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忆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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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那天叶鸽在“漂流瓶”,发现这儿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虽然上次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当时的客人几乎都是白领阶层的雅皮士,一天工作之余才来喝杯啤酒。一边听那支布鲁斯乐队唱低沉迷离的歌,一边随口聊着球赛,氛围轻松自在。可是今天,这些人好像在这儿安营扎寨,一直泡到深夜,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里透着神秘,时不时地往门外瞟,把气氛弄得紧张兮兮的,仿佛是一群间谍正在秘密聚会。
“这儿出什么事儿了吗?”她在吧台边找到芮卡,问她。
“你不知道?”芮卡的眼神像看外星人,咂吧着嘴唇,“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想看看他才来这儿的。”
“看谁?我很久没来了……”
“呆会儿有个大人物要来,每隔两周的这个时间他都会来。鸽子,他可是个真正的大人物啊!”
芮卡煞有介事地说,仿佛那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跟她有着了不起的关系似的。但是说到关键时刻她戛然而止,吊叶鸽的胃口,好像说书的一样,在精彩地方抖出一个“包袱”。
可是叶鸽没有再问,自己找了个角落喝啤酒。忽然间她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告诉她,那个即将登场的大人物和她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这感觉如此强烈,就如同她基因里落下的疾病,是命中注定的,只不过长久以来从没有显现,可在某一特定时刻,命运猛地把它摆在了面前。
她为自己的宿命论和小女孩儿的幼稚病干了一大杯,摇头笑了笑。就在这时,靠近门口的人们骚动起来,她心里一动,站起身望过去,可视线却被人群挡住。这时她看见芮卡挤了过来。
“怎么了?”她拉住芮卡。
“许刃来了!”
许刃是个传奇式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叶鸽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一期《人物》杂志封面:背景是棋盘上天元与其余八颗星变幻而成的恒星,旋涡星团,光线和虚空构建的宇宙。在这背景下,许刃一身青衣,高高在上,用一双富于煽动热情的眼睛向下凝视,嘴角挂着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好像一个掌控一切创造的神。构图是尖锐对立的黑与白,冷静荒芜,而他那种羞怯的孩子式的微笑却支配了整幅图案,成为视觉的中心。
在“人物专访”中,撰稿者把许刃和二十世纪的围棋大师吴清源并称,认为他是有史以来棋艺最接近神的棋手,事实上的确如此。在围棋界诸多战役中,比如:天元战,网络职业棋赛,春兰杯,十番棋争霸,甚至日本本因坊战中,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但很多围棋评论家不承认这一点。尽管许刃天纵奇才,充满灵性,但棋路擅走偏锋,恣意妄为,好像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在跟一个垂垂老矣的世界赌气。这就让人有点接受不了。说到底,围棋是一项久经锤炼的古老技艺,有所突破的人在气势上必须是沉静的,而不应该像许刃这样任性跋扈。
不仅仅如此,虽然他有时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但更多时候却极其老辣,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他的棋有一种潜伏的杀气,每一步都咄咄逼人,每一子都精心计算,仿佛是钻营之徒、投机者和阴谋家的化身。跟他对弈必须时时刻刻都小心,因为你的对手时时刻刻都在占便宜,挖空心思钻空子,小心翼翼地算计着。
孩童式的不管不顾、毫无拘束和市侩般的锱铢必较、刻薄尖锐是在他身上完美结合的两个极端,这使得他充满了怪异的邪气。为此,他得到了一大堆古怪的绰号:青狐、棋邪、黑妖、十番棋之魔、马基雅维利怪物……既然是一身邪气,在气魄上就失之宗匠的大气。
加上他私生活的放纵,个性的狂妄孤僻,目空一切……又失之大师那种内心深处平和超脱的所谓禅之意境。所以评论家认为他仅仅是一个热爱杀伐,集清澈的天真,锐利的机智和老练的世故于一体的天才胜负师,离大师的境界还差得远哩。
尽管如此,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许刃是一个传奇。在他年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几乎囊括了一切名人头衔;他在镜头前有一种明星似的光彩,充满自信,桀骜不驯,魅力非凡。对于时尚来说,这是绝妙的商业卖点。而他那种奇怪的孩童式微关,以及诡秘绝伦的戏剧化棋风,更为他赢得了无数棋迷的喜爱,成为一个时尚风云人物。
和《网络时尚》的封面一样,他很英俊,有一双抑郁而沉静的跟睛。个子根高,手指长而有力。但在灯光下,他竟然显得有点拘谨,面色苍白,对人群无声的注目礼仿佛不太适应,手足无措似的,连脸庞都微微发红。这让叶鸽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他笨手笨脚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把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撂在桌子上,打开,要了一杯绿茶。
人们开始有秩序地向他身后的位子移动,坐下,静默不语,满心敬畏。叶鸽也跟了过去,她是个标准的棋迷,而且还是业余三段。
在现在这个世界,复古风潮席卷全球,书法,插花,茶艺,围棋,修禅等古老的东方智慧成为大众化的时尚。是高雅和睿智的象征,热爱围棋的棋迷就像二十世纪末的球迷一样广泛。惟一不同的是,他们虽狂热却安静,虽拥挤却时刻保持秩序。
许刃无视人群的异动,在桌面上拖动鼠标,进入了一个子网络,然后又进了一个网址。电脑屏幕忽然一暗,慢慢就亮了起来,桌面出现一幅色彩幽暗,意象怪诞的现代绘画,随后在这背景上浮现出一幅黑白纹枰,屏幕下面显现出一行字:“我们开始吧!”许刃轻轻地敲了一下回车键。
人们一阵骚动,仿佛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和惊讶。两年前,从许刃第一次和进化界面公司的围棋电脑“螺旋”对弈开始——那是他的成名作——他和进化界面的电脑一共下了四十多盘棋,未尝一败。此刻,为什么他要隐身在这样一个街头酒吧和“人”对弈呢?在网上下棋,让人更加疑惑,难道另一端是某个不知名的量子电脑吗?许刃是怕输吗?“它”很强吗?——要知道自从卡斯帕罗夫败给“深蓝”以后,人类就只剩下中国围棋这一最纯粹的人类游戏作为人与电脑的智慧之战的最后领地。在人们的心目里,许刃是代表人类尊严的最后一面旗帜,是一个最后的英雄——他难道也会输吗?抱着这样的疑问,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而叶鸽却压根儿没想这么多,好像觉得许刃在这儿下一局棋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她自己该干的事就是好好观棋。
经过猜先,许刃执黑先手,落子在右下角“星”位,大概是要以他惯用的“中国流”开局。对方挂左上角“小目”,弈局开始丁,他们下的是一回合一分钟的快棋。
叶鸽盯着黑白棋盘的变幻,渐渐地被阴阳的搏杀所深深吸引。有一些怪的是,今天许刃的棋风典雅灵动,充满大家风范,与以往他下棋的怪异妖邪一点也不一样。相反落子倒极其堂堂正正,而他的对手却不断地下一些怪棋,偏棋,回合之间满是诡秘的怪招。这样看来,仿佛他的对手才是许刃,而他自己八成是另外的什么人。很快观众们也发现了这一点,窃窃私语。
话虽这么说,但棋下得实在精彩。黑白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忽然,白棋插入黑棋的后方,先断后长,诡异至极,顿时激起火花。但黑棋却稳重的粘上,作持久战的准备。可对手的锋芒毕露,杀气逼人,使围观者无不暗暗昨舌。
他们的外势都极其雄厚,战事胶着,双方好像是在峭壁兀立的峡谷之间展开白刃战,一旦遭遇,势必血流千里。
叶鸽看着看着,忽然脑袋一晕,眼前仿佛有强光灯在照,令她一阵阵目眩。她看看周围众人,个个都如痴如醉,眼光发直,魂不守舍,昏昏欲睡,好像许刃的电脑屏幕是一个带磁场的旋涡,牢牢地吸定他们的目光,能让他们沉迷至死。叶鸽心里一动,发现了一件不协调的怪事,急忙掏出掌上电脑,“噼噼啪啪”地计算起来。
这时棋局已到了官子阶段,但局面极细微,胜负的天平仿佛悬于发丝,一粒尘埃都可使之倾斜。许刃沉静地思索着,稳稳地收了几个单官。而对方的棋依旧诡秘莫测,在最后时刻仍怪招迭出。终于,许刃离开键盘,往椅背儿上一仰。
棋局终于结束!人们都长嘘了一口气。
电脑开始整地,每一个人的心又悬了起来,叶鸽已停止计算,盯着屏幕,嘴唇一如他人一般轻轻颤动,数着子。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我赢了!”
许刃不动声色,面容沉静不波,但叶鸽仿佛看见,他的眼神深处竟充满了厌倦和忧郁。许刃轻轻一敲Esc,屏幕暗了下来。
人群大哗。
数子的结果:许刃输了半个子。
在“漂流瓶”的外面,叶鸽追上了许刃。许刃提着手提电脑,从“漂流瓶”里走出来,人们自动为他闪开一条路,目光敬畏地目送他,谁也不敢接近,只有叶鸽追了上去。
“许先生,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许刃彬彬有礼地问。
“你好。我叫叶鸽,朋友们都叫我鸽子。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恐怕不行,我还有点事。”
“我有很有趣的事跟你说,嗯……关于刚才那局棋……这很重要,你会有兴趣的。”
“……”
他们换了个酒吧。一坐下,叶鸽开门见山:“你知道吗?你的对手用了极其卑鄙的手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桌面的那幅背景画,你没注意吗?”叶鸽说,“我只看了棋局一会儿,头就发晕,眼睛也直了,昏昏欲睡。其他人也一样,我猜这里面一定有古怪。先跟你说,我的职业是服装色彩搭配师。你可能没听说过……”
“说来听听吧。”许刃饶有兴趣地说。
“我的工作是把生物进化和繁殖的特点融入以几何图案为中心的计算机图形学里,把电脑绘画的程序像生物交配一样,通过突然的遗传变异进化成令人意想不到的画。
打个比方,绘画程序里只包含画椭圆和抛物线的函数,但经过模仿生物遗传的算法就能产生不规则变化,画出来的画就会变化多端,反复进行交配,筛选,就能实现进化。最初简单的设计,可以进化为复杂好看的画。我利用这种工具,设计衣服的镶边装饰。”
“很有意思。”许刃由衷地说。
“问题不在这儿。我大学学的是绘画,所以对色彩的感应应该比平常人灵敏。那幅画有问题!……
你听说过大脑激励控制技术吗?”
“略有耳闻。”
“不知道和你了解的一样不一样。我看过有关的资料:利用脑电波分析个人的个性,并发出光线,暗含潜意识信息来影响你。你看那幅画,里面的那种光线,还有光线的流动,都是有目的的。我大概计算了一下,那种光线的脉冲是3Hz,这正好在人脑深睡时发出的△波频率(0.5—4Hz)范围内。
也就是说,你会渐渐地昏昏欲睡,而精力也无法集中。你没有感觉吗?”
“ ……”
“就跟快餐店的墙纸一样,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零碎鲜艳的图案,乍一看很舒服。但时间一久,它就会让你烦躁不安,精力无法集中到谈话里去,这样店里客人才会流动。”
许刃沉默不语。叶鸽也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等他把问题想清楚。过了根久,许刃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想让你输给一台无耻的电脑呗。它用了下流手段,太卑鄙了!”
许刃喝了一口酒,轻轻地吐了个烟圈,微有醉意,目光迷离,仿佛心绪已飘远。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我的对手不是电脑……
是人!”
“人?不可能吧?”叶鸽诧异地说。
许刃又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地,仿佛很艰难地说:“是……我的……我的哥哥!”
“什么?”
“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很抱歉让你误会了这么半天,我叫许典,我不是许刃!”
叶鸽惊异地张大了嘴,指着他说:“你开玩笑?你……你叫什么?许典?”
“是的。”许典平静地说,“字典的典。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叶鸽呆呆地盯着他,过了好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太让人惊讶了!太有趣了!……太奇妙了!”
“嗯?”许典奇怪地问,“你不失望吗?”
“不,一点儿也不。他是他,你是你。你又为什么是他呢?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们不是有了一个对等而美妙的开端吗?我又为什么失望?”
许典微微一笑,那种说不清的忧郁突然就不见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酡红,好像因为酒的作用,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叶鸽的脸蓦然一红,转过目光。
许典说:“你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他们走出酒吧,夜风凉爽。叶鸽的脚底下有点不稳了,好像踩到了一团棉花。许典问:“你住哪儿?”
叶鸽笑了,她一晚上都在笑,她说:“你要送我回家吗?”
“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不认为男人应该有点绅士风度吗?”许典微笑着反问。
“不是。可你的绅士风度看起来像在诱惑我。”
“……”
“好吧。你开车。海边,一栋有露台,能看见海的房子”
她的房子每个窗子都能看见海。许典靠在露台的栏杆边,海面黑乎乎的,只能看见几只游艇的灯光忽明忽暗,一如星光。他想像着大海钢蓝色的海水下面,也会有许多未命名的生物,它们的眼睛也正在这样忽明忽暗地闪光。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一阵阵惊悸。
叶鸽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果汁,倚着栏杆说:“从这里能听见潮汐。”
“我记得那种声音。”许典悠悠地说,“小时候,我也在海边住过,可潮汐弄得我每天晚上都失眠,一点也睡不着。许刃他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每晚呼呼大睡。住了半年,我差点神经衰弱,就离开了,从此一直呆在城市里。现在还真有点想念这种声音。”
“你……我是说你的哥哥……
许刃……他……”叶鸽迟疑地问,却拿不定主意。
“他怎么了?”
“我是说他和你下棋,可是……”
“手段有点卑鄙是吗?”许典淡淡一笑,“那只是游戏,没什么。再说他从小就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既然是游戏。他为什么……”叶鸽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还这样不择手段?”
许典笑了笑,颇具深意地说:“困为这游戏很特别。他输不起!”
叶鸽满心疑惑,但没再追问。
她能感到,这两兄弟之间有很多不为外面这个世界所知的秘密,像双子星一样,互相缠绕,而他们的秘密就如同他们的默契一样,是神秘的,不可知的。
许典微笑着说:“你很好!”
“好什么?”叶鸽一怔。
“你懂得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这很好。”
“包括谈论你们的大男子主义是吗?”
“……”
她换了个话题:“你下棋和你哥一样了不起,真没想到还有一个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
“我输了。”
“也许吧。”叶鸽说,“但你能赢,你的棋有大家风范,是堂堂正正之师。而你哥,他的棋……太诡异了。”
许典保持沉默。但叶鸽能感觉出来,他就像下面的海水一样,外表平静,可内心却在不停地变化。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努力想笑一笑,却不成功。许典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叶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靠了过去。
黑暗里。许典燃起一支烟,窗子大开,海风把袅袅的青烟一瞬间就吹散了。叶鸽轻轻动了一下。
“嘘!”
“怎么了?”
“听,潮汐的声音。”
潮汐来了,这是海的呼吸声,沉静而躁动,仿佛有生命似的。亿万年前,海水就这样沉睡般的呼吸着,而此时。海风带来的腥咸的气息,叶鸽想,这气息一定和几亿年前的—模一样。
许典静静地听。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他是个怪异的家伙……”
叶鸽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无法接近他,他……”
叶鸽叹了一口气:“……你不用说……”
“……”
“我不想窥探你们之间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别为……为了我勉强。”
“我愿意说。”许典顿了一下,“我想说。”
“好吧。”
许典却沉默了。思想好像沉陷进一个往昔时间的黑洞,被莫名强大的引力吸住。过了很久才接下去:“我们两个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人……”
“外星人?”
“你别打岔。”许典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我们都是进化界面公司制造的,不是机器人,而是一种新的意义上的……人造人。我们来源于同一枚受精卵,分裂时被分离为四,培养成四个同卵多胞胎,可是其中有两个夭折了,只有我们存活了下来。在胚胎里作了手术,出生后被诱导出多胞胎间常见的……常见的心灵感应……”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听起来像夭方夜谭,不过,我没有开玩笑。古往今来,人们都相信在人体内存在第六感官,而直到三十年前才被进化界面公司发现。这有点儿玄,跟你说明白一点儿吧,他们研究认为感应的过程分为两部分,首先是所谓的‘信息域’,也就是你的理性思维,这是感应的理性基础,两个人之间的感应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产生出来的默契。而第二部分就叫做‘心灵对话’,这是很玄的东西,长久以来,人们认为它应发生在大脑突触的生理电讯号中,其实它真正的源泉是大脑进化史上比皮质更古老的部分。因为它是一种低级的心理活动,比起人的高级认知功能,它更像动物的直觉,或者说一种本能。
然而漫长的进化使它慢慢消失掉,进化界面的专家另辟蹊径,在一个只有十二周大的流产的胎儿脑中找到了尚未被进化消磨掉的第六感官。”
叶鸽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魔法镇住了。而许典心里想的是那个十二周大的胎儿胚胎,想像在成人粗糙的手掌中,它晶莹又永恒,仿佛一颗琥珀。
他接着说:“在儿童的大脑里,突触网络比成人的要复杂无数倍。这是因为成人在成长过程里,由于教条、形式、制度、程序以及固定化思维使大脑突触间传递信息的通路越来越单一,而其它通路由于荒废,渐渐地就会退化。在此过程中,原来用于感应的通路也会消失,就此心灵感应便会永远消失。”
“你们呢?你们之间的感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通过异化手术,完整保留了第六感官。而在此后的十五年里,我们就一直住在进化界面一百五十层人厦的顶层,除了偶尔被监护着离开一段时间,比如住到那间临海的大房子里去以外,都与世隔绝,每天做数不完的思维游戏,和计算机神经学学者、教育家、游戏专家,甚至心理医生打交道。而我们的救育完全是非体系的,庞杂的,无目的的。一切全凭感觉进行,有时我们被彼此隔离,实验我们的心灵感应,就像两只标准的小白鼠。”
叶鸽怔怔地听着,似乎每句话都得让她想上半天。过了一会儿,她从许典的故事里理出来一点头绪,问:“这项研究的意义在哪里呢?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
自己回答自己,“我明白了!当然有意义!宇宙飞行里超远距离的通讯就用得着。”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所谓的‘脑际联网’。本来是为了两个人可以经过个体的学习,由心灵感应来共享彼此共有的知识库,以应付未来知识爆炸中人只能涉猎知识的一个分支,无法纵览全局的缺点,也减轻了个体的学习负担。可最后研究渐渐倾向于军用化,”许典又点起一支烟,说,“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刃就打算逃跑了。”
“逃跑?”
“是啊。他拟定了一个计划。
进化界面这栋大厦的底下120层,是一个微型城市,有宿舍、剧场、影院、超级市场、百货公司……在这里住了大概有十万人。我们在大厦的内部走动是不被禁止的,因为我俩的身体里面装了GPS定位系统,到哪里都跑不掉。可许刃说他能破坏这小末西,只要我们敢去触11O伏的电压。”
叶鸽吸了口凉气,问:“你去干了吗?”
许典苦笑了一声:“我干了。
其实危险没你想的那么大,因为我们从小就不停地被接上电线,通上电流,做各种实验。在正式逃亡前半年里,我们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接触各种电压的电流,由小到大,慢慢适应。就这样我们终究还是逃不出大楼的,因为门口有虹膜检验,我们是违禁品,所以许刃瞄上了97层上自选商场的两架太阳能滑翔机。”
“你是说用那东西从空中逃出去?”
“是啊!我们就这么干了!那天,许刃用铁扳手把那台售货机器人弄得短路,然后看着我说:‘老弟,成败在此一举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插进了电门里……”
“啊!”叶鸽一声尖叫。
许典微微一笑,说:“别担心,我没死。我当时就昏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固定在那架滑翔机上了,正在天上飞呢。我回头一看,远近的,另一架滑翔机在我身后飞,我能看见许刃的身影在那上面,我知道是他把我搬上来的,这时他在我心里说:‘你醒了,老弟。’我那时高兴得快疯了,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可就在这时,我看见脚下的地平线上,至少有六辆车远远地跟着我们。当时我忽然明白了,GPS短路了,但这两架飞机还是逃不脱公司雷达的监视。我问许刃:‘怎么办?’可他也没有好办法,我们只能无目的地飞,直到最后我们被公司的直升机截住。”
“你们没有逃掉?”叶鸽叹了一口气,觉得很惋惜。
许典略带讽刺地—笑,眼睛里竟似充满激愤。他说:“只有我没有逃掉,许刃逃走了。”
“什么?”
“我被抓上直升机,这才发现在另一架滑翔机上的不是许刃,只是一台仿真机器人。公司调查人经调查后告诉我,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知道道这种方式是逃不了的,几个星期前就用假名在网上向进化界面的机器人工场定做了一个机器人偶,偷了别人账户的钱付账。逃亡那天,正是预定送货的日子,他把我和人偶绑在滑翔机上。自己却钻进了货箱里,伪装人偶,从送货门大大方方地被抬出去了,古老简练的东方智慧:三十六计之调虎离山,暗渡陈仓。”
叶鸽目瞪口呆,简直想像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骗局。她问他:“他完全可以定两只人偶的,这样你们都可以逃出去。”
“不,他这么干是有目的的。
他离开进化界面,需要一个人在里面为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公司内部的信息。我在公司内还能接触更多的知识和游戏,他也可以共享。再说他需要有人为他吸引公司保安部的注意力,别人都去追我了,鸡蛋壳里面就最安全,而且他一个人逃走,总比多一个累赘好多了。”
叶鸽心里一阵激愤,像一团黑暗的火,无形但炽热,使她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忽然她意识到什么,问:“你的心灵感应呢?完全没有一点察觉吗?”
许典淡淡地说:“你注意到了。其实我们之间早就可以完全进行单向交流,封闭自己的心灵之门;但他学会了新的本领,他学会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让我上当。”
他苦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忧郁。潮汐渐渐退去,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淡淡的,仿佛银色的迷离的电影院里的荧光,在他身上勾勒出轮廓,尽管强壮,却让叶鸽觉得他说不出来的脆弱孤单,就像一只古瓷器。而另一面,仿佛是月亮的引潮力作用,她心里的母性就像潮汐一样涌来,温柔地裹住她,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颤栗。
她轻轻地拥住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外面依旧很黑,但远处的城市却像婴儿一样渐渐躁动起来,早潮开始呼吸了。叶鸽倚在床上,许典沉睡着,也像一个婴儿。她想着他后来说的话。
“后来许刃成了鼎鼎大名的‘棋邪’、‘青狐’……功成名就,号称‘青狐’执黑天下无敌。
在社会上也有名有姓了,人们对他的怪僻津津乐道,奇怪他为什么专门跟进化界面的围棋电脑过不去,干掉了‘螺旋’和别的什么。而公司认为我们还在以他们无法体验的方式交流联系着——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心都拒绝他的访问,我们像磁场的两极一样自动排斥——所以他们让我离开了公司,只不过在我体内装上永不失效的纳米级GPS,我成了永生的囚徒。这时许刃找到我——我逃不了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说,他早就算好了只要他混出名堂了,而且专门和进化界面闹别扭,他们就会认为我是内奸,我就会获得自由了。我说,这自由让我又熬了五年,而且永远逃不掉了。他笑笑,说,那至少还是自由了。我没理他。这时他又提出了他的要求。”
“什么要求?”
“一个打赌。他帮我弄掉了我身上的枷锁——这方面他很有办法——然后他说,我帮你恢复自由,你也要有所回报。我说,你叫我干什么?他说,我和进化界面的家伙战斗,想把他们的精神支柱打垮,可现在他们的量子电脑越来越可怕了,我有点力不从心。我要你帮我的忙!我问他,怎么帮你?他说,一个游戏,谁赢了谁就当许刃,而失败者必须当他的‘棋谱’。”
“棋谱?”
“是的。电脑下围棋,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缺陷。因为围棋和象棋不一样,它每一步的可选方案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而且每一子都是平等的,不像象棋有车马炮之分。也就是说,围棋的落子的合理性也是天文数字。更重要的是,下围棋更多的是依赖感觉、想像力和经验,依赖于棋手对各种图形的理解和感觉,注重均衡和自然。这是老式电脑无法突破的极限。而量子电脑通过量子效应,进行模拟计算,可以极其接近人类的想像力层次。更可怕的是,它还有一个庞大的内存当它的棋谱,而人类永远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力。许刃也一样。”
“你是说如果你输了打赌,你就必须成为他的‘内存’,帮他强记住浩繁的棋谱?”
“是这样。你也明白了,我们打的赌就是下围棋,每两周一次,决定下两周谁晒太阳,谁躲在地下。至今我从未赢过。”许典苦笑着说,“我拒绝不了他,他狡猾得像狐狸,但更多时候像一个暴君,一个渴望操纵别人心灵的魔王。他能抓住让我服从的理由,并且巧舌如簧;如果实在没有理由,他就会使用其它的手段。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叶鸽忽然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她问:“我们在一起,他也知道吗?”
许典微微一笑:“不会的,放心好了。我们之间是有隐私的,我说过我们可以完全单向交流,我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决不会知道。再说……我也渐渐地学会他的本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
潮汐退去。天渐渐亮了,这时许典忽然一动,把叶鸽从沉思中惊醒了。她微微一笑:“你醒了?睡得好吗?”
“……”
“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儿早点。”
“别弄了,我头疼!”
“是啊。喝了那么多,不疼才怪。你躺着吧,我得去班儿上打一幌。”
许典坐起身来:“我跟你一起走。”
“不用,你睡你的。”
“……”
“好吧。你的车钥匙呢?”叶鸽迟疑了一下,问,“你……住哪儿?”
“市场街249号公寓,六楼,有一扇能俯瞰闹市的窗子。”
闹市的街道人头攒动,声响嘈杂。叶鸽沿着一排古典的建筑穿过市场,向前走,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摊摊脏水,偶尔停下来打量打量路边摊档上卖的蔬菜和水果,一边跟红脸膛的老伯讨价还竹,一边嘴里还哼着轻松自然的歌。
她买了一些蔬菜、半成品肉、调味料和一瓶酒,轻轻跳着走,一想到呆会儿就能坐在许典那间老房子的木地板上,点上蜡烛,喝老酒,过一个浪漫轻松的晚上.她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她喜欢那间老房子,喜欢那种充满了老式的、让人能想起檀香的氛围。尽管濒临闹市,但一进屋,声音仿佛一下子就被隔绝了,远远的,像另一个世界的事。她忽然想,这间老房子,还真有点像许典。
她记得那天她一进屋,险些被脚底下的电线绊个跟头。随后,她发现屋子里放满了电脑,好像她有生以来还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不同类型的电脑呢,量子电脑、光脑、并行电脑、生物电脑,甚至还有一台老式的集成电路型的电脑,险些绊了她的那根电线就是连接它的。
此外,一地的微波插座,红外线键盘,头盔接口和触觉板。屏幕的荧光幽幽闪烁,散热风扇“嗡嗡”地响,感觉就像进了正在密谋颠覆造反的黑客大本营。
当时她开玩笑:“你一定是个恐怖分子!”
“你怎么知道了,这可不太妙,我不能让你说出去。我得干点什么让你张不了嘴。”许典故作狰狞状,然后板起脸,“不过还有一个折衷的好方法。我问你:你想加入我们吗?”
“我想可以!不过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战?”
“我们的信仰很崇高的!”
“是什么?”
许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纵欲!”
“呸!”
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禁微笑起来,我真的爱上他了吗?她问自己,但没有找到答案。是啊,跟着感觉走吧,别想得太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她问许典关于一个外形怪异、类似鱼缸的东西是什么怪物时,他对她说的话。
“这是仿人类的模拟皮质电脑,你看,这儿,是蚀刻在神经网络上的逻辑电路,喏,生物芯片……还有这儿,它的信息接口……”
“很有意思。”她不禁来了兴致,又问,“这有什么用?”
“懒得跟外行讲。”
“讲讲,讲讲。”
“好吧……你知道像你们使用的那些老式光脑,其操作都跳不出传统数学和逻辑运算的框框,不能像人一样应付各种各样的随机问题,比如连续语言的识别、自然语言的理解、图像模式的识别、景物理解、处理现实世界不完备的知识等等。人脑就不一样了,处理这些问题得心应手。电脑下围棋与人脑的区别就在这里,人脑有一种容错性和鲁莽性,也就是说,信息不存在特定的单元,而分布在全网络各单元连接的变换里,能处理模糊信号,从不完全或相互矛盾的数据中,重整完整的信息记忆。而某一单元的错误也不会影响全系统的运作,老式电脑就完全不行。
“……但生物神经网络渐渐地可以接近人脑的想像力层次。它模仿人脑结构,有许多单一的处理单元组成,单元之间由网络节连接,这小东西相当于轴突和树突,它把一单元的输出乘以一个加权系数,将结果输出另一单元,以此类推,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作指数的累加。总输出超过一定值,它就兴奋,刺激深层的单元作跃进式的思维,实现经验的累加和想像力的激变。而我的模拟皮质电脑吗,你看……”他指着“鱼缸”里那柔软的电路芯片,接开了开关,一些幽蓝的的光芒在类似大脑皮质的东西的深处闪过,“这是模拟的电生理信号……注意看,它的颜色在变、这是深层单元正在自组织呢……”
“它叫什么?”叶鸽忽然提问,一个又突兀又古怪的问题。
“嗯?”
“它没有名字吗?……我的每样东西都有名字,我的狗叫肉包,猫叫小虎子,我的车叫溜达,还有……它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
“你该给它起个名字!好吧,我给它起一个,嗯,让我想想。”
她盯着那幽幽发光的软体,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好像有一种潜水的感觉,周围是黑暗和压抑的海水,她说,“就叫它Lamar吧。”
“Lamar?”
“你没看过《老人与海》吗?老桑地亚哥对海的称呼,西班牙文,是海的阴性名字,你明白吗?像个女人一样,你对它着了迷。”
许典想了想,说:“我喜欢这名字。”
叶鸽想着想着,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了许典那栋老房子的阳台了。她心里一阵温暖,快步走过去,忽然看见许典正站在楼下,穿着一身青色衣服,面容冷峻,看起来有些削瘦严肃。
她喊了起来:“阿典,阿典,快过来,我都提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