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拉妮,快来帮忙!”加里院长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回头,我就看见他手里挥舞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狠狠砸在那台圆厅中心的棺形机的水晶盖上,一下,再一下……他用尽全身力气,砸碎了水晶盖。
脚下的地面震动得更厉害了,洛克拦住我:“梅拉妮,拉走,不能再耽搁了,这儿很危险,……加里院长,快走吧,再迟就出不去了,你不要命了么,快走!”洛克冲上前去抱住加里院长的腰,拼命想把他从机器旁拖开。
“梅拉妮!”加里院长的一声怒吼叫醒了我。我跑到加里院长的身边,然后从在洛克怀中挣扎的院长手中接过一个印发盒,快速打开拿出取样筒,双手探入棺形机内,把取样筒的一头紧紧按在那具尸体的大腿部位上,一触按钮。
两秒钟后,持筒的手一震——这就是取样成功了。
“好,现在,快走!”加里院长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探照灯转向出口的方向。
“院长,请等一等,请你把灯转回来,我想看一看他的脸。”我几乎是哀求着说了这句自己都感到奇怪的话。
“胡闹!”洛克简直快急疯了,他将院长向出口处猛推了一把,然后几乎穷凶极恶地向我扑了过来,“梅拉妮,你知道要出什么事么?火山如果爆发,这一带的海水会被煮沸的!而这里可能会整个沉到海底深处……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匆匆心心地离开了那个水下溶洞,离开了那片史前人类的“墓区”。对那段仓皇脱险的经过我不甚了了,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洛克带着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巨藻林”,回到恐龙号上,然后驶离了危险区域。当时我一心一意只想着史前文明、冬眠基地以及这个小小的取样筒,这时我忽然意识到:由于冬眠机的特殊功能,长眠不起的史前人身上仍然有可能存在活着的细胞,而取样筒的采样里甚至也可能存在活着的细胞,而取样筒的采样里甚至也可能发现这种活细胞!考虑到我们院正在研究的课题,如果有活细胞就有可能靠它克隆重出一个史前人来!天哪,我简直为这一奇妙的设想心醉神
迷,难以自己。不难想像,当我沉醉在这一奇思妙想中时,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那使是天大的危险,也很难给予充分的注意。
在我们离开后半小时,无名岛附近的海域沸腾了。我们从远处依然能听到海底火山雷鸣般的怒吼,但除此呼啸,伴随着火山的轰鸣,有一种压掐的“隆隆”声,仿佛是一个巨人痛苦的呻吟。在那呻吟声中,无名岛缓缓下沉,不久就消失在海面上。突然无名岛沉没之处倾泻下去,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巨大漩涡,虽然我们远在十五海里之外的洋面上,却依然感到了那个可怕的洲涡惊人的威力。
“看来,那个溶洞真的沉到深海底沉到我们无法再接触的地方去了。”洛克放下望远镜,脸上的表情不无苦涩,“五万年前,也许是地势高,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无名岛没有与整个亚特兰蒂斯大陆一起沉入海底深处,而只是下沉了一部分淹没了那个溶洞。附近的火山也许5万年来一直没有再喷发过,恰好当我们发现了溶洞的秘密时,火山就发怒了,好像是在责怪我们打扰了史前人类的长眠似的。”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也许是读过许多文学作品,我心中保留了太多的浪漫。我总觉得得这是一个奇迹。在那片世界上最阴森、最恐怖、最怪异的森林——巨型褐藻林中,有一位王子已经在那里静静沉睡了五万年。是的,他是一位“睡王子”。采样的时候我已经留意到:圆厅中心的“冬眠机”里躺着的是一具男性的躯体。为什么五万年前没有走,为什么等了整整五百个世纪?这一切,仿佛都是要等着,等着与我们相逢,等着被我们唤醒。
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史隆重技术可以帮助他重新醒来。
一周后,洛克重新考察了原无名岛所在海域,证实了岩洞(原来位于无名岛岛体水下约200米处)连同岛屿,都已从我们可以探测接触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了。我和加里院长回研究院后不久,就听到了“恐龙号”在一次风暴中发生意外,船上三名探险家全部遇难的消息。洛克他们原本答应过,在我们进行的研究有结果之前,会为“海底基地”的发现保守秘密。我相信,在他们死后,除了我和加里院长,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史前人类冬眠基地的事了。
对那次采样结果的研究是在一种全封闭式的绝密状态下进行的。虽然那是1911年,多利出世给世界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与“克隆”对社会伦理观念的强劲冲击尚未出现,但加里院长早已预料到,即使是出于崇高的科学目的,克隆“人”定然是社会所不能允许的离经叛道的行为。所以,在证实史前人的采样中确实还保存着活体细胞后,克隆史前人的实验只是在我与加里院长两人之间秘密进行的。
多利的创造过程你们都了解吧?有三只羊参与了那个实验。母羊A为多利提供载有遗传信息的细胞核(从体细胞中抽取),母羊B为多利提供卵子,抽去卵子中的细胞核,卵子在实验室发育成胚后被植入母羊C的子宫内,产下的小羊就是多利。从遗传学的观点看,多利的父母主是母羊A的父母,它与母羊B、母羊C没有血缘关系。在我们的实验中,史前人的体细胞就相当于母羊A的细胞,而为了绝对保密,同时也为了应付各种不测,我义无反顾地一人充当了母羊B、C的双重角色。
作为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姑娘,忽然要生一个孩子,这大概是一位女性能为科学做出的最大牺牲了。对圣玛丽亚传说是一位处女妈妈,现代科学却让传说变成了现实。
当那个小生命在我的腹中一天天长大,自我献身精神与对科学的热爱都未能完全抹去的那种淡淡的遗憾感渐渐消失了。女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怀孕生子,不论原先是自愿或非自愿,不论她对孩子的父亲怀着恨意还是爱情,一旦她的腹中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原始的母性会立刻使她爱上自己腹中这块微微蠕动的小肉团。
这个小生命在我的子宫里成长了122天,加上试管培养的时间,胚胎的成长速度仍然快得惊人。这122天里,我的心态逐渐从一个实验者转变为一位母亲。我不怕发胖,尽量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希望能对孩子有好处;平时注意休息,即使感冒发烧坚持不用药物,以免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
当孩子第一次用他刚成形的小脚丫在我的肚子里蹬动时,我的心也骤然抽动,种难言的温馨与甜密在我心里暖暖地融化开来。像一般的母亲一样,我开始幻想婴儿将来的样子,婴儿的性别当然是男的,如何为他取一个名字,一个帅气、威风的名字?
这122天中,另有一种担忧时时刻刻威胁着我: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实验,我腹中的胎儿随时可能流产(据说多利是上千次实验后才成功的一例,可见克隆的成功率很小),但我却无法想像再怀一次孩子。这种“随地可能失去他”的危机感更加深了我对孩子的爱。
我们的实验有如神助,孩子终于顺利出生了。在20个钟头的阵痛之后,完全虚脱我的软绵绵地伸出手去:“孩子,我要抱一抱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孩子,梅拉妮。”加里院长神情严肃地站在我订前,“他是一个史前人,他的父母五万年就死了,你不是他的母亲。”
“不,他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生了他,不是么?”我愤怒的精神超越了软弱的肉体,挣扎着从病订上坐起来,这一刻我恨透了加里院长,他居然说我不是孩子的母亲。
“冷静,梅拉妮,冷静。这段时间你一直有点失常,你忘记了我们是在干什么,你忘了实验的初衷。”加里院长双手按住我的肩头,强迫我躺回订上,“好好休息。我已经为你在C城联系了一个新工作,你身体恢复后就得离开这儿。你不能留在孩子身边。”
“你说什么?”我震惊地抬眼望向加里院长,“你在说些什么?”
“梅拉妮,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科学,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我绝不是要把你摒除到实验之外,独战成果。从头至尾,你才是这项实验的最大功臣。但是,梅拉妮,你现在对这个孩子——这个史前人,怀有一种母亲般的情感,这种感情对我们的实验有害无益,因为你将无法以冷静、理智、科学的心态面对他……”加里院长的话如同给我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我的激情与愤怒被烧熄了。刹那间,那个执著、坚定的科学工作者梅拉妮·费恩又回来了,二十四年间我锲而不舍地追求的理想又回来了。那122天的经历和感受变得那样虚幻不实,仿佛只是一个漫长的美梦,而现在,梦醒了,我也认清了自己的责
任。
“你说得对,院长。我特在这孩子身边是不大好的,我同意离开一段时间。”虽然,我已经变回到原来的位置,但说这话时心仍像刀割一样疼痛。
“你放心。他是人,我不会把他当成实验动物。”加里院长的表情很温和,他的眼神如同一位慈祥的祖父。我一直是这橛地崇拜他、敬重他,他的许诺是可以信任的。“过几年,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再请你回来。”
“院长,在我离开之前,可以看一看孩子么?只是看一眼,可以么?”
“梅妮拉,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是错误的……”
“我明白了,”我连心打断他的话,“那……好吧,我服从你的安排。”我的眼泪终于禁不住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滑下脸颊。为了科学,我牺牲了我的孩子,这是多么沉重的代价啊!
在C市的八年经历平淡无奇。我取得了行医资格,当上了救死扶伤的医生,但是我的感情生活几乎一片空白。每当遇到对我感兴趣的异性,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把自己封闭起来。当然,我并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不有男人会对我穷追不舍,我逃避感情的结果就是一直独身。
这八年里,我时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的我又回到了1991年的夏天,回到了那片神秘而诡异的海底“森林”。
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黑暗的森林深处召唤着我:“来吧,快来吧,梅拉妮,我已经等了你五万年了……”当八年后我又回到研究院时,仿佛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的召唤呢。它一直存在,一直在吸引着我……
让我回研究院是加里院长的意思,八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又回到了这个我工作过、学习过、孕育过梦想的地方。我几乎等不及与院长叙旧,急于想看到我牵挂了狼年之久的……“孩子”。
然而,我失望了。我归来时,适逢加里院长出国考察,周围的人对于“一个八岁男孩”的事都一无所知。我几乎是灰心丧气地安顿下来,又无精打采地到院长为我安排的实验室工作。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同事、后来的丈夫——弗尔·欧辛。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一个姑娘不曾有过浪漫绮丽的梦想:辛蕾拉的水晶鞋、英俊江河的白马一王子……美好的幻想不受严酷现实的约束,于是再丑再不讨人喜欢的姑娘都会在梦中遇上能给自己幸福的意中人。我也曾经有梦,曾经想入非非地勾勒着自己心中王子的形像,但是我从未奢望有朝一日他真的会出现在我面前。所以,当弗尔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欢迎你”的时候,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我此刻心中的震撼。
从我看到弗尔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了他。这种爱来得这么突然,简直让我措手不及。爱情照亮了我的生活,我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世界已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弗尔是一个厅妙的人,他拥有比他的外貌更加出色的才华。在工作中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难倒他。他待人那样诚恳、那样热情、那样善解人意,处处体贴入微。他不仅有令我一见倾心的风度气质,同时具有能逐渐影响我、打动的崇高人格魅力。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对我来说是个极不寻常的日子。那一天,我刚到实验室……
“梅拉妮,我想跟你谈谈好么?”弗尔为我站了一杯咖啡,他看着我的眼睛里燃烧着热烈的火焰火焰,令我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已经灰飞烟灭。他就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变成的真人:高大、英俊、健美,有着高贵、优雅而略带神秘的气质。他此时的话音、语调、眼神、动作无不传达着一种难以言状的亲切感,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好……好吧。”我嗫嗫嚅嚅地说,逐渐清醒了理智提醒我;自己已是个32岁的老女人,相貌平平我不应该再存有任何的幻想。
弗尔微微一笑说:“知道么,梅拉妮,虽然我还年轻,可有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苍老,因为我从未遇到让我真正感兴趣的人或事。不过,最近,情况改变了……”他忽然在口,漂了我一眼。
我的心呀,不要跳得这样厉害吧。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刚认识对知心朋友倾诉心声。他颇有深意地目光在我身上徘徊以徘徊总是舍不得游离。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神里竟包含了这么多的深情厚爱?
“自我遇上了你……”弗尔轻轻地把话说完,然后用他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吸引了我全的精神与魂魄。
“可是,弗尔,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忍痛报出这个数字与其说是要吓退他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
弗尔微笑着摇摇头,那微笑从他的嘴角开始渐渐化开,荡漾在他的整张脸上,使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特别的柔和、亲切。
“可是,我还有个八岁的儿子……”我脱口说出这句话,顿时后悔莫及: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原本只是我和加里院长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种话来呢?我真的不明白我自己。
“是么?”弗尔的表情更温柔了,“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了工作,牺牲了他。”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惹人怀疑。
“你还是很想念他的”。
“嗳?”我惊异于他每锐的洞察力。
“正因为心里总惦记着他,你才会脱口说出这个秘密,不是么?”
我闻言大惊失色,他说的“秘密”是什么意思?是碰巧说中还是真的了解一切内幕?如果是后者,那院长为什么要泄密?
弗尔缓缓贴近我的身体,他舒展双臂把不知所措的我搂进怀里。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却又有一种不容摆脱的气势。
隔着衬衫,我能感到他身上传来的热量,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我在他强健有力的怀中颤抖着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弗尔低头凑向我的耳边,微微喘息着说:“我?我就是你一直想念的‘八岁孩子’呀。梅拉妮,是你给了我生命。”
刹那间我晕了过去。
我在哪儿?这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身边是什么?长长的、滑腻腻的,缠住我的手脚。我好冷呀,身子冰冷冰冷的,四周的空气了也冰凉冰凉的……不,不是空气是海水。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海里呢,我是在大西洋海底的巨褐藻林里。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来吧,来吧,梅拉妮,我已经等了你五万年了……”随着那声音,四周渐渐亮堂起来,无数团如萤火景大小的明黄色的光点在我身边飘舞着,然后缓缓向一处聚集起来。在那里,在巨褐藻丛中,有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远远地可以望见水晶棺内躺着一个古希腊雕塑般的男人。我心中骤然涌出一股热流,情不
自禁地叫出声来:“那是我的睡王子!那是我的睡王子呀!”
我狂奔到水晶棺旁,棺里躺着的人一动不动,真奇怪,我不管我怎样瞪大眼睛都看不清他的脸。“院长,请等一等,请你把灯转回来,我想看一看他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于是,霎时间,场景又变了,变成了那个溶洞里的“冬眠基地”,我看到院长、洛克和“我”正要离开,“我”恳求院长让我看一看棺形机里那个史前人的模样,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在危急时刻提出那样不合时宜的要求。“胡闹!”洛克把那个“我”与院长拉扯着推出圆厅。而现在的我,这个高高在上、洞烛一切的我,像看电影似的望着这一切发生,我仿佛是凭着第六感觉而不是眼睛,注视到了棺
形机里的那张脸,那张轮郭鲜明、俊美绝伦的脸……那是弗尔·欧辛!
我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这次是真的回到现实世界了。我的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而心中荡漾着一片难言的苦涩与无奈。屋子里非常错暗,有一个人正站在床边俯视着我,与八年前的情景是何等相似!我静静地望了他很久,终于叹了口气说:“原来,你并没有出国。”
“是的,我没有,我一直在密切注意整个事态的发展。”加里院长淡淡地说,“从你回研究院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暗中观察你,知道你爱上了弗尔,知道你费尽心思想找一个‘八岁孩子’,也知道他终于忍不住对你泄露了身份。”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禁怒火中烧,两个“为什么”像子弹出膛似的冲着加里院长飞去。
“梅拉妮,你冷静一点,好好听我说。我会给你合理的解释。”
“八年前我听从了你的话,可现在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你能给我怎样一个‘合理’的解释?上帝呀,我在找一个八岁的大小伙子,我一无所知地爱上了自己的儿子,不和他亲热……这叫合理么?而你,却是这一切的草帽后操纵者!”我一时间怒不可遏,恨不得杀了他,“你这个魔鬼,你到底要干什么?”
悔恨和悲哀忽然向我涌来,淹没了怒火与愤恨,我哭出声来,不知该怎么办好。我为什么要爱上弗尔,为什么要爱上自己的儿子呢?这个世界是不会原谅我的,我更无法原谅自己。我还记得怀孕时的心情,还记得胎儿在我腹中踢动小脚时引起的温柔的感触,我如何能把他和弗尔联系在一起呢?
其实,即使院长不回答,我也已明白弗尔为什么长得这么迅速。他的我们不是同一个进化端点上的生物,我不记得他在我的子宫里只待了122天就出世了,他生命时钟比我们的走得快得多。
“梅拉妮,请你听我说,好么?”加里院长的表情像在训话。八年前他曾是我敬爱的师长,直到此刻这种尊敬之情尚未在我心里完全消失。我机械地点点头,听他作何解释。
“八年前你走后,我把孩子带乡间别墅,和我一如妻子一起秘密地抚养这个孩子。你可以想像,这对我们来说有多么艰难,但我不能不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本体的名字,随口称呼他弗·欧辛——是的,他是从遥远的大洋里走出来的……生物。”
“弗尔表面上看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但如果用仪器检查马上就能发现许多问题,比如他的肋骨比人类多两根,又比如他没有盲肠——从这一点看,他比现代人类进化得更彻底。弗尔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三个月大时他的外表就像一岁多的孩子了,而且已经学会说话,两岁时接近人类的八岁儿童,到五岁时就已发育成熟,进入成年期了。我曾经害怕他会像人类中的早衰症患者一样过早消耗完他的生命,但进入成年期后,他的生长速度明显放慢。如果说他现在的身体相当于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男性,那么按照他这两年的生长速度,十年后,他便相当于三十八岁的人类。”
“弗尔的身体虽然长得很快,却依然比不上他吸取知识的速度。他简直像一台电脑,无论传授给他什么样的知识,他都能过目不忘。通过英特网他学习了各种他感兴趣的科目,算得上小有成就。哲学、文学、艺术、医学、物理、化学、数学……他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已达到了专业水准,前不久他匿名发表的关于量子物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际上引起轰动,许多世界知名学府都在建筑这位天才作者,希望能聘请他任教。在语言方面,他也拥有不可思议的天赋至今他已掌握了三十多个国家的四十一种语言,用笔名发表的英文小说新近被列入了畅销书的排行榜。至于电脑,简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界上任何一个加
入国际联风的资料库存都像是敞开大门欢迎他随时光游玩的公园,即使是我国国防部的绝密重地,也早就被他逛过好几趟,如入无人之镜,事后完全不留痕迹。话说到这儿,如果我告诉你,是弗尔破译我设置的重重密码,从研究所中心电脑上找到了关于他身事的资料,你想必也不会再奇怪了吧。”
“可是既然他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为什么还要和我相爱呢?”我实在是想不通,“或者他与欠人类的观念不同,但是院长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么?你为什么纵容他这么做,甚至在幕后指使他?”
“对不起,梅拉妮,我早料到你不喜欢这样,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你不了解弗尔,或者说,你不了解以前的弗尔,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说他可怕并不是指他待人处世的态度恶劣,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最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智慧超群,相貌英俊、谈吐大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和蔼、礼貌。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却异常孤独,找不到归属感。他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与正常人的差异怀疑自己是一个怪物,不是‘人’。虽然在他成年后,我把他安排在研究所工作,开始让他接触人类社会,但他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仍然充满了‘异己’感。是的,他待每个人都很亲切,但他却谁都不爱,他对他生存着的这个人类的
社会没有半点留恋之情。如果哪一天感到厌烦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毁灭他自己,同时像推倒积木一样把这个无聊的‘玩具世界’一同葬送。我从不小瞧弗尔的能力,他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天才,按他现在水平,只愿意,确实可以造成世界性的大灾难。”
“那么说,院长你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牺牲我的喽?”我听着加里院长的话,强作镇定地冷冷微笑,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
“很久以来,这种恐惧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怕自己会像弗兰肯斯坦一样最终自食其果。如果我能除掉他——那将像杀害我的亲孙子一样痛苦——我会这么干的,可是我觉悟太晚,虽然我处理了全部保留的史前人活体细胞,但弗尔·欧辛已经成人了,而且他的智慧就如同最厉害的武器,简直无坚不摧,我斗不过他。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他出生的秘密。我在电脑里储存了一份你怀孕时的身体情况记录,并没有具体的说明,但他却马上看懂了。他问我:‘我到底是谁?那个孕育我的女人现在在哪里?’我忽然醒悟到:梅拉妮,你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只要有你,只要他爱你,不管是什么样的爱,他就会对
这个人世有所留恋,我就不必担心他会做出疯狂的事情了。”
“你把史前人类的事告诉他了?”
“除非不说,要说只能说真话,弗尔·欧辛不是会受骗上当的人。”“他的反应如何?”
“从那一刻起,弗尔就不再是一个可怕的危险人物了。因为从知道真相的第一秒钟,他就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尚未谋面的你。这种爱不同与母子这爱,但它高于一切,因为对他来说,你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实际上,你也并非他的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不……”我的抗议是这样软弱无力。
“梅拉妮,这是真话。”我听到这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不由浑身一震。弗尔·欧辛推开虚掩的门,从内室走了出来。
加里把他单独留在屋里。
“你是……我的孩子?”我难以置信地轻轻地抚摸他靠在我胸前的头颅,却找不到一个母亲的感觉,“为什么要和我相爱呢?”
“不,我的父母在五万年前就死去了,你不是我的母亲,梅拉妮,但你给了我全部。”弗尔用他那双深遂的黑眼睛罩定了我,无比深情地倾诉心声,“梅拉妮,我的出生是一个悲剧。克隆技术只能克隆本体的躯壳,却无法承继本体的思想和记忆。我不属于现世,但我同样不属于一万年前的世界,那我是个什么人呢?梅拉妮,我找不到我生存的意义!”
“噢,弗尔……”我的脸已被泪水浸泡得又痒又胀了,也许我和加里院长确实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把这样一个璀璨的生命带到世上却又给了他一段悲惨的人生。
“梅拉妮,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是我和这个世界这间人仅有的联系,你就是我的出生地春色的身体是我永远的家乡。噢,费尔……”我完全被他打动了,我该怎么办?”
“我爱你,梅拉妮,我要永远和在一起。我们结婚吧。”
“噢,弗尔!”我惊呼出声,“可你是……”
“别再说我是你的儿子!我听腻了这一套!”弗尔生气了,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的,“人类社会禁止近亲通婚是为了防止血族劣变,人口素质下降,可我们两人在跗遗传上毫无关系,我们的结合并不违背生命的真理。”
“但是违反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我幽幽的说。
“现在的清规戒律与我何干?至于你,梅拉妮,是你把一个五万年前的幽魂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应该对我负责。”
“可你才……八岁呀。”
“不对!我是生长了八年,但我的生理状况已相当于一个二十人类。我的身份证明上则是二十五岁,我们当然可以结婚。”
呵,上帝,耶稣,真主,这世界上所有的神呀,饶恕我的罪过。我爱这个人胜过这世间的一切!他是我的睡王子,在海底长眠了五万年,只为了等待与我相逢。是我,用我的心,用我的爱,用我的身体唤醒了他。他曾是我腹中一团蠕运的血肉,现在却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男子,一位惊世骇俗的天才。在他神秘的目光后面,隐藏着一个消逝的时代,一片沉没的大陆,一段灿烂的文明,他就是科学本身!和他结婚,就像是与严特壮蒂斯的传说结合,我无法抗拒他就像我无法抗拒科学的终极诱惑。
我和弗尔·欧辛婚后的第二年,加里院长去世了,几乎是同时,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那是我弗尔爱情的结晶,是伊俄卡斯达之子,为纪念那片沉没的大陆,我们给他起名“亚特”。
在我怀上亚特的时候,生活突然变成了一场噩梦亚恶特在我的腹中踢动小脚,我两次怀孕的记忆便发生了重叠,仿佛我怀着的是弗尔——而他却是与我同床共枕的丈夫!可怕的噩梦似乎在亚特出生的那一天结束了,可是伊俄卡斯特式的“乱伦”罪恶感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锁,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总是很恐惧,害怕某种巨大的不幸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会像俄狄浦斯夫妇一样遭到命运无情的惩罚。深重的危机感如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在我的头顶,让我负罪的灵魂即使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也得不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弗尔发现了这一点,他痛苦极了,但又不愿意离开我——难道我就能离开他么?不!不!
八年后,不幸真的降临了——弗尔得了一种怪病。他当然不能去医院检查,那会泄漏他身体的秘密。便我是医生,他自己在医学上的造诣也是惊人的,我们俩的诊断不会错:他患的疾病虽然不会传染可是也无法治愈。那不是现代医学所知的任何一种病症,破坏力极强。在我们到海滨旅馆疗养的一个月里,费尔的病情急转直下,他每日都痛苦的死去活来,要知道,他身上的皮肤像石灰壁一样,轻轻一抓就一块块的往下掉呀!
我和加里院长十六年前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们在史隆史前人的过程中一直没有问过自己这个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会住进“冬眠基地”?在我们的世界里,也有极少数人把自己用特殊方式冷冻起来,在“冬眠”中度过未来五十年的时光。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身患绝症,希望在未来能得到救治的人啊!
我不想再描述弗尔的病状了,疾病加在他身上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全部感同身受。后来发生的事你们是知道的,但那全然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既使明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宁可牺牲性命来缩短弗尔的痛苦。
以后,也许会有别的办法,但是弗尔已承受不住了。而看着他受折磨的惨状,我也快发疯了。弗尔说:“我不能害你。”可是,他早就害苦我了,那段婚姻使我成了人类社会的罪人。究其本源,却又是我和加里院长一手造成了这段悲剧——那么,就让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
弗尔离开人世之后,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应有的惩罚。我犯了伊俄卡斯达之罪,弗尔活着的时候,他的爱还能给我一些支持,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再活下去了——在内心深处,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从来没有。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听了梅拉妮的故事,我和肖苇久久说不出话来。
肖苇摘下眼镜假装擦拭,漫不经心地找去眼角的泪痕,这个“铁娘子”也会掉泪的么?而后她清了清嗓子,说:“梅拉妮,你别灰心,只要谋杀罪名不成立……”
“肖苇,别说了!”我焦急地打断她的话。她难道不明白么,只有公开梅拉妮的秘密才有可能推翻谋杀的罪名,但若公开秘密,不仅梅拉妮无法再在人类社会中存身,连亚特也会被社会抛弃。
“肖律师,”梅拉妮的脸煞白煞白,憔悴得怕人,她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点儿……疯狂,“我早就被定了罪,在这里,”她用手指指心口,“即使这世上没有别人知道我的事,我仍然被定了罪。请你不要把我的故事说出去,那救不了我却会害了亚特。活下去的代价是这么大……不,我的生命值不了这么多。”
“别激动,梅拉妮,你的秘密是安全的。”我心不迭地宽慰她,“你可以完全放心。还有,我会尽快联系好,送亚特去中国。我会关照他的。”
梅拉妮默默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的意义:她终于可以结束这罪恶的生命。
我和肖苇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她向我道了歉,说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我揽上了这么一桩麻烦事。不过她仍然没有忘记指出,我自己应对此负主要责任:“你呀你,让你别感情用事,结果呢?你一时头脑发热,居然答应帮养孩子!”
“怎么了?刚才你也不是很受感动么?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也不会有别的选择。”我拍拍肖苇的背,笑了一笑,“好啦,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亚特自理能力很强,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经济上又有他提供生活费,不会有问题的。只是,把他送到中国去生活的话,我就没法自己照顾他了……我父母那里,不知道可不可以……”
“天哪,”肖苇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爸妈若知道这事和我有关会恨死的。天下居然有你这样不怕给父母添乱的女儿。”
“不,话应该反过来说,世上居然有这样无私的父母。”我语调里混了骄傲与歉意这两种不同的感情。
我实现了自己对梅拉妮的许诺:在她的案子正式开庭前,把亚特送到了中国——住在我北京的父母家中。
临走前,亚特修改了出生证明,把他的出生年份提前了九年,一则为避免他外观与真实年龄的巨大反差引起别人怀疑:二则为以后的迅速生长留下余地。他现在的样了可以冒充发育不良的14岁少年,弗尔·欧辛生前做过测算,亚特五年后的生理状况大约相当于20岁的正常青年,而在那之后,生长速度就将大大放慢,接近于常人了。
刚到北京的第二天早晨,我接到肖苇的电话:梅拉妮于当天凌晨在看守所自杀身亡。
梅拉妮踏碎了自己的金丝眼镜,用碎镜片割破了她自己的血管。使用这种工具自杀是很难的,自杀者必须下很大的决心,忍受痛楚的折磨,才能用那样的碎破玻璃片切开自己的动脉。她是一心求死啊,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然而,我不能不想到,在她的自杀背后也许还有着别的原因。在法院开庭之前自杀,这个案子就会不了了之,或者不会像败诉那样对肖的造的极大的危害,这是她对我们的报答。又或者,她还不能完全相信肖苇,怕肖苇作为律师不愿坐视自己败诉,而把她的秘密在法庭上抛现来。她为了保护亚特,便以自杀的代价作交换,使肖苇保守秘密。
无论是一种交换还是一种报答,这都是她作为母亲能为亚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叮呤呤……”订头的电视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喂,我是陈平。”我没好气地打开声频接收器,这种一大早不让人睡觉的电话最烦人了。我心中充满了歉意:这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呢?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他母亲自杀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只怕还没能振作起来吧?我用手指在视频钮上轻轻一点,亚特的身影便投身在不远处的墙壁上,他的表情你像两月前听到噩耗时那样肃穆悲哀。
“你好么,亚特。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没有过问人的情况,实在对不起。”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你的工作这么心,不用为我操心。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事了,中国的生活很适合我,真的……”
“真的没事么?不可逞强。”我强忍着悲伤,凝视着这双坚定、悲伤而勇敢的眼睛。我面前的这个孩子是梅拉妮和弗尔·欧辛唯一的后代,是一段不容于世的恋情的结晶,是史前文明唯一的活证据。他的身上继承了使弗尔·欧辛致病的基雷达,可能是显性的,也可能是隐性的,若是前者,要不了多少年,他也会像强尔·欧辛辛一样悲惨地死去。
“陈,别哭呀,我都没哭,你怎么倒哭起来了。”
我闻言一摸脸颊,这才发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偷跑出来了。“什么呀,我才没哭呢,是刚刚点的眼药水……眼药水!”
“真是的,”亚特阴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恍若乌去中射出的一线阳光,“你就是这么好强,才找不到男朋友。这样吧,如果过几年你不嫁不,就让我来娶你好了。”
“你这个小鬼……”我破涕为笑,忘了是在通电视电话,举起手来要敲他的脑袋。我立刻省悟到自己的错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正想说点儿解嘲的话,而前的孩子却忽然呆呆地望着我说:“可是,陈,我真有可能像我父亲那样的结局么?”
原来他早已想到了弗尔·欧辛的悲剧的重演!
“陈,我还有多少个明天可活呢?”
大惊失色的我颓然跌坐在床上,一时间心如刀饺,不知说什么才好。
后记:几乎是刚写完《伊俄卡斯达》的二稿,我便读到了王晋康的《豹》(下篇),意外地发现《伊》的部分情节与《豹》颇有几分相近,而前辈深厚的文学功底,超前的科技意识与老辣的笔法顿时让我自惭形秽。
但是无论如何《伊》是我一次崭新的尝试。如果《豹》表现了基因工程对整个人类社会精神世界的强劲冲击,那么《伊》则力图体现克隆技术带来的伦理观上的混乱对人人类个体精神世界的影响。当然,《豹》是一篇气势磅礴的硬科幻作品,而我却只有写软科幻的本事。构思《伊》时并没有把握它会是一篇成功的小说,但至少我确信它会理一篇特别的作品。读者朋友,你说呢?罗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