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冬成
杨冬 成文郑
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够转动地球。——阿基米得
(一)
帝国银行大厦是全纽约——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高大、最豪华的建筑。即使在摩天大厦鳞次栉比的曼哈顿商业区,它也显得鹤立鸡群。在驶向纽约港的船只上的乘客眼里,它是最先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建筑,已经取代了自由女神像而成了纽约的象征。
与气势恢弘的帝国银行大厦相匹配的,是帝国银行超级金融帝国般的实力。其实,在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的今天,计算机通讯网络的普及已使得银行的触角伸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非洲贫穷的小镇街头到联合国总部,高度的自动化的信息传输已经使雄伟的银行大厦和宽敞的营业大厅成为历史,但帝国银行的总裁坚持认为,豪华到奢侈程度的银行大厦本身就是银行雄厚的资本实力的象征。
(二)
我满意地坐在自己宽敞而豪华的办公室里,透过玻璃幕墙俯瞰都市的街景。我喜欢这样做,它使我体会到一种成就感。我两手空空地从大学校园里迈进这个波谲云诡的社会,不到十年就坐在了全世界最大的银行副总裁的位置上,我有理由拥有这样的成就感。几下敲门声打断了我的遐想。“请进!”我有些不快。是哪个冒失鬼事先没有预约就闯到我的办公室?“你好。”门前的人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向我伸出手来。
“我想,你已经认不出我了吧,银行家?”他着意强调了“银行家”三个字,这使他轻快的语气中透出几分讥诮。
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不失礼貌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他有一双修长的手,手指纤细而冰凉,仿佛钢琴家。他面色苍白,身材高挑瘦削,只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出坚定的目光。我的大脑飞快地检索着我所认识的各界人士,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我的社交范围虽广,但与大部分人只是一面之交,往往是互换名片后泛泛交谈几句就各自东西。不过,眼前的这个分明十分面熟,他是——“威尔斯。请原谅乔治威尔斯的冒昧打扰。”
噢!原来是他。威尔斯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位同学,而且无疑是最有天才的一个。当然,除了我之外。秘书小姐端来咖啡。
“那么,最近在从事什么研究呢?”一阵寒暄过后,我进入正题。威尔斯绝不会仅仅为了礼仪而花费他宝贵的时间来拜访一位旧同学的。
“我嘛,还说不上它的确切名称,不过我想可以叫它——呃越‘全息传真机’。”威尔斯双手比划着,寻找着恰当的字眼儿。
“传真机?”我奇怪地问他,“那还能有什么好研究的呢?它已经过时了,早就被电脑通讯淘汰了。你不会还在这上面浪费你的宝贵时间吧。”
“不,不是那种传真机,我只不过是套用一个人们比较熟悉的词儿。”威尔斯放下手中的咖啡,认真地说,“让我们从头说起吧。你知道,一种物质之所以区别于其它物质,无非是其基本粒子排列组合的方式与其它物质不同。”
“等一等!”我插言道,“我想你漏了点什么。黄金之所以不同于白银,乃是组成它们的材料不同。”在大学里,我和他经常发生这样的争论。他是爱尔兰人的后裔,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仅靠奖学金维持生活。那时,他全身心地投入了爱因斯坦、维纳、申农①的著作,而我却专注于亚当斯密、凯恩斯和萨缪尔森②。
“我认为这和我所说的并不矛盾。”威尔斯飞快地说,“从更深入的层次看,金原子之所以不同于银原子,仅仅是由于前者由79个质子和同样数目的电子,以及117个中子构成,而后者只要47个质子和电子,加上78个中子。此外,就是基本粒子排列组合的方式。看来,你还需要在这上面花费一点儿宝贵的时间。”他的话里又有了讥诮的味儿。
我有点儿难为情。毕竟,让人教授这样的物理常识,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好吧,但那又怎么样呢?”我硬着头皮问下去。
“不怎么样。如果我能把构成原子的这些基本粒子,按照新的方式,比方说像金原子那样重新排列组合起来,我就得到了黄金。”他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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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不过你知道用你的现代炼金术制造出一个金原子需要耗费价值多少盎司的黄金吗?”我在大学时,虽然物理学得不好,但也略知通过粒子加速器轰击原子可以使之转变为其它物质,不过这在商业上是不可行的。
“我来这里不是跟你谈论什么炼金术的。”他严肃起来,面有愠色,“我要做的绝不是把原子拆碎再把它们装配起来。这里需要的仅仅是信息。”
“好吧,我收回前面的话。”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感到有点好笑,“不过,这*胄畔⒒*有什么关系呢?”
“我所说的信息,并非仅仅意味着你所关心的华尔街股票指数、外汇市场上的外汇牌价之类的狭隘的消息。”他看了我一眼,显然,他还有些不快,“信息是物质的结构和组成方式。重复一遍,一种物质之所以区别于其它物质,无非是其所固有的信息不同。一个氢原子由一个质子和绕着它运动的电子〖FL)〗〖CDF47〗〖FL(3!〗构成,这就是氢原子的信息,当然,还不是全部。如果它们按照新的方式——比方说金原子的方式——排列组合起来,它们就成了黄金。你和我的不同,并不是因为我的体重是120磅,而你——”他打量了一眼沙发上我大腹便便的身体,“是220磅,更重要的是那些
粒子的排列组合方式。这就是信息。”我发觉自己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跟上他的思维。
威尔斯继续说道:“从理论上来说,如果我掌握了某种物质,比方说,像你我一样的人,在某一时刻的全部信息——这在目前是完全可行的——我就可以把它传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或者——”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喝了一口咖啡。他看了看我,加重了语气:“干脆把它复制出来。”
我口中的咖啡几乎喷了出来。复制人?这可太荒谬了!我赶紧打断他:“不,我不认为是那样。如果是其它东西,或许还说得过去,但你怎么能制造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人呢?难道精神也是可以复制的吗?”威尔斯望着我,友好地笑了:“我的朋友,从来就没有什么‘独立的意识’。难道意识可以独立于大脑而存在吗?你在这里和我谈话,你的神经冲动沿着神经纤维传播到中枢,在你的大脑皮层里某个部位刻下了凹痕,从而作为你记忆的一部分留在你的大脑里。人的大脑皮层里沟壑纵横,那里栖息着他的全部思维。你的‘意识’,就在你的脑回中,在那错综复杂的神经细胞的结构中。”他不容置疑地打着手
势。
直觉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话又确实合乎逻辑,使我一时难以反驳。我迟疑着说:“我想你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就算你的理论正确,但你无法把握像人这样复杂而精密的结构。这样庞大的信息量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他超过了人类的认识所能达到的极限。”
他急切地打断我的话:“以前是不行。但现在——”他把视线转向我的办公桌上,那儿有一台个人电脑,他起身走过去。“它行。”他取出一张光盘,“你知道这小东西里能装多少信息吗?”我被问住了,这个我还从没有注意过。“早在几十年前,人们已经可以将一部《大英百科全书》储存进去。半个世纪以来,电子技术发展的速度以几何级数增长,现在我手中这一片小小的光盘,足以装下人类有史以来所有出版过的文字资料,这又何止是天文数字。”稍后,他又补充道,“何况你这还只是普通的微型计算机,它和巨型计算机系统比起来,又成了小巫见大巫。商用巨型机系统早已对任何付得起租金的人开
放,即使在我的用途上,它的信息存储和处理能力也基本上没多大问题。我发明了一种特殊的信息扫描方式,与现代计算机技术相结合,就有了我的全息传真技术。现在,我在技术上已经不存在任何难题,我需要的只是一些钱。”
“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我打断他,“就算你拥有了信息,我想你还缺一样东西:物质。你不能凭空把物质变出来,就像魔术师那样。”
“不,我没有创造物质,那是上帝的专利。”威尔斯解释道,“可是,难道我们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吗?我们的周围充满了物质。基本粒子之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为了证实这点,你只需要呼吸一次——你刚才已吸进了柏拉图曾经呼吸过的3000个空气分子。”
我下意识地呼吸了一下,仿佛由于他的话而空气中就弥漫着古希腊哲学家的气息。像他这样的科学家也谈论上帝,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得承认,从逻辑上来说,他的构想是行得通的,至少我没有发现矛盾,但是职业习惯促使我更加挑剔。“呃——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你为什么不去找科学院呢?他们会提供你所需要的援助啊。要知道,现在是大科学时代,难道你想单枪匹马地完成这项‘惊人的发明’吗?”
“不,我不可能去访问科学院。如果他们认为我的研究可行,他们会据为己有;如果他们不相信,那他们根本不会理我:反正从他们那儿我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他的眼光注视着我,充满着热烈的企盼,“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你是指——”“对,我想获得贷款。”
“听我说,威尔斯。”我避开他的眼睛,“就我个人来说,我相信你的话,并且很愿意帮你,不过,”见他的眼光顿时黯淡下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你知道现在所有的银行对贷款审批都有一套非常严格的制度。比方说,你有担保吗?”他摇了摇头。“那么,也许你可以为你所需要的贷款提供必要的抵押物?比如说,房产、地契、股**证……”
“听着,银行家。如果我有这些东西,任何一家银行都可以为我发放贷款,我也就用不着来找你了。你要的东西我一无所有,但我确信我将会获得成功。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我必胜的信念,”他看着我,又补充道,“以及它会带给我们无可估量的商业价值。想想吧,到那一天,现有的一切运输工具都将被淘汰,人们可以在瞬间到达他们希望去的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稀有资源会变得俯拾即是,不会再有贫困、失业和罪恶;人们的全部物质愿望都将得到满足……”
我完全被他理想主义的神态打动了,但理智还是清醒地告诉我,我的银行经理们绝不会赞同向一个满脑子充满了新奇的幻想而又一文不名的发明家投放哪怕是一块钱的贷款。在他们看来,它的风险几乎是100%。
“威尔斯,”我只得打断他的话,“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这是我终生的荣幸。只是,”我回避他极度失望的目光,“只是我无法帮助你。你知道,银行发放贷款,是要经过委员会的无计名投票表决的,即使我作为审查委员会主席投赞成票也没用。我会被否决,我无法控制其他人。这就是所谓的金融界的民主。”
我这才努力正视他失望的面孔。“不过,作为对你的信任的回报,”我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个人支票,没有理会他的拒绝,“不,这并不是什么恩赐。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我对你的事业的一点投资。记住,投资是要得到回报的。”我边填边说,“五十万。我只能提供这么多了。”
威尔斯在座位上沉思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上来,接过支票,便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过头来,严肃地说:“请相信,你一定会得到你的那份回报的。”
(三)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的电脑忽然自动打印出一张信函——
敬请尊敬的银行家先生和同事明晚8点赴鲁尔街281号参观一项惊人的、伟大的发明。威尔斯。
威尔斯!自从他那次突然造访之后,便似乎神秘地消失掉了,没留下任何通讯地址。在几次寻找未果后,我几乎已经将他淡忘了,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又这样神秘地出现。我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独特的“请柬”,这样直截了当的邀请倒确实是他一向的风格。这么说,他已经成功了?
这是栋年久失修的破旧楼房,又矮又难看。威尔斯站在门口向我们致意,没想到他就是在这种地方搞他的惊人发明的。
威尔斯的实验室肯定是一间装废弃杂物的仓库,比外边看起来还要陈旧。空间虽然不小,但阴暗而潮湿,昏沉沉的灯光无力地照在房间里到处堆放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上,空气里似乎有一股霉味。我听见胡佛先生不满地咕咙着,看到泰勒先生皱起了眉头,罗宾逊夫人牵着她那条名贵的纯种波斯猫,几乎是见缝插针般踮着脚尖走了进来。我把随行的贷款审查委员会成员一一介绍给威尔斯。
“啊,欢迎。尊敬的胡佛先生,泰勒先生,罗宾逊夫人。我很荣幸地把一项神奇的发明介绍给各位。”也许是缺少阳光的缘故,威尔斯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了,但他仍然神采奕奕。由于我已向同事们介绍过威尔斯及其发明的有关情况,所以他们此时没有再次表示出惊奇。当然,我隐去了我和威尔斯之间的关系。因为在银行制度中,向关系人放贷款是要受到怀疑的。
“威尔斯先生,请问您如何向我们展示您的‘神奇的发明’呢?”胡佛先生发问了。他是那种典型的人们印象中的银行家,冷漠而精明。曾经有一个自称发明了一种能“以水代油”的燃料技术的家伙找到他,要求以专利为抵押贷款,结果在现场被他揪住了往水里掺汽油的手。“是啊,您的‘全息传真’技术能为我们传递什么样的信息?”泰
勒先生问道。这是一位怀疑论者,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轻易相信。有次一位科学家给他讲述某种腐蚀力极强的溶液时,用了诸如“能够溶解任何它碰到的物质”这样的字眼。泰勒先生冷冷地反驳道:“那么,请问你用什么东西来盛放它呢?”把这位不善言词的发明家当作骗子轰了出去。事后才知道,那位能干的发明家使用的是两种本身都非常安全、平和的溶液,但当它们混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剧烈的反应,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腐蚀力——就像一种几十年前曾经不可一世的二元化学武器。“噢,不,不仅是信息。我可以传送随便什么东西。”
罗宾逊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威尔斯的目光转向她:“比方说这位夫人的漂亮的独一无二的猫。”罗宾逊夫人一惊,她可舍不得把这样娇贵的宠物当作试验品。但大家的眼光赞同地落在她和波斯猫上,她又看了看威尔斯信心十足的样子,只好同意了。
威尔斯走过来,弯下腰轻轻抱起雪白的小猫,走向角落。那儿有一台小型的计算机,一些乱七八糟的导线、光缆和一个我说不上来名称的东西,上面有只半透明的盖子,像是某种容器。威尔斯打开那只盖子,把小猫轻轻放了进去。小东西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不安*亟辛似*来。威尔斯盖好盖子,走到计算机前,快速地敲了几下键。
那容器迅即嗡嗡地响起来,发出白色的炫光,我们都瞪大了眼睛。片刻,耀眼的光亮消失了,容器复归平静。威尔斯打开盖子,我们走过去,惊愕地发现里面竟空空如也——小猫消失了!只听罗宾逊夫人发出一声惊呼:“天哪,我的猫不见了!它可花了我两万美元!”威尔斯微微一笑:“不要担心,夫人。”他快步走到房间的另一角落——那里有一个同样的容器。他打开盖,里面传出清脆的喵喵的叫声。不等威尔斯抱起它,小家伙一跃而出,跑到罗宾逊夫人身边,起劲地蹭着她的脚,呜呜地叫着,仿佛受了委屈。
“噢,我的小宝贝,你这可怜的家伙,你受惊了。”罗宾逊夫人弯下腰去抚摸她的宠物。银行家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威尔斯站在我们面前,双手抱在胸前:“怎么样,先生们?”“很有趣,是吗?”泰勒先生转头朝向胡佛先生。
“呃……了不起的魔术。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先生?”胡佛先生侧过身来问我。天哪,这家伙真的把威尔斯当骗子了。
威尔斯显然被激怒了。“不!先生们,这决不是什么魔术!这是本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大声喊起来。
“噢,是的,是的,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说的。”银行家没有耐心了,“等一会儿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请原谅,我得先走一步了。”胡佛先生对我耸了耸肩,转身向外走去。“那么,我也失陪了。”泰勒先生紧随其后。“演出很精彩。”罗宾逊夫人边走边说。在门口,她停了一下,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抽出一张钞票扬了扬,放在桌上:“再见。”
(四)
威尔斯抱头蹲在地上,一下子变得没精打采了。
我无言地站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你知道,这就是典型的银行家,精明而愚蠢。新的发明就像飞机,但他们看到的只是失事的飞机。”威尔斯抬起头来:“你相信我,对吗?”
我灵机一动:“威尔斯,你可以复制任何东西,是吗?既然这样,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黄金、钻石、珠宝等等一切贵重物品,然后出售你的产品来筹集资金,那你为什么还要寻求贷款呢?”
威尔斯摇了摇头:“这我当然想过。可我使用的是商业网络的超级计算机,只有它才能处理如此庞大的信息量,但它的租金太昂贵了,即使我制造出一枚价值一万美元的钻石,我也得花两万美元让计算机扫描它获取足够的信息。也就是说,钻石的价信比是05——价信比就是物质和价值与其所包含的信息量之比。黄金的价信比是03。只有价信比大于1的物质才是值得制造的,但是这种物质不存在。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吗?为了得到一定的效用,必须产生更多的无序度。我扫描物质得到的信息负熵值,抵消不了由此而发生的正熵,所以从经济上来说,它永远是得不偿失的。我的全息传真技术不是为了制
造任何用传统方式足以胜任的东西的,但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比如星际尺度的超距传送,使人们不必再为此付出天文数字的运输费用。或者用来重现那些独一无二的、不可再生的奇珍异宝——它的收藏价值远远超过了本身的用处。可是谁会把那价值连城的宝贝拿到我这儿来呢?除非我找到一种……”“除非你能找到一种寻常易见的,而又是具有高额价值的东西。”我接上他的话。
“是啊,可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呢?”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游走。我思索着跟着他的目光:“或许会有这样的东西,比如——”
蓦地,我们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房间里的一样东西上。然后,我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他猛地一下跳起来,发出阿基米得式的叫喊:“我找到了!”不顾地上绊脚的杂物,向那样东西飞奔过去。“天哪,我想我已经成功了!”他手里拿着那样东西,手舞足蹈。那是罗宾逊夫人留下的作为“观看演出”的报酬的一张钞票,面额一百美元。
钞票无疑是有史以来商品流通的最惊人、最了不起的成就了。正是这样东西,本身一文不值,一旦被法律赋予了购买力,立刻身价陡升,成为人类一切价值的代表和衡量的标准,成了无数人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对威尔斯的机器来说,它和同样大小的废纸片没有两样,但对于社会,这难道不正是最便宜而又最昂贵的东西吗?“不,威尔斯,你不能……”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想阻止他。
“不,我能。”威尔斯迅速开动他的机器,片刻间,他得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拷贝。“看哪!多么神奇!”他把复制的钞票递给我,“我已经穷得好久没摸过钱了。否则我早就会想到。”我凝视着钞票上富兰克林睿智的眼睛,摩挲着凸凹的水印,感受它特殊的纸质。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一张百元面额的美钞。“不错,足以以假乱真,但是你必须停止这样做。你知道这是犯罪。”
“这里没有假的,两张都是真的。它们的唯一区别就是,我手里这张是从印钞厂里出*吹模*你那张是我制造的。”威尔斯打断我的话,“此外就是:一张在你手中,另一张在我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确实不同,拥有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但是谁会在乎它呢?”
“不,威尔斯。在技术上你当然是成功的,但在法律上……”身为银行家,我清楚地知道印制伪钞是多么严重的刑事犯罪行为。
威尔斯再一次打断我:“多么可笑,制造黄金会得到鼓励,而印刷钞票却是非法的。当我穷困潦倒的时候,整个社会都无人过问。现在我要成功了,法律却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不,你不能这样做!’法律只不过是保证社会进步和公正的手段而已。如果手段和目的冲突,那它就应该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法律对我不再有效了。我还要进一步改进我的机器,它不仅可以复制,还将能够改造物质,那时它将是真正伟大的发明。来吧,银行家,为这创世纪的时刻早日到来欢呼吧。我不会忘记,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你会得到属于你的回报的。”
“不,威尔斯,我不需要什么回报。你正在走一条危险的路,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让我们一起再来好好想想,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既然上帝让你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成就,那他一定不会让你在犯罪中完成它。”
威尔斯轻轻地,但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需要什么上帝,我只要一些金钱。”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给我信息和物质,我就能创造世界。”(五)威尔斯又失踪了。
自从那次令人难忘的会见之后,三个多月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曾找到他的破旧的实验室兼卧室,那里人去楼空,只有凌乱的废弃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蛛网密布,像是很久都人迹未至。我徒劳地企图搜寻他留下的信息,但终于一无所获。我甚至找到这个破仓库的房东,一位上了年纪,说话罗里罗嗦的老太太。我听了半天,才明白“那个总是拖欠房租的、营养不良的年轻人”最后一次付清了所有积欠的房租,并付给她一笔可观的酬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可真是个好小伙子。他肯定是发财了。是的,他一定有很多钱。”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说道,“愿上帝保佑他。”
威尔斯带着他神秘的机器消失了。他是个天才,他在穷困之中单枪匹马地作出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发明。如果我们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大胆地支持了他,我们本可以使这样革命性的发明更早造福于世的,但我们所作的一切却是压制天才。然而真正的天才是压制不住的,就像石头下的种子,或许会生出斜芽,但它终究是要露出土面的。威尔斯也一样。我有种预感,到那时,不是伴随着令人炫目的辉煌,就是伴随着令人瞠目的罪恶。
(六)
电子金融信息网络中的这条伪币案消息并不引人注目,它太平常了,没人去理会它。的确,在今天的世界,狗咬人已不值一谈,人咬狗才是真正的新闻。但是接二连三的连续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以乱真的伪钞在全美各地陆续被发现。据银行界人士指出,现有的仪器完全不能辨别真伪。只有当两张号码完全相同的钞票放在眼前时,人们才会感到困惑不解。”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货币管理人士称,这是迄今制造得最成功的伪钞。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它甚至不能算是‘伪’钞,因为没有任何人或仪器能够分辨出真伪。这位人士拒绝对伪钞的印制方式作出推测,但他私下认为,罪犯可能采取了一种‘高级复印技术’。”
“货币监管当局负责人承认,这种无法识别的伪钞的出现,可能在全美乃至在全世界范围内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因为电子货币的大规模使用并没有完全消除现金交易的必要,随着人们对伪钞的恐惧心理的加剧,他们可能会拒绝接受任何现钞。这将对经济的正常运转造成极大的威胁。”天哪!难道是威尔斯?
我从电脑里调出有关这起伪币案的全部图文资料,从各个角度端详着那两张同号的钞票的全息立体图像。它们就像孪生兄弟,毫无二致。虽然没有露出威尔斯的庐山真面目,但透过那两张似曾相识的钞票,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那苍白而冷峻的面孔,和隐藏在花花绿绿的纸片背后的好像要嘲弄一切的目光。是的,是威尔斯。他终于出现了,带着令人瞠目的罪恶。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为。身为银行家,手里有伪币制造者的线索而保持沉默,是违反职业道德的。但从感情上,我又怎能出卖朋友?也许,我是这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人了,而且,我也决不能把一个天才投进监狱。何况,即使我说出来,人们就会相信我吗?银行家居然与伪币制造者有牵连,这又会对银行声誉带来多大损失?另外,我也不相信威尔斯会无休无止地利用他那杰出的发明做这样低级的事,他或许是在走着一些伟大的艺术家所不得不走的路:为了金钱而制作一些媚俗的作品,然后用挣来的钱去从事高尚的艺术创作。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在不*埠徒孤*中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尽管警方的搜捕已经铺天盖地地展开,新的‘伪’钞仍然在不断出现。日前,FBI③召集了紧急会议,总统限令警方在三周内破获此案。”
我把详细的报道调出。屏幕上,总统在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决不允许任何虚伪的、丑恶的东西横行在美利坚自由、民主而和平的土地上。它们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某些人,但它们决不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的人。我们一定要抓到他,我们一定能够抓到他。”总统作着坚定而有力的手势。由于临近大选,他肯定十分慌张。如果不能在任期内实现诺言,对他的竞选连任将非常不利。
图像切换,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警官,屡屡的扑空使他恼羞成怒。他对记者恶狠狠地说:“我要把他挂到监狱墙上的钉子上,还要在他口里塞满他亲手制造的纸片!”他的手伸向摄像机,整个屏幕满是他的巨手。
我关掉电脑,不禁为威尔斯担心起来。不管他是怎样灵巧地躲过了警察的一次又一次搜捕,但现在整个国家机器已经开动起来,他所面对的是整个国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还能躲过下一次吗?
(七)
网在渐渐收紧。
这是除了战争以外国家武装力量的最大规模行动。两个星期以来,一批又一批伪钞制造者纷纷就擒,但威尔斯仍然深藏不露,那种可怕的伪钞仍在不断出现。虽然威尔斯依然逍遥法外,但警方已经掌握了越来越多的线索。人们普遍相信,这个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伪钞制造者”的落网只是个时间问题。是啊,如果一个超级大国倾其全力,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呢?我打开电脑,接收最新的消息。
“警方相信,他们已经掌握了罪犯的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据目击者描述,他是一个年龄在30岁左右,身高约18米、体重120磅的男子,脸颊瘦削,面色苍白。专家已经根据证人的描述绘制了他的模拟图像,通缉令已向全国各地发出,机场、港口和海关已受到特别的监控。国际刑警组织得到请求,已向全世界发出红色通缉令。各整容外科医院得到警告,不得为具有类似特征的人进行手术……”
通缉令展示在屏幕上,模拟的三维图像从各个侧面看都是威尔斯本人。他们甚至注意到了他那双独特的冷峻的眼睛。他们不是吃干饭的。威尔斯,当心!
终于,两天后,所有的传播媒介都在显著的位置报道一条爆炸性的消息:“美国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伪币制造案破获!案犯当场被擒!”
尽管我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但仍然心中一惊。屏幕上出现的在押者正是威尔斯,他面无表情,面对闪烁不停的照相机灯光和记者一窝蜂的提问,毫无反应,在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的严密监护下被送进囚车。几辆鸣着警笛的警车前后左右护卫着这个特殊的犯人,呼啸着疾驰而去。威尔斯,不管你有如何天才的头脑,你终究无法和一个国家相抗衡啊!
审判立即着手进行。据报道,警方手中有“多达1000多页”的文件据以对他起诉,这还不包括各种证人的证词。但令人奇怪的是,他自被捕至今,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为自己聘请律师。法院已替他指定了辩护律师,但他拒绝向律师提供任何情况。这名莫名其妙的律师将在自称是“完全无知”的情况下对被告进行辩护。
于是,这场美国有史以来最引人注目,但又是最令人费解的审判开始了。人们中断了正常的工作来收看审判实况,帝国银行的会议室里,高级经理们也坐在一起注视这场不寻常的审判。这场案件对整个金融界的冲击太大了。
正像事先所料想的那样,被告面对种种不利的证据不置一词。被告没有能拿出少数人猜测的“秘密武器”来扭转形势。尽管还有人猜想,他是企图利用沉默来争取时间,但审判程序毫不迟缓。被告律师根本无法应付控方的证据,他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最后,这位气急败坏的律师索性放弃了辩护,坐到旁听席上,招来全场哗然。
审判结束了,所有的陪审员都投票赞成被告有罪。根据法律,被告将被处以极刑,这个胆大妄为的狂徒将被送上电椅。随着首席法官手中的槌子重重地敲在桌子上,所有的摄像机都把镜头对准了威尔斯的脸。噢,那就是威尔斯吗?那副天才的头脑此刻在怎样思考呢?那双睿智的眼睛为何黯然无神?
(八)
正如再大的涟漪也会平息,轰动全国的伪钞案在被新闻界炒得沸沸扬扬之后,也逐渐被人们淡忘。那些嗅觉敏锐的记者们又四处出击,寻找新的猎物去了。再没有令人提心吊胆的伪钞出现,总统也如愿以偿地连任成功。一切都归于平静,整个国家也可以松口气了。
我独自在家,享受着现代科技带来的舒适生活。时间真是一剂好药,威尔斯的死引起的伤痛,如今也慢慢遗忘了。一天,我的电脑发出了声音:“有一封电子邮件,打开它吗?”“噢,好吧。”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亲爱的银行家。”我一愣,这熟悉的称呼、熟悉的音调,难道是……天哪,这是威*沟纳*音!我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跑到电脑前。威尔斯生动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我感到眼前升起一片白雾。“不,别害怕。噢,是的,我没死。”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那双久违的、哲人般智慧的眼睛是无人能模仿的。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威尔斯在电脑里说。我仍然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从监狱里逃出来了?不可能,这简直是不合逻辑的。要让我相信他这样重要的犯人能从戒备森严的监狱里逃掉,犹如相信太平洋会在一夜之间蒸干一样困难。
“是的,我触犯了法律,但我别无选择。让这样伟大的发明禁锢在一个人的头脑里,才是对人类最大的犯罪。我不能老是被人追捕,在惶惶不可终日里搞我的发明。有好几次他们都差一点抓住我了,不过我总算逃掉了。最后一次,我不得不冒险将自己传真到几百英里外的另一个实验室,以摆脱那只几乎抓到我背上的手。那时我对人体传真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幸运的是,我成功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我能够体会到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的紧张程度,但是,我亲眼看见,他分明已落入了警方的掌心。“我制作了一个自己的拷贝,一劳永逸地甩掉了他们。”我惊呆了。
“我知道,在‘他’诞生的那一瞬间,我们是完全相同的。但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两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了。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他’会甘愿为了‘我’去送命呢?因为我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我们都知道,不论谁作为肉体消失了,但他仍将在精神上获得永生。为了伟大的发现,我愿意作出牺牲。”他冷静的话语让我感到一种崇高的悲壮。他就像那传说中的不死之鸟,在烈火中得到了新生。
“不,不要跟我辩论什么天赋人权。如果我不得不付出伦理上的代价,那就让我来承担吧。社会本来就是这样冷酷无情。至于你,会得到应有的报偿的。我不会忘记,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慷慨地帮助了我。请原谅我不能亲自来看你,这也免得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见了,我亲爱的银行家,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当我的发明已经给世界带来福音的时候。会有那一天的。”威尔斯作了个告别的手势,然后图像和声音一起消失在电脑中。我怅然若失。
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仆人送来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上面写着:给我亲爱的银行家。我打开它,深黑色的缎子上一颗红宝石放射出夺目的异彩。这是人间最纯洁、最美丽的颜色,和威尔斯的发明一样,有震撼人心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美。
我没有试图追寻送来礼物的信使。我知道,如果威尔斯不愿意露面,那就是说,谁也别想找到他。
我推开窗,仰望满天繁星。威尔斯又一次隐遁到了茫茫人海中。正如这浩瀚的星空,群星璀璨,谁又能分辨出哪一颗是长久不熄的恒星,哪一颗是靠反射而发光的行星?在这人潮人海中,又有多少像威尔斯这样幸运和不幸的天才呢?
注:①维纳,美国数学家,控制论的创始人;申农是信息论的创始人。②亚当斯密,英国经济学家,政治经济学的鼻祖;梅纳德凯恩斯、萨缪尔森,美国著名经济学家。
③FBI,美国联邦调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