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孟西
“我要回桂林去。”蝶第N次对我重复这句话时,明澈的大眼睛不依不饶地盯着我。我从一堆设计图纸中抬起头,如往常一样敷衍了一句:“以后再说吧。”
于是她不满地转身,不再理我。
这类情景常常发生。我也不知道一个生长在大西北,每日与大漠孤烟为伴的女孩为什么会对桂林情有独钟——她甚至从未去过那里。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要回桂林去”,而不是“我要去桂林”——问她,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每当她这么说时,目光都写满向往。那是对家乡的向往,我看得出。
家乡?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蝶这种奇怪的归属感并非全无理由:这应该来自曾有过的另一个她——那个女孩的故乡在中国西南,一个被称作“山水甲天下”的古城。但是,本体的思维也能复制吗?我有点迷惑地想。
当然,我不会用蝶来进行什么实验。我的本职与生物全然无关,我从事的是航天器设计。
即使在22世纪,这也是个很冷门的专业,而我宁愿不做总统或广告人也要选择在这片荒凉的大漠上过枯燥的生活。日升日落,几年时间于我短暂又单调得像是一天。这很大部分是为了她,蝶,另一个蝶。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个蝶是同一个人,但她们又的确不是。
过去的蝶是StarDance的CEO。一个柔弱的女孩担负着这么一个称号有些不搭配。事实上蝶做得很好。StarDance是全球排得上名的几家大航天公司之一。舆论曾沸沸扬扬地认为StarDance完全有实力跻身最优——如果蝶没有死去的话。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风很柔和,恰能轻扬起她的头发。收到她的E-mail后,我还联网玩了半天《大宇航时代Ⅲ》。当我估计着她已经回来了,才意犹未尽地下了线,慢悠悠地去煮她爱喝的咖啡。
咖啡的香气刚刚开始飘溢,门铃便响了。我以为是蝶,趿着拖鞋去开门,看见的却不是蝶,而是SD工作室的江平。他一脸天快塌下来的神色,对我大叫:“风,蝶出事了!”
我回身指日历:“看清楚了,今天不是4月1日。”
“不是玩笑,”他焦急地挥手嚷道,“蝶小姐真的出了事,航天器……”
我一怔,狂奔过去联上网。不错,所有新闻站点的头版都充斥着诸如“StarDance飞行事故”“蝴蝶公主魂断星空”一类消息。我震惊住了。
蝶是驾驶着SD的“Sailing-3+”上天的。Sailing-3+是她自己的设计,我甚至连图纸都没有看过。蝶在新闻发布会上透露,这部航天器增加了她的最新研究成果。我了解蝶,她太自信了,坚持自己首飞。她在飞行前给我发来的E-mail中,还颇为自信地告诉我,别忘了买几个冰激凌等她回来吃。我忘了买。江平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各大站点都在发布消息……航天器刚刚升空,燃料舱被一颗陨石击中起火……猛烈爆炸……大部分残骸……烧毁……”
蝶死后的几个月我一直无法接受现实,StarDance也因此一度跌入低谷。按照7年前施行的《形体复制法》,我可以再造一个蝶的形体,等它发育成熟后,再移植蝶的记忆到复制体脑中——这等于使她复活——如果有她的记忆档案的话。
《记忆移植法》先于《形体复制法》一年推出,它授权每一个地球公民可以自主选择是否于每年的一个特定日期来到当地的“记忆总署”存留自己的记忆以备不时之用。施行8年来,反响极佳。有98.7%的人选择了此法,不计其数的人因此而受益。
可毕竟仍有1.3%的人拒绝它,蝶,恰好就是其中之一。她始终固执不肯。后来我一直在想,也许她一直隐藏着强烈的厌世情绪,才会拒绝用记忆复制的方法“重活一遍”——像政府的公益广告宣传的一样。
蝶被猛烈的爆炸毁得形神俱灭。还好,她初中时曾留下了一份冷冻的活体细胞。我在没有本体记忆档案的情况下,复制了蝶的形体。这是违法的。小学生都知道,复制体是作为本体的生命延续而出现的,一个没有录入本体思维的复制体将被视为非法存在而彻底销毁。那样我将再次失去蝶——永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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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了逃避法律。
四年多前我带着“蝶”来到中国的西北荒原。复制体的生长速度可以控制,“蝶”只花了一年就达到了蝶死前的身体状态。从遗传学的角度上,她与蝶是同一个人,于是我也称她为蝶。
两人的容貌一模一样,有时性格也相似。但毕竟人易受环境影响——以前的蝶生长于灵山秀水间,这使她常有些忧郁;而现在的蝶却被大漠朔风薰陶得与其相去甚远。
由此我也发现想要改变她们的后天差异很难。我力图让蝶像过去的她一样喜爱上唐诗宋词,可她根本学不进去。当她在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都要冒出一句“今天的太阳好像是扁的耶”的时候,我就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蝶”每天都陪伴在我身边,我却觉得,她的灵魂在五年前就已逝去了。
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回过头,迎上了蝶灿若春花的笑靥。她抢过我手中的笔:“别太累了!”
天,其实我面对设计图纸坐了半天,一条线都没划出来。她却什么也看不出,嚷着:“今天天气多好呀!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几分钟后,蝶就牵着“小白龙”站在我面前了。“小白龙”是一匹转基因的沙漠马,拥有普通马的矫健与骆驼的宽大脚掌,这使它能很好地适应沙漠。
蝶的发整齐地盘梳在耳际,一阵风吹来,几缕发丝随风飞起。衣服是她最偏爱的红色,被“小白龙”雪白的鬃毛衬得更加鲜艳。
我们策马疾驰,漫漫的黄沙在身边掠过。她的清脆笑声不绝于耳。当我注视着这个复制体与蝶完全一样的明眸时,几乎要感到幸福了。
直到落日滑入起伏的地平线,我的心情也与它一起缓缓下沉。我带她回到了居所。“你心情不好吗?”蝶扯扯我的衣袖,轻声问。我出神地看着她的红衣和发髻,眼前浮出的又是以前的蝶那一袭蓝裙和披肩的长发。我无法把她与以前的蝶等同,虽然她同样漂亮,但我明白自己留恋的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内在的一些东西。
我“嗯”了一声,不顾她失望的眼神,进了工作室。
出人意料地,我的电子答录机有留言。这个号码一向只有少数人知晓。居然是江平。他要我马上复电话——时间是半小时前。蝶死后江平接任了StarDance的CEO,在他的努力下,StarDance依然维持着良好的业绩。而不少业内人士却说,SD失去了蝶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力,之所以保持着原先的发展速度,是因为物体的惯性与质量成正比——StarDance这样的大组织,失去动力后也能借惯性作用向前运动相当的时间。我退守一边,不发表任何言论。至于江平,似乎正春风得意。我想不出他找我有何意图。
我还是打了电话给他。
江平声音焦急,我仿佛又回到了蝶出事那天。他说:“我马上去你那里。”我一愣,还是把具体的降落方位告诉了他,然后放下电话去找蝶,叫她回避。
蝶的眼中满含委屈。我不能让她出现在外人面前,是为她的安全起见。她是一个法律范围外的存在,任何一部法律都不承认她是……人。这很残酷。我很艰难地拐了好多弯和她说明这些,蝶哭了一阵后还是接受了。她坚强的性格与以前的蝶一样,但她又不是以前的蝶。那么她是谁呢?判断一个人,究竟要靠DNA还是思维?我也迷惑了。
她就是她自己。她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
我这么胡乱想着时,门已被江平推开。我看看窗外,一部银白色的“SDSail”飞行器静静停在起落坪上。速度果然像广告宣传中的那么快,看来StarDance也没有像媒介所言那样走到尽头嘛。
江平大步走向我。许久不见,他胖了一些,手中提着一只笨重的黑色皮箱。我有些惊讶于他没有带随从,作为一个大公司的CEO,这十分少见。
他在我对面坐下。我倚在椅子上看着他:“有事吗?”
他讪讪地笑了笑:“这么不客气?的确,是件重要的事。”说着,弯腰去开那只皮箱。
我拦住他:“等等,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江平看我一眼,说:“风,你想蝶小姐吗?”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为江平这次来访的目的做了不少猜想,可万未料到他会问这个。我沉默。
“你……想她回到身边吗?”他盯着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平静地说:“你可以。”
什么?我又一次怔住了。
江平索性自顾自讲下去:“记得当时的飞行事故吧。起飞之前,蝶小姐说要在降落后正式发布……Sailing-3+的新技术。而由于……意外爆炸,这技术究竟是什么,也无人再知晓。这……是蝶小姐的个人发明,SD的每一个人,都同你一样,毫不知情。”
“直到三个月前,属于StarDance的一艘潜艇……”
“等等,”我打断江平的话,“蝶生前不是说过‘StarDance的梦想只属于天空’,绝不涉足航天以外的其它领域吗?怎么做起潜艇了?”江平耸耸肩表示尴尬:“现在竞争激烈,尤其航天……我们想维持也很难……”我摇手示意他不必过多解释了,他接着讲下去。
“潜艇在海底发现了那艘‘Sailing-3+’的残留物。与此同时发现的还有一些别的资料,这使我们终于了解到,蝶小姐的发明究竟是什么。”
我静听着他的叙述。
在一些高度危险的地方——如宇航中,如果发生意外,任何一点现场记录都有着极重要的意义。而对此最翔实的记录,就存在于驾驶者本人的脑中。联邦总署只能定期存储记忆。那么,能否在当事人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把其记忆保存下来呢——若可以,就意味着在这些事故中,人们的死有了价值。
蝶做到了。
在人死前的一瞬,脑电波会骤然增强数倍,只要适时捕捉到它并完整储存下来即可。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蝶也许没想到,第一个应用者竟是她自己。
我目光落在江平手边那只黑皮箱上:“它在那里面?”江平拨了几下锁,箱盖弹开了。一具泛着水蓝色光泽的仪器卧在里面,很精密也很精致。流线形的外观使它看上去更像个艺术品,神秘而具诱惑力。当我意识到,这匣子中沉睡着逝去了许久的蝶时,我的呼吸不由紧促了。
江平说:“就是它。它的外壳由一种极特殊的材料制成,才能够在爆炸中丝毫无损。”
我苦笑了一下:“很漂亮,不是吗?”
“相当漂亮。蝶小姐艺术感很强,”江平瞥了我一眼,“但,这不仅仅是漂亮吧。”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我问:“你们为什么不马上释放记忆?”他答:“没有复制体。你知道,非本人的复制全是排斥外来记忆的。”
“而且……”他放慢语速,“你知道,《记忆移植法》规定,如果没有遗嘱的特别要求,意外死亡的人的记忆档案,支配权属于其亲属……”他停顿一下,“我们调查过,你是蝶小姐惟一称得上亲属的人。”
我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我仍看着他:“这不是惟一的理由,对吗?”
“开始我的确想使她马上重生。我找到蝶小姐生前储存活体细胞的医院,却得知一个叫风的人在几年前就取走了它。”江平不动声色地说,“想到你这几年的沉寂……风,你早已有了她的复制体,是不是?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躲避法律制裁。”
“那又怎样?”我只有硬下去了。
他浮上一个类似胜利者的微笑:“风,我不是代表法律来的。我把这份档案交给你,至于是否恢复她……你自己选择。”
我有些讶异地打量他。“只是……”他转开目光,“请劝她,不要回到StarDance了……”
“为什么?”蝶不可能离开SD,那是她的第二生命。
“SD现在没有蝶小姐,……”江平犹豫着,还是说道,“也发展得很好,而且,我想我自己也可以……”我明白了,一字一顿地说:“江平,我认为你是一个卑鄙小人。”他一怔,旋即收回那近乎哀求的神情,正色道:“风,你可以这么说,也可以拒绝,但我可以起诉你违反法律,非法复制……这样,你连蝶小姐的复制体都不能保留……一个细胞都不能。你自己考虑吧。”
他击中了我的要害。见鬼!我不能再失去蝶。
“把她的记忆档案给我,”我慢慢地说,“然后你滚。”
江平有点恼怒,但他没有马上走,而是不厌其烦地指着仪器:“如果没弄错的话,这是输出接口;这是开始释放键,圆形的……还有这个头盔是复制体的记忆输入装置,这是外接电源——没电就无法释放……”
我耐着心听完。夜幕已上,我打开门:“谢谢,箱子留下,你可以走了。”他转身出门,突然回头说:“风,我劝你还是不要……”我没听完就说:“闭嘴。”
“SDSail”闪着柔和的银光在我视线中消失。江平走了。我看着仪器,不知为何竟出奇地疲惫。我把箱子合上,闭上眼睛。是的,蝶,我思念的蝶可以回来了,但是--这需要抹去现在的蝶——复制体的意识。
这相当于杀死现在的蝶。
复制体不受法律保护,这样做绝对合法。可我想像着杀死一个蝶而使另一个蝶复活,不禁涌上莫名其妙之感,甚至漫起阵阵失落。我似乎不愿失去她,可是我又那么思念另一个她!
我居然睡着了。几个世纪前一位学者说,睡眠是人类下意识地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我相信。
睡醒时,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安静。我起身寻找蝶,却始终不见她。我回顾四周,突然像雷击般定住。装着那台记忆存储仪器的箱子不见了。天啊!难道……
我跳起来,直奔实验室。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有浅蓝的光透出。我看见蝶已然戴着头盔,双眼微闭,面前摆着那台仪器。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缓缓伸出手按向“释放”键。
一阵恐惧袭入全身。不知为何,我毫不犹豫地一弹,扑向墙角的电闸,尽全力一扳。
所有的照明设备在刹那间熄灭,电力供应被切断了。我顾不上思考,一个箭步冲到蝶面前,盯着她。月色如水,她的脸庞被映得楚楚动人。
“为什么?”我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为什么?”
她缓缓睁开眼:“我躲在隔壁,听见了你和江博士的谈话……我知道你想念以前曾有过的……另一个我,你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她,可是我做不到像她那样,我学不会和你一起念‘大漠落日圆’……”她咬咬下唇,“而且,法律不允许我存在,对不对?只有我变回以前的我,你才会更高兴,而且,也不用害怕违法了。”她的声音愈说愈低,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我使劲摇头,又说不出什么。在两个蝶中选择一个吗?我一直以为,现在的蝶只是过去的一个替代品,可就在刚刚的一瞬,我明确地了解到,她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事实上,我对从前的蝶的思念,像StarDance的发展一样,也不过是在受惯性支配罢了。她在五年前,就已成为了一个太过真实的幻影,在我思维中徘徊不去,而此刻眼前这个蝶才是真实的——只是我一直毫无感觉而已. 。
我注意到她的衣着,居然是蓝色的曳地长裙。我一阵感动,从她头上摘下输入器,很用力地锁上那只黑皮箱,理理她散落的长发,说:“其实,我更喜欢你红衣短发,你自己的样子。至于法律……”想到这里,我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但我决定忽略它,“让什么《记忆移植法》和该死的江平一起见鬼去吧。”
好一阵,蝶终于绽开一个笑容,轻轻说:“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桂林去呢?”
我第一次没有顺口说出“以后再说吧”。我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三天后,好吗?”
三天后——我想起那正是从前的蝶离开我整整5年的日子。那时,水绕山环的桂林城,一定有着蓝得透明的天,风中飞舞的蝴蝶也一定很美。
(本文作者系广州七中初三(1)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