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文扬
柳文扬,中国最优秀的科幻作者之一。已在科幻世界发表众多作品。近 年作品中以《断章——漫游杀手》最受广大科幻迷喜爱。
本文未发表。
一
老头子在清晨起床,喝了第一杯咖啡,完全清醒之后,独自咕哝着,坐 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用后脑的个人接口接通中心电脑,打算与实验站上的庞 贝作每日例行的联系。
庞贝没有回应。
老头子闭起双眼后,感觉自己已经由家中瞬间到了同步轨道站里——当 然这是中心电脑虚拟的环境,而不是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真正轨道实验 站。
舱室空间狭小,失重的感觉逼真。老头子像个气球一样飘了起来,他慌 忙划动几下胳膊,抖抖脚,立刻换上一双底面带搭钩的工作鞋。他觉得自己 像只老螃蟹,四肢并用爬下墙壁,双脚终于粘住了地面。总是记不住,他咕 哝着。
庞贝没有赶来与他会面。别急,他想,信号由地面发往空间站,再发回来, 要有好几秒钟的时间,而且庞贝也许正忙着早起洗漱。
三分钟后,老头子开始不安了。他穿着搭钩鞋的脚笨拙地在地板上迈动 ,飘飘摇摇地踱着步。
舱内十分窄小,贴壁固定着工作设备、食品柜、卧具、拉出式浴箱,还 有那一排装着实验动物的容器。那些动物在失重状态下显得局促不安。
苍蝇、蜘蛛、小蜥蜴都养在小型玻璃罐里,笼中有一只黑猫,一个大玻 璃缸中是那条爪哇眼镜蛇,它正盘在缸内固定的横杆上。在动物名单里加入 黑猫和毒蛇是老头子的意见,据说这体现了他独特的美学观。实验人员也都 不反对。
窗外,遥远的蔚蓝色的地球悬在太空,孤独而宁静。老头子肥胖的脸上 渗出了汗水,汗水并不往下流,而是汇聚成几个大滴在他脸上滚动。
他退出了中心电脑,回到自己家的客厅。
老头子的家在城市东南角六十八层,而宇航中心在西南角,一百二十二 层。他乘电梯和隔离自行道赶往办公处。这是早上七点,自行道上人很少, 他后悔出来之前为什么没喝第二杯咖啡。三十分钟后,他到了宇航中心,用 密码登记卡通过了三道大门,走到中心内部电梯门口,按下电钮。
“对不起,我出了点小故障。”电梯说,作为一台通用机电装置,那说 话腔调好像油滑了点,“请用二号电梯吧,它是我兄弟。”
老头子迈着笨重的步子尽快往二号电梯走去。他背后又传来那个人工合 成的声音:“给我兄弟带个好!”
二号同样饶舌:“你去哪儿?”
“六层。”老头子心不在焉地说。
“哪个处?”电梯刨根问底。
“实验处。”
“噢!那你应该坐一号上去。坐我的话,你出了门还得穿过六层的生态 花园。”
“一号坏了。”
“噢!可怜的哥哥。他就是不如我这么经用。”
电梯说得没错。老头子气喘吁吁地穿过生态花园,在横贯花园的小溪尽 头,一个人工瀑布哗哗作响。老头子尽力一跳,跳过一米多宽的小溪,掏出 手绢擦擦汗,走向实验处。
秘书处对他的来到表示惊讶——这位元老平常都是在家办公的,很少出 现在这里。
老头子说:“咖啡!”头也不回地拉开办公室的门,把熊一样的身躯挤 了进去。
个人接口技术投入使用之后,老式的可视电话渐渐被淘汰,可是办公室 里仍有一部备用的。
老头子坐在电话机前,接过秘书递来的咖啡,一边吸饮一边拨通轨道实 验站的号码。没有人接电话,屏幕上是一片白点,“嘟嘟”声单调地响着。
庞贝肯定出事了。
必须找个人去轨道实验站看看,把那儿的工作接替下来。
在实际操作人员奇缺的今天,老头子手下却掌握着三名宇航员,这是对 实验处的破格优待。现在无论怎么往好处设想,他都认为自己只有两个宇航 员了,而这两人都在度蜜月。
他准备叫斯基上去,从各方面说他都是最棒的。尤其是在新婚燕尔的甜 蜜日子里,这个敬业的小伙子还每天与上司保持联系,谈几句工作,也谈蜜 月生活。这是非常难得的。
斯基在呼叫,好像早了点儿。老头子闭起眼睛,来到他们约好会面的那 个咖啡馆。屋里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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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基,身高一米九三的斯拉夫小伙子,已经坐在一张桌边等待。他穿着 敞开的滑雪衫,一脸幸福的表情,这是个单纯、热情的年轻人。
“看那儿!”老头子坐定后,斯基指着窗外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兴奋 地说:“昨天我们就在那面坡上滑雪。”
“格蕾蒂很高兴吧?”
“她乐得像个小孩子!她从来没滑过雪。”
“我知道她是在印度那片热土上长大的。”老头子说。
片刻沉默。老头子触及了一个敏感话题:印度以及中国西南部,都是“ 反现代主义者”的天堂。在那儿,许多拒绝使用个人接口的人住在低矮的花 园别墅里。他们受不了“蜂巢一般的”现代化都市,而宁愿忍受变化无常的 天然气候带来的种种不便。他们给人口普查和税收造成不小的麻烦。
“格蕾蒂不是反现代派。”斯基低声说。
“我知道。知道。”老头子了解,几个月前,在一次航天系统晚会上, 这个年轻宇航员与作过太空船医生的格蕾蒂一见钟情。他们把这事瞒了好久 ,到结婚前才透露。双方都没有亲属,老头子作了证婚人。他喜欢斯基就像 喜欢自己的儿子。婚礼简朴但喜气盎然。这是几天前的事。
“谈谈工作进展吧。”斯基及时
换了话题,“庞贝干得怎么样?”
老头子沉吟着,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最后决定还是开门见山:“ 今天早晨我呼叫了他,他没回应。”
“哦。”斯基的神情庄重起来。
“我到了办公室,往实验站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出事了。”斯基若有所思地说。
老头子为难地说:“我想,应该有人上去看看。可是,你和那个中国人 又都在度蜜月……”
“我去吧。”斯基截住了他的话。
老头子不由得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但还是说:“如果你不方便,我就 让中国人去。”
斯基很快地说:“他也是新婚,据说他非常爱他妻子。不,他不会答应 ,而且按顺序庞贝后面本来就是我。”他眨眨眼,好像是说我知道你的难处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好小伙子,老头子想。他知道“中国人”不好调遣,向来不爱做份外的 工作。老头子不想去碰钉子。
“还有,”老头子问,“你觉得会是庞贝有意不回应吗?”
“为什么?”斯基说,“他不会那么做。”他在维护庞贝,因为庞贝是 他自己提议从中国西昌航天基地调来的。庞贝与格蕾蒂是高中同学——仅仅 在中心电脑的虚拟教学环境里一起上过课。
不管怎么说,老头子一旦有点怀疑庞贝,就把从前的事儿都记起来了。 庞贝在原来的单位受排挤,人们说他的为人不大好,似乎是有点好饮好赌。 实验处新建了轨道站后,缺少人手,斯基主张向西昌基地借调一位优秀宇航 员——就是庞贝。老头子还记得那个负责人当时的古怪表情和回答:“撇开 别的不谈,如果你仅仅要找个好宇航员的话,他就是。”
——为什么说“仅仅”?“撇开”了什么不谈呢?
“别想得太多,”斯基安慰他,“我去瞧瞧就全清楚了。”
“你要小心,我有种奇怪的预感。”
“什么预感,”斯基装个怪脸,“是不是预感格蕾蒂会在以后几天把你 耳朵吵聋?”他站起了身,“好,我开自己的空天飞机去。现在你那儿是几 点?早上八点。大概两个半小时后,再跟你联系。”
二
斯基的私人小型空天飞机要用两个半小时才能飞到空间站。在这段漫长 的等待中,老头子一直害怕会接到格蕾蒂的呼叫,质问他为什么把她的丈夫 从新婚蜜月中硬拖出去。然而没有,斯基一定好好地劝慰了她一番。
约定的时间又往后拖了十分钟左右,斯基才呼叫了。老头子听见他的声 音直接在耳边说:“嗨,头儿,请你来一下。到虚拟空间站,我等你。”
他没说出了什么事,但从那语气中可以知道,麻烦不小。老头子嘟囔了 一句,闭上双眼,接收从中心电脑传来的数据流,顺着它一直进入空间站, 或者说,中心电脑使他有了身处空间站的完全仿真感觉。
这一次他没忘了换好鞋子。斯基正站在舱中,老头子一见他就问:“怎 么了?”
斯基仍然站着不动,过了几秒钟,才说:“庞贝死了。”
老头子没有为斯基的反应迟缓而惊奇,要知道他本人是在三十八万公里 之外,他是惊讶于事情发生的突然性。
“昨天我们联系时,他还好好的,说是一切正常。你看,是什么病?”
几秒钟后,斯基说:“不,不是病。毒蛇咬死了他。”他一面说一面动 了起来,用手在空中勾画着轮廓。于是庞贝的尸体出现在舱室内,直立着, 鞋底的搭钩使他没有飘浮起来,瘦长的尸体微微晃荡,两只胳膊像在水中一 样浮着。斯基继续说:“他右手外缘有蛇咬的伤口,你看,在这儿。他可能 在给眼镜蛇喂食的时候,不小心让蛇从缸里窜出来咬着了。”
老头子说:“他肯定吓瘫了,那里有治疗毒蛇和蜘蛛咬伤的药。”
“他也许挣扎过,”斯基说,“玻璃缸的盖子撞破了。我进来时,他的 尸体就这么站着,眼镜蛇盘住了他的脖子。”他一边说一边从贴壁的缸中抓 出那条虚拟毒蛇,像套绞索一样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天哪。”老头子小声说。
斯基说:“在失重环境里,蛇会本能地盘紧它能盘住的任何东西,不论 是脖子、手腕还是大腿。”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像擦黑板一样把庞贝的尸 体几下抹掉了——两个人都不愿意看到那副样子。
老头子没说话,在考虑什么事。斯基也没再吱声,在等他。
“庞贝没有亲属吧?”老头子终于开口了。
“没有。”斯基说,“你看怎么处理……他的遗体?”没有等到回答, 他又说,“我可以把他带回去。”
没人愿意和尸体挤在一架小飞机里飞两个半钟头,老头子想,而且,那 尸体送回来后,将引来一系列麻烦事,要分出人手去举行葬礼,申请一块墓 地,会有人想看一看在太空中被蛇咬死的人,还有讨厌的新闻媒介的渲染报 道……那会使他心力交瘁的。
他缓缓地说:“按惯例吧。”
惯例就是,在太空中因事故死去的宇航员,如无亲属,可以进行“天葬 ”。
“庞贝不会怪我们的。”斯基安慰他,“天葬是宇航员的荣耀,就像水 手的海葬一样。”
不是什么荣耀,是迫不得已。老头子对自己说,这也是个感情问题,庞 贝毕竟只在他手下干了几个月,谈不上什么友谊,所以他不用为此难过。要 是换了个人,如果是斯基……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不应该这么想,这不吉利。
斯基说:“那么我就去了,呆会儿见。”
老头子说:“把他的个人接口取下来,以后保存在档案馆里作纪念。”
斯基消失了。这会儿他定是忙着把庞贝的尸体装进一条密封袋里,把它 搬上空天飞机,离开实验站,让飞机朝着背向太阳的方向加速到足够快,然 后把装尸体的袋子推出去,让它飞向宇宙深处——随便哪儿。也许撞在木星 上,也许失陷在小行星带里,更大的可能性是飞出太阳系,成为一个最孤独 最沉默的旅行者。干完这些之后,斯基会回到太空站。
过了一阵子,斯基又出现在老头子面前。“我处理好了。”他说,“那 条蛇放回了缸里,盖子我修补了一下。”
老头子说:“你要加倍小心。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那种地方养那种东 西。”
“我会小心的。你不用责怪自己,这是意外事故。”
“每小时和我联系一次好吗?”老头子虽然觉得这很可笑,还是这样说 。
“好吧。”
退回办公室里,老头子又向秘书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用手绢抹着 汗,拟写一份职员因事故死亡的报告。
斯基确实每小时都和他联系了。中午,他们还到巴黎的一家饭馆共享了 一顿美餐,然后各自退回去填他们自己在现实中的辘辘饥肠——老头子是在 他的办公室吃完快餐的,而斯基在实验站里吃他的贮藏食品。
老头子下班回家后,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两个人还是定时联系。午夜十 二点互道晚安时,老头子提醒斯基睡觉要警醒些。
上床后,老头子睡不着。他设身处地,想象斯基一个人在那寂静的密封 舱里,身边都是些毒虫;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而并不厚 的舱壁外,就是冰冷、黑暗、致命的太空。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怎么能入睡呢 ,特别是这小小的舱室刚刚容纳过一具尸体。
后来,他居然睡着了。睡得并不好,一直作梦。他在梦里有失重的感觉 ,和一种潜伏着的愧疚抑或罪恶感。他看到斯基正在熟睡——钩在舱壁上的 睡袋裹住了他,猫、蜥蜴、蜘蛛和苍蝇像人一样注视着斯基的身体。然而蛇 不在了,缸子是空的。他怀着一种灾难性的预感,四处寻找着蛇,或者不如 说等待蛇的出现。心中有个声音说:“我的心脏受不了,别等了,快一点, 快……”突然,所有动物的目光都转向窗口。窗外,蔚蓝色的地球不见了, 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紧接着,窗玻璃外面就贴上了一个大东西,暗绿色 ,闪着阴冷光泽的许多鳞片滑过去。他知道了,这是蛇。真粗啊,他想,它 长得太大了,把整
个太空舱从外面缠住了——它要缠住能碰到的一切东西,不管是什么。 使他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激动。窗子破了,硕大的蛇头硬挤进来,张开巨口咬 住了斯基。斯基没有醒。等一下,那是庞贝!庞贝骑在蛇头上,对他狞笑着 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斯基终于睁开眼睛,说:“别责怪自己,这是 意外事故。”
老头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对自己说:“是梦,是梦。”但 他仍然很害怕。他说:“灯!”床头的灯亮了,在灯光下,他渐渐找回了自 我。看一看钟,凌晨两点半。
应该再提醒斯基一下,对,提醒他千万小心。
他闭眼呼叫斯基,一直呼叫着。
又没有回应!
他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水,心想,就是现在,立刻!必须有人上去看一 下。只有中国人了,按顺序也该是他了。
三
中午,吴维被耳边的呼声吵醒了。这是他在蜜月中第一次听到老头子的 声音。
他应答了一句,看看身边仍在熟睡的妻子,又闭了眼睛,进入虚拟洗手 间,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现在的西半球应该是半夜,会有什么事让老头子如 此方寸大乱呢。
穿戴停当,推开洗手间的门,瞬间转换到宇航中心实验处办公室。老头 子已经等在那儿了。
“你动作慢了。”他说。“我在夏威夷。”吴维撒了谎。他不想让人家 知道,自己正和妻子住在中国一座“反现代派”的小别墅里,品味牧歌式的 新婚生活。
老头子说:“你一度假就完全忘记了工作。”
“这是蜜月呀。”
“斯基也度蜜月,可他天天和我联系。”老头子提起斯基,有些难过。
吴维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毛:
“你说每天?”
老头子摆了一下手:“不提这些了!直接说吧,先是庞贝在实验舱里被 蛇咬死,而现在斯基又不回应我的呼叫,存亡未卜。”
吴维看着上司的眼睛,慢慢坐下。“是吗?”他审视着老头子的表情说 ,“你能不能仔细讲讲?”
十分钟后他就了解了一切情况,但是仍然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老头子盯着他:“我想,该有人上去看看。”
吴维笑了笑:“只有我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轮也轮到我了。”
老头子说:“我还要对你说这句话:加倍小心。”
“嗯。”
“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吴维想了想才说:“我知道你那里正是半夜,可是我希望两个半小时以 后,你在办公室等着——真正的办公室。”“行。”
“那我就去和老婆吻别了。”
吴维回到卧室,仍躺在床上。他摇摇旁边的人:“喂,新娘子,起床了 。”
新娘子翻个身,没睁眼。
吴维自己穿着衣服说:“我得下地干活儿了,庄稼要浇水。你起来以后 记着喂鸡,再给牛割点儿草。”
他老婆睁开眼睛看着他。
吴维张开两手说:“怎么样?你的老公好幽默!”
她笑了:“你要去哪儿?”
吴维在床边坐下,抚弄着她的头发,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们又叫你去了,我知道。”
“有一点急事,非我不可。事情很严重,只有你老公能解决。”
“是危险的事吗?”
吴维咂着嘴说:“好像是那个太阳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叫我去修修。 ”
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真情了。
“我懂了,是危险的事。我也不能拦着你,你小心吧。”
吴维俯身和她拥抱:“你更要小心,我不在的时候,可别让人家拐走了 。”心里知道自己一出门她就会哭,可是没法子。他又说:“我走以后,可 能不再和你联系了。你一个人害怕的话,就让邻居过来陪你,或者叫你妈妈 坐飞机到这儿来。”
“我不怕,你早点儿回来。”
把门锁好,吴维跟正在草坪上晒衣服的邻居老太太打了个招呼。然后开 起自己的电力悬浮车,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简单的早餐 ,到了不远处小山谷里的机场。
他把车停好,让管理员打开机库。他找到自己的小型空天飞机,跳进座 舱,检查一下燃料是否充足。他在舱内穿好宇航服,把头盔放在座椅旁边, 给管理员打个手势,管理员冲他点点头。
他关紧座舱盖。飞机悬浮起来,滑出机库,飘然上升。
小山谷和山坡阳面的住宅区转眼就不见了。飞机进入同温层后,他打开 冲压发动机开始环绕地球加速。
飞机很快进入地球背面的暗夜,速度越来越快,离心效应正把它甩出大 气层。吴维看着座舱外的宝蓝色夜空,星星们被一层淡淡的白雾遮盖着,随 着大气密度的降低而越发清晰了。
这时,冲压发动机由于不能正常工作而自动停转。吴维启动了核子火箭 发动机,在连续的轻微爆炸声中,他的身子深深陷进座椅里。飞机进入真空 了。
他让飞机自动导航。调整姿态火箭喷出几股高速气流,飞机对准了太空 站的方向。他看到仪表显示速度已达额定值,就关闭了核子火箭发动机,开 始惯性飞行。
在航程中,吴维开始认真考虑那件事。理论上说,玻璃缸里的眼镜蛇窜 出来咬伤了喂它的人,这个可能性很小。整套实验设备是老头子组织人马精 心设计的,非常保险。庞贝是他们三个中最不易出意外的人,如果说粗心大 意,那斯基最粗心。这也是比较而言,他毕竟是个宇航员,受过严格训练。 现在这两个人连续出事,真是不可思议。他想到老头子说的“按顺序也轮到 你了”,心里有一种迷信般的不祥预感。
顺序是庞贝、斯基、吴维,三个人循环换班,每人在站上住一个月,然 后一个月假期,一个月训练。
他记得庞贝来替换自己时的情景。那只不过是在一个星期前,自己等着 下岗,准备一到地面就结婚。庞贝在无线电对讲机里说:“伙计!换班儿了 。把你的飞机从舱口挪开,我一会就到。”他整理好东西后,顺便向庞贝交 代了几句工作情况,然后从实验舱口钻进自己的飞机里,关紧舱盖,脱离了 太空站。
他能看见一架飞机缓缓靠近,是斯基的“银色飞镖”。像上次一样,又 是斯基送庞贝上站,他俩关系不错。吴维听说过,庞贝爱赌,赌得很凶,以 至于输掉了他自己那架昂贵的空天飞机,但不知输给了谁。两机交错时,庞 贝和斯基贴在窗口向他招手示意,斯基在对讲机里说:“嗨!吴,我不参加 你的婚礼了。我昨天刚结婚,回去以后马上就去旅行。”吴维有礼貌地说: “恭喜你。希望你们白头到老。”他与斯基交往并不密切,就像他跟所有外 国同事的交情一样。
银白色飞机平稳地转动着,座舱与实验站的舱口实现对接。吴维这才驾 机返航。
接着就是婚礼和蜜月。一个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来,这 个星期又仿佛很长,容纳了很多的事情……
“目标,前方三千六百公里。”自动导航仪提醒道。
“减速。”吴维说。
太空实验站不是很容易能用肉眼看到的,在靠得相当近时,吴维才从深 邃的宇宙背景中把它分辨出来。它看上去体积很大,其实大部分是合金架固 定的太阳能电池板,以及水、空气循环装置,核心部分的实验舱直径只有六 米。在它下部紧贴着一个银色的东西,那是斯基的空天飞机,与实验站对接 在一起。
核子火箭最后呼出一口气,熄火了。调速姿态火箭把飞机稳稳地送到斯 基的银色飞机后面,一只带抓钩的机械臂从机身侧腹伸出,夹住那架飞机的 机翼,然后,两架飞机慢慢靠近,货舱口的搭扣把它们连结在一起。
吴维感觉到一下轻微的震动,飞机停稳了。
空间很黑暗,但又有无限透明的深度。他处在地球的阴影里,一线曙光 刚刚把远处的地球勾勒成月牙状。为了保险,他戴好头盔,打开宇航服上的 氧气阀,从座舱与货舱之间的小门爬过去,又通过对接处钻入斯基的飞机货 舱,里面是空的。他爬行到前端,又推开一道小门,进入座舱。他关上小门 ,先休息一会儿。
空天飞机就是用座舱根部边缘与实验站入口对接的。舱盖关闭,就把站 内与站外隔离开来。
吴维打开座舱盖,入口就在上方,没有灯光。他谨慎地检验了空气成分 ,无异常,这才脱下头盔,叫道:“斯基!你在吗?”
没听到回答,他抓住梯子慢慢爬上去,用脚关了飞机舱盖,把头探出通 道口。舱内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半空浮着一件横放的、长长的白东西,轮 廓像人。他命令舱内照明系统全部开启。
最初,他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整个人进了舱内,在明亮的灯 光下看清斯基那死灰色的脸,和那双微微张开露出已涣散的瞳孔的眼睛,才 确信他真的死了。
他是在睡觉时死去的,钩在舱壁上的睡袋裹住了他的身体。那条眼镜蛇 缠在他脖子上,吐着黑色的舌信。
四
“这很正常,”吴维对自己说,“在失重环境里蛇会拼命盘住它碰到的 每一件东西。”但那闪动的蛇信和冷漠的眼睛仍然使他心惊。两条人命!他 真怀疑这条蛇是受过杀人训练的。
斯基横起的躯体异常魁伟,脸部略显浮肿,嘴唇微张,构成一个奇怪的 笑容。不知道蛇咬了他哪个部位,得把蛇拿下来。吴维抬眼看看固定的玻璃 缸,盖子破成两半,只用胶带贴住破缝,正因为这样才关不紧,蛇把半边盖 子顶开了一点空隙。吴维小心地绕开那条蛇,看着它,把手伸向玻璃盖。
突然一声叫唤把他吓出了冷汗,过了片刻才明白那是猫叫。笼里关了一 只巴尔蒂斯油画中才有的阴险的黑猫。他冲猫一咧嘴,把玻璃缸盖子打开。
现在抓蛇。顾不得是否滑稽,吴维把头盔戴上,他的全身都保护得严严 实实的了。他控制着失重的身体,在离蛇一米之外探过身去,左手抬起来逗 那条蛇。
蛇随着他的手,晃动着头,发出轻轻的“呼呼”声,颈部膨胀起来。要 一下子抓住蛇头下面,他想,手疾眼快,不然就完蛋。他后悔为什么没多看 几本“耍蛇秘诀”之类的书,以至于现在不是他逗蛇,倒好像是蛇在逗他— —他盯着蛇那有规律的晃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紧张得仿佛被蛇施了 催眠术一样。
笼中的猫又叫起来,声音长而凄厉。吴维眼睛的余光可以瞥见它四爪叉 开抓着笼子,向这边看。他说:“叫什么?呆会跟你算帐。”眼镜蛇就在这 时窜了起来,但动作失准,因为它不适应这儿的无重力环境,蛇头直向上方 飘去。吴维右手挥过去抓住它的脖子,左手就势打了它一个“耳光”,在那 种情势下,这是绝对有必要打的。蛇晕头转向地被塞进了玻璃缸,立刻本能 地盘住横杆。吴维把盖子盖紧,又用胶带交叉固定,贴了十几道,这才摘下 头盔。
小猫一直在凄声长叫。吴维不予理会,俯身查看斯基的尸体。不出他所 料,伤口在后颈部,蛇牙留下的小孔颜色发暗。可怕的家伙,连续杀死两人 ,丛林中的野性真是一点也没减弱。
这时他想,猫不停地叫也许是因为饿了。他从笼子底下的小抽屉里拿出 猫食,取了一点送进笼中。猫不叫了,贪婪地吃起来。
“可惜你不会说话。”吴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猫说,“你看见了事情是 怎么发生的,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后者只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就 又忙着去吃饭了。
吴维依次喂了蜥蜴、蜘蛛和苍蝇,回来站在正洗着脸的猫面前,说:“ 怎么样?告诉我吧。”猫又叫起来。
老头子开始呼叫他了,脉冲信号从地球上的中心电脑发送到实验站外部 的天线上,又转到他后脑的个人接口里。
在这个地方我可不想用它。吴维想,进入中心电脑等于把我睡眠中的身 体交给那条蛇。
他用可视电话,拨打着老头子办公室的号码。几秒钟后,老头子的脸出 现在屏幕上:“怎么回事?”
吴维说:“斯基死了。我想用电话联系,好吗?”
“当然。”老头子黯然道,“真的发生了……”他往前凑了一点,“是 不是蛇咬死的?”
吴维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你怎么知道?”
老头子摆了摆手:“庞贝就是这么死的。而且,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怎么了?”
“不提那个,无关紧要。”老头子说,“一个梦或者一种预感,我并不 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么说斯基也是被毒蛇咬死的吗?”
吴维说:“有蛇咬的伤口,但是还不知道他的真正死因,要验尸。我想 把斯基带回去。”
“你的意思……”老头子惊道,“蛇咬了他,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 ”
“我也不知道。两个人相继被蛇咬死也太巧了,应该仔细调查。”
“小心哪!你在暗示,”老头子有点羞恼地说,“这件事故的背后可能 是谋杀?在我的实验站上!”
“我没那么说。”
老头子仍不放松:“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外发生谋杀!可那实验舱里只 有斯基一个人,任何物体飞近,他都会听到雷达系统的报告!”
“舱里不一定只有斯基一个人。而且,要谋杀他也不一定要飞近太空站 。”
“不用飞近?”老头子睁大眼睛,模样有点可怜。
“只不过这么说一说。”吴维说,“等验尸以后再慢慢考虑这些吧。现 在请你把中心电脑里的轨道实验站结构图像传送给我,我想检查一下。”
“好吧。”老头子说。
吴维环视着四周。从中心电脑送来的图像资料,变成神经脉冲直接输入 他大脑的视觉中枢,与视网膜接收的图像叠加起来,于是他目光所及的舱壁 都变得透明了,一切结构清晰可辨。他在检查,舱壁结构中有没有什么可以 藏东西,确切地说是可以藏人的空隙。
较大的空隙只有衣橱和食品柜。他打开衣橱,这是一个小密封舱,里面 有备用宇航服和氧气罐。如果实验舱有了裂缝,或者由于任何原因使空气外 泄,工作人员可以躲进衣橱,支持到救援人员赶来。这儿只能容纳一个直立 的人。
吴维看过衣橱,似乎很满意。他又拉开食品柜,里面的食品几乎是满的 。这还是庞贝来接班时补充进去的存货。
“看到什么了?”老头子关切地问。
吴维坦率地答道:“什么也没发现,我还是寄希望于验尸。”
“你马上回来吗?”
“不,我在这儿呆一阵再看看,你不要泄露这件事。”
“我倒希望永远没人知道此事。”老头子忧心地说。
“那不可能。”吴维说,“早晚大家都会知道,只是现在还得保密。”
老头子很为难地说:“格蕾蒂……现在是斯基的遗孀了,也不让她知道 吗?”
“噢,那不一样。最好是你告诉她吧。”
“难办的事儿都推给我了。”老头子胖胖的脸颊松垂着,“你叫我怎么 说呢?”
吴维也很为难,他搔搔头说:“就说意外死亡呗,殉职,英雄,这些都 加进去。说是蛇咬的。告诉她,不久就能看到斯基的遗体了。想必她要看的 。”他同情斯基,因为自己也是刚刚结婚。
“我自己会注意措辞。”老头子发现这个下属似乎在命令自己了,就生 硬地说。
“那么,暂时没有请你帮忙的事了。”吴维要关掉电话。
老头子忙说:“注意安全!必要的话,你每小时和我联系一次怎么样? ”
“我看不必了,到中午再说吧。”
老头子想了想说:“你要在那儿把整个事情弄清楚吗?你一个人?如果 抽得出人手,我就会再派个人去。”
“人多不一定有用,很多事情要用这个的。”吴维指指自己的脑袋,“ 好,中午见。”
老头子心情似乎缓和了些,说:“好吧,中午见。我们一起去一家巴黎 饭馆吃午餐怎么样?红油焖野兔,水果鸭,我付帐。”
“我在站上不想用个人接口,你自己去吧。”
老头子耸耸肩膀:“那算啦,我请格蕾蒂,也许这能让她好受点儿。对 了,你记住把斯基的个人接口板取下来,以后要送进档案馆。”
关闭了电话,吴维脱下手套,把斯基的尸体翻动了一下,后脑向上。拨 开头发,就看到枕骨下方那片人为角化皮肤上的细小拉链,把它拉开,指甲 大的黑色接口板露了出来。他用两个手指轻轻地把它从头骨上的插座中拔下 来。这种设计便于修理,他想。
吴维小心地把拉链拉好,拿着斯基的接口板,打开工作设备抽屉,发现 那里面已经有一个小瓶装了一块板,应该是庞贝的那块。他把斯基的接口板 放进去,塞紧瓶口。忽然,他似乎极有兴味地摇晃起瓶子来,着迷般地看着 两块板,足有两分钟。
还有很多事情要仔细考虑,他想着,把瓶子放回抽屉里。斯基的尸体一 定得搬走,它横在这儿影响思路。吴维把斯基的头整个推进大睡袋里,封了 口,把睡袋从壁上取下,拖着它从出口爬进飞机,把它塞进货舱,再爬回来 。这花了他十五分钟的时间。一边干,吴维一边想,难怪老头子要紧张,这 个实验的计划是他拟定的,他有个雄心勃勃的规划,要用这座同步轨道站做 许多事情,远远不止“考察动物在外太空的各种反应”。这仅仅只是开头, 而这项事业刚开头就被迫中断了。不管是意外事故,还是谋杀,都对实验站 的未来不利,所以,他认为老头子是最不希望此事发生的了,可以把他从怀 疑名单里排除出
去。
回到实验舱,吴维突然关掉了所有的灯。舱内并不十分黑暗,因为已经 有几线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他用鞋底的搭钩钩住墙壁,平躺下去,说:“ 动物兄弟们,我睡了。我要躺着想想,昨天晚上斯基这样睡的时候,舱里发 生了什么事。”
他习惯躺着想事情,但在太空中无论什么姿势都一样。他看着玻璃缸里 微微闪亮的蛇,无疑,认为这条蛇受过杀人训练的想法十分荒唐。但是,他 又记起另一种传说,即“远距离控制”的说法。有些人可以在非常遥远的距 离之外控制人和动物,那种控制往往是在潜意识深度中进行的。不过这只是 传说,所谓的现代迷信。
他闭上眼,确实需要休息一会儿了,没睡够就被叫醒,又飞了这么远的 路,刚才和老头子通话以后就开始感到疲倦。他飘在空中,想起了家里的妻 子,一阵舒适的倦意像温水一样漫开……
他一定睡着了一会儿,某种强烈的危机感使他惊醒,有件事还没有做, 怎么能睡着呢。非常重要的事,他下了墙壁,看看四周,从工具抽屉里找出 蛇伤药,放进宇航服口袋里,又躺平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清醒异常,倦 意一扫而空。
刚才的瞬间,肯定有个什么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要好好想想,跟蛇药 有关吗?
在动物们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下,吴维频频拍着额头,一边在嘴里念叨 着什么,一边数着舱内的东西。
突然,吴维又下了墙壁,来到食品柜前,把它打开,一件一件地把里面 的食物包都拿出来,然后又放进去。做完这件事,他神色兴奋,自言自语: “这就奇怪了,这就奇怪了。这么多怪事儿……”
他在舱内走着,在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走,显得心事重重 ,又有点高兴。
最后,他站在蛇缸旁边。蛇一看到他就开始蠕动,盘紧了长长的身子。
吴维指指它说:“我闭会儿眼,你可别干傻事儿。”他果然走到一边去 闭起了双眼,自语道:“我得去一趟中国西昌……”
五
上午九点半,吴维就出现在老头子的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擦着 湿淋淋的皮鞋,一边像是自言自语:“生态花园是谁设计的?那个瀑布太让 人倒胃口了。”
老头子没回答,急切地问:“斯基的遗体送去检查了吗?”
“送去了,就在这一层。他们说一会儿给结果。”吴维忽又说,“那个 电梯可真是多嘴多舌。上来的时候,我们互相讲了点儿经历——它也是有经 历的呢!”
“是工程部的小伙子们安装的程序,”老头子说,“他们都是些二百五 。”
“是啊,人让它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比方说,我让它给每个从一楼上 六楼的乘客都讲一个故事,它也肯定会讲。”
老头子正品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传真机响起来,验尸报告送过来了 。他从传真机上取下一张单子,看了一会儿,说:“是被蛇咬死的。”把报 告递给桌子对面的吴维。
吴维接过单子却不看,说:“当然。如果不是,那就会乱套了。一定是 蛇毒致死才对。”他又转向老头子,“你已经请格蕾蒂过来了吗?”
“嗯。”老头子看看表,“她也许就快到了。”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乘电梯下到一层,坐在大厅的长沙发椅里面。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如果不是蛇毒致死就不对了。”
吴维说:“是啊。在那儿有一条毒蛇,人要想死在那儿,如果不是被蛇 咬死的,就不合理了。”
他没等老头子继续问,忽然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你看,个人接口与虚 拟现实技术使用了十五年,但是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它的运转方式——他们懒 得了解,只管轻松地享用它。”
“这不奇怪。”老头子说,“上个世纪末,有多少用可视电话的人愿意 去考虑声音和图像如何变为数字信号,沿电缆传输到数千英里外,又如何还 原为声音和图像呢?实际上大多数人对他们使用着的东西都是一知半解。”
“他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人们模糊的概念和固执的成见来犯罪。 ”
老头子警觉地盯住他:“他们?谁?”
“犯罪的人们。”吴维也看着上司的眼睛,忽然目光转向大门口,“我 想,那是斯基的夫人来了。”
格蕾蒂站在大门外,她穿着黑色长裙,衬得清秀的脸颊格外苍白,眼睛 有点红肿,但神色还算镇定。
老头子走过去,吴维跟在后面。老头子像一个父辈那样张开了臂膀,格 蕾蒂沉默地让他拥抱了一下,有一小会儿,没能克制住凄怆的心情,差点哭 了。
“我想马上看看他。”她低声说。
“走这儿。”老头子带着路,边走边说,“格蕾蒂,我像你一样难过。 可是你要知道十个死去的亲人也及不上一个活着的重要。你瞧你这么瘦,别 把自己的健康毁了。”
格蕾蒂低着头匆匆地走路。
到了二号电梯门口,电梯门自动打开,传出人工合成的柔和声音:“欢 迎你们乘坐我上楼,我可怜的哥哥病还没好。”
等人们都进去了,电梯又问:“各位,你们去几层?”
“六层。”吴维说。
“噢。”电梯等了片刻,神秘地说,“不管你们信不信,这事儿是真的 。一个女人把她丈夫杀死丢进了冰库,想造成他死于西伯利亚的假象。”
“真蠢。”吴维说。
“不,她想得好。”电梯深通世故地说,“只是她该倒霉,女人的手做 事总是不彻底,那男的没死透。他知道自己不冻成硬肉是不会被搬出去的, 于是就把凶手的名字写在自己还没变得很硬的身上。那女人后来没发现,可 法医看到了。你们猜,他把字写在哪儿了?”
“脚趾缝。”吴维说。
“不!”
老头子审视着吴维,这就是那个从一楼到六楼讲的故事吗?这完全不对 ,太荒唐了。这不是事实,事实是——他偷瞥了一眼格蕾蒂,她好像什么都 没听见,呆呆地在想心事。斯基是被毒蛇咬死的,验尸报告不会有错,老头 子想。
“他写在舌头上了!”电梯说完,嘿嘿地笑起来,“各位,到站了,请 慢走。”
三个人走了出去,穿过生态花园。老头子先跳过小溪,吴维也用力跳过 去,对后面迟疑着的格蕾蒂说:“当心,别弄湿了裙子!”
格蕾蒂低头看看小溪,轻盈地一跃——她落在了水里。
吴维对呆住了的格蕾蒂说:“怎么,你的健康真被毁了吗?就在这短短 的几个小时里?”
老头子气得脸都红了,要走过去。吴维挡住他,大声向格蕾蒂说:“还 记得刚才那个故事吗?走,我领你去看看斯基的舌头。”
“不!”格蕾蒂从水中挣扎上岸,一边惊呼一边向外面跑。吴维迈出几 大步抓住了她,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跟过来,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你跳不过小溪,你还没从失重感觉里完全恢复过来!”吴维对格蕾蒂 说,“昨天上午到今天凌晨你都是在太空度过的。是你用空天飞机把你丈夫 冰冻的尸体送上实验站的!是你谋杀了斯基!”
格蕾蒂跪在地下哭着,全身发抖。
吴维俯身对她说:“让我们去看看斯基吧。他在最绝望的时候往自己舌 头上写了哪几个字,你想知道吗?”
从那堆簌簌颤抖的黑裙子里飘出一句微弱的话:“我是被迫干的!”
吴维的神情平静下来,对老头子低声说:“她认罪了。叫保安部来两个 人。”紧接着,他做了件怪事——把格蕾蒂的个人接口板取了下来。老头子 已经无暇思考,只是叫来了两个保安人员,把格蕾蒂带走并看守起来,同时 呼叫警察局。
“我们去办公室吧。”吴维说。老头子肥胖的身躯小跑着,说:“你怎 么没对我提起斯基的舌头上有字?”
“有没有字我也不知道,这是心理战术。”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吴维说:“想必你已经明白 了,斯基死在地面上,而不是太空舱里。”
“我不明白。”老头子说着,端起秘书送来的咖啡。
吴维也拿起一杯咖啡说:“他们度蜜月不是在瑞士,也不是法国,而是 在印度,在格蕾蒂自己的秘密别墅里。是的,这个从小在印度长大的英国小 姐,对眼镜蛇的感情很深,甚至把它带到了婚床上。她像个古代耍蛇人一样 熟练地拿着毒蛇,咬死了她丈夫。”
“咬死了她丈夫!”老头子低呼。
“是蛇咬的,不是她咬的。”吴维说,“不过我看也差不多。对,她不 能一个人干,得有人帮她处理那九十多公斤重的尸体。”
“那么她还有同伙了?”老头子狐疑地说,“会是什么人呢?”
吴维看着他,过了片刻说:“你还不明白?就是第一个死去的庞贝呀! ”
“庞贝!”老头子惊道。
“你看见庞贝的尸体了吗?”吴维说,“你没看见,没有人看见,只不 过是斯基说他被毒蛇咬死了。然后呢,斯基这个证人也死了。这就叫作死无 对证,真是销声匿迹的好办法。”
“斯基不会骗我。”老头子说。
“那不是斯基。”
老头子说:“是他。”
吴维笑了:“你忘了我们在一层大厅里的谈话吗?大多数人还不清楚个 人接口与虚拟现实技术的运作方式。比如,你在虚拟的饭馆里见到汤姆,汤 姆请你借给他十块钱来付帐。但也许不是他欠你十块钱,而是杰里,杰里用 汤姆的形象来向你借钱。”
他顺手把桌上的验尸报告单翻过来,用笔在空白面中央画了一个大圆圈 ,从大圆中连出两条带箭头的线,每个箭头上画了一个小圆。他说:“大圆 是中心电脑,小圆是人脑,箭头是个人接口。所谓人进入虚拟环境,其实是 虚拟环境进入人脑。现在你懂了吧?任何人只要插上斯基的接口板,知道他 的私人资料库密码,就可以用他的形象进入虚拟环境,用他的声音说话。那 形象和声音是早就存在私人资料库里的。”
老头子缓缓点了点头。
吴维说:“还是顺着我一开始的思路讲起吧。刚刚看到斯基的尸体时, 我只是感到震惊,而且怕那条蛇,以至于我不敢用个人接口与你联系,改用 了电话。这使我发现了第一个疑点,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斯基居然敢把他 毫无防护能力的身体放在眼镜蛇的攻击范围内,而且是每个小时都这样做一 次!换了我是不会那么大胆的。”
老头子开始用几乎是钦佩的目光看着他。吴维接下去说:“另外,我又 发现至少有两件事不像是斯基做出来的。首先,蜜月刚刚开始,急切地投入 爱河的斯基竟然每天定时与你联系,每次又都是独自一人,没有带上他的新 娘,这是违反人情的事。其次,在太空舱里,他明明知道那条毒蛇可能伤人 ,但睡觉时却不把蛇药带在身边。根据这两条,再加上刚才说的第一个疑点 ,这个人清楚地知道那条蛇其实不会伤他。而且,既然他能用斯基的个人接 口板冒名顶替,斯基想必是凶多吉少了。”
“我假定这个人杀死了斯基。为什么要杀他呢?应该可以得到某些好处 。什么人可以使得斯基吐露他的个人资料库密码呢?是他最信任、最热爱的 人!你瞧,事情就这么一步步地清晰起来。”
“但不能肯定就是格蕾蒂。她为什么要连庞贝一起杀死呢?这完全没有 必要,也非常危险。而庞贝的尸体已经‘天葬’了,就是说没人可以再把它 找回来。这个庞贝是斯基介绍来的,而斯基却是通过格蕾蒂才认识了他。我 想,格蕾蒂与庞贝的关系绝对不是中学同学那么简单。你回忆一下,斯基坠 入情网,太空站计划实施与庞贝的到来,三件事在时间上挨得多么紧凑,就 会产生怀疑了。”
“好,顺便提一下另一个疑点。我发现食品柜里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 庞贝在太空站住了将近一个星期,却没吃什么东西。他如果病了,为什么不 告诉你呢?那么,他这几天不在太空舱吗?不,相距三十八万公里,这在中 心电脑里无法作假:联络信号有滞后效果。他得每天与你联系,还要喂猫, 喂苍蝇,不能饿死它们。他在那儿,但是他吃不下东西,用我们的话说,叫 作食不甘味。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这样呢,这很值得考虑。”
“我在太空站的时候,抽空去了一趟西昌航天基地——那时我已经相信 眼镜蛇不会出来咬人了。我了解到庞贝在原单位的问题,他赌债累累,并且 有用秘密帐号贪污公款的嫌疑。可不是吗,只要他一死,这两个麻烦就都没 有了。”
“想必在这时,格蕾蒂在晚会上认识了斯基。斯基对她一见倾心,开始 热烈地追求——计划是谁想出来的我不清楚。反正格蕾蒂从斯基嘴里知道了 同步轨道实验站的事,知道了眼镜蛇,知道还缺少一位宇航员。于是庞贝也 知道了,于是,就有杀人的计划。”
“庞贝必须消失,他以后可以作个反现代派,不用个人接口,改名换姓 ,在印度,或者随便在哪个世外桃源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而杀死斯基是一石 二鸟之计,既可以为庞贝的死作掩护,又能得到一笔遗产。我想除了斯基原 有的财产之外,格蕾蒂也许以职业危险为借口,说服他买了巨额的人身保险 。”
“三个人的顺序你是知道的。庞贝、斯基、我轮流上站。庞贝当然要先 死。就在斯基与格蕾蒂结婚后,庞贝上站来接替我;或者反过来说,格蕾蒂 选中了那个时间结婚。斯基用他自己的飞机送庞贝,这也是为了让我作个见 证:当时庞贝、斯基两个人都还健康地活着。但是庞贝并没有因赌博而输掉 他的空天飞机,这一点非常重要。在全世界拥有私人小型空天飞机的人寥寥 无几,这是对优秀宇航员的特殊奖赏——当然他自己也得付一部分钱。”
“庞贝留在站上,斯基返回地球后就去度蜜月了。格蕾蒂显然并不爱他 ,而是让毒蛇与他接了个吻,把他杀死在印度山村中一座小别墅里。然后呢 ,格蕾蒂驾驶飞机——别忘了她作过太空舱医生,能适应太空环境,她到站 上接庞贝。庞贝在晚间与你中断联系的时候,跟格蕾蒂一起飞回地球。当然 ,那时印度是白天。但有谁注意他们呢?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
“庞贝与格蕾蒂一起,把斯基的尸体搬进冰柜里冻起来,把他的个人接 口板换插在格蕾蒂头上。庞贝又飞回太空站,他还得每天向你汇报工作情况 ,外加喂猫。而格蕾蒂作为斯基也是每天与你联系,谈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 的事。这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让你感觉斯基一直活着;第二是当庞贝‘死’ 了时,要及时接受上站的任务。如果在那一天斯基突然与你联系,你会觉得 太巧了,而每天定时联系就很自然。”
“庞贝等了几天,心急火燎,以至于饭都不大想吃。到第六天,他‘死 ’了,不回应你的呼叫。‘斯基’又与你见面,你自然把任务给了他。这时 庞贝已驾机飞回印度,两人把斯基的尸体搬上飞机——印度刚刚入夜,干这 事很安全。他们每人开一架飞机,庞贝藏起来的那架这才派上用场。两架飞 机到了太空站,把斯基的银白色飞机与实验舱对接,他们搬运尸体,把尸体 摆好。格蕾蒂与你联系,她当然不会用可视电话,那就露馅了。她描绘了庞 贝凄惨的死状,她有把握,你八成会同意‘天葬’,如果你不同意她显然会 劝你这么作。而庞贝则把装蛇的玻璃缸盖子打破,再用胶带贴好,胶带上当 然印了斯基的指
纹,横竖他也不会反对了。这一切做完还不能走,格蕾蒂要每隔一小时 与你联系一次。所以两个人在站上呆了一天,直到与你互道晚安后,他们上 了庞贝的飞机,一起返航。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请印度方面的警察马上找 到格蕾蒂的别墅,在那儿多半能看见庞贝先生,他累了几天,也许正在蒙头 大睡。”
老头子点点头。跟警察局联络后,他突然问:“你为什么要摘下格蕾蒂 的个人接口板呢?要知道庞贝的板已经被取下来了呀。”
“我怕她利用第三者通知庞贝逃跑。并不是说他们还有同伙,那可能是 一个不知情的邻居。”
老头子又问:“为什么不是另一种情况:庞贝在太空舱装死,等斯基去 接管时,用毒蛇偷袭?”
“我想过了,那样太不保险。斯基人高马大,偷袭不易成功,而且在狭 小的太空舱里搏斗是危险的。再加上他们必须肯定,你派去接替庞贝的人是 斯基,而不是我,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就只有让‘斯基’每天与你联系 来求得这个机会,也就只有拆下他的个人接口板。所以,这对男女为了保险 ,为了保证计划一定成功,要首先把斯基确确实实地杀死。”
老头子啜着咖啡,想了好一会儿。
吴维说:“警察会好好调查这个案子,他们肯定要去现场。所以,既然 这些日子不能上站工作了,我想去度完我的蜜月。”
“可以,”老头子说,“你还没向我介绍过你的夫人,照片都没看过。 ”他停了停说,“如果格蕾蒂一口咬定她是清白的,我们也没办法。对吧? ”
“也许。可是她已经认罪了,她对警察也会认罪。”
老头子笑着说:“你让电梯讲的那个故事可说是精彩的一招。”他的表 情又变得严肃了,“可是,最好让它别再讲了,我不愿意再听这种故事。”
“我也不愿意。”吴维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