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海天
潘海天,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中国第三代科幻作者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中绝无男作者那种生涩的叙事手法,也不像女作者那样单纯抒情感伤,他的文章总是充满新意,情趣盎然。
潘海天和周宇坤同出身于清华这所中国最好的理工院校,创作科幻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周宇坤目前已成绿杨之后中国硬科幻的最佳代表,潘海天的软科幻其精彩的文风在当前软科幻作者中独树一帜,口碑极佳。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因稿件来源于作者本人,未经删节,比《科幻世界》上多一万多字。
引子
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亿个星系:超星系团、多重星系、Irr星系、涡旋星系、棒旋星系、赛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银河系中有二千亿颗恒星:造父变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脉冲星、超新星、黄道十二宫、八十八星座……
一 黑暗
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绝望地盯着灰蒙蒙的电脑屏幕,试图在脑海中搭构出一个宇宙模型来。牧师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经放弃了努力,偷偷地离开教学程式,打开了一个游戏。可是一小簇暗绿色的电火花随即在牧师的指间闪现,让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已经是他今天挨的第几鞭子了?我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间,注意力漫无边际地向四处浮动起来。牧师的铜制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话的含义,它们却象流水一样掠过我的耳边。我知道自己今天又无能为力了,于是低下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裸女图……牧师猛地伸出一只钢铁长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正生气地嚷道。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掌盖住桌子。光线从舱顶的冷光灯中倾泻在那个钢铁浇成的庞然大物上,它的红眼睛闪着吓人的光。
“回答问题,小伙子!你刚才在听课吗?”牧师紧紧盯着我。
“我……”我竭力转动发木的脑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师这样没有自己大脑的机器人方面我也不是个行家。牧师直接听从姑姑的指挥,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我可不想像斯彭斯那样当众挨鞭子。
斯彭斯在旁边直踩我的脚,他在他的荧光板上写着什么东西,但我什么都看不见。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题……”我低声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让牧师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我:“不知道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
“好吧,我刚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围望着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认说。
牧师又盯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垂下眼帘。我听见他摇了摇头,损耗过度的轴承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嘎声:“阿域,你真叫我失望。要记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你呢。”她严厉地补充了一句,“不要违抗教育程序。”
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称的利索,牧师转过身子,面向着整个教室问道:“那么谁来告诉我答案?”
孩子们沉默着,小秀树犹豫地抬了抬手。
“秀树。”姑姑说道。
他妈的,完全正确。我愤愤地想,自从他开始上课以来,姑姑总是拿我和他作比较。我真厌烦这一切。
“完全正确。”姑姑尖声表扬道,同时让牧师转过身来狠狠盯了我一眼,“下面我们来看几个密度最高的天体,我要把望远镜转向金牛座A方向……”电脑屏幕“啪”的一响,自动切换到烛龙观测室那架直径1.5m的望远镜头上。
屏幕上依旧是那片笼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无视于此,她继续嚷道:“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
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了一声,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头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转过了教室里所有的二十个光电管红眼,怀疑地盯着角落:“迦香,你刚才在说什么?”
她小声但是清晰地说:“我刚才说,我们干嘛要听这些胡说八道,谁都知道,外面那儿什么也没有!”
噢,我呻吟了一声,这次太过份了,虽然没有人喜欢姑姑,但是从来没有孩子敢这样对姑姑说话。我意识到教室里一片寂静。小秀树冷漠地掉过头去,关注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他以前对其他人也总是这么冷淡,我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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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有一阵子好像被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马上恶狠狠地握紧了鞭子:“不要违抗教育程序!你想触犯戒条吗?”
我不敢回过头去,但却比任何人都更关注这场争斗——但愿她能想起我的话:别作声,傻瓜!什么都别说。
迦香不再吭气。可她还在咬着嘴唇,毫不服气地回瞪着牧师。我预计到她目无尊长的下场,于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中午下课后到禁闭室去,不许吃午饭,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姑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了起来,她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暴怒地补充道。“你们三个都去。”
又倒霉了,我想,早就知道会这样。
禁闭室里又挤又暗,只有一盏昏暗的荧光灯闪着光,叫人心烦意乱。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里面,可是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么令人激动了。
斯彭斯属于印地安人种,也许是一个克里克混血儿,至少迦香是这么说的,不过唯一体现出来的是——他比我还小三岁,可是块头已经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于他的饭量也比任何人的大。他悲叹着揉着肚子说:“我简直饿得要命,我早提醒过你们,不要在吃饭前犯错误──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我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往边上挤挤,你的胳膊肘顶在我的肋骨上了。”
要不是那只蟑螂帮忙,迦香压根儿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个固执得要命的姑娘。
“别作傻子了。”后来我说。
“可是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迦香转过身去抚弄着金属墙上亮闪闪的镀铬窗框,把脸庞贴在那冰凉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吗?从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是烛龙也看不见。姑姑却告诉我们那儿是光的海洋,成千成亿颗无法想象的巨大火球,喷射着不可思议的能量,几百万度的高热表面,光线能刺瞎你的双眼——你能想象得出吗?”
“史东告诉过我,”斯彭斯插嘴说,“宇宙已经终结了——他从一张光盘上读到过——总有一天,所有的恒星都会象蜡烛一样暗淡下去,然后一个一个地熄灭。黑暗将统治一切直至宇宙末日。也许现在已经到世界末日了。”
“别听他的鬼话,”我生气地说,“史东是个疯子,他崇拜黑暗,总在背地里给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输自己的理论。”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吗?”斯彭斯不高兴地说。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记忆象流水般从封存已久的角落里漫出来:“……很早以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正在暗物质中飞行。我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在姑姑那儿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质的性质。不过有份资料推测它没有电磁辐射,所以我们无法发现它——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等一等,”斯彭斯说,“暗物质的理论我也见过,可它被姑姑归在了U区——不可信赖和未经证实的——因为除了一个关于Ω的极度理想主义化的数值猜测,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证据。”
“什么Ω?”迦香问。
“Ω是宇宙学中最为神圣的一个数,”我解释说,“它是宇宙密度和临界值(每立方码三个氢原子)之比,从数学和美学角度来看,Ω正好等于1时,宇宙是最简单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凤凰一样能在火中重生——而Ω要等于一,宇宙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我们观测不到的暗物质和隐物质存在。”
迦香犹豫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暗物质,Ω就会小于1——那么宇宙的将会是什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那儿是永恒的黑暗。如果Ω小于1,那么宇宙将是开放的,无限的和永恒的——它将永远地膨胀下去,恒星将燃烧殆尽,星系团越离越远,一个稀薄的充满灰烬的宇宙。一个黑暗的宇宙。
“史东说的宇宙。”斯彭斯说。
“可我相信,他告诉过我,宇宙一定是简单和最美的。他的话我一定要相信。”我说道,捏紧了拳头。
斯彭斯怀疑地问:“他是谁?我不记得飞船上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别管他是谁,”我烦躁地说,“你当然忘记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钻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缩了一下:“干嘛那么凶?暗物质,算是暗物质好了。我听你的,谁叫你是头儿呢。”
我没理他:“好啦,傻丫头,我们算是和好了?”
二 迦香
迦香是个傻瓜,一个难以说服的女孩子。她从来都不轻易相信什么,周身总是散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在窄小的船上通常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显出与众不同的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她的牙齿雪白,又尖又小,腰身纤细。即使在刚进禁闭室她怒气冲冲地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时也让我着迷。
“别作傻子啦。”那时候我劝她说。
“我傻吗?”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儿什么也没有?”
她掉过头去,不想理我。
“你的宠物跑出来了。”斯彭斯在一旁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报告说。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蟑螂正从禁闭室一条生锈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傲慢无礼地大步向前奔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种油乎乎的脏家伙总是使我发怵至极,自从笨头笨脑的埃伯哈德把装着小蟑螂的试管打翻以后,几乎满船上都是这种脏玩艺儿了。我叫了一嗓子,猛地窜到了桌子上,把吊灯撞得晃动了起来。乱成一团的黑影在窄小的舱室里发了疯地转了起来,仿佛整个禁闭室都在旋转。
“别闹了。”迦香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光着手抓住了那只倒霉的闯入者,把它扔进了供回收的垃圾通道中。
“不生气了?”我问她。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她她错了。”迦香说。
我叹了口气:“这没有用,迦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不该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们。”迦香说。
“傻瓜,”我嘲笑道,“她把你关进了禁闭室。姑姑是不容置辩的。她永远不会出错。”
“是吗?”迦香歪着头地瞅了瞅我,“这么说上次关禁闭真的是因为你打翻了试管罗?”
“见鬼,那是埃伯哈德打翻的,”我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很生气。她是个责任心很重的老太婆,她认为我们出的每一次错都是因为她没有尽到管教和引导的责任。我们以前就该明白,她唠叨个不停只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心理紧张,我们有没有在听,想些什么根本就无关紧要!”
“可是总有一天,你总得面对面地告诉她错了。”迦香说。
“为什么是我?”我悲叹道。
“因为你是这儿的船长!”迦香毫不含糊地说。
那时候迦香还经常和我们一起上天文课,后来她来得越来越少了,她只是个荷载科学家,不需要上宇航员的课。她的专业是搞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呆在植物园里和那些瓶瓶罐罐们呆在一起。
那儿是飞船上最大的一个空间。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不可思议的天堂。实际上它是一个梭形温室,不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想想那些碳作物、蛋白质作物和维生素作物;那些仿佛在散发出土壤气息的、粘滑的肥料;由植物、光线、阴影形成的奇怪世界;我们把它称之为天堂是因为它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里面的二氧化碳含量达到了6%,对植物有益而对人是有毒的——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世界。三条走廊交汇到这儿,而在高高的走廊下面就是阴暗的死气沉沉的飞船底舱。
再后来斯彭斯也抛弃了他的爱好,不再跟着蜘蛛满船乱爬——他获准进入了烛龙,成为第五位进入飞船核心地带的人——我也就几乎找不着人陪我闲荡了。每天下午的自由时间里,我要么在舱房里沉湎于睡眠之中,要么跑去给迦香的植物园添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这么说也颇有理由,迦香头一次被关禁闭就和我密切相关。
那一次我一走进紧挨着天堂边的胚胎室,她就嘘了一声,“别出声。”她说。
“我还没出声呢。”我说。
迦香站在两盏解剖灯之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襟工作服,发梢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就像是在柔风的吹拂下。她俯身在解剖台上,好像一个丛林精灵正俯身在那些充满魔力的瓶瓶罐罐上。隔着一堵钢金属和玻璃墙,就是那个充满银色、淡青和深绿色的光线的透明世界。
我好奇地凑过头去,立刻大叫了一声——试管里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拼命蠕动的节肢目动物,它们那成百上千只油腻腻的飞舞的脚爪让我恶心得要命。
迦香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用一个真空吸管把那些丑家伙从大试管里分到一个个小小的带透气罩的玻璃培养皿中。
“这些是什么怪物?”我压低嗓音问道。
“亚美利加蟑螂,”迦香回答我说,“我在帮姑姑把它们转移到培养皿里。”她调整了一下紫外灯的角度,灯光照耀下,那些蟑螂们乱哄哄地爬得更起劲了。“你让它们紧张了。”迦香说。
“为什么?”我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碰它们一指头。”
“它们本能的反应,饥渴、恐惧、憎恶,我们是不能想象的。人类的动机都很复杂,所以无法理解昆虫类的简单。”迦香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那个很复杂的人类代表。
“可我们干嘛要带上这些东西?”
“这是我上课用的,”迦香解释说,“我要上一些神经生物学的解剖课程,这些昆虫是最好的实验品。哺乳动物需要更多的空气和食物,这些小家伙的要求可低得多了——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这些培养皿送到恒温室去。”
“我才不想碰那鬼东西呢。”我捏紧了拳头,宣布说,坐下来翻检那些看上去比较有趣的玻璃容器。有两个空玻璃管上的标签写的是“AA——T12,冷冻胚胎室”。
“胚胎?”我说,我的情绪莫名其妙的低沉了下来,“这些昆虫也是这么来的——从试管中诞生?”
“怎么啦?”迦香问道,她一定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
“这些家伙——它们生下来就是实验的工具。你用这些虫子做神经反射实验根本没有意义——”我捏紧了拳头,一种难以言诉的震颤像水银一样顺着掌心浮动,让我的思维摇摇晃晃,轰轰烈烈地穿过那些光线、植物、烛龙和黑夜。
“——因为,”我摇摇头甩去幻象,“你得到的实验数据都将是错的。它们在这种环境里会发疯,它们会把精神病一代传给一代。就像姑姑把精神病传染给我们一样。”
“小心戒条,在这儿姑姑听得见你的话。”迦香看着我,她开始担心了,“是不是史东去找你胡说八道了?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你病了吗?”
“去他妈的戒条,”我平时不老这么说话,但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不容反驳,“我们的目的地如此的遥远,以至于生下来就要呆在这只破船上吃无土栽培的翼豆,呼吸还原过的空气,还要和这些油乎乎的甲克虫一起飞行——而我却连牢骚也不能发?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航行没有目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是被一个一个地剥开,和你的亚美利加蟑螂一样,被那台老机器慢慢地解剖分析着,它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种疯狂环境下的反应,看看到底那一种族的人类更适合于宇宙航行。”我握紧拳头,温暖的水银爬上我的大脑,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拎起了那只装满了爬虫的玻璃管子挥舞。
“阿域,”迦香警觉起来,生气地说,“多巴胺会使你上瘾的。斯彭斯不该给你神经震颤器,它只会让你们精神分裂。把试管放下,你要把它打破了!”
震颤器是斯彭斯唯一成功组装起来的玩艺儿,它能依靠压力发射短微波电子脉冲刺激神经,使大脑皮层产生多巴胺——一种天然兴奋剂,那是一种能改变平衡感的药品,有点像在舱外微重力下时的感觉,轻飘飘的。这是我在飞船上能找到的少有的一点乐趣。
“别担心,我没有用震颤器。”我耍赖说,一边把那个小方盒子偷偷塞进口袋,“我今天虽然有点不清醒,但我碰都没有碰多巴胺一下。”
“我感觉很好。”我说。那天我感觉一直很好,直到后来埃伯哈德打破了装蟑螂的大试管。
三 埃伯哈德
“出什么事了?”埃伯哈德紧张不安地问。
他一出现在胚胎室的门口,我就知道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就要泡汤了。这个慢条斯理的,胖乎乎的荷载电子物理学专家是个破坏他人情绪的高手。
埃伯哈德是飞船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差不多在所有的科目上他都能拿到优秀,不论是皮尔查德的经济学导论还是汉谟拉比的法律条文,他总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他还能闭着眼睛算出波函数3次幂的乘积,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他的根本性缺点可能就在于他分不清所学到的和生活的区别。他总是一味地维护飞船上不存在的秩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调和船上对姑姑的尊严和戒条发起的一次次争斗。飞船上没有人喜欢姑姑,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使自己变成了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孤僻的家伙。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傻子。
一看见我拿着的玻璃瓶子,他就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船长,你不应该跑到这儿来。”他颇为严肃地说,“如果每一个人都随随便便到别人的工作室里窜门,那船上就全乱了套了。”他蹙着额头叹着气说,“再说姑姑看得到这儿的一切,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什么都会知道的。你又会被挨罚,关进禁闭室或者做清洁,这成不了小孩们的好榜样。”
“别扯了,埃伯哈德。门口那只监视器已经坏了快一天了,那个老太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没好气地说,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试管,连忙厌恶地把它扔到了桌上,就让它在边缘处危险地晃动着。
“坏了?”埃伯哈德惊恐地大声说道,“快一天了?他们应该马上报告的,维修机器人一会儿就能把它修好。我真不明白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来。我们只有唯一的一条船,它也许还要在一条危险的航线上跑很久,”埃伯哈德痛苦地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船员不关心它,那么谁还会关心它呢?总有一天,它会象泰坦尼克号那样沉掉。”
“行啦,埃伯哈德,”我生气地说,“上次你就说过我们会象什么什么号一样炸掉,或者象什么什么家伙那样消失掉。不要再看那些灾难小说了,它们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埃伯哈德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我,“我想问一下,你是否知道监视器为什么不起作用了?那会变得很危险吗?”
“知道,”我说,“斯彭斯把它的调压平衡器拆掉了。”
埃伯哈德脸色变得刷白。“他做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说:“这是违反戒条的。他不应该这么做。如果他已经这么做了,”他极其痛苦地看着我,“船长,我们要去报告给姑姑吗?”
我转过身,满腹怀疑地直盯着他。埃伯哈德的脸上是一副纯洁、诚实的表情,他永远不会做出任何姑姑不喜欢的事情。不论船上有谁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道德准则,他总是会痛苦得发疯。要不是他是个傻子,他的正直品性简直令人惊叹。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塞到垃圾口冲到太空去。”我说,“到底你是船长还是我是船长?”
埃伯哈德打了个寒噤,退缩了。
“听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帮我把它拿到恒温室去。”迦香说。“别把它搁在桌子边上好吗?”
“我死也不会去碰那鬼东西。”我厌恶地说。
“让我来吧,”埃伯哈德自告奋勇地说。“这玩意儿有危险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伸出又短又粗的指头去抓试管,活象去拿一管硝化甘油。
如果说我在整件事件中也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不该恶意地在他碰到试管的一瞬间用大拇指猛地捅他一下。
埃伯哈德象是中了一枪,整个人跳了起来,带着一种他自己绝不会意识到的逃避危险的快速反应把装满了小爬虫的试管远远地扔了出去。试管在解剖桌后面的角落里飞散成万千块玻璃碎片。有几只蟑螂给埃伯哈德的这种不人道做法吓傻了,昏头昏脑地扎在玻璃碎屑里爬不起身来,但是大部分蟑螂们把握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开它们那小小的油质翅膀四处逃命。
迦香尖叫一声,伸手去按电磁门的开关。在门缝合拢之前,还是有几只勇敢的蟑螂象阿尔戈号穿过达达尼昂海峡一样飞快地冲出生天,逃之夭夭了。
埃伯哈德疯狂地嚎叫,弄得我以为他被蟑螂吃掉了。说实话,我心里也怕得要命。我以前从来没有让数不清的恶心玩意儿劈头盖脸地扑到身上来过。
迦香拂去扑到脸上的几只蟑螂,摸索着打开了一个喷雾器,一股生物麻醉剂一直扑到我的脸上,暴动的蟑螂们这才老实了下来。
惊魂甫定,我转过身凶狠地盯住埃伯哈德,“好了,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愚蠢透顶的胖水桶。放跑了这些蟑螂,现在你满意了?”
埃伯哈德慌了神儿,“我只不过想帮你。”他说。他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别人,我生气地想,“这玩意儿有危险吗?”“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总是心惊胆战地问着,而只要他在就不可能没有危险。
“你这回可完了,”我幸灾乐祸地说,“瞧你干的好事。打翻了试管!姑姑会把你关起来的。”
“阿域,别对埃伯哈德那样,这事你也有份。”迦香生气地说。
门外有几个小孩尖叫起来,姑姑肯定发现这边出了什么事。牧师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廊道下传来,埃伯哈德吓得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噢,不。”他可怜巴巴地说,“姑姑不会惩罚我的,是吧?我从来没有犯过错。”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他来抓你了。”我几乎是高兴地说。
电磁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脸色阴沉的牧师冲进了房间,他大步穿过胚胎室,抓住了我和迦香,把我们关进了禁闭室。
我知道辩解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诅咒拆掉监视器的那个疯小子。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却没有闯祸,但姑姑还是把我关进了禁闭室。要不是迦香在我身边,我简直要气疯了。
“就为了三只蟑螂,”我生气地嚷着,“三只小蟑螂。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公平的。”
“我倒希望姑姑不太明白我们闯的祸有这么大。”迦香反驳我说,“你知道蟑螂的繁殖能力吗?过三个星期,跑掉的一只雌蟑螂就会生出头一胎四十只小蟑螂来。如果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话,两年后,它就会有四千万只后代。”
“不可能,”我说,“你是在吓唬我。你猜会发生什么,两只雄蟑螂会为了争夺雌蟑螂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那只可怜的雌蟑螂会孤零零地活着,然后干干净净地死掉。”我拍了拍衣服,得意地说。
被震动惊醒,一只小蟑螂从我的工作服口袋里钻了出来,摇了摇触角,飞快地溜入门缝,加入到自由世界中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盯住它爬出去的缝,说不出话来。
迦香快活地在一旁说:“现在是四只蟑螂了。”
四 斯彭斯
刚从婴儿室里出来的小孩会把飞船看成一座由数不清的门槛,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让人晕眩的梯子组成的巨大迷宫。时间很快就让我们发现这是个可笑的假象。它的内舱室长800米,宽60米,共有五层,这是一个压抑狭小的洞穴,每一条缝隙都受着姑姑的监视——也许只有底舱是个例外。
底舱是飞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上层甲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那儿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地,还有最古老的船员生活区。那个建造它的星球不论是否已经毁灭,他们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这艘冷冰冰的机械飞船中。每一个最小的焊点,最小的螺丝都延续着祖先们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对待宇宙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恋飞船上各种机械的原因。
飞船各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层往上看,在一条条横架中庭空间的玻璃廊道的远远的正上方,就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线的“烛龙”,一条陡得眩目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狭小的入口处。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类艺术课中提及的罗马万神庙穹顶中央所开的圆洞。万神庙的圆洞是古罗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联系,烛龙则是孩子们和姑姑之间的维系,那儿是姑姑的最神圣的大脑所在,只有渡过了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才会被获准进入,那几乎是一种荣耀。
在平时,姑姑从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那些牧师和蜘蛛们——她的各种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里静悄悄地漫步,维系着这个庞大世界的秩序和运转。
无可置疑,飞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体在磨损,分解;它的亮晶晶的金属外壳在生锈,腐烂;它那庞大得不可想象的仓库区中的不可回收物质已经渐渐损耗殆尽。姑姑不得不关闭了几个不会危及生存资源的舱室,将能用的资料首先被用于烛龙、先锋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区没有孩子们的干扰会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舱也关闭了。
底舱被关闭后不允许任何人的进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风以及监视的必要。姑姑没有想到,在一段时期里,那块角落变成了爱冒险干点傻事的孩子们青睐的宝地。
那儿封闭后我只去过一次。黑暗和死亡象尸衣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到处充满了想象出来的恐惧。尘土,生锈的滑轮轨迹,废弃的零件。但是在这些第一眼带来的感觉后面,它仿佛拥有我们一直缺少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个舱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长的岁月和传说。走在底舱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没有边界的巨大空间里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横跨几个世纪的力量,那些远古的人们把一切留给了他们永远也不会看到的在计算机教导下学习和成长的后代,而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飞船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宇宙空间,孩子们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不复存在了。虽然孩子们传说他们的灵魂还会在那儿俯瞰着我们。
那儿还有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区,拂去厚厚的铁锈,还能分辨出木马、滑梯和双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这儿玩过。我和秀树。可是秀树已经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树,他的魂灵也会在这儿飘荡吗,还是会飘荡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远无法捉摸的黑暗空间里?
在他死去的时候,四周的黑暗也象滞窒的浓雾一样厚重。在底舱黑暗的空间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逃出底舱的时候已经惊恐万状了。我忘掉了底舱带来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发誓再也不往那儿走一步了。
也许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儿的阴森气氛的人,在那次让姑姑大发雷霆的跟在蜘蛛后面的游荡中,斯彭斯甚至在底舱捡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六面体,把玻璃体反转过来,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会在其中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动画面。那是地球上严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皑皑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后,渐渐能看到几只秃雕在天上盘旋;公麝背着寒风而立,缓缓地吐着白气;几只山雀拥挤着蹲在树上耸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缩在老树的断干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钟只有十次。奇怪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六面体上却刻着“死亡”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这之前已经耗尽了每一分力气。
“刻字的家伙一定是个和史东一样的疯子。”斯彭斯说。
“死亡,”史东在餐厅里说,“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将死去,以接受最后审判。”
“听着,史东,”我生气地说,“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这种言论,我就把这事报告给姑姑。”
“你不会去报告的。”他恶狠狠地说,看透了我的伪装,转身走了,他身上怀有一种激烈的情绪,令人不安。
史东总是对自己的意见和某种事物充满狂热的激情。自从在存储器里发现了一些宗教文稿之后,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投入到这些神灵崇拜和信仰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听信他那些瞒着姑姑传播的煽动性的预言。甚至斯彭斯这种家伙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点可疑的倾向。
“你为什么不去报告?”斯彭斯问。
“我不能利用姑姑去对付另一个异教徒!”我烦躁地回答说。
我说过没有,斯彭斯是个大个子,但他的模样长得挺斯文,要是在平时,你看见他两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走路,还会以为他会是一个什么老实家伙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准能发现他正趴在哪儿起劲地撬着一个电磁锁或是别的一个什么机械玩艺儿。他的兜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细铁丝,薄铁皮,以及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小零件。
中肯地说一句,这家伙纯粹是一个蹩脚的机械迷,几乎所有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会被大卸八块,却再也装不起来。有一阵子他突然对飞船结构有了兴趣,抛下专业课不上,跟在几只蜘蛛的后面爬遍了全船。他游荡了所有阴暗的角落,在底舱废弃的舱室中,他捡到一个玻璃六面体,上面刻着隐含着无可比拟的巨大时间之前的文字;在烛龙发黑的黄铜门面前,他被电击了无数次。那些日子简直是蜘蛛们的噩梦,姑姑几乎启动了所有的备用蜘蛛跟在斯彭斯的后面来收拾残局。
没有人会相信斯彭斯会突然抛下他所钟爱的机械事业和蜘蛛朋友们,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他的物理专业中去,可这事居然还是发生了。我拿定主意再也不能相信这种人了。
斯彭斯早就度过了他的14岁成人仪式,可是他总是习惯在获准进入烛龙之前犯上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于是又被姑姑取消了资格。
这么着,斯彭斯虽然比埃伯哈德大一岁,却是在他之后第五个踏入烛龙的船员。前面四个人是我、史东、埃伯哈德,以及当飞船从沉睡中苏醒来时拥有的第一位孩子。
站在楼梯休息平台上,斯彭斯美得呲着牙直乐,他在漫游全船的日子里无数次想溜进去的烛龙观测厅的大门终于向他打开了。虽然他堪称一个拆卸天才,但还是在烛龙的门锁前败下阵来。仿佛有人早意识到有人会试图过早地闯入这个神圣的殿堂,这道门锁上装有DNA分子检测装置,胚胎解冻满14年之后,它所携含的DNA分子式才可能被姑姑输入其中。其他任何不合法的闯入者都会被门上携带的高压电所击倒。斯彭斯一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欢迎你,小家伙。”我坐在观测转台上那张舒适的座椅上说。要不是为了斯彭斯,我压根儿就不喜欢来这种地方。此刻,斯彭斯却没有理会我的招呼,我意识到这位新成员正像个傻瓜一样张大了嘴,站在观测厅的门边。
“你不是很想了解飞船吗?”我说,“在那些黑暗的走道里瞎钻只能是浪费时间,飞船的精华实际上都在这儿。”
任何头一次进观测厅的人,反应都会和斯彭斯差不多。这儿像是个优雅的带穹顶的圆形小剧场,一个仿佛由巨大水晶构成的球壁包容着它。特殊设计的壁灯只有朦朦胧胧地照亮圆厅的下半部,金属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暗红的光亮。
有半边的圆墙上排满了发亮的小格,每个小格里是一块极其脆弱的记忆水晶,神秘的火花在其间星星点点地闪烁跳跃,这儿就是神圣的程序所在地,是飞船上体积最小,也是最重要的货物储存地。整个人类文明的知识都存储于此。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说,这儿是姑姑的大脑。
气势更加逼人的另半边圆弧吸引了斯彭斯的视线,它实际上是全透明的。阴森可怖的黑色深渊赤裸裸地展示在每个人的面前。在黑暗笼罩的穹顶下,是烛龙那八爪鱼般巨大的铝钢躯体,一抹暗淡的红光舔着它光滑冰冷的金色表层。
“别去碰那玩艺儿,”我告诫他说,“那是姑姑最精密的仪器之一,我们必须依赖它寻找目的地(如果有的话),如果你胆敢拆下烛龙的一枚螺丝,就死定了。”
“听着,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干脆别到这儿来,我们不在乎你。”史东在一边冷冷地说。
观测室里的其他大孩子没有说话,他们看着斯彭斯的眼光是冷冷的,他们不喜欢他。我伤心地想,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互相不喜欢。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马上就同样憎恨斯彭斯了。
从踏入观测厅发光的金属门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机械迷斯彭斯了。基因中深深埋藏着的遗传条码攥住了他,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天生是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从那一天起,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到烛龙的物理观测和研究中,把机械学和我这个昔日旧友抛到了一边。
五 秀树
一阵阵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震撼越来越频繁地靠近了飞船,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在我的心头上。先锋船再次靠近了,母船正在对它的质量引力做出反应。每隔6个月,先锋船就要返航检修,那也正是宇航员出舱的日子。
我害怕出舱去。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对外面的那片黑暗空间充满了恐惧和憎恶之情。因为在执行第一次出舱任务时,我就被吓得惊慌失措。在过渡舱外我见不到一丝光亮,从飞船舷窗里露出的每一道光线仿佛都被这黑暗抓住扼死,秀树在我耳边不断地呻吟。就在那一次之后,我开始疯狂地设法逃避出舱。
但是,这一次事情看来无可挽回。姑姑认为,有三个孩子必须在我的带领下作第一次的出舱训练。我说过,姑姑是不容反驳的。
过渡舱在底层甲板上,这不是秀树在其中死去的过渡舱,最早使用的过渡舱属于被封闭的区间,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被迫套上了又厚又重的宇航服,和三个小家伙挤在狭小的舱内。舱内带金属味的空气让我觉得刺鼻难受。只要想着外面的黑色深渊就能让我越来越害怕。后来,我站在那儿,开始憎恨起那些孩子,要不是这些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我本来用不着站在这儿,用不着在外面那冰冷的黑暗中面对过去。
我抬头想瞪瞪过渡舱中的那几个孩子,却猛地打了个寒战——我没想到小秀树也在其中。他长得和死去的船长一模一样。门栓咔哒一声合上了,头脑中那些刺痛人的细节像令人窒息的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浑身冒汗,这个不吉祥的巧合是如此地狰狞可怖。
他没有看我。刚出生时他就和原来的船长一样自信、目标明确。他的成绩也总是比我好。他根本用不着我的指引。
另外两个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我转过头冲着那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道:“操作手册!看看你们的操作手册!再检查一遍你们的安全绳,把它扣好。”
两个孩子楞楞地看着我,好象什么也没听见,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我生气地说:“喂,怎么啦?我说检查安全绳!”另一个孩子也动起了嘴唇,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冲着对讲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人理我。小秀树的脸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瞪大了眼睛起劲地动着嘴唇,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错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抓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冰凉,对讲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他们将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将会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儿,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痛苦地尖声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踢起了舱门。孩子们被吓坏了,有一个小孩打起了嗝,两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来。但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我没有理会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双拳,敲打着舱门。“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我冲着舱内的监视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时候,舱门也是这么矗立着一动不动。
“让我离开这儿。”我大声叫道,知道谁也听不见,忍不住哭了起来。
姑姑把我放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宇航服的对讲系统出了故障,还因为我的表现实在差劲。
对讲机被破坏了,这搅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来他跑来找我说:“你应该找斯彭斯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对讲机。这样干简直太危险了。他会跟你说实话的。”
“当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着眼告诉我,“是你让我拆的,不是吗?上个星期你告诉我不想出舱去,要我想想办法,对吧。”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后来我什么也没告诉埃伯哈德。
从过渡舱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一见迦香。在过渡舱外,姑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忙乱的蜘蛛和救护机器人发出各种刺耳嘈杂的声音象旋涡一样把我围绕在中间。在我扰起的这一片纷乱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树曾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出的轻蔑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这个船长,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难以信赖的玩伴。飞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除了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啊。”
“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我知道,”迦香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在害怕。但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阿域,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心理上的黑暗时期,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黑暗——船长,你不相信自己吗?我们都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每一个人都是最优秀的。你可以是一名好船长!”
“胡说,我不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船上最大的傻瓜!我当不了船长!”我发火了,暴躁地反驳说。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抱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强作笑脸:“笑话,一个小毛孩子,我为什么要怕他。”
迦香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恶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
……耳机里传来阵阵刺耳的警报声,四周的黑暗浓厚得仿佛可以挥手搅动。我和秀树就像是无边的黑潮水中孤独无助的溺水者,而飞船的过渡舱那扇该死的门就是打不开。
秀树的脸在头盔后面若隐若现,消逝的每一秒钟都在带走他的生命。
六 先锋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刚开始一切都显得很新奇。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他那时候还是飞船上唯一能进烛龙的大孩子,我们很少见到他,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埋头于烛龙之中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们总是躲着他,他长得脸色苍白,瘦长难看,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为他聪明绝顶又狂热孤僻,不管有人没人的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这实在是让我们敬佩。
有时候秀树对我们仿佛漠不关心,有时候却很严厉,在我的记忆中他仿佛总是在冲我大叫大嚷,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但是那一天里,他对我还不错。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你上课没有好好听吗?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黑?”他大声嘲笑着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该说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他妈的,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上面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
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证据。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象曾经有过呼吸着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有如黑色光滑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他的样子很吓人,而且我明白他想从我这里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我还是胆怯地说,“我不知道。”
“这没有用。”他说,抡起夹钳,以一种狂热的病态疯狂地砸着天线支架,叫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么我呢,相信还是不相信,无法证实还是证伪?什么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来,“我就要发现了,就要发现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发傻的微笑向着那朦胧的黑暗的远方望去。
那时候史东还在牙牙学语,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后来,那天晚上在布满炸弹的底舱里,史东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当然记得他,”他说,“他不是个好头儿,他本该看好我们这帮孩子,带着我们一起求道,而不是一个人。你没注意到他已经疯了。”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因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点疯狂。我害怕地发现自己正在这么想,于是立刻大声反驳说,“我们必须尊重他,因为他是飞船上头一个孩子,他得独自面对这空邃、疯狂的空间,他用不着向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们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东下结论说,“我们每个人都会跟着死去,去接受审判。”
“去你妈的审判,”我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还小,不然他不会死的。”
那时候我确实太小了,小得只会提些问题。
“那些先锋船——它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
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作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象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姿态控制舵可怕地聋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他妈的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船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了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他妈的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能在缺氧的情况能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钟当中,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矢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会是我……
“你在责怪自己,阿域,”迦香说,轻轻地,“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秀树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承当其他人的选择。”
“后来我才明白,秀树对我大声叫骂是因为他一心想让我像他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宇航员,可就在那天,我被吓破了胆。”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它们正在难以控制地发抖。我猛地捏紧了卷头大叫:“见鬼,我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成不了一名好船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