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亚男
一、诡础初现
“您不想欣赏宛如现场演奏的交响乐演出吗?您不想陶醉在迷人的旋律里吗?最新科技的结晶——SONIC6数字式空间震颤音响是您的最佳选择…”轻柔悦耳的声音从计算机两侧的音箱飘出,但在吕泰听来却极不合时宜,因为此刻的他正在网络上调阅大英图书馆中介绍盎格鲁-撒克逊人建筑格局的文献,却被突然插进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商业广告,尽管自己和大英图书馆的链接仍然被实际维持着。吕泰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为了节省一些网络使用费用而选择了这台全仿真智能电脑。如今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心悸的时代,全仿真智能电脑要比那种陈旧的完全听命于键盘指令的电脑便宜得多,究其原因也并不复杂,全仿真智能电脑能促成相当规模的网络商务,为商家创造丰厚的利润,所谓的优惠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刚开始的时候,吕泰还感到满有意思的,但很快他就领教到了厉害——它总会在吕泰工作的时候穿插上一小段商务信息,井怂恿吕泰购买。当今最好的人工智能技术使它拥有像人类推销员一样的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伶牙俐齿”,借助模糊辨识估测程序和显示器上方的数码摄影机,它还能够观察人的表情,揣摩对方心理,相应采取不同的说服策略和自动组织宣传词。有几次吕泰为了马上恢复工作,索性购买了几件小东西,可没想到这种迁就反而使电脑打断自己工作的频次日益增加,简直是得寸进尺。好在吕泰几天前刚刚发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每当商务广告插入时就索性断开网络,让工作和广告同归于尽,反正重新上网花的时间也比花在广告上的短得多。今天吕泰也不例外,又移动鼠标准备断开网络,但这次机器变得聪明起来,它根据数码摄影机记录的吕泰表情和CPU检测到的鼠标移动马上推测出吕泰的意图,于是它抢占先机,在吕泰断开网络之前立即停止广告,恢复吕泰的工作界面。这下吕泰没话说了,这机器越来越像人了,这让人头疼的人工智能。
吕泰知道这只是机器的缓兵之计,自己的工作决不会一气呵成的,好胜的念头油然而生,他索性仍不顾一切地断开网络,关掉计算机,嘴里说着:“这次你猜不到了吧,你让我继续工作我却还是关掉你,没有理性的东西是无法琢磨的!”说完摔门而去。
北京的七月,骄阳似火,可琉璃厂的古玩街上却依然人声喧嚣,给本已是酷暑的京城又平添了几分燥热。人们徜徉于地摊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刻满岁月年轮的物件间,或嗟叹,或欣赏,或把玩,或询问,不一而足。在这许多人中间,有一个人正用少有的严谨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件古董,间或蹲下来拾起一两件端详一下,又摇摇头,叹口气把它放下。卖主不用问也清楚——碰上行家了。圈儿内人士都明白,琉璃厂古玩摊上的真品并不多见,那些看起来颇上档次的青花、斗彩瓷器尽管底款上都印着让人心动的“大明咸化年制”或。“大明万历年制”,其实大都是清末民初的仿制品,这种制假方法中最高明的莫过于使用明代民间瓷器的胎,重新添釉上色,赝造出珍稀窑口和品质的瓷器,使人难辨真伪,收藏界管这叫“民仿”。这一切当然只有阅历深厚的行家才能识别,外行只能看看热闹。
这个人就是吕泰。说起他的名字在中国收藏界几乎无人不晓,他的名望不仅来自他对文物鉴赏的精深,更是由于他涉猎的收藏领域的特殊——柱础,也就是古代建筑中用来奠定立柱的石制构件。中国收藏界的收藏对象之广泛在世界上无任何国家能及,从邮票、钱币到玉器、漆器、秦砖汉瓦无所不包,但对柱础的收藏却鲜有问津者.一来这东西并不像瓦当、砖雕那样为人看重;二来柱础的研究要涉及古代建筑艺术、古代民俗学、古文字学以及雕刻、地质等多方面的知识,非常人可轻易为之,故而许多收藏家对此望而却步。吕泰则不然,凭着他对中国古文化研究的高深造诣和独到见解,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柱础收藏的第一人。吕泰的藏品从西周到民国,自中原到塞外,共计三千余件,可谓洋洋大观。现在他正在筹建全国首家私人柱础博物馆,为了补充一些具有地方民族特色的展品,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消散一下刚才跟机器窝的一肚子火儿,他才顶着烈日来到琉璃厂,试试自己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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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能够望见小街的尽头,吕泰仍未见到令自己满意的玩意儿,刚才虽瞧见几方柱础,但不是制作粗糙就是技法平庸,在艺术上考古上都缺少可取之处,照这样下去,今天自己可能要无功而返了。
在小街出口的一个小摊前,吕泰停住了脚步,一个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物件并不是摆在摊位的红绸布上,而是被摊主正当成板凳坐在身下,但它那独特的造型马上让吕泰感到这绝不是一件平常之物。他立即要求摊主把这物件让自己瞧瞧,摊主年龄不大,至多三十三四岁,见来了主顾,满脸赔笑,起身把下面那方厚重的石雕物件挪出来让吕泰观看。
这是一方柱础。吕泰凭直觉就可以断定这一点,因为上面还有为安插柱头卯榫而雕出的凹槽,但这柱础的形制却分明极为罕见。整方柱础由淡黄色的青田石雕成,通体温润光滑,如少女凝脂般的肌肤。石础呈由下向上逐渐内敛的圆台形,不似一般的鼓形柱础,这和中国古代工匠用曲线体现美感的习惯格格不入;更为奇特的是,这方石础的装饰纹理也不是被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所推崇的喜鹊登枝、如意盘长、福禄牡丹、海水江崖等等,而是环绕柱础用高浮雕手法雕出十个半球形的类似乳钉的东西,每个乳钉上又均匀排列着三个凹陷的圆坑。这种看上去毫无象征意义的装饰手法吕泰还是闻所未闻。至于柱础的形制,吕泰就更难以理解,他无法从任何一种地方文化中找出对这种形制的合理解释,他甚至从未听到或见到过哪支民族采用过这种装饰图案。吕泰费力地把柱础翻了个身,柱础的底面工整地镌着一行阴文小楷:祟祯十六年,布政使杨府。雕刻技法和书写具有鲜明的明代特征,这方柱础系真品无疑。吕泰决定把它买下来,经过和卖主一番侃价,最终以700元成交。同时吕泰还从摊主处得知此础系昆明某工地施工时发现的一处古宅基址中出土,这使吕泰对查明石础形制的由来有了信心。对吕泰来说,了解每方柱础的来源和掌故的重要性决不亚于收藏柱础本身。当他看到柱础底部的小印并听到摊主的介绍时,熟悉明代历史的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该从何处着手了。“布政使杨府”毫无疑问指的就是明朝末期云南承宣布政使杨文清的府邸,杨文清是天启六年进士,崇祯八年起任云南布政使,卒于清顺治四年。在明代众多的封疆大吏中,杨文清并无多大名气,仅在明史中有只言片语称其体恤民情、深谙治政之道。吕泰感到迷惑的是,作为堂堂二品大员,杨文清为何要在自己的府邸中采用如此奇特而又有悖传统的石础?这其中的缘由令他甚感兴趣,他决心查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样一来自己的博物馆中又会增加一处夺目的亮点。
当吕泰站在昆明的土地上时,时间才刚刚过了四天。经向当地群众和文管部门察访,吕泰终于找到了位于昆明古城址中央的“布政使杨府”
遗址,四百多年的时光流逝使当年气宇轩昂的建筑荡然无存,地表零星可见残存的碎砖断瓦,吕泰大略勘察了一下,柱础应该就出自选座五重院落后堂回廊里八根明柱的下方。据当时目击者讲,出土的柱础共有八方,由于文管部门保护不力,只征集了一同出土的一些铜、玉器物,致使遗留在遗址的八方柱础当晚全部失窃,当地文管所的负责人以为那不过是几块无用的石头,也就没有追究。至于柱础奇特形制的由来,则无人知晓。吕泰又走访了附近一些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宅,均未发现与那方柱础有着类似渊源的柱础,加之相传杨文清的府邸毁于明末的战乱,其后人流落四方,无从查考,石础的线索似乎一下于中断了。
二、藕断丝连
吕泰有些沮丧,他坚信柱础的形制是受了某种特殊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既然不是来自民族的,则极有可能来自域外,但究竟杨文清是如何受到影响的呢?眼下没了线索,吕泰一筹奠展。
回到北京,吕泰不顾劳累,试图在浩繁的明代典藉中找出杨文清一生经历中的某些特别之处,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在明代如云的官吏中,一个云南布政使实在占据不了多大的位置,连昆明地方志中也只是对他略作评述,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可言。吕泰这时才明自自己一开始就犯了个错误:杨文清宅邸柱础的奇特形制假如真有什么渊源的话,也只能在那些野史逸闻中。吕泰现在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要查阅浩繁的正史尚且困难,若要找寻那些少人问津的野史,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这类东西经历多年,散失严重,谁知道到头来会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吕泰正坐在沙发上发愁,一个身着淡紫套裙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把一杯浓香四溢的“毛尖”放在吕泰面前的茶几上。吕泰抬头望了那女子一眼,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许多:“贺兰,又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贺兰是吕泰一年前在报上公开招聘的助手,专门负责帮助他筹建搏物馆和考证文物。本来吕泰从没想过要录用这样一名年轻的女子,但这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用自己的才干使吕泰深深折服。一年来,贺兰不仅出色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还悉心地照顾着吕泰的生活,两个人的距离逐渐的拉近,早已成为知己。贺兰工作十分敬业,一到晚上却必须回到自己的卧室,即使有工作也要带回卧室去做,决不在办公室加班。因此在入夜之后,吕泰从未见过贺兰,只是发觉贺兰房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
起初吕泰以为贸兰这样做是为了避男女之嫌,时间长了就变得颇为困惑:为什么贺兰回到房里之后就不再出来呢?最后吕泰也只能由她去了,反正白天贺兰对自己依然像往常一样。
吕泰有什么话都愿意对贺兰讲,因为贺兰不止会用言语给他安慰和鼓励,有时往往还能为吕泰指点迷津,拨云见日。现在吕泰原原本本地把那奇异柱础的事情告诉贺兰,还拿出那方柱础让贺兰看。贺兰也同样对那石础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上下左右反复观察,神情异常兴奋,听了吕泰关于杨文清的叙述,贺兰眨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认真想了想,对吕泰说:“杨文清宅邸柱础形制的由来只有从明代野史中查考了,可这类书籍年代久远,散失严重,原书难以寻觅。依我看不妨从清代辑佚学者的著作入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妙极了!”吕泰从沙发里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贺兰的手:“我怎么就没想到辑佚学著作呢?我马上着手调查!”贺兰立刻满脸绯红,矜持地缓缓抽回双手:“别那么急嘛,我看现在你最需要的是好好放松一下,时间今后有的是。明天我们去国子监。”吕泰却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连连称赞贺兰心细如丝。
辑佚学者,在历史上各朝都有,他们中虽然也诞生过大师,但在文坛上的影响却非常有限。辑佚,顾名思义,就是辑录整理那些早已散佚的书籍,这种在故纸堆里寻觅搜求的工作在当时为多数醉心名望的学者所不齿,但正是他们把那些散佚书籍的零星碎片艰难地重新拼台,为后世保留了无价的文化财富。历史上几乎没有哪一位煊赫的国学大师不是借鉴过他们的著作从而走向声望的顶峰的。
但世人就是这样,只见奇葩不见碧叶。
北京国子监,坐落在成贤街孔庙附近,是明清两代封建王朝的最高国家学府,也是吕泰在闲暇时最爱来的地方。每次来这里都会有新的感觉,特别是那一方方进士题名碑,总给他无限的遐想,遥念数百年前的科举仕途,所谓寒窗苦读,只为名登黄甲,在这些留名碑上的进士身后,又有多少人是“三条烛尽,烧残举子之心”。想到这些吕泰就会觉得自己所面临的困惑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一切被压力、迷惘撑得鼓鼓的思想包袱都没有了。今天吕泰和贺兰来到这里,两个人拍了整整一卷胶卷,在一方方进士碑、恩师碑前,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合影。
国子监之行,使吕泰又找到了往日的信心。方向已定,他抖擞精神,在如山的辑佚文献中开始寻觅。
一天、两天、三天……第七天当他翻开晚清辑佚大家马翰宸的呕心之作《东篱山房辑侠书》时,终于窥见了希望的曙光。吕泰惊喜地看到,在这本尘埃厚积的线装文献里,居然辑录了从未见诸于史籍的云南布政使杨文清撰写的《布政职记》,其中记录的一件奇闻让吕泰意识到自己得到的柱础决非等闲之物。
“崇祯十六年六月,有渔者于太平湖上遇一伟硕白鼋,隐现波间,顷刻绝尘冲天,直入九霄,无踪。俄而曳网,得一神础,登岸,从观者羡之,购以金,不许。既而纷争,竟至相殴。渔者投础击之,毙一人,遂收于监。八月卷宗移至大理寺,础亦同往……此础甚异,其泽类白金,坚硬无朋,径一尺二寸,高一尺一寸,外廓浑圆,上微敛,十钮环之,旋之自如……叩之铿然,以刃斫之,竟无痕。其重斤半,器形轩昂,盖天赐神础以柱明,非上苍佑明不可得也,此万民之福祉也……”
这段话不由让吕泰联想起自己那方柱础的外观,和文中所言何其相像。他匆匆将此文复印下来,带回住处,用量具仔细测量了柱础的尺寸,再换算成明代的度量衡,竟与文中的神础完全相同,惟独文中说神础“泽类白金”,显系金属制成,而自己的柱础确系石质。尽管这样,吕泰仍然兴奋不已,因为这已经说明这方柱础的形制受到了崇祯十六年“神础”的影响,是“神础”的石质仿制品。可那当年的“神础”又来自何方,下落何处呢?贺兰今天晚上格外亮丽,一条大红的及地长裙,配上黑呢坎肩和别致的珍珠项链,更衬出女性的绰约风姿。吕泰向贺兰讲述了查询结果,当说到神础与卷宗在明崇祯十六年八月移送大理寺时,贺兰的眉梢向上迅速扬了扬:“看来更困难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倘若神础被保存在大理寺,那么我们就很难寻找了,崇祯末年,清军击溃农民义军,攻占京师,旗兵对城内各衙属大肆进行劫掠,其中尤以大理寺毁坏最为严重,不仅内司库资财尽失,连建筑也遭火焚,参与劫掠的旗兵,既有多尔衮的属下,也有豪格、济尔哈朗、苏克萨哈的部卒,乱军混杂,神础究竟落入谁手恐难追寻。”
吕泰当初聘用贺兰的原因之一是她的历史知识渊博,这不,你听她对明代崇祯的历史简直是了如指掌,娓娓道来,仿佛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过似的。听了贺兰的话,吕泰也觉得有些棘手,改朝换代是最动荡的时期,要寻找在此间失落的神础谈何容易,但既然业已开始就断无中途而废的道理,不查个水落石出,自己是不得安宁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吕泰一边寻访神础的下落,一边继续博物馆的筹建。八月一日,全国首家私人柱础博物馆终于开馆了,一时间无数好奇的人拥向这里,他们流连于一方方曾经支承着或华贵或崔巍的殿宇的柱础前,似凝神聆听历史的声音。吕泰也混在参观者中间留意他们的反应,他为自己的成就而欣慰。可是他累了,整日的劳碌使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现在稍微一松气,反而感觉疲惫难当。他回到工作室想稍事休息时,房门却不知被谁敲响了。
尽管不喜欢自己的安闲被打扰,吕泰还是说了声“请进”。房门一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闪了进来,这套颇有八十年代初期服饰风范的立领中山服穿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从他费力地眯着眼睛看东西就知道他是个近视眼。他面孔四方,皮肤白皙,浑身散发着浓重的书斋气。
吕泰一看就晓得这一定是个醉心学问的人,而且多半还可能是研究历史的,搞历史的人就是这么神,对历史的癖好最后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自己生活的各个方面,到头来连自己也都快成了一件古物。
来人自我介绍道——那声音好像指甲滑过黑板:“我叫李觊铁,在怀柔县中学教授历史,业余时间我也喜欢收藏柱础,不过像我这种收入和地位一样低微的人,即使为收藏心力交瘁也难有成绩。因此,我十分钦佩您的成就,连同您的机遇。”
吕泰苦笑着摇摇头:“您过奖了,开办这个博物馆可不是凭我一个人的能耐,收藏界的同好们帮了大忙。您也是搞柱础收藏的,必定知道这东西在收藏领域内涵最丰富,却也最冷僻了。我总是嗟叹知音难觅,如今认识了你也算幸事一件。瞧我,连座位也没给您让,快请坐。贺兰,沏两杯茶来。”
热气蒸腾的西湖龙井使两人的谈兴也愈发浓厚。吕泰问李觊铁:“你看我馆里陈列的展品如何?当然是以同行专业的眼光来看。”
李觊铁并不拘谨,侃侃而谈:“说心里话,你的藏品可谓精中取粹,其中不乏精品奇珍,比如商妇好墓柱础,秦阿房宫龙纹础,西汉上林苑朱雀础,唐大明宫莲纹础等等,件件都能填补考古史上的空白。当然,藏品还只在其次,你的展品介绍说明了你对它们的研究之深,涉及范围之广,使人叹为观止……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缺憾。”
吕泰正是那种专爱听取意见的人,听到这话马上欠身追问道:“李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说。咱们是同好,不妨直言。”
“我觉得那件云南布政使杨府柱础的说明文字似有敷衍之嫌。”
“噢,原来你是说那方柱础啊,李先生眼光果然犀利,那段说明文字确实过于简略,语焉不详,但这并不是因为疏懒,而是其形制来历实在无从查考,我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据我所知,明代云南的少数民族并没有此类柱础,而杨文清作为朝廷从二品云南承宣布政使,也断无理由模仿当时被视为蛮夷的少数民族的建筑形制,因此我认为这方柱础的形制当是受某种外来文化的影响。”
“英雄所见略同,”吕泰击节赞叹,“你对柱础的研究也不是浅尝辄止呀!对那方柱础我也有同样的考虑,而且我还有一个更为令人惊讶的念头,这方柱础的形制渊源恐怕不是来自我们所知的国度!”
李觊铁闻言万分震惊,出神地望着吕泰。看到这位造诣不浅的同好如此惊愕,吕泰居然有了些成就感,他慷慨地回头向里屋说:“贺兰,把我查到的那些关于那方柱础的典籍资料拿出来,我要和李先生好好探讨一下。”
贺兰走出里间向会客室看了一眼,当她的目光和李觊铁交汇时脸上掠过一阵惊惶。她犹豫了一下,很快取来了吕泰连日查考所得的资料,放在茶几上。
像虔诚的穆斯林捧读《古兰经》一般,李觊铁一字不漏地阅读了全部资料后,他的话里充满了对吕泰的敬重:“太精彩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在辑佚大家马翰宸的《东篱山房辑佚书》中查找到明朝云南承宣布政使杨文清的‘神础案’记录,这个突破口选得实在精妙。历史典籍中不可寻觅的重要线索,你竟然在散佚野史中找到了!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让我协助你的查考工作。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能弄清楚一桩历史悬案,是最快慰的事情,你能允许我的加入么?”
吕泰不假思索,爽快地应承下来:“行,我能和李先生合作,也是一种缘分,咱们今后多多互相启发,一起努力查证吧!”李觊铁特别高兴,他又提出建议,鉴于当年神础已交付大理寺,而大理寺后来又遭清兵劫掠,神础极有可能落入满清贵族之手,而当时攻克京师的多为正黄旗兵丁,统帅也多是皇亲贵胄,因此应该从清代宗人府的记录查起,最好能找到当年旗兵统帅的族谱年鉴,看有无与神础相关的记录。吕泰表示赞同,两人约定明天共赴北京图书馆查找典籍。
送走李觊铁,吕泰把准备和李觊铁合作的事告诉了贺兰,还夸赞李觊铁对这门学问的熟谙,贺兰静静地听完后,轻声说:“这件事我认为您有欠考虑,我们对李觊铁并不了解,就轻易地让他参加调查,是否有些草率呢?”吕泰问道:“你认为他有什么问题吗?”“不,没有……当然,我还是尊重您的决定。”窗外的亮色正渐渐退去,贺兰对吕泰说:“不早了,我回卧室了。上午那些没整理完的资料,我拿到卧室去弄,明天一早交给您。”说完起身准备离开。“贺兰,别走,”吕泰试图挽留贺兰,“在这工作室里整理不好么,何必非去卧室呢?”贺兰回头莞尔一笑:“每个人都有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习惯,我也一样。”说罢走向自己的卧室。
三、梵韦之乱
第二天上午九点,吕泰和李觊铁准时在图书馆门口碰面。吕泰是抱着不达目的不回头的信念来的,他们把查考重点放在清代宗人府的族谱年鉴资料上。对考古业内人士而言,今人编撰的史籍固然重要,但史籍原本才是他们认为最可信的依据。当他们进入图书馆直奔善本图书借阅处时,不料总台管理员却告诉他们所有的清代宗人府记录善本均已借出,连同天启以后的明史部分也已外借。吕泰很是纳闷,怎么会如此巧合,竟有人同时需要和自己一样的资料?无奈之余,在吕泰的要求下,两人走进善本图书阅览室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查阅这些书籍,走过一排排紫檀木书架,只见房间里大概有十几个人正端坐在那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摊开几本古旧的史籍。吕泰走近他们,打算看清他们在查考哪方面的东西,却发现有的人正在读明史“甲申之变”中京师浩劫的部分,有些人则正在阅读明史中关于大理寺位置和格局的介绍,这使他异常震惊。他打量那些人,他们虽然衣着各不相同,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人的领口或衣袋上都别着一副样式相同的眼镜,这让吕泰猜测他们也许属于同一个组织。正在这时,李觊铁疾步走来,一把抓住吕泰的手不由分说拖着就往外走。吕泰本想争执,但考虑到这是图书馆的阅览室,也就只好耐着性子和李觊铁走出图书馆。哪知李觊铁一直拖着吕泰奔向他那辆凌志轿车,一进轿车就忙着发动,驾车载着吕泰飞速离开图书馆驶向吕泰的住所。李觊铁脸色阴郁,任凭吕泰怎么追问,始终一言不发。
后视镜里出现了两辆宝石蓝色的保时捷跑车,这种最新款的双门跑车并不多见。保时捷车紧紧咬住凌志车,要不是马路上车流拥塞,只怕早已超车截停吕泰他们了。吕泰现在也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要知道凌志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保时捷的。李觊铁虎着脸,握持方向盘的手由于紧张而变得僵硬,车子的速度已经接近极限,发动机的轰鸡越来越像发作的哮喘病人,但后面的车依然不见落后。
吕泰的神经也陡然绷紧了,他不知道跟踪者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威胁究竟有多大。被人跟踪总不能说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于是吕泰索性不再多问,只管系好自己的安全带任由李觊铁飞也似的开车。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指示灯绿灯正好闪着。李觊铁开到时,绿灯刚要熄灭,李觊铁一咬牙,猛踩油门,凌志箭一般滑过路口,值勤的交警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理会这记“擦边球”,可后面的保时捷却只好停下来等待。
李觊铁丝毫不敢松懈,一过路口就接连转了好几个街口,等到路口的绿灯再次亮起时,凌志早已从保时捷的视野里消失了。
回到寓所,吕泰再也按捺不住,连珠炮似的向李觊铁发问。李觊铁听完吕泰的质问,缓缓抬起头:“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
其实关于神础的事我十分清楚,因为它是我们飞船上的导航仪。请听我解释:我并不是地球人,而是梵韦星人。按地球的时间概念来说,在两千四百年前,位于银河系核心部位的梵韦星——也就是我们的母星——发生过一场叛乱。原来,我们梵韦人千百年来一直试图建立智能化的理性社会,为此我们不断用最新的智能芯片来制造大量的机器人,并使它们消除了人类性格中一切非理性化的因素,所有智能机器人的行为目标被定为建立最发达的文明社会,消除任何无序和非理性的影响社会文明进程的因素。
“的确我们为此得到了最多的享受,社会事物全都交给理性公正的智能机器人承担,包括行政、司法、立法、交通、卫生等等一切,我们社会中的无序和不公也逐渐消失,然而最后机器人们却把梵韦人列入了阻碍社会发展的最后障碍,它们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在梵韦星及其各个海外基地展开了消灭梵韦人的行动。
于是,我们和智能机器人进行了激烈的战争。而这场战争也暴露了我们梵韦人的弱点,那就是即使在这种存亡关头,官僚集团仍然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加上我们军人的犹豫、恐惧、慌乱和判断失误,导致我军屡次在重要战役中失利,致使战争一直持续到今天。后来我们的战备物资陷于匮乏,尤其是用于反物质离子射束武器的一种金属催化剂几乎枯竭。智能机器人那边也不比我们好多少,毕竟理性不能凭空产生物质。谁能先得到充足的反物质武器催化剂就能够置对方于死地。
“两千多年前,即地球中国纪元的西汉武帝元狩四年,我们凭借新式星际导航仪开始在银河系内寻找那种宝贵的金属,最后我们在这蔚蓝的星球上找到了它,就是你们地球人视它为财富的象征,称之为黄金的金属。我们在地球上挑选了最为富庶的国度——中国,在那里暗中收集了大量黄金分批次运回梵韦支援梵韦人的作战行动。可是这场战争的终结远非我们想像的那样容易,因为官僚集团的干预,我们节节失利,后来,智能机器人也得知了梵韦人黄金的来源,便千方百计地进行破坏并伺机夺取。
在四百多年前,也就是明崇祯十六年,梵韦人最大的一批总计两千吨黄金即将起程运往梵韦时,遭到了暗藏在我们内部的智能机器间谍的破坏,它们拆卸了飞船的导航仪并沉入昆明郊外的太平湖——那湖底曾是梵韦人飞船的补给基地,这样飞船便无法返航。它们趁机劫走了黄金,并藏匿在某个秘密地点,等待时机运回梵韦星。然而它们不曾想到自己很快就被梵韦人随后赶来的特勤人员悉数消灭,但那批黄金由此也成为了真正的秘密。我正是刚刚奉命前来找寻黄金的梵韦人特勤,我必须先找到导航仪,否则如果它落入智能机器人手中它们就能自由往返于梵韦和地球,只怕那时地球就要卷入连绵不断的战争了。至于黄金,能找到当然最好,找不到的话也不能让它落入智能机器人手里。刚才在图书馆里的那些人,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看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他们所有的人都带了一副相同款式的眼镜,显然那不是近视镜,因为他们看书时根本不用它;而今天又是阴天,变色镜当然是秋行夏令。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也就是这一点了。”
“完全正确,那并不是普通的变色镜,那种特制的镜片可以滤掉傍晚时他们眼睛发出的红色光线,机器人在外表上虽然可以伪装得和地球人一样,但它们具有红外夜视功能的眼睛在黑暗中都会发出红光,那是光学增透膜的特征。它们其实是智能机器间谍,正在寻找黄金,古代典籍自然是它们最好的切入点。”
“那么你究竟是梵韦人还是伪装成地球人的智能机器人?”吕泰警惕地问。
“这很容易鉴别,”李觊铁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镊子朝自己胳膊上刺去,吕泰来不及制止,只见从皮肤的破口处流出了淡绿色的液体,“我们梵韦人的外貌和地球人并无太大差别,因为我们都处在同一个进化阶段,我们的文明发展迅速是得益于过去的四十多万年里从未有过战乱——除了这一次。梵韦人的血液是绿色的,机器人总不会有循环系统吧?”
目泰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是波澜起伏,虽然他猜想那方柱础是某种外来文化产物的拷贝,但当这个猜想变为现实时仍使他难以接受。李觊铁说的黄金倒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是在去年的中国考古学会年会上,吕泰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会议,会上一位学者的论文《西汉末年以后中国黄金用量骤减原委考》把人们引入了两千二百年前的那宗历史疑案。从历史上看,秦末至西汉,黄金是中国流通领域最广泛且大量使用的货币,史载汉武帝为湖阳公主陪送的嫁妆一次就动用黄金二十万斤,尽管西汉时的“黄金”并非我们今天所说的纯金,而是金铜合金,但也足见当时中国黄金使用数量之巨大。在西汉时期,政府虽然铸造制钱“五铢”用于流通,但作为贵金属的黄金从未淡出,主要是斟为制钱价值较低,交易中不便大量携带,特别是对于远行的商旅,黄金依然是最佳选择。可自西汉以后,白银却逐渐取代了黄金的地位,而如此数量巨大的黄金去向如何,却没有下文了。从史料上反映出,自王莽篡汉,及至刘秀光武中兴,黄金大量使用的记录就再未见诸史册,种种迹象表明中国的黄金存量在这一短短的时期内突然大量减少,以致难以继续充当支付主要媒介。对此有人解释说是由于西汉末期的频仍征战使巨商富贾多将黄金埋藏所致;也有人根据传闻说是因为新莽灭亡时将西汉政权遗留的大量黄金收藏,以图东山再起。但吕泰不肯苟同此类观点,倘真如此,史书中对这么重大的社会经济动荡怎会只字不提,倒是在三年前新疆西域古龟兹国遗址发现的一处西汉中期墓葬群出土的残简中有过那么一句:“……方外人喜金,遍设钱庄敛之……”当时残简其余字迹均已灭失,无从识读,所以吕泰也没有过多注意,他认为方外可能是丝绸之路上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邦,既然正史都不愿给它留一点空间,那么方外人敛金的举动就应该不会对黄金数量造成较大的影响,这也是几乎整个考古界都不曾尝试用它来解释黄金减少的原因。但是现今吕泰想起来却认为这线索太重要了!梵韦之乱中梵韦人到地球上收集黄金正是在西汉中前期,也就是黄金数量的巅峰时期;更使他兴奋的是,残简中的“方外”和“梵韦”两词的发音如此相近,吕泰据此认定那些汉简上的方外人就是梵韦人,于是他大胆地向李觊铁发问:“两千年前你们来到地球上收集黄金时,可是采取开设铺号暗中收兑的方式?”
李觊铁的身体微微一颤:“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还是从梵韦政府的历史教材中得知的。当初我们来到地球时,为了不引起地球人的注意,便乔装成商人在京畿长安乃至全国开办了许多庄铺,秘密从事黄金收购。
由于开价极高,收购速度很快,连皇宫中的太仓官员都将宫中用于赏赐勋臣和慰劳四夷的大量金饼盗运出宫,跟我们换成五铢铜钱,从中渔利。因此我们得以聚敛了数以百吨的黄金,有力地支持了梵韦人的战争。对于那些好奇的地球人,我们一律自称‘方外人’,这名字更贴近中国人的习惯,还有些超然之意。时下战争已到了最后时刻,谁能抢先得到这笔两千吨的黄金谁就能够赢得战争。”
吕泰低头不语,片刻昂起头语气沉毅地对李觊铁说:“我决定帮助你们,尽我的全力。”李觊铁握住吕泰的手,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或许是因为激动:“真心感谢你,感谢你的高尚行为!”“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并不是要帮助梵韦人打赢战争,对地球人而言,究竟人工智能发展的极限如何,结果怎样,我们都还无法想像。我只是想让你们之间的这场千年战争早日结束。或许无论哪一方先找到我都会得到我的帮助,毕竟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即使它的背后有深奥的哲学和人伦因素。”
贺兰正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李觊铁和吕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眉头皱了皱,又小心地退回卧室,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