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杨
夕阳余辉中的楼顶大钟指着六点,烤人的暑气开始稍减。R医院的文成坚医生夹在人流中大步走着,转过街角不远就到了以豪华高雅闻名的梅园餐厅。
这时与外面的酷热和喧嚣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空气荫凉,灯光幽暗,音乐轻盈,使人感到燥热一扫而光。约文成坚吃饭的王文华占着个雅座,恭候已久。他原先也是R医院的医生,他两人在技术水平上都是年轻医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因彼此是竞争的对手,关系并不融洽。去年王文华忽然弃医从商辞职走了,以后就没再来往。因此他打电话找文成坚见面,决不会仅为了叙旧。文成坚打量他一番,见他红光满面,衣饰讲究,看来是商途得志景况甚佳了。文成坚自他走后成了唯一最有前途的后起之秀,也颇得科主任的垂青。但相比之下仍不免显得一副寒酸相,更从未踏进过像梅园这样豪华的餐馆。这使他很觉不平,感慨甚深。
王文华知道他不喝酒,给他要了杯饮料。“老文,我们有一年不见了。”
“你近来得意?在哪里发财吗?”
“还可以,但没发财。”王文华笑了笑,“不怕你见笑,我吃的是死人饭——在行星天葬公司当个小小的营业部主任。这年头手里有几个钱的人多了,办丧事也肯花钱。葬棺材早已不兴了。火葬也不气派,死人在炉里烧着活人心里也难过。而且骨灰也是个尾巴,要找地方安放。我们老板很有点生意眼,拉了家航天公司搞联营,用合金的圆筒装着尸体送进太空,沿绕日的偏心轨道永远运行下去,可以说万古长存。逢到祭祀日如果家人念及死者,花上几个钱就可以在望远镜里找到这个太空棺材,遥视一番以资凭吊。所以生意倒也兴隆。”
“你甘心干这殡仪馆的活?这和你当初学医的初衷隔得太远了。”
“什么甘心不甘心?空着荷包你就算当个科主任又怎么样?我以前想买本书还得从牙缝里去抠钱。说到专业,我真一辈子伺候死人么?我已说服了老板,用现有的设备条件开设一个为未死的人服务的项目。当然,也能赚钱。”
文成坚不禁大笑。“殡仪馆开医院,哪个敢来看病呀?方便倒方便,一条龙服务。”
王文华也笑了,“不是。你知道,美国有家专为患癌症之类的濒死病人保存生命的公司。病人临死之前,用液氮把他冷冻到—172℃。这个深低温能使新陈代谢停止下来,生命也就可以冻结住,保存上几十年。等到有朝一日这个病能够治疗了,再给他复温解冻,然后再治病。这个人就能继续活下去。”
“你想干这个?听说冷冻保存每个月要用掉两万美元液氮,我国恐怕没人付得起罢?”
王文华得意地笑了:“我完全不需要液氮。也不用建冷冻池,不要任何维持费用。这就很省钱了。我仍旧用合金筒,把病人麻醉后装进去送上太空,利用空间的低温进行自然冷冻和保存。发射角度可以使它进入一条每隔几年回归地球上空一次的轨道。到可以复温的时候,用航天器拉下来就行了。你看如何?”
“好主意。试验过了么?”
“动物实验已成功,现在该发射人了。我找你就为这个事,我们来合作。你给我提供一个合适的志愿者。要求是:身患绝症,病情已到晚期;患者自愿,或者有能担责任的直系亲属签字。这头一例我们不收费,成功之后我们长期合作。这不用你改行。”
文成坚摇了摇头,“医生追求的是恢复正常的代谢过程,而不是使它停止。”
“暂时的停止。为的是日后能更好地代谢。”
“让我考虑考虑吧。”文成坚无意讨论这个问题。但王文华并不放松,“那好吧。我知道你喜欢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生活,但终究有一天你会走出来的。这不奇怪,我以前也和你一们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辞职?我要结婚,总务科长说医院没有房子!我等了六年,还是没房子!不错,医院确实没有房子可分给我,但我不能为这不结婚呀!后来女朋友不肯等了,吹了。我一气之下,走了。”
王文华缓过一口气,又说:“出来才一年多,现在我有房子了。女朋友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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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坚不无感慨,“这也是实情。”
二
次日早晨,上班的医生都到齐了。夜班医生开始交班:“昨晚收入一名新病人,叫周薏萍,住19床。女性,21岁,纺织工,由外地医院转来我院。”
这是文成坚管的床位,他问:“什么病?”
“慢性白血病。”
文成坚叹息一声,“21岁,只能活4年了。”
“恐怕没有4年。已经开始急变了,我看过不了今年中秋。”
“向家属说明后果了吗?”
“是个孤儿,没有亲属。”
慢性白血病一旦出现急变,病情就会急转直下,种种险象接踵而来直至死亡。现代科学能把人送上太空,对此却无能为力。文成坚每遇到这类病人,总要产生一种负疚的心情。
他找来病历记录仔细地翻阅,希望找出一些疑点来推翻这个不祥的诊断。这种误诊的事以前也是有过的,然而这次他不能不承认夜班医生下的结论是无懈可击的。
他还要亲自看看病人。那位少女正倚在床靠上,看见医生走近来就现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来表示招呼。显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悲惨命运。“这很好,不必让她背上精神包袱。”文成坚想。他上下审视了她一下,姑娘皮肤白皙,娃娃脸虽略显苍白,但两朵羞赧的红晕覆盖住两颊,使她显得似乎完全健康。文成坚锐利的职业眼光马上注意到,她乳白色的浑圆颈脖下面有颗针尖大小的红点。皮下出血点!这可能是一场即将毁灭她的风暴的先兆!
文成坚的心一沉,“小周,我要检查一下。”
姑娘躺下来解开衣服,闭上了眼睛。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充分显出少女青春胴体的质感和线条。然而在洁白的肌肤上隐约散落着七八颗小红点,颇令文成坚触目惊心。他把手轻轻按在她富有弹性的腹部,柔软的腹骨下找到一个拳大的肿块。肿大的脾脏!一切都无可置疑了。不出三个月,无法遏制的全身出血,反复高烧,口腔糜烂,两肺发炎都会先后落到这个美丽少女的身上,吞噬掉这年轻的生命。
文成坚回到办公室,心里像灌满了铅。他救不了、甚至延长不了她的命。唯一能做的,是尽力使她在短短的最后日子里过得比较快乐。她还有两三个月的无症状期,文成坚决心帮助她享受到最大的欢乐。既然她没有亲人,那么这一责任自然就应该由医生担当起来。
一般情况下当病人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欢乐可言了。因此当小周满怀希望地问他自己的病能不能治好时,文成坚毫不犹豫地撒了个谎。
“可是,人家都说血癌是治不好的呢!”
“瞎说。你是慢性的,又是早期。我们医院能做骨髓移植,治你这种病是十拿九稳的。”文成坚说着不禁脸红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江湖医生。“现在天气太热,骨髓移植要到秋凉时才能进行。移植之前你要把身体养好,我看你吃得太少,整天闷在病房里也不出去玩玩,这样不好。你初次来这个大城市,为什么不去到处看看、吃吃点心?那样才能心情愉快、养好身体呢!”
周薏萍解除了心里的压力,精神欢快得多了。
一天周薏萍到办公室来,“文医生,我找人买了两张今晚的电影票,你有空去吗?”
文成坚惊异地说:“为什么请我看电影?”
“城市这么大,我不认识路也不敢一个人到处跑。没有人陪,我也不去了。”
文成坚品味不出这句话是不是一个姑娘的借口,但这也确是实情,就不好拒绝了。一开了头,每到晚饭后他们就常去逛夜市或散步了。他们在街头并肩漫步时很像一对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侣,不时引来行人羡慕的目光,不久,他就渐渐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甜蜜感觉。
一个月过去了。闹市、僻巷、公园,都留下了他们的低语和足迹。周薏萍确实品尝到了人间的许多欢乐;而文成坚的理智也渐渐被炽烈的感情所压倒。医生与病人间的界限,已经荡然无存了。
周薏萍的病象愈来愈明显了。八月初,他知道离开险象爆发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了,他不忍心让小周流着眼小走向坟墓。他那本来就不很牢固的防线崩溃了。柏拉图精神迅速退却,周薏萍在他心中已不再是件单纯的优美艺术品而是个有血有肉的实在的人。于是,最不幸的大错终于铸成。
一天晚上他们看电影后回到文成坚的宿舍。
“文医生,你待我真好,可惜我没法报答你。”
“我比你大10岁,又是医生,应该的。”文成坚随口答道。忽然灵机一动,不妨借机试探一下她心灵深处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于是跟着补上一句:“我要是晚10年出世就好了,那就和你一样大了。”
周薏萍怔了怔,“一样大又怎样?”
“你就不会嫌我年纪大了。”
“文医生,你瞎说些什么?”周薏萍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你是大学毕业生,大医院的红医生。我是小小的纺织女工,初中文化……”
“好,好,如果我这个大医生现在向你求婚,你答应不答应?”
“唉,别说了。我的病……”
“你会好的!一切会好的!”文成坚猛地把她搂在怀里……
三
连日来,文成坚一直陷在痛苦的自责中。他真心爱着这个姑娘,明知这段姻缘绝不可能实现,却仍然失去理智地占有了她的身体。但为了不伤她的心,他必须继续保持着往日一般的热情。月底,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开了张小便化验单。报告出来了:“妊娠试验阳性”!一个生命形成了。
周薏萍没了主意。近来她体力非常虚弱,齿龈时常流血,身上出现了许多小红点。文成坚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妊娠反应”,而是那场可怕风暴前的隐隐雷声。他不担心事情的最终暴露,因为薏萍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他担心的是不出10天周薏萍就会明白,所谓的“妊娠反应”实际上是临终前的险象。自住院后她不止一次见到过别的白血病人死前的惨景,因而是无法瞒得住她的她也会领悟到前些时候的欢乐只不过是文成坚奉献给她的一个美丽的礼物而已。于是,她将带着肉身的痛苦和破碎的心离开人世。这太残酷了,文成坚极不愿意这样。
“我算是她的丈夫。作为丈夫我不能让她含着悲痛和失望死去。我要让她怀着希望、带着这两个月来的幸福感离开世界。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拨了个电话给王文华。
第二天他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对周薏萍说,“现在你到了该做骨髓移植手术的时候了,这是治好你的唯一方法。我和手术室联系好了,后天就能进行手术。”
“我最近身体反应很强,行吗?”
“不要紧的。我们的孩子一天天在长大,早点手术早点病好,等你一复原我们就可以登记结婚。拖得太晚就不好办了。”
“那就由你决定罢。不过手术时你不要离开我,我很害怕。”
“当然不会离开你,你别怕。麻药针一打,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你的病根就除掉了,你说有多好呢!”文成坚装着愉快的笑容俯下身去吻她的脸。两个人都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但都以为是自己的泪珠。
决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护士把放着麻醉针的瓷盘送到病床边,默默地递给文成坚。他强打笑脸:“小周,打一针再进手术室。”
但他的手指抖得拿不住针管。护士惊异地望了望他,没说话,拿过注射器准确地一针穿进静脉。
药液缓缓注入血管,周薏萍舒了一口长气,渐渐闭上那双秀丽的大眼。
文成坚冷汗淋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再抚摩一下那美丽的脸庞,但马上醒悟到四周站满了人,于是只掠了下她垂的额上的一绺头发。
他跟着周薏萍上了救护车,直奔西郊的行星天葬公司。王文华等在大门口,“麻醉了么?”
文成坚点点头。“生命指标稳定,麻醉状态可保持3个小时。”
王文华核对了登记卡上的照片,让文成坚在诊断医生栏下签了字。
王文华在周薏萍手腕上系上一块打有标号的小金属牌,满意地说:“好了,现在我亲自给她进行化学处理。两小时内送到发射场,立即升空。你不用等了。谢谢了,老文。”
四
二十年过去了。虽说不上沧海变桑田,却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行星天葬公司已改名为行星天寿公司,专营太空冷冻业务了。王文华当上了公司的总经理,文成坚不断为他介绍来适合冷冻保存生命的病人,因此两人的关系变得很亲密。后来各地的医院也纷纷介绍病人到公司来,文成坚的协作关系已经无关重要。王文华抓住一个机会,干脆把他拉进公司,担任复苏室的主任。这是一个关系到公司长盛不衰的职位,因为送上空间轨道的冷冻人已达1千有余,有的已经具备收回地面重新加以复苏治疗的条件了。他需要像文成坚这样有技术的人来主持复苏工作,文成坚不负所望,干得很成功。
文成坚离开R医院只是出于偶然发生的一件小事。那时他已升为内科副主任,分管内科的科研工作。有一天科主任请他看一份某开发公司的宫廷秘方研究报告,结论是该秘方对治疗脱发有特殊效果;对妇人经血不调也有良效。科主任说,开发公司请我们科研组过过目,写个审查论证的意见。
文成坚稍为浏览了一下,冷冷地说:“想打我们医院的旗号做广告?这种非驴非马的所谓科研成果,既没有科也不是研。即使涂了脂抹了粉,也拿不出来见人。”
“是啊!不过这事要推也难,去年医院重建急诊大楼是用他们的无息贷款搞起来的。我看,他们也不外乎是用来写个说明书、登一下广告,不是写科学论文。我们的意见书可以写得含糊一些,敷衍他一次算了。”
“这不是我姓文的一个人的人格问题。堂堂的R医院招牌印在这种东西的广告上,公共厕所门口也会贴上一张,不丢人么?”
“院部讨论过的,倾向于给他们写几个字。医院也有难处,进口的仪器到了,还没钱去提货呢!”
“我不管这些。谁不怕丑谁签意见!”
争论没有结果。过不久文成坚听说皮肤科为他们写了论证意见。科主任又告诉他,院部没通过内科的科研计划拨款,要自己筹措经费。
文成坚一气之下请了病假在家。王文华知道后极力劝他到他公司去,文成坚就去了。
现在他对这份职业感到志得意满,他成了冷冻人复苏方面的权威专家,生活也很优裕。
他尽管已名利双收,成了医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也成了家。但他对周薏萍的怀念之情并未淡忘。他曾两次在巨型望远镜里热切地窥探那颗属于他的小“行星”,接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它在茫茫的寒冷空际里缓缓移动。事后他的心总是隐隐地作痛好几天。
有一天,他应召到王文华的办公室去。国家空间生物局的代表颜奏鸿教授在等着见他。颜教授寒暄几句就直接说明了来访之意。原来空军的巡天器在靠近极地轨道的地方截获了一个小型不明飞行物,里面竟然装着一个近似人形的异常生命体。经过研究专家们断定这是个外星球的高级生物,正处于深低温冷冻状态,代谢完全停止但并未死亡。从它随带的星系标图来看,它来自于天琴座的一颗行星,距地球26光年。很可能它是那颗星球派出的使者,进入太阳系空域之后由于还不清楚的原因——多半是飞船的故障,被迫弃船逃生。它利用一只小密封舱和空间冷源把自己冻结保存起来以待救援。
颜教授来的目的是请文成坚设法给它复苏。“这得依靠你们。如果复苏成功,就是一部外星文明的活字典。”
文成坚沉思一番,“我们对外星生物的结构和生理活动都一无所知,也不了解它需要怎样的生存条件和环境,从何着手工作呢?比如第一步的复温,就不知道要升温到几度才合适。”
“这方面并非全无资料。天文界提供了那个星球自然条件的一些情况,温度、气压、大气成份和重力场等等都有测定的数据。还缺什么资料可请他们帮助解决。”
文成坚接受了这个任务。
在各界专家的协助下,复苏的计划制订了。太空人运到了复苏室,安置在1号升温舱里。按照计划,应该用34天时间来逐步升温,直到26℃为止。然后开舱催醒,最后移送专门病房疗养康复。
文成坚组织了6名医生建立特别小组,日夜不停地监察和调整升温情况。
升温到第12天,文成坚视察后正准备离开时,无离中瞥见本来空着的2号升温舱亮着信号灯。
“怎么,2号有冷冻人在升温?不是说过暂时停止回收冷冻人么?”
“这是原来签好了回收协定的,对方不同意延期,所以仍回收下来了。就这么一个。”值班医生回答。
文成坚不再说什么,顺便踱过去从窗向里观察头望了一下。吓!周薏萍!他定睛再看,没错,是她。白皙安宁的娃娃脸,玉石似的颈脖,和当年毫无差别。
他愣了半天,头脑嗡嗡响。猛地转过身去翻看工作日记:2号舱。周薏萍,女,21岁……
文成坚抓起电话找到王文华,“那个女的冷冻人是谁提出申请回收的?她没有家属。”
“是市白血病研究所提出申请的。他们想验证一下利用空间高能质子射线杀灭白血病细胞的可能性,看看能否找到一种治疗白血病的新技术。为此他们想要一个受过空间射线照射的白血病冷冻人。查了历年的登记册,只有她没有亲属,因此选中了她。”
文成坚颓然丢下听筒,回到办公室瘫在沙发上。尽管他仍深爱这个姑娘,但是她若回到人间就会引起许多复杂问题。姑娘失去知觉前,他曾许诺说手术之后就娶她的,现在他已有了妻子儿女,怎样向她交代呢?交代不了,那段风流艳史就要揭出来了。万一小周翻脸无情诉诸法律,这个医生诱奸患病少女的罪名,可是了不得的。哀求小周,请她原谅,在经济上帮助她别建家庭行么?也不行。她已有孕在身,不交代出孩子的来历又怎样建立新家庭?到时事情还是要捅出来的。总之,那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是暴露定了。他文成坚是堂堂的医学泰斗、上层社会的知名人士,科学界青年人崇拜的偶像,丑闻捅出来后还怎么见人?他是宁可死去也不能落到那种地步的。
还有,名声一倒,他多年苦心经营、赞助投资的几家大企业势必受到猛烈冲击,导致彻底破产。
现在唯一的一线希望是:复苏的成功率只有90%,其余的人在升温过程中可因种种原因而死亡。文成坚密切注视她的升温反应,希望她在那不幸的百分比之中。然而各项指标都表明升温十分顺利,到22℃时心跳和呼吸开始恢复了,生命已开始再度在她血管里循环。
文成坚在高度焦虑中度过了10天。太空人的进展也十分良好,五天之后就可以开舱催醒了。特别小组的医生都欣喜若狂,而文成坚却愈来愈阴沉、衰颓了。
电脑指示,周薏萍应该开舱了,她体温已恒定在37℃,呼吸平稳、血压正常,就像沉睡中的美人。只要打开舱门,注射一剂代谢激活酶和高能混合液她就会很快恢复神志,重新睁开被长长睫毛覆盖了20年的眼睛。
午后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了瓶酒痛饮起来。几杯下肚,过去又甜又苦的景象一一浮现了出来。他又灌了几杯,幻景开始飘游,掺入了五光十色、变幻不定的光斑。天花板徐徐上升,墙壁向后退去,房间渐渐变大,充满了翻滚不定的浓浓雾障。潜意识的大门悄悄地打开,肩披白色长纱、身后散着光华的周薏萍轻盈地走了出来。含着最甜美的微笑,用最真诚的声音说:“成坚,我在仙境里生活得十分愉快。别再寻找我,别想念我。保重你自己,专心继续你的事业,创造你的幸福吧!”
文成坚挣扎着站起来,两眼射出近科癫狂的白光,伸开两手蹒跚地走出去冲入复苏室。值班医生大吃一惊,“文主任!,你怎么啦?”
“你去,给我弄杯咖啡来。”文成坚口齿不清地说。医生赶快走出去了。
文成坚环顾四周一圈。歪歪倒倒走向2号升温舱,想再看一眼她始终心爱的姑娘。
但他眼前一片浓雾,升温舱摇晃起来了,各种仪器、监测屏也在来回摆动着。他定睛透过观察窗的玻璃看去,周薏萍似乎变长了。俏丽的脸庞变得很丑陋,五官好像扭曲着。白嫩的皮肤呈得蓝幽幽地令人害怕。文成坚头晕目眩,“亲爱的萍,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再看了,努力摒除头脑中飘忽不定的光斑,迅速计算了一下:只要提高10度,半个小时一切都会圆满解决了。他摸索到探温台,将升温杆向上推了一点。随后他完全脱力了,像支木匠的折尺似地仰天倒了下去。
五
文成坚被送到本公司的康复病房里,他睁开眼睛时,有个医生守在旁边。
文成坚认识他,“我迷糊多久了?”
“一整天。但不要紧,明天就会好多了。”
“我妻子知道么?”
“她陪你一夜,我让她回去休息了。”
医生走后文成坚在床上坐起来。他的心境已经平静下来,呼吸也很轻松,这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他默默地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饶恕我,亲爱的萍。我确实无路可走了。这也好,让你的心依然装着那个幸福的记忆,让它永远伴着你长眠吧!”
王文华来了。文成坚心情很好,就问太空人怎样了?王文华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昨天还好好的!”
“不知怎么搞的,探温杆调到47度上去了!比他的生存温度高了10度之多!”
冷汗又从文成坚额上渗了出来,才平息了一个小时的心房又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忙问:“2号舱那个女的呢?”
“她倒很好,我来时已开始清醒了,不过还得睡上一天。我让人查了她的骨髓,白血病细胞真的被空间质子流全部杀灭了。看来白血病研究所的设想是正确的。还有,她的记忆力似乎保留得很好,迷糊将醒时还喃喃地说文医生什么的,表明还记得是你给她治疗的。”
“还记得我?”文成坚的声音像耳语了。
“过几天我带她来见见你,你问问她看还记得多少往事。太空人没办法了,保卫科在追查,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切都完了!姑娘回到了人间,他却坠入了地狱。
六
天还朦朦亮,文成坚的妻子模糊中发觉丈夫不在身边,“才出院,又起早工作么?”
她披衣起来走进文成坚的书心。台灯还亮着,文成坚脸色青紫地躺在长沙发上。她惊叫一声,疯狂似地奔向电话。只几分钟,文成坚已被送到急救室,王文华和许多医生都赶来了。
满头白头的急救科主任已沉不住气,接二连三地发出方寸已乱的指示。
“快把高压氧舱推过来!”
“先做电子起搏!心跳停了!”
“洗胃组怎么这样慢!那边的,先接人工肾,透析排毒!”
无济于事。心电示波屏上仍是一条直线。
不能等了。科主任转向王文华:“王总经理,我建议尽快实施冷冻保存。”
公司的显要人物和技术骨干匆匆商议片刻,王文华宣布决定:“化学处理室马上行动,通知发射场作准备。家属工作由我来做。”
朝阳暖暖的光辉落在古老的楼顶大钟的时候,西效的发射场周围挤满了记者。航天飞机轰然升起,载着一颗曾经光华灿烂的明星直奔一条三年一回归的椭圆形空间轨道。
此时,阳光也穿过一扇窗户投在周薏萍的病床上。发射场传来的隆隆声使她好奇地睁开了眼睛,她心中仍然充满了幸福感,期待着文成坚随时走进来。
人间多憾事。她终究没能见到爱了她20年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