神,“我们的故园要美丽许多。”
“我恨他们。”我抽泣,“他们毁灭我们的家。然后带我们到这里来。这个地方让我恐惧。”
母亲的神情变得严肃:“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茉莉。从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毁灭了自己。”
我望着母亲,意识到一种我不曾接触过的秘密开始慢慢揭开。母亲把她的冰凉的指尖抵在我的手上,我震动—下,似乎什么意识在传递着。我想起母亲说过的,从前,只要人们愿意,他们可以通过某种特殊的仪器让意识交流。“那就好像两份不同的溶液,通过一根导管连通。”但是后来我们灭亡了,这种技术就从此消失。长久以来,母亲没有试过这个。
震动——我看到战争、毁灭和死亡。逃亡的人, 被扭曲的血红的太阳,无数的植物在辐射下变异或者迅速枯萎。人类大片大片消亡了,城市,乡村,全部被毁灭。硝烟中的人无声地张大了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我的身体缩成一团。母亲,我害怕!母亲抽回她的手,我的同类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母亲:“是‘他们’发动的战争,是吗?”
“不是。”母亲沉重地回答,“是我们自己。”一滴泪水从她象牙色的脸庞滑落,“茉莉,我们自己给自己掘了坟墓。”
她继续开始讲刚才的话题。母亲常常在夜晚给我讲述我们故园的文化,她的故国,中国,所以母亲固执地认定我是中国人。我来自她的躯体,我们的血统没有稀释过,那条基因链一直延续,延续到无数年以后,我的某一个后代。但是母亲并不反对我接受别的文化,事实上,爱德华和鲁格,还有尼加,那三个来自不同大洲的男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教导。他们也背负着他们沉重的文化。
月光下面,金铃子开始轻叫,我沉入梦乡。
生命从来都是这样,太阳升起,落下,白昼转换成黑夜。“他们”观望我们,而我观望我的母亲和鲁格他们。他们承担着什么,我想。随着我的长大,母亲的眼中会时常流露出严肃和奇异的深思。我和她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们仍然是不同的,母亲比我沉稳。有的时候我不能够忍受他们的认真,他们是那样努力地生活,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没有作用。我时刻牢记着自己来自异乡,我是一个丢失了一切的女孩子,但是母亲,为什么你们不能够这样思考?爱德华、尼加他们会时常过来。他们有他们的住处,但是一日三餐是在我们这里吃。在灯光下面,当他们和母亲对视的时候他们的眼中会流露神秘而沉重的表情。
成年人的秘密,我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但是他们不会说,他们只是沉默。
“茉莉,我在等待着你的长大。”母亲这样告诉我。
但是成长有什么用,我将成为动物园里面的一只母兽,而我繁衍的生命也将是奴隶。
五个月——地球上认为的五个月过得很快,我即将举行我的成年礼。在那天我将“出嫁”,在关注之下初婚,同时,母亲将把一些东西传递给我。想起这个我就觉得难受。“如果是这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说。在经历了检查以后,“他们”给我安排的对象是爱德华。希腊血统的男人。他以前是母亲的,但是现在却要属于我。我再一次感受到我们的无能为力。
“他们”操纵我们,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黄昏来临,马上就要开始这一幕。我在想地球上的婚礼会是什么样子,母亲说那是幸福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幸福,我是玩偶,母亲是玩偶。他们也是玩偶。观望者越来越多。我在屋子里面哭泣着,感伤自己为什么生而为人,为什么一定要接受那些沉重的历史!而母亲抱住了我,她的身上有幽幽的香味,那让我想起熏衣草。“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母亲的声音遥远而又迫近,“茉莉,我们必须活着,为了我们的故园。”
她说,来,孩子。她拉住我。
你的时候到了。她的指尖抵上我的指尖,巨大的信息量开始冲击我。
我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风暴中心旋转,晕眩的感觉包围我。一瞬间我没有了意识,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身为何人。母亲的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但是我都没有听见。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作为地球人,最后的后裔,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我心里始终回响母亲刚才的语言,多奇怪啊,遥远又迫近。
一切平息。母亲倒在地上,她的头发完全白了,过大信息量的传输使我的母亲消耗了大量生命能量。母亲!我扑向她,她的眼神依然遥远而充满了希望。她的回忆已经全部给了我,我将代替她背负所有的历史。熏表草,母亲说。我们尝试在这里种植熏衣草,但是没有成功。
茉莉,你的时候到了。我听见母亲微弱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母亲安息了。我望了母亲一眼,走出去。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必须这样屈辱地活着。以及为什么。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
观看者来了很多,是我印象中最多的一次。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看了所谓介绍地球文化的电子简介,“新婚的少女”。他们臆想中的婚礼,地球的土产,而根本不管事实是否如此。他们伸长了他们闪亮的触带,多角的脑袋兴奋地晃着。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女人。他们感到好奇,因为他们的交配是通过触角完成的。新鲜的生物和新鲜的状态,看腻了母亲,他们会对我感到兴趣。成千上万的生物聚集在上面。嗡嗡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的怪异的语言。
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我的一滴泪水静静滑落。
爱德华望着我,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他知道我已经拥有了那个秘密。我走向他。
夜晚的月光倾洒下来,金铃子的叫声一如既往。我坐在屋子的圆窗前面。母亲,你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在我们的故园,对环境的无止境的破坏已经使金铃子在两个世纪以前绝迹。你也从来不曾告诉过我,我们的家园早已经伤痕累累。
你也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在原来的家园,已经很久不再看到蜜蜂、橄榄树还有别的什么。你讲过的陶渊明的桃花源,竟然是在被囚禁之中。我们的故园,早已经是战火纷飞!你给了我对于故园的向往,给了找对于地球的爱,但是你现在才让我感受到我们对于自己的残忍……
地球人是否好战?我们的生命总是充满了矛盾,我们渴望和平,可是我们同时掠夺。地球上从来没有停止过战争,不管我们曾是怎样为和平而奔走呼吁!百年以前,地球爆发了最后一场战争,曾经一致对外的地球联盟终于土崩瓦解。战火燃遍了全球。核武器、量子武器肆无忌惮地摧毁一切。可笑的战争啊,没有任何一方是胜利的,所有的人都成了失败者。地球毁灭在了地球人的手中。
“他们” 到达地球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废墟和死寂。没有生命,什么也没有。说实话“他们”
并不坏。“他们”占领的仅仅是一个没有人的星球。是的,母亲,你说过,“他们”没有氧气,没有水,没有爱情,没有熏衣草——但是同时“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贪欲,“他们”不好战,不喜欢掠夺。“他们”只是发展自己而己,所以,活下去的,将永远是“他们”。
在一个废墟(那曾经是个研究所)里,“他们”发现了完好无损的几具躯体。那些躯体井没有死亡,完好的封闭系统使他们没有遭受辐射。“他们”把他们带回了自己的星球,按照地球上的资料给了他们生存的环境和空间,并且利用单细胞克隆技术繁殖出他们各自的下一代。“他们”只是好奇,因为“他们”缺少感情。所以“他们”
不会体会到地球人的屈辱。其中有一个女性,是你的母亲的母亲。那几具躯体里面储存了各自家园的全部历史和文化。研究所试验将人类的历史在人类初生的时刻就完全输入人的记忆。你们可以传递回忆,但是由于试验刚刚开始,仪器并不完备,当你们传递历史的时候,你们不得不耗尽自己的生命。母亲,现在我拥有了你告诉我的回忆,我也拆下了仪器,装在我的指尖。按照“他们”的预定,三年以后,我将会有一个完全中国血统的“女儿”,而明年,爱德华也将把他的回忆传给他的“儿子”……
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地球的景色,我的故国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古代的女人,都习惯于用熏衣草来熏香——精致的华丽和生活的情趣啊,谁又想到,某一天,有的人连生活的权利也都不再拥有。
我们失去了所有——除了一丝微微的希望。
母亲的躯体静静躺在床上。今天夜里,“他们”将把她放进茫茫太空中,这是“他们”的葬礼。没有熏衣草。如果在故国,熏衣草将会萦绕母亲的殓衣。她将在故园中安眠,坟墓上,将长满熏衣草。
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母亲,你留下的记忆中,人类并没有完全灭绝。有一队大概300人的队伍在战争前去了别的星球考察。他们没有被毁灭。我们将为了他们,为了地球的文化而活着,我们必须完好无损地将文化带回地球。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无论如何,我们将活下去。到时候,地球的文明将重建,我们将避免战争和杀戮,希望能够重新开始。母亲,我能够感觉到,他们在找寻我们,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的。也许,是我的女儿,也许,是更后来的后代,但是他们终将找到。
月色和地球上的很相似。我望着月光,心里同时充满了苦痛和希望。渺茫中,我闻到了熏衣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