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奥驾驭着机械龙向西南飞行。商场冒起的浓烟渐渐消失在远方。雷奥片刻不敢懈怠,不停地催促范斯塔加速,直到他们真正飞离了芝加哥,面前出现一望无际的雪原时,这才松了口气。
“干得好,范斯塔。”他拍拍机械龙的金属鳞片,“今天你立大功了。”
机械龙抖了一下,脖子里弹出了好几个齿轮。
雷奥愁闷无语。如果控制光盘又出问题的话——呸,乌鸦嘴,肯定是能够修理的小问题罢了。
“落地后我给你修修。”雷奥对范斯塔说,“该换机油了。”
范斯塔高兴地张开大嘴,但就连它牙齿旋转的声音都显得无力。机械龙现在飞得还算平稳,只是它不仅驮了三个人,还抓着两个大笼子,这些重量已经超出了它承载的极限。
“雷奥,”小笛拍拍他的肩膀,“你没事吧?”
“没事……总比被洗脑时的感觉好吧。”雷奥尴尬地自嘲说,“谢谢你救我们出来,美女。如果不是你破解了女巫的魅惑磁场——”
“别胡思乱想了。”小笛说。
但雷奥的脑子的确很乱。他算是见识到了美狄亚的手段。那个女巫竟能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对伊阿宋产生一种怨恨,这份怨恨来自于他觉得自己在伊阿宋的心目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罢了。但是,他明白自己对伊阿宋的嫉妒是不对的。
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他终于知道了母亲的死因。美狄亚在地狱里看到了未来,于是给那个穿着黑色土袍的女人传递消息。土地女人为了摧毁他的意志,于是杀了他的母亲。母亲之死,竟然是因为他未来可能会做的一些事。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害死了母亲。
看着美狄亚的商场爆炸,雷奥隐隐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他希望美狄亚被炸死在楼内,并且死后的灵魂被收回到惩罚之地。同样,他明白这种复仇的快感也是不对的。
如果地狱的灵魂都回到了人间……雷奥的母亲也可能回来吗?
他不愿继续多想。死而复生毕竟与自然相悖。看看美狄亚就知道了,虽然也具有肉体,但就是少了点人味儿,血红的长指甲,发光喷火的头,都不是正常人所应当有的啊。
不,雷奥的母亲已经去世了。那种不适当的想法会把他逼疯的。可是,这些念头一旦滋生,就像春天的小草一样挡都挡不住。
“我们必须赶快降落。”雷奥对两个朋友说,“我们得等上几个小时,以确定美狄亚没有跟上来。范斯塔飞不了这么长时间。”
“好啊,”小笛同意道,“海治教练大概也在笼子里待腻了吧。问题是——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
“海湾地区。”雷奥大胆猜测,虽然他对于商场里发生的事有些模糊,但似乎听见过这个地名,“美狄亚不是提到过奥克兰吗?”
小笛沉默不语,雷奥暗暗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了。
伊阿宋插言道:“小笛,你爸爸是不是出事了?他似乎中了什么圈套。”
小笛颤悠悠地出了口长气:“美狄亚说你们都会死在海湾地区。而且……就算我们到了那儿,但海湾地区大了去了!我们眼下先得找到埃俄罗斯,把风暴精灵送过去。波瑞阿斯说埃俄罗斯是唯一能告诉我们下一步方向的神。”
雷奥抱怨说:“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埃俄罗斯呢?”
伊阿宋往前探了下身子,指着前方说:“你没看见吗?”雷奥仔细望了一番,但除了云彩就是小镇的灯光,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看见什么?”雷奥问。
“就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伊阿宋说,“反正就在半空中。”
雷奥朝后看了一眼,见小笛也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好吧,”雷奥说,“你能不能说得仔细点?”
“很像飞机经过后留下的水汽痕迹,”伊阿宋说,“只不过会发光。虽然很模糊,但我仍能看见它。我们从芝加哥出来后一直追在它的后面飞,因此我还以为你也能看见呢。”
雷奥摇了摇头:“或许范斯塔能感应到吧。你认为那个东西是埃俄罗斯留下的吗?”
伊阿宋说:“这个嘛,它显然属于一种能在风中存留的魔法痕迹。埃俄罗斯就是风神。我觉得他已经知道我们押来了囚犯,于是在给我们指路。”
“或者,这又是一个陷阱呢。”小笛说。
她的语气令雷奥感到不安。那种语气不仅仅是紧张所致,更透着一丝绝望的意思,仿佛他们已经被宣判了死刑,而惹祸的就是她似的。
“笛子,你没事吧?”雷奥问。
“不许那样叫我。”
“好吧,好吧。你不喜欢我给你起的名字吗?如果你爸爸有什么麻烦,我们可以帮——”
“你们帮不了,”小笛的声音更加颤抖,“听着,我累了。如果你不介意……”
她向后靠在伊阿宋的身上,合上双眼。
好吧,雷奥想,看样子她是不打算再开口了。
范斯塔似乎知道应该往哪里飞,稳稳地笔直向西南方前进。但愿能到埃俄罗斯的城堡吧。又一位即将拜访的神灵,又一段疯狂的历险——唉,雷奥都有些等不及了。
他本来满脑子的事情,根本睡不着。但是从美狄亚的魔爪下逃过一劫后,紧张的心情猛然轻松下来。加之范斯塔的翅膀在有规律地闪动,颇有几分催眠的效果。雷奥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头也开始一点一点。
“开始犯困了。”伊阿宋说,“睡吧,把缰绳递给我。”
“我不困——”
“雷奥,”伊阿宋说,“你不是机器。况且,咱们三个人只有我能看见水汽痕迹。放心吧,我不会迷路的。”
雷奥的眼皮开始打架:“好吧,或许只睡……”
他话都没说完,就一头栽在范斯塔暖和的脖子上。
在梦里,他听到了一个很像机器人的声音:“你好,这东西能用吗?”
雷奥的视线渐渐清晰——勉强吧。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雾气,严重阻碍着他的视线。他还从来没做过如此模糊的梦。
这里似乎是一个车间,台锯、车床和工具箱,应有尽有。靠墙的一个匠炉烧得正旺。
这不是混血营里常见的那种匠炉,即使和第九掩体里的匠炉相比,它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好。
忽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雷奥面前。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张丑陋的大脸。
“妈呀!”雷奥吓得大叫。
那张脸稍稍后退。雷奥这才看清对方是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裤的虬髯大汉,脸上疙疙瘩瘩,贴满了创可贴,既像刚被蜂群叮咬过一般,又像被人拖着脚在瓦砾堆中转了一圈。也可能两种方式都来了一遍吧。
“哼,”那男子说,“你应该说‘爸呀’,孩子。你不会分不清爸和妈吧?”
雷奥吃了一惊:“你是赫菲斯托斯?”
第一次见到生身父亲,他本该激动得说不出话。可是,经过这几天的生死折磨,见识了独眼巨人、女巫、粪水池里冒出的女人脸之后,他此刻充斥胸中的只有愤怒。
“你终于肯露面了?”雷奥质问,“整整十五年啊!你可真是模范家长。你现在在哪儿?为什么想起来挺着丑鼻子闯进我的梦里?”
火匠之神扬了扬眉毛,浓密的胡子里闪过一个火星。然后,他仰面大笑起来,笑声隆隆,将车间内的工作台都震得乱抖。
“你的口气很像你母亲。”赫菲斯托斯说,“我很想念埃斯波兰萨。”
“她七年前就去世了。”雷奥颤声道,“你根本就不在乎。”
“我当然在乎,孩子。你们两个我都很在乎。”
火匠之神的声音很大,但不是出于愤怒,倒更像是不安所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迷你发动机,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恰如雷奥紧张时表现的一样。
“我不大会哄小孩。”赫菲斯托斯坦承道,“性格也比较孤僻。还有,生活也是一团糟。你母亲下葬那天,我其实很想找你说说话的。你在小学五年级时做的那个蒸汽动力的小鸡投手很出色。”
“你见过?”
赫菲斯托斯指着近处的工作台,台面光滑似铜镜,显示的画面中,雷奥正趴在龙背上睡觉。
“那是我吗?”雷奥问,“难道那就是现在的我?我在梦里看见自己在做梦?”
赫菲斯托斯抓了两下大胡子:“我听不太懂你的话。不过,是的——那就是你。我总是关注着你,雷奥。不过和你说话却……呃……是另外一码事。”
“你害怕了。”雷奥说。
火匠之神叫道:“我以轴承齿轮发誓,我没有害怕!”
“哼,你就是害怕了。”雷奥的怒气渐渐消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脑子里想象父子见面的场景,他如何地对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痛加指责。可是,看着眼前的铜镜,雷奥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父亲经年累月地在看着他的成长,看着他进行那些愚蠢的科学实验。
或许赫菲斯托斯仍是个不负责任的浑蛋,但雷奥多少有些理解父亲的心态了。他也曾有过对人群的疏离感,也曾只想远离尘嚣,埋头钻进车间里工作。
“这么说,”雷奥抱怨说,“你在跟踪所有的孩子吗?你在混血营里的孩子好像有十二个之多吧。你怎么——算啦,当我没问。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赫菲斯托斯老脸一热,不过幸好他本来脸就黑,也看不出红了没有。“神灵和凡人不同,孩子。我们能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其实,我们的本尊几乎从来不在世人面前出现。那样太危险了,本尊散发出的威力是凡人所不能承受的。所以,是的……我有很多孩子。再加上神灵有希腊和罗马两种神体——”赫菲斯托斯的手指一顿,“呃,也就是说,做神灵不是那么简单。的确,我关注着所有的孩子,但你与他们不同。”
雷奥感觉赫菲斯托斯似乎想说什么重要的事,但等了半天,这位火匠之神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展开。
“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联系我了?”雷奥问,“神灵们不是都集体沉默了吗?”
“没错。”赫菲斯托斯愠怒道,“这都是宙斯的命令。他关闭了进出奥林匹斯山的所有影像、梦和彩虹信息。赫尔墨斯因为不能传送信件而整日枯坐。幸好,我自己有一套信号发送装置。”
赫菲斯托斯拍了拍桌上的一台仿佛是由太阳能板、V-6发动机、一台机器等组装成的机器。每当赫菲斯托斯的手落在机器上的时候,雷奥感觉整个梦境都为之一颤,并且色彩变幻。
“这台机器曾被用于冷战时期。”火匠之神深情地说,“当时人们称之为赫菲斯托斯信号发送机。我特意保留下来作为古董收藏,不过,主要还是用它制作病毒脑图……”
“病毒脑图?”
“不过,它现在又派上用场了。如果宙斯知道我私自和你联系,会扒了我的皮的。”
“宙斯怎么那么混账?”
“哼,他向来都很混账,孩子。”赫菲斯托斯叫雷奥“孩子”的时候,语调特别平淡,就像在称呼一台令人烦恼的机器似的,比如,一台多余的洗衣机。
虽然赫菲斯托斯没有表现出温情,但雷奥其实也不愿意他叫自己“儿子”。因为那样的话,雷奥就得叫他“爸爸”了,挺尴尬的。
赫菲斯托斯玩腻了迷你发动机,随手往身后一扔。迷你发动机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忽然伸展出直升机螺旋桨,自动地飞到垃圾桶里。
赫菲斯托斯说:“我估计第二次泰坦之战令宙斯感到心烦意乱。我们神灵……呃,都大失颜面。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词了吧。”
“但你们打赢了呀。”雷奥说。
赫菲斯托斯愤愤地说:“我们的胜利全归功于——”他顿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情愿地说了出来,“混血营里的半神们指挥有方。我们之所以打赢,是因为子女为父母们出头打仗,而且表现得比父母们还聪明。如果当初我们执行宙斯的计划,这个世界早就属于风暴巨人堤丰和克洛诺斯了。本来这已经够丢脸了,但紧接着,那个在战争中涌现出来的新星,波西·杰克逊——”
“他失踪了。”
“哼,是的。我们要给他封神,但他竟然拒绝了,还要我们多关心关心孩子。呃,我不是针对你。”
“嘿,无所谓啦。反正我已经习惯被忽视了。”
“真高兴你能理解……”赫菲斯托斯忽然皱了皱眉,然后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在挖苦我,对吗?机器就从来不懂挖苦。刚开始的时候,神灵们的确对半神心存感激,但时间长了之后,我们就越想越感到丢脸。毕竟,我们才是神啊。我们需要被人倾慕,被人仰视,时刻保持我们的威严。”
“即使在你们做错的时候?”
“尤其是在做错的时候!伊阿宋竟敢拒绝成神,仿佛做人要比做神还好……他的做法触怒了宙斯。于是,宙斯认为我们应该重建人类的传统价值,重新建立起神灵在凡人心目中的威严。奥林匹斯山不能像公共厕所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所以,奥林匹斯山对半神关闭了。当然,这段时间里,我们开始得知地底世界在发生一些很不好的变化。”
“你说的是巨人吧?还有,魔兽被杀死之后竟能立刻凝聚新的身体,死人从阴间回到阳间。你指这些小事吗?”
“对,孩子。”赫菲斯托斯扭动机器的一个把手,雷奥的梦境立刻充满了色彩,仿佛从黑白电视变成了彩色电视。火匠之神的脸上贴满了红色的创可贴,没有被覆盖的部分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雷奥看得直恶心,这还不如黑白电视呢。
“宙斯觉得自己能扭转局面,”赫菲斯托斯说,“他说只要我们默不作声,就能安抚大地重新进入沉睡状态。但我们可不信他的鬼话。我可以毫不讳言地说,我们神灵还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与泰坦巨人的那一场大战令我们几乎全军覆没。如果我们继续采用老套路,只怕下场会更惨。”
雷奥说:“赫拉曾说半神和众神应联手击败巨人。她说得对吗?”
“嗯,虽然我总和我的这位母亲唱反调,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却和她意见一致。巨人们很难对付,他们属于不同的物种。”
“不同的物种?你的口气好像在谈论畜生。”
“哈哈!”火匠之神笑道,“太古之初,万物皆出于同一根源——大地女神盖娅和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他们生下不同种族的孩子,既有泰坦巨人,也有独眼巨人。你也许听说过泰坦巨人的首领克洛诺斯用长镰刀劈死父亲乌拉诺斯,从而夺取世界统治权的传说吧。其实我们诸神都是泰坦巨人的后裔,但后来他们却被神灵们打败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大地女神盖娅生下了新的种族,只不过他们生来就被困在地狱深渊,那个地狱最黑暗、最邪恶的地方。盖娅之所以生下这些巨人,只为了一个目的——为泰坦巨人的陨落复仇。他们生来就是要摧毁奥林匹斯山的,现在,他们距离这个目标已经相当接近了。”
赫菲斯托斯的胡子开始冒烟。他心不在焉地捻灭着火的胡子,说:“我那位该死的母亲赫拉正在玩一个愚蠢而危险的游戏,不过她说对了一件事:你们半神必须团结起来。那是唯一能使宙斯回心转意,令众神接受你们帮助的方法。也是唯一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获胜的方法。而你,雷奥,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火匠之神的目光悠远而深邃。雷奥真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分出许多分身——其他的分身现在又在哪里呢?也许他的希腊神体正在修理汽车或是约会,而罗马神体则吃着比萨看球赛。雷奥无法想象具有不同神格会是什么感觉,但愿自己别遗传才好。
“为什么是我?”他刚问完这一句,更多的问题也蜂拥而至,“为什么你现在才认领我?你们不都是在孩子们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就进行认领吗?要么你就应该在我七岁那年来认领,那时我母亲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又是为什么?”
雷奥的双手猛然爆出火焰。
赫菲斯托斯悲伤地凝视着他:“哪个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温室里长大呢?可是,要想真正获得成长,就必须经历风雨啊。至于认领的问题,孩子,你与别的半神不同。认领时机必须把握得当才行。我不能过多解释,但——”
雷奥的梦境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继而像幸运大转盘一样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赫菲斯托斯的身影再度恢复清晰。
他说:“我的时间不多。宙斯能察觉到这种非法的梦境传送。身为天空之王,无线电波也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听着,孩子,你有重担在肩。你的朋友伊阿宋说得对——火焰是天赋,而不是诅咒。我不能给予任何人保佑。没有你,他们无法击败巨人,更别说那些巨人的女主人了。她比神灵和泰坦巨人更可怕。”
“她究竟是谁?”雷奥问。
赫菲斯托斯皱了皱眉,影像开始变得模糊:“我已经告诉你了。是的,我的确已经告诉你了。千万要提高警惕:这一路,你会失去一些朋友和珍贵的工具。不过那不是你的错,雷奥。万物都有终了之日,即使是最优良的机器也不例外。还有,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回收利用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听这种含混不清的话。”
“没有办法啊。”赫菲斯托斯的影像越来越稀薄,几乎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小心提防……”
雷奥的梦境急速旋转。
他猛然被伊阿宋和小笛的尖叫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