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感受很糟。与波西分离的感觉也十分可怕。
然而重见天日之后,却要看他因为中了蛇发女怪血液的毒而慢慢死去,束手无策——这才是最恶毒的诅咒。
鲍勃把波西如同一包运动装备似的扛在肩上,骷髅小猫小鲍勃蜷缩在波西背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鲍勃迈开即便在泰坦看来也是步履如飞的大步向前走着,安娜贝丝几乎跟不上他了。
她的肺里呼哧作响,皮肤又开始冒出水疱。她也许需要再喝一点火焰河水,然而此时他们已将火之河抛在了身后。她浑身作痛,到处是伤,已经忘记了不痛是什么样的感觉。
“还要走多久?”她喘着粗气问。
“很久,”鲍勃回头喊,“不过也许不那么久。”
说得真好,安娜贝丝心想,但她气喘吁吁,说不出一句话来。
地形在变换。他们仍然在下行,这本该让前进的道路变得容易一些,可是地面倾斜的角度不对——奔跑起来太陡,让她哪怕放松一点都太危险。地面有时是松动的碎石,有时又是一片淤泥。安娜贝丝绕过不时出现的足以刺穿她脚底的尖刺,还有一丛丛……不是石头的东西,更像是西瓜大小的肉瘤。要是安娜贝丝非要去猜不可(她不愿这样去做),她觉得鲍勃正带她走下塔塔勒斯长长的大肠。
空气越发厚重,散发着污水的气味。黑暗并不那么浓厚,但她能看见鲍勃只是因为他的银白色头发和矛尖发出的微光。她注意到,自从与诅咒女神战斗过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回扫帚上的矛尖。这令她感到不安。
波西摇来晃去,小猫在波西后背上捉襟见肘的一小块地方上不断调整着它的小窝。波西间或痛苦地呻吟一声,安娜贝丝觉得心都快被捏碎了。
她回忆起在查尔斯顿与小笛、黑兹尔和阿芙洛狄忒的茶会。神啊,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阿芙洛狄忒一声叹息,讲述起对内战时期美好往日的怀念——爱情与战争总是密不可分。
阿芙洛狄忒总会自豪地指指安娜贝丝,将她作为其他女孩的典范:我承诺过
要让她的爱情生活丰富多彩,我不是做到了吗?
安娜贝丝恨不得掐死爱情女神。她经受的何止是“丰富多彩”。此刻安娜贝丝在坚持,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当然那不无可能,无论传说中如何讲述那些悲剧般的英雄。一定还会有例外,对吗?如果受苦受难就会得到回报,那么波西和她理应得到一个大奖。
她想起波西关于新罗马的白日梦——他们俩在那里定居,一起上大学。起先,生活在罗马人中间的念头让她感到害怕。她曾痛恨他们将波西从她身边带走。
换作现在,她会欣然接受那样的提议。
要是他们能平安渡过此劫,要是蕾娜收到了她的信息,要是无数其他的孤注一掷都得到了回报……
别想了,她责备自己。
她必须把精力集中在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走过这段肠子一般的下坡路,一个个走过这些巨大的肉瘤。
她的膝盖感到温暖而颤抖,仿佛金属衣架被弯曲到了折断的临界点。波西不时发出呻吟,嘟囔几句她听不懂的话。
鲍勃忽然停了下来。“看。”
前方的黑暗之中,地势平坦起来,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沼泽。硫黄色的迷雾弥漫在空气中。这里虽然没有阳光,却生长着真正的植物——一丛丛芦苇,没有一片树叶的纤细树木,甚至还有几朵有些病态的花儿在淤泥中盛开。长满青苔的小径在冒泡的沥青坑中间蜿蜒。安娜贝丝正前方,陷入沼泽之中的,是垃圾桶盖子大小的脚印,脚印上的脚趾又长又尖。
很悲哀,安娜贝丝可以肯定那脚印是谁留下的。“德拉空?”
“是的,”鲍勃对她笑笑,“这很好!”
“呃……为什么?”
“因为我们就快到了。”
鲍勃踏进了沼泽。
安娜贝丝想要尖叫。她痛恨听任一个泰坦摆布——特别是一个记忆在慢慢恢复,要带他们去见一个“好”巨人的泰坦。她痛恨穿过一片有德拉空出没的沼泽。
可是鲍勃扛着波西。要是她有丝毫犹豫,她就会在黑暗中跟丢他们。她快步赶上他,从一片青苔跳上另一片青苔,向雅典娜祈祷自己不会陷入深坑。
至少这样的地面迫使鲍勃不得不慢了下来。只要安娜贝丝赶上他,她就可以紧跟在他身后,留意波西的一举一动。此刻波西正满嘴胡话,额头烫得吓人。好几次他嘟囔着安娜贝丝的名字,她只能强忍泪水。小猫只是发出更响的咕噜声,依偎在他身上。
黄色的雾气终于分开了,露出一片泥泞的空地,如同淤泥中的一座小岛。地面上点缀着矮小的树木,如肉瘤一般的土堆。空地中央耸立着一座圆顶大房子,用骨头和绿色的皮革建造。屋顶的一个窟窿上正升起袅袅的青烟。门口垂下用长满鳞片的爬行动物的外皮做成的门帘。门口两边,两只用大腿骨做成的火炬放射出明亮的黄色火光。
真正吸引安娜贝丝主意的,是德拉空的头骨。空地前方五十码远的地方,大约离屋子一半的距离中间,一棵硕大无比的橡树以四十五度斜角冒出地面。一头德拉空头骨的下颚套在树干上,橡树仿佛一头死去的怪兽的舌头。
“没错,”鲍勃咕哝道,“好极了。”
这地方没有一样东西能让安娜贝丝觉得好的。
没等她抗议,小鲍勃弓起背,发出咝咝声。他们身后,一声巨大的咆哮响彻了整片沼泽——一种安娜贝丝在曼哈顿战役中听到过的声音。
她一扭头,德拉空向她扑了过来。
真是一种讽刺。
自从落入塔塔勒斯之后,德拉空毫无疑问算得上安娜贝丝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它的外皮点缀着绿色与黄色斑点,好似阳光从树尖上照射下来的样子。它爬行动物般的眼睛是安娜贝丝最喜欢的海绿色(与波西的一样)。它脑袋上的皱褶舒展开来,安娜贝丝止不住想,即将杀死她的是多么高贵、多么神奇的一头怪兽。
它有一列地铁那么长,巨大的爪子抓进泥土中,身体向前一蹿,尾巴在身后左右摇摆。德拉空发出咝咝的叫声,喷出的一道道绿色毒液在长满青苔的地面上冒着烟,将沥青坑点燃,在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松树与生姜的味道。就连怪兽的气味也那么好。与大多数德拉空一样,它没有翅膀,比龙的身体更长,也更像是蛇。它显得饥肠辘辘。
“鲍勃,”安娜贝丝说,“我们面对的这是什么?”
“梅恩尼亚德拉空,”鲍勃说,“来自于梅恩尼亚。”
真会帮忙。要是能拿得动,安娜贝丝恨不得用鲍勃自己的扫帚狠狠敲打他一下。“有办法将它杀死吗?”
“我们?”鲍勃说,“没有。”
德拉空咆哮一声,似乎在强调这一点,空气中充斥着更多的松树加生姜的毒气。这味道对于汽车空气清新剂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把波西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安娜贝丝说,“我去引开它。”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然而她别无选择。她不能看着波西去死——只要自己还有力气站起来。
“你不必这样做,”鲍勃说,“随时——”
“嗷!”
安娜贝丝回过头,巨人出现在他的屋子边。
他大约二十英尺高——巨人通常的高度——类似人的上半身,爬行动物似的长有鳞片的腿,仿佛一头两条腿的恐龙。他手上没有武器,也没有盔甲,只穿了一件羊皮与绿色斑点的皮革缝起来的上衣。他的胸膛露出樱桃红色,胡须和头发则是铁锈的颜色,头上扎着一束束青草、树叶,还有沼泽地的鲜花。
他发出挑战的吼声,好在他并不是在看安娜贝丝。鲍勃将她拽到一旁,巨人向德拉空猛扑了过去。
他们撞在一起,如同怪异的圣诞节战斗场面——红军对绿军。德拉空喷出毒液。巨人扑到一旁。他抓起橡树,把它从地面上连根拔起。旧头骨碎成了粉末,巨人将大树如球棒似的举在手中。
德拉空的尾巴缠住巨人的腰,将他拖向自己身边,牙齿对他一阵猛咬。但就在巨人靠近的同时,他将大树塞进了怪兽的咽喉。
安娜贝丝绝不想再见到如此恐怖的场面。大树刺穿德拉空的咽喉,将它钉在了地面上。树根开始移动,碰触到地面之后越钻越深,将橡树牢牢固定,仿佛它已经在那里屹立了数百年。德拉空晃动挣扎,但很快便被死死钉住了。
巨人的拳头对准德拉空的脖子猛地落下。咔嚓!怪兽身体瘫软,开始融化,只留下一些骨头、肉、皮的碎片和一只新的德拉空头骨,张开的下巴套在了橡树上。
鲍勃嘟囔一声:“干得不错。”
小猫赞同地发出咕噜声,清理起了爪子。
巨人踢了一脚德拉空的残骸,挑剔地查看着。“没什么好骨头,”他抱怨道,“我想要一根新的拐杖。嗯,倒是有些好皮可以用于屋外的厕所。”
他从德拉空的皱褶上撕下一些软皮,塞进腰带间。
“呃……”安娜贝丝想问巨人,他是否真打算把德拉空的皮当厕纸,不过她决定还是别问的好,“鲍勃,你打算介绍我们认识吗?”
“安娜贝丝……”鲍勃拍拍波西的腿,“这是波西。”
安娜贝丝希望泰坦只是在开玩笑,不过她看不懂鲍勃的神情。
她咬紧牙齿。“我是说巨人,你承诺过,说他会帮忙。”
“承诺?”巨人抬头看过来,浓密的红色眉毛下的眼睛眯缝起来,“承诺是一件大事。为什么鲍勃会承诺我的帮助?”
鲍勃来回移动着身体。泰坦很可怕,但安娜贝丝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巨人身旁比较过。与德拉空杀手相比,鲍勃明显矮小了许多。
“达玛森是个好巨人,”鲍勃说,“他爱好和平。他会治疗中毒。”
安娜贝丝望着巨人达玛森,他正徒手从德拉空尸体上扯下一块块血腥的肉。
“和平,”她说,“是的,我看见了。”
“很不错的肉,可以用作晚餐。”达玛森直起身子,打量着安娜贝丝,仿佛她是另一种潜在蛋白质来源,“进屋吧,我们吃炖肉,然后再考虑承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