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1
楔子
2001年8月的一个晚上,加拿大温哥华市的格利警官在阿比斯特街区例行巡逻。车上的微型电视正播放着纳特贝利体育场里1500米决赛的实况,那儿正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格利警官是个田径迷,他一边开车,一边用一只眼睛盯着屏幕。忽然电话响了,是局里通知他立即赶往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那儿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是一名女子的微弱声音,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电话中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格利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打开警灯,警车一路怪叫着驶过去,7分钟后在那个旅馆门口停下。
洛基旅馆门面很小,透过玻璃门,看见几个旅客在门厅里闲聊,有的在看田径比赛的实况转播。柜台经理阿瓦迪听见了警笛,紧张地注视着门外。格利匆匆进去,向他出示了警徽,说:
“212号房间有人报警。”
阿瓦迪立即领着他上到2楼,格利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忙用钥匙打开房门。格利警官闪身进去,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黑人女子,半边身子溜在床外,电话筒还在床柜半腰晃荡着。屋内有浓烈的血腥气,那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格利在卫生间搜索一遍,未发现其他人。他摸摸女子的脉搏,还好,她没有死,便立即让柜台经理唤来救护车。
他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身体,发现她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在喉咙处……竟然是两排深深的牙印!女子送走后,他仔细地检查了屋内,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床柜上放着100美元。卫生间里的一次性小物品整整齐齐,可以看出没人使用过。
柜台经理阿瓦迪告诉他,这名黑人女子是半小时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来的,那个男人10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6英尺2英寸(1英尺=0.3048米),身材很漂亮,动作富有弹性。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是使用信用卡还是现款?”
“现款,是美元。”
这些年温哥华的华人日渐增多,华人黑社会也逐渐在温哥华扎根,这是警方很头痛的事。他问:“这个黄种人是不是本地华人?”
经理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他很像是华人。”
格利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一名不幸的妓女遇见了有虐待狂的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3年前,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四星级饭店里,一名颇有身份的嫖客(在此之前,格利常在报上或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把一名妓女咬得遍体鳞伤。另一次则正好相反,一名嫖客央求妓女用长筒丝袜把他的双手捆上,再用皮带狠狠抽他。这些怪癖令人厌恶,但另一个案犯的行为甚至不能用“怪癖”来描述,只能说是地地道道的兽行。在这个案例中,一家人全部被害,4岁的孩子失踪(后来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女主人被杀死后还被割去乳房,性器官也被割开。3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凶犯,是一个骨瘦如柴、眼神恍榴的精神病患者。他没有被判刑,只是关到疯人院了。
当警察时间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能遇上。妻子南希是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对丈夫讲述的这些奇怪行为十分不解,她总是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格利调侃地说,这证明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人是从兽类进化而来,因此人类的某一部分(或是正常人在某种程度上),仍保存着几百万年前的兽性,在适当的环境下,这些兽性就会复苏。南希很生气,不许他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但格利认为,如果抛开调侃的成分,那么自己说的并不为错。确实,他所经历的很多罪行并不是因为“理智上的邪恶”,而完全是基于“兽性的本能”。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那名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格利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毛巾被拥到下巴,脸上还凝结着昨晚的恐惧。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格利把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这是你的衣服和100美元。我是警官格利,昨晚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
黑人女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格利在她的床边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地址?”
女子低声说:“我叫萨拉,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
格利点点头,知道这个黑人妓女是那种“候鸟”,随着各国运动员、记者和观众云集温哥华,她们也成群结队飞到这里淘金来了。他继续问下去,“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请你尽量回忆一下。”
萨拉脸上又浮现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的性能力太强了!……就像是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那时他满身酒气,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不容我洗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格利看看她,“恐怕不是用手掐你,据我看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两排牙印。”
女子打个寒颤,用手摸摸脖子,把要说的话冻结在喉咙里。格利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辨认他的身份?”
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道:“他像是个运动员……”
“为什么?”
“他把我扑到床上后,又突然下床开了电视,电视中是田径世锦赛的实况转播。此后他似乎一直拿一只眼睛盯着屏幕。还有,他的身材!完全是运动员的体型,匀称健美,肌肉发达,老实说,当他在街头开始与我搭话时,我还在庆幸今晚的幸运呢。我没想到。”
“他是哪国人?你知道吗?”
萨拉毫不迟疑地说:“中国人。”
“为什么?柜台经理告诉我他是黄种人,但为什么不会是日本人、韩国人或越南人?”
萨拉肯定地说:“他是中国人。他说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但在性高潮时说的是中国话。我是在旧金山华人区附近长大,虽然不会说中国话,但我能听懂。”
“那么,他也有可能是在华人区长大的华裔美国人?”
萨拉犹豫地同意了:“也有这种可能,不过……他似乎是把中国话作为母语。”
“他说的什么?”
“是一些不连贯的单词。什么100米、200米、刘易斯、贝利等。”
“你知道刘易斯和贝利是谁吗?”
萨拉摇摇头,格利也没再告诉她。现在,他已经不怀疑萨拉所说的“他是个运动员”的结论了。贝利和刘易斯是几年前世界上有名的短跑运动员。只有那些全身心投入田径运动的人,才会在性高潮中还呼唤他们的名字。格利立即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起跑线上的8个运动员,有5名黑人,两名白人,只有一名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5岁,很可能这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格利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格利并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抢跑,裁判鸣枪停止。但是田延豹竟
然直跑到50米后才听见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2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5次100米了。
那时格利就知道,这位不幸的中国人受到的体力消耗和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耽误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把他抬下场。刚才他榨尽了最后一滴潜力以求最后一搏,不幸又把腿肌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格利十分同情和怜悯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6英尺2英寸(1英尺=0.3048米)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的男人会怀着一腔怒火去毁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问萨拉:
“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大约不到30岁,圆脸,短发,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你能确定他不足30岁吗?”
萨拉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瘸拐?”
“没有注意到。”
“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妓女迟疑地说:“他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他不能控制自己。”
“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说话很少,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
格利完全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吧,那人在干完这样的兽行后,竟然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100美元!他问:“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格利站起身,“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
他立即动身到温哥华电视台借来了前天晚上决赛的光盘,但在返回途中他已经后悔了。冷静地想想,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什么事实根据。而且……即使罪犯真的是那个可怜的中国运动员,他也是在一时的神经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何必为了一个肮脏的妓女毁掉一个优秀运动员的一生?
等他迟疑不决地回到医院,那名妓女已经失踪。她趁护土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还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格利警官心安理得地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3年后,在雅典奥运会,一件震惊世界的连环杀人案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个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加拿大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格利警官在屏幕上认出了那位中国人。以后,随着雅典一案的逐层剥露,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件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它的下面,隐藏着叫全世界都瞠目的人类剧变。
中航波音77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5000米。从舷窗望去,外边是一片淡蓝色的晴空,脚下很远的地方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地中海。
午餐已经结束,老体育记者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看看他的两个同伴,田延豹和他的堂妹田歌,已经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英语新闻广播。田延豹今年38岁,圆脸,平头,穿着式样普通的夹克衫。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发福了,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田歌则是一位青春靓女,在机舱里十分惹人注目。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前排几个小伙子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听口音是东北人:
“这叫哀兵必胜!雅典1996年申奥失败,2000年照样申请;再失败,2004年还接着干,这不把奥运会争到手了?再看咱们,一次申奥失败就不愿开口。中国人的面子值钱哪,操!”
费新吾微微一笑,看来,机上至少一半人是去观看雅典奥运会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奥运会早在3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的,不想多花3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决赛定于明晚举行。
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他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心里思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看看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在笑着看他,便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那个失败之夜又像一根烧红的铁棒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啊,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大晚上的事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他拂去这些回忆,惨然一笑,对老人说:
“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奥运会上‘听4枪’的第一个中国选手,也是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3枪是进入半决赛,听4枪则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询问的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奥运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预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90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3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3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的眸着3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3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谢教授的目光被田歌紧紧吸住。22岁的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重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她穿一身白色的亚麻质地的紧身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很可能,前边那一群东北小伙子的亢奋就与身后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有关。费新吾为老人介绍:
“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后来我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坠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羞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他和我豹哥是奥运史上惟一杀入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这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们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们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轻扬!”
费新吾纠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并不为错,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在心灵上仍属于中国。”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就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是去为他助威的。”
田歌立即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不要声张。”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异常兴奋地盯着这个老人。她作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遇上谢豹飞的父亲!在她的心目中,谢豹飞差不多和外星人一样神秘。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老人说:
“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3位的名字,我和田先生、费先生已经神交多年了。为了多少表示敬意,我已为你们准备了百米决赛的入场券,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
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衷心地说:“谢谢,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3个人告别,想了想,又俯下身神秘地说:
“再透露一点小秘密。希望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在决赛中绝不是最后一名。”
他展颜一笑,返回头等舱。这边3个人面面厮觑,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田歌声音发颤地说:“豹哥,费叔叔……”
费新吾向她摇摇手指,止住她的问话。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不错,在体育场上,黑人、白人运动员所创造的田径纪录也使他兴奋不已,他十分羡慕这些天之骄子,他们有上帝赐予的体态体能。尤其是黑人,他们有猎豹一样的体形,长腿,窄髋骨,肌肉强劲,田径场上看着他们刚劲舒展的步伐简直是享受。他们多年来称霸田坛,最红火的时候,10O米、200米的世界前25名好手竟然全是黑人!黄种人呢?尽管他们在灵巧性项目上早已占尽上风,但在力量型项目上至今仍是望尘莫及。3年前,田延豹在35岁
的崛起曾使他兴奋过,结果失望了。其实回想起来这种结局是正常的,因为田延豹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的期望,他已经在心理上被压垮了。那天赛场上的意外只是一根导火索。
近两年来,华裔运动员谢豹飞像一颗耀眼的流星突然出现在天际,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三流选手迅速爬升,直到杀入奥运决赛。在体育界他是一个带着几分神秘的人物,连他的英国教练也从不抛头露面。费新吾对他一直抱着极高的期望,不过他始终认为谢豹飞夺冠只能是下一届奥运了,因为他的成绩一直徘徊在世界8~10名好手之后。田延豹俯在他耳边兴奋地低声说:
“他在预赛和预决赛中都是倒属第二、三名,如果……”
作为多年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完全听懂了他的话。如果一个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种成绩杀入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那么,这个选手极可能有夺冠的实力。
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因为这是出奇制胜的绝妙的心理战术。
飞机下面已经是白色的雅典城,空姐们敦促乘客系上安全带,迅速增大的气压使他们两耳轰鸣着,机场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个的灯光。田歌紧紧拉住哥哥的右臂,激动地说:
“豹哥,我真盼着快点到明天!”
雅典帕纳西耐孔体育场一直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圣殿,就像是伊斯兰信徒心中的麦加天房。帕纳西耐孔体育场建于公元前330年,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圆形的山丘上。体育场正面是典型的古希腊朵利亚建筑风格的高大前柱式门廊,门廊中央是巍峨庄严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前后排列共24根。中央门廊成品字形,共12根,后门廊柱共6根。看台依跑道的形状而建,也全部是洁白如雪的大理石,跑道两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圣火台,静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体育场后面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晚霞洒落在高大的树冠上。这个古老的体育场同样也充满了现代气息,两个巨型电视屏幕高高耸立,10口锅状的卫星天线一字排开朝向天空。暮色渐渐沉落,但体育场内亮如白昼,灯光映照着绿色的草坪,朱红色的跑道,还有数万兴奋的盛装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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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新吾和两个同伴在靠近跑道终端的2层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作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他知道在百米决赛的黄金时段,这样的位置是十分难得的。他十分感激那个慷慨的老人。但他没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没有,贵宾席上也没有。莫非在这个令人癫狂的时刻,他还能端坐在卧室中看电视?
他在贵宾席上看到了原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这个百米跑道上的风云人物,他曾经多次破世界纪录和获奥运冠军,现在已结束体育生涯了。他正在与贵宾席正中的原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交谈,萨翁左侧则是现任奥委会主席。两名主席当然不会错过今天的比赛,毕竟,男子百米和男子跳高是田径运动中分量最重的奖牌。
回头望望看台,7排以上全是各国的新闻记者,他们胸前挂着长焦距像机或摄影机,膝上摆着最新的笔记本电脑,面前还有为他们特意配置的小型闭路电视。费新吾用目光扫视一遍,从他们佩戴的徽标来看,有英国的BBC,美联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国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咱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两人远远地招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蹩。他一定是又回到了3年前那个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洁白的露肩装,紧紧捧着一束硕大的花束,里面有象征胜利的月桂和象征爱情的玫瑰。她的眸子里有两团火在燃烧,从她手指和嘴角无意识的抖动,能看出她心中极度的渴盼。
忽然观众骚动起来,随之各种语言的欢呼声响成一片,8名短跑选手从休息室里出来了,有美国的老将格利、蒙戈马利,英国新秀德锐克,加拿大的贝克尔,牙买加的奥塞,尼日利亚的老将埃津瓦,乌克兰的斯契潘奇。这里面有6个黑人,1个白人。最后出来的是美国的鲍菲·谢,是选手中惟一的黄种人。8名选手都很从容,步履悠闲地走着,不时向看台上招手或送个飞吻。当谢豹飞经过记者席时,2排看台上的一个姑娘用英语高喊:
“鲍菲·谢,谢豹飞,这束花是你的!”
姑娘的声音十分脆亮悦耳。谢豹飞看到了那个手持花束用力挥舞的姑娘,纵然是决战前的紧张时刻,那姑娘明月般的美貌还是让他心神摇曳。他点点头,又飞个吻,继续往前走。
田歌脸上发烧,坐下来,把脸埋在花丛,心房狂乱地跳动。她心目中的偶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为这一句话她曾踌躇良久,她原想喊“不管胜利或失败,这束花都是你的”!但仔细考虑,这样喊未免不吉利。反复斟酌到最后,她才把自己的激情浓缩在这6个字中。
8个选手正在脱外衣,她目醉神迷地盯着自己的偶像。其实,她对谢豹飞知之甚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中人,但她仍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了。谢豹飞已脱掉长衣,悠闲地作调整运动。他身高1.88米,肩宽,腰细,臀部微凸,双腿修长强劲,圆脑袋,背部微有曲度,整个身体像非洲猎豹一样矫健剽悍。
9点30分,8名选手各就各位,谢豹飞是第八跑道。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8台激光测速器都对准了各人的腰部,全场突然变得一片静寂。
在3个中国人附近,有一个衣着普通的白人老者。他坐在4排看台的普通席上,目光冷静地看着谢豹飞的一举一动。没有人认出他就是著名的耐克公司的董事长非尔·奈特。3天前,在美国俄勒岗州波特兰市耐克公司总部里,秘书告诉他,有一个从雅典城打来的越洋电话,一定要找奈特本人。打电话的人自称他是百米决赛中最差劲的一位选手,华裔美国人鲍菲·谢。奈特忽然心中一动,让秘书把电话转过来。
电视中出现了那个年轻人圆圆的面孔,穿着运动衫,背景是吵吵嚷嚷的体育场。他嬉笑自若地说:
“我是百米决赛中最差劲的一名选手,以致各个体育用品公司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奈特先生是否知道一句中国话‘烧冷灶’?也许在某个冷灶里烧一把火,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他大笑一阵,继续说道:“所以我自己找上门来,想与奈特先生签一份对双方都有利的合同。”
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在这一瞬间,奈特忽然触摸到了这个人明天的成功。老奈特十分相信自己的商业直觉,他仅停顿两秒钟就果断地说:
“好,我同意,我马上派人去雅典同你签合同。”
那人笑着说:“我不喜欢同你的下级讨价还价,还是咱俩在这儿敲定吧。我会在百米决赛中穿上耐克跑鞋——毕竟我一直在穿它——比赛后我会把耐克跑鞋抛到天空,或顶在头上,总之做出你想要我干的任何表演。至于贵公司的酬劳,当然与我的名次有关。我提个数目,看奈特先生是否赞成。如果我取得第八~第二的任何名次,贵公司只需付我1美元……”
奈特立即问道:“你说多少?”
“1美元,只需1美元。但我若夺得冠军,这个数目就立即上升到5000万。你同意吗?”
奈特十分震惊于他的自信,短时间的踌躇后他干脆地说:“我同意,付款期限……”
“不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如果我夺冠的同时又打破世界纪录,贵公司要把上述酬劳再增加1美元,也就是5000万零1美元。但如果我的纪录打破9.5秒大关,”他一字一顿地说,“听清了吗?如果打破9.5秒大关,我的酬劳就要变成1亿美元。”
纵然奈特是体育界的老树精,他仍然吃惊得站起身来:
“你说9.5秒大关?那是多少体育专家论证过的生理极限呀,根据计算,为了达到这个速度,大腿的肌肉纤维都要被拉断。换句话说,这是人类体能无法达到的。”
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就是我的事了。怎么样?1亿美元,据我所知,贵公司还没有同哪一个运动员签过这么大数额的合同。”
奈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说:“我答应。你不要把我看成惟利是图的商人。只要你能超越体育极限,达到人类不敢梦想的这个高度,我情愿奉送你1亿美元,并且不要你承担任何义务。”
鲍菲目光锐利地看看他,略作停顿后笑道:“也好,我会把这段谈话透露给某位记者,我想这将是对耐克公司更好的宣传,远远胜于向天空扔跑鞋之类杂耍。至于付款期限等枝节问题就由你们酌走吧,我不会挑剔的。”
“但是有一条,”奈特严厉地说,“如果出现了兴奋剂丑闻,这个合同就彻底告吹。我不想再出现约翰逊那样的事情。”
“那是当然。这一点请你尽管放心。”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会儿,奈特用望远镜盯着蹲伏在起跑线上的鲍菲,心中默默祈祷着。一方面,从理智上说,他不相信谢的大话——这确实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另一方面,从直觉上,他又十分相信,他能从那人当时的笑声、从他明朗的表情,甚至从他的不耐烦上摸到他的才能和信心。好了,10秒之后就能看出究竟了。
一声枪响,8个人像箭一般冲出起跑线,鲍菲和奥塞跑在最前面,但随即又是一声枪响,有人抢跑!8名运动员都很快收住脚步,怏怏地返回起跑线。
田延豹心头猛然一阵紧缩。这两年他一直盯着谢豹飞的崛起,为了一种潜意识的种族情结,他把自己破灭的梦想寄托在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华裔年轻人身上。其实他知道谢豹飞是美国人,他得奖时会升起星条旗,奏起美国国歌。但不管怎样,他仍然期盼着这名华裔选手获胜。在邂逅了谢先生之后,这种亲切感更加浓了。但是,今天的情形简直是3年前的重演,莫非他也要遭到命运之神的毁灭?
他原以为是谢豹飞抢跑了,但裁判却向牙买加选手奥塞发出警告。谢豹飞返回起跑线后,怒气冲冲地瞪着5道上的奥塞,向他狠狠啐了一口。田歌没有想到自己的偶像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出这样粗野的举动,面庞发烧地垂下目光。田延豹却突然攥住老费的胳臂——在这一瞬间,他对谢豹飞获胜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不错,这个动作是有失体面的,谦恭的中国选手绝不会这样作。但恰恰这个粗野的举动显露了那人的自信,显示了他身上未泯灭的野性。
这种可贵的野性在国内选手身上是太少见了,而在国外选手尤其是黑人选手身上常常看到。那时,国内运动员中流传着一个近乎刻薄的笑谑,说黑人正因为进化得较晚,所以才保留了较多的野性,当然这是吃不到葡萄的自我解嘲,因为据近代基因科学的判定,非洲人的基因是最古老的,非洲是全世界人类的摇篮。
发令枪又响了,谢豹飞第一个冲出起跑线。依田延豹多年的经验,他的起跑反应时间绝对在0.120秒之下。看来他的体力和心理都没有受到上次抢跑的影响。他的动作舒展飘逸,频率较高,步幅也大,腰肢柔软,酷似一头追捕羚羊的猎豹。从一开始,他就把其余的选手甩到身后,在后程加速跑中又把这个距离进一步扩大,领先第二名将近5米。转眼之间,他就昂首挺胸冲过终点线。看场中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阵惊涛骇浪几乎把看台冲垮。
但今天场上的情形很奇怪。欢呼声仅限于普通观众,而那些教练、老选手、老资格的体育记者们都屏住气息,紧紧盯着电动记分牌。他们凭感觉知道,一项新的世界纪录就要诞生。9.45秒!记分牌上打出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全场足足停顿了10秒钟,才爆发出大崩地裂的欢呼声,数万观众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有节奏地欢呼着:
“鲍菲——谢!鲍菲——谢!”
谢豹飞接过别人递过的美国国旗,绕场狂奔。新闻记者们低着头,争分夺秒地用专用电话线发回最新报道。两名奥运会主席也忘形地站起身大声喝彩,尤其是满头银发的萨翁,兴奋得不能自制,以致于泪流满面。费新吾和田延豹的眼眶都湿润了。田歌捧着花束跳到场中间,等谢豹飞跑过来时,她狂喜地扑上去:
“谢豹飞,这束花是属于你的!”
她递过鲜花,忘情地搂住谢的脖项。谢豹飞一手执旗,一手执花,环抱着姑娘的臀部把她举起来,在她的乳沟上方吻了一下。
虽然这个动作失之轻薄,但狂喜中的田歌毫无芥蒂,她深深地吻了谢豹飞的额头,挣下地跑回看台。其他几名选手也过来同冠军握手祝贺,他们对这个冠军心悦诚服。奥塞也过来了,谢豹飞笑着特意同他紧紧拥抱,了却了不久前的冲突。
直到运动员回到休息室,全场的狂欢才慢慢平息。
各家电视台、电台和电子报纸都以最快的速度报道了这则爆炸性的消息。美联社套用了首次登月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一段著名的话:
“对于鲍菲·谢而言,这只是短短的100米;但对于人类来说,却跨越了几个世纪。”
不久,奥运会兴奋剂检测中心公布了对谢的检测结果:
“我们在赛前及赛后对鲍菲·谢进行了两次兴奋剂检查,检查结果均为阴性。还用才投入使用的最新技术对生长刺激素和促红细胞生长素的服用情况进行了检查,结果也为阴性。值得提出的是,正是谢本人主动要求我们强化对他的检查。他要向世人证明,他这次令人震惊的胜利是光明磊落的。”
菲尔·奈特先生不动声色地看完比赛,悄悄返回波特兰市的耐克公司总部。鲍菲·谢履行了他的诺言,比赛后立即向报界公布了3天前两人之间的谈话,这使耐克公司的声誉达到了巅峰,连总统也打电话向他表示了敬意。这种效果是多少广告费也造不出来的。而且,凭多年的经验,他知道几天后大把的订单就会飞向耐克总部,至少20%的美国青少年会立即去买一双耐克跑鞋挂在墙上,以此多少宣泄他们对鲍菲·谢的狂热崇拜。
在雅典瓦尔基扎富人区的一座寓所里,谢可征教授独自躺在沙发中看完电视转播,然后向国内的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就儿子的惊人成功互相道喜。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所以他们的谈话十分平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田歌的面庞,眼睛发亮,两颊潮红,略带羞涩但口气坚决地说:
“谢伯伯,向你祝贺!……200米决赛后鲍菲有时间吗?如果他能陪我吃顿饭,我会十分荣幸。”
谢教授微微一笑,他想这个姑娘已经开始了义无反顾的爱情进攻。他也知道儿子已经成了世界名人,热狂痴迷的美女们会成群结队跟在儿子身后。不过他十分喜爱田歌,喜爱她不事雕琢的美丽,喜欢她的开朗和落落大方,也喜欢她是一个中国人。他笑着说:
“田小姐,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自己同鲍菲联系吧。要抓紧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田歌羞红了脸,说:“谢谢伯伯。”
两天后,200米决赛结束了。谢豹飞以18.62秒的成绩再次夺冠——又是一个世纪性的成绩。这些天,费新吾和田延豹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夜里他们同榻而卧,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个罕见的“鲍菲现象”:为什么他能把同时代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科学家预言的生理极限?他并没有服用兴奋剂,他事先要求对自己强化药检,正是为了向舆论证明自己的清白。是否他父亲发明了一种新的高能食品?或者是其他合法的方法,比如电刺激?
无疑,他的两个纪录会成为两座突兀的高峰,恐怕多少年内无人能超越。这种现象并不是绝无仅有。1968年美国运动员鲍勃·比蒙的世纪性一跳创造了8.9米的跳远纪录,一直保持了15年。更典型的例子是原乌克兰选手布勃卡,他19岁获得世界冠军,34次打破世界纪录。1991年他打破了6.10米的纪录——而在此前,不少体育专家论证说,20英尺(即6.10米)是撑竿跳高的极限。他曾在半年内连续6次打破自己创造的纪录。但尽管这样,在短跑中出现这样的突破仍是不可思议的,不正常的,因为短跑技术早已发展得近乎尽善尽美,它已经把人类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众所周知,水平越高的运动就越难作出突破。
他们常常醉心地、不厌其烦地回忆起谢豹飞在赛场上那份矫捷,那份飘逸潇洒。他们都是内行,越是内行越能欣赏谢的天才和技术。费新吾自嘲道:
“咱们这是秃子借着月亮发光呀。中国人没能耐,拉个华裔猛侃一通。说到底,他的奖牌还是美国的。”
田延豹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忽然扭头问:“他会不会是个混血儿?你知道,远缘杂交——这个名词虽然有些不敬——常常有遗传优势。比如法国著名作家大仲马是黑白混血儿,他的体力就出奇的强壮,常和狐朋狗友整夜狂嫖滥赌,等别人瘫软如泥时,他却点上蜡烛开始写小说。他的不少名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费新吾摇摇头,“不,我侧面了解过。他是100%的中国血统。”
3天没好好睡觉,两人真的乏了,他们洗浴后准备好好地睡一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看来对方切断了视觉传输,他不想让这边看到他的面貌。
那人说的英语,音凋十分尖锐,就像是宦官的嗓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是费新吾先生吗?”
“对,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点内幕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
费新吾摁下免提键,同田延豹交换着眼色:“请讲。”
“你们当然都知道谢豹飞的胜利,也许,作为中国人,你会有特殊的种族自豪感?”
他的口气十分无礼,费新吾立即滋生了强烈的敌意,他冷冷地说:
“我认为这是全人类的胜利。当然,同是炎黄之胄,也许我们的自豪感更强烈一些。是否这种感情妨害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人冷静地回答:“不,毫无妨害。我只是想提供一点线索。谢豹飞今年25岁,26年前,谢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曾提取过田径飞人刘易斯先生的体细胞和精液。”
费新吾一怔,随后勃然道:“天方夜谭,你是暗示……”
“不,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只是提供事实。谢先生和刘易斯先生正好都在雅典,你完全可以向他们问询,需要两人的电话号码吗?”
费新吾匆匆记下刘易斯的电话,又尖刻地说:
“即使证实了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刘易斯的细胞和谢豹飞先生有什么联系。”
那个尖锐的嗓音很快接口道:“请不必忙于作出结论,你们问过之后再说吧。明天或后天我会再和你们联系。”
电话挂断后很久两人都没话说,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仍在折磨他们的神经,就像响尾蛇尾部角质环的声音;那个神秘人物的眼睛似乎仍在幽暗处发出绿光,就像响尾蛇的毒眼。他是什么居心?他主动地向两个陌生人提供所谓的事实,而这两个人既非名人,又不属新闻界;他清楚地知道谢可征和刘易斯、还有这儿的电话号码,他是怎么知道的?没准他在跟踪这些人。田延豹摇摇头说:
“不会的,谢豹飞身上没有任何黑人的特征。”
费新吾恨恨地说:“即使他是用刘易斯的精子人工授精而来,又有什么关系?我难以理解,这个神秘人物披露这些情况,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
但不管如何自我慰藉,他们心中仍然很烦躁,莫名其妙地烦躁。半个小时后田延豹下了决心:
“我真的要问问刘易斯,我和他有过一段交往。”
费新吾没有反对。田延豹拨通了刘易斯的电话,但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又出现了几次忙音。直到晚上11点,屏幕上才出现刘易斯黝黑的面孔和两排整齐的牙齿。他微笑地说:
“我是刘易斯,请问……”
“刘易斯先生,你好。我是田延豹,你还记得我吗?2O01年世界田径锦标赛百米决赛中那个倒霉的中国选手。”
刘易斯笑道:“噢,我记得。我很佩服你当时的毅力。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在雅典。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提一个无礼的问题,如果不便,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他简单追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刘易斯先生,你真的向谢可征先生提供过体细胞和精液吗?”
刘易斯耐心地听完后说:“田先生,今天你已是第八个提问者了,我刚回答了7名新闻记者的同样问题。”
田延豹和费新吾交换着目光,现在问题更明显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想掀起一阵腥风恶浪把胜利者淹死。刘易斯接着说:
“对,我记得这件事,我是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的,那是个严肃的学术机构,他们希望得到一些著名运动员的体细胞和精液进行某种试验。刚才几名记者都问我,鲍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研究课题的负责人,我的回答是:那儿的负责人可能是一名姓谢的华裔,不过这一点我记得不准确。”略停之后,他笑道:“我知道那个多事的家伙是在暗示什么。坦率地讲,我非常乐意有这么一位杰出的儿子,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鲍菲·谢先生身上,你能看到一丝一毫刘易斯的影子吗?”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这笑声也冲淡了田、费二人心中的阴影。刘易斯快言快语地说:
“不要听他的鬼话!不管这个躲在阴暗中的家伙是白人还是黑人——我想大概不会是黄种人——他一定是个心地阴暗的小人,他想制造一些污秽泼在胜利者身上。不要理他!再见。”
放下电话,两人都觉得心中轻松了些。田延豹说:
“不必给谢老打电话了吧。”
“不必了,不要搅扰他的好心境。”他沉思地说:“你说,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什么动机?莫非他也是短跑名将中的圈内人?是失败者的嫉妒?就像逢蒙暗算了后羿。”
田延豹勉强笑道:“那,我是最大的失败者。”
费新吾知道自己失言了,这句无意的话又勾起了田延豹已经冷却的痛苦。那年温哥华世锦赛他也在场,是他和中国田径队的领队到警察局领回了烂醉如泥的田延豹。按那时中国田径队的严格纪律,本来要给他一个处分的,不过领队也是运动员出身,知道20年奋斗而一朝失败是多么深重的痛苦。他和费新吾悄悄把这事压了下来。
这会儿,他不愿多做解释,便拍拍田延豹的肩膀,表示把这一页掀过去。田延豹已经上床休息了,费新吾仍在电脑前快速浏览着电子新闻。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潜意识的预感,他总觉得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大阴谋的开场锣鼓。查阅时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次的100米和200米决赛上,集中在谢豹飞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新闻报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各国记者在报道这两次决赛时都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世纪之战;体育史上的里程碑;百世难逢的奇才。美国新闻周刊的老牌记者马林说:
“鲍菲·谢不仅成功地打破了百米9.5秒大关的壁垒,也成功地打破了人类的心理壁垒。从此之后,那些对人类生理极限抱悲观态度的人,那些以‘科学态度’对各种运动定下这种那种极限的体育生理专家,对自己的结论要重新考虑了。”
在正规的电子出版物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关刘易斯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消息尚未见报道。看来,已经得到消息的7名记者都十分慎重,毕竟这是非常爆炸性的新闻,而且新闻的来路太不正常。费新吾又把目光转向“网络酒吧”,这是网友们随意交谈的地方。这里面关于谢豹飞的话题占了很大部分。那些终日沉迷于电脑的网虫们都感受到了这则消息的震撼,对谢的天才表示了极大的敬意。还有不少女性在倾泻着自己的爱情。
看着这些赤裸裸的爱情宣言,费新吾会心地笑了。他想这些姑娘、女士们大概是没戏了。这两天田歌一直同谢豹飞泡在一起,他们的感情急剧升温。昨晚深夜,谢把田歌送回来,费新吾发现,姑娘眸子中的爱情之火是那样炽烈,目光所及,简直可以把窗帘烧着。田延豹摆出一副“老兄嫁妹”的苦脸,叹息“田歌已经‘目中无人’了,那怕是面对着你,她的眼光也会透过你的身体射到远处去了!”
就在这时,他在屏幕上发现了一份特殊的短函。他一目十行地看着,目光逐渐阴沉,耳边又响起那个神秘人物的尖锐嗓音。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回延豹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是费新吾在猛拍桌子,他声音沙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