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魁北克隐没在夜晚的黑暗中,小笛一直都提心吊胆。
伊阿宋对她说:“你表现得真不可思议。”
要是以往听到伊阿宋的夸奖,小笛会高兴一整天。不过此刻她的脑子里全都是未来的可能遭遇。据泽西斯的警告,大魔头们将现世了。小笛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她早就有所预料。距离冬至日越近,给她留出作决定的时间便越少。
小笛用法语对伊阿宋说:“如果你知道关于我的真相,你就不会这么夸我了。”
伊阿宋当然听不懂法语,于是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只不过是和波瑞阿斯说了几句话罢了。这也叫不可思议?”
虽然没有转头看,但小笛能想象伊阿宋脸上的微笑。
“嗨,”他说,“要不是你,我们可全都变成凯奥蒽的小冰人啦。这是救命之恩哪。”
在小笛心目中,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她绝对不会容忍那个冰雪怪物留住伊阿宋。最令小笛不安的其实是波瑞阿斯变成罗马神形象的那一幕,他为什么会放他们走呢?其中的隐情和伊阿宋的历史有关联,而且他手臂上的那个刺花是关键。波瑞阿斯认为伊阿宋来自古罗马,而古罗马和古希腊是宿敌。小笛等待着伊阿宋的解释,但从伊阿宋的表现上看,她显然是在白等。
小笛知道伊阿宋对混血营并没有归属感。可他是半神,混血营就是半神的归宿啊。但是现在……如果他另有来历怎么办?万一他真的是敌人怎么办?小笛觉得这个念头比凯奥蒽更令人难以忍受。
雷奥从背包里取出三明治递给二人。自从从北风之神的王宫出来后,雷奥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他说:“我仍然不相信凯奥蒽有那么坏。她看上去很友善啊。”
伊阿宋说:“相信我,伙计。玫瑰好看,刺却会扎人。冰雪虽美,小心被冻僵。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的女朋友包在我们身上好啦。”
小笛听后笑了,但雷奥依旧闷闷不乐。他没有讲自己在王宫里的经历,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泽西斯两兄弟从他的身上嗅出火的气味。小笛觉得雷奥心里藏着什么。不管那是什么,反正受到他的影响,范斯塔的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不停地低吼着,喷出蒸汽驱散周围的寒气。
三个人在范斯塔的背上用完晚餐。也不知道雷奥的食物等生活用品都装在了哪儿,总之他准备得非常仔细,就连小笛是素食者都考虑到了。鳄梨奶酪三明治的味道真不错。
吃完了饭,没有人再有兴致说话。大家都知道波瑞阿斯之所以放走他们,是因为相信他们去芝加哥等于送死。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做恶人呢。
皎月当空,星辰在天。小笛的目光沉静如水。和波瑞阿斯一家的会面给她带来的震撼远远超乎她的意料。激动过后,她的胃部隐隐作痛。
她仿佛又听见海治教练的吼叫:“真是娇气包!拿点勇气出来看看!”
自打从波瑞阿斯那里听说海治教练还没有死,小笛便一直惦念着他。以前她不喜欢海治教练,但那次在空中走廊,海治教练跳下悬崖去救雷奥,最后还牺牲自己保护了他们三个。小笛现在突然明白在荒野学校的时候,海治教练为什么总是粗声粗气地和她说话,为什么总是处处刁难她,为什么明知那些坏女孩儿欺负她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那个老半羊人是在用自己的方法训练她呀——训练她为今后的半神生涯做准备。
在空中走廊上,风暴精灵讥笑海治教练,说他被踹到了荒野学校养老。听他的口气,似乎海治教练是受到了某种惩罚。虽然小笛不了解其中的详情,但从海治教练整日牢骚不断的表现上看也多少有了某种猜测。不管事实如何,关键在于他还活着。小笛内心突然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要把海治教练救出来。
别自不量力了,她暗暗自嘲,你自己的问题更要命。这次任务注定没有好结局。
她和赛勒娜一样都是营地的叛徒,只不过别人现在还没有发觉罢了。
小笛仰头看着星星,回想很久以前和父亲在汤姆爷爷屋前野营的那个晚上。汤姆爷爷已死去多年,但爸爸仍旧保留着俄克拉何马州的那套老房子,因为那是他生长的地方。
小笛和父亲曾回去小住过几日,想要把老房子简单修缮一下后卖出去。不过小笛觉得根本没有人愿意买这种破房子,连个正经的窗户都没有,而是那种老式的百叶窗。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陈年雪茄味。由于没有安装空调,到了夏天,晚上屋里异常闷热,她和父亲只好在屋外过夜。
他们铺开睡袋,听着树上的蝉鸣。小笛指认着夜空中的星座——武仙座、太阳神座、人马座。
父亲仰面枕着双臂,穿着旧T恤衫和牛仔裤的他仿佛是切罗基族里土生土长的族人。“如果你爷爷在这里,就会说那些希腊星座都是一群牛。他曾告诉我,星星们都是披着闪光皮毛的动物,好像魔法刺猬。很久以前,大森林里的猎户曾经射下来过几只。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捕获的是什么东西,然而到了夜晚,那些动物星星开始发出亮光。万道金光从他们的皮毛上射出,于是切罗基人就把它们都放回到了空中。”
小笛当时问:“你相信世上有魔法刺猬吗?”
父亲笑了:“我想是汤姆爷爷对古希腊太有认同感吧。不过天空那么辽阔,应该有大力士海格力斯和魔法刺猬们住的地方吧。”
就这样,父女俩坐着,聊着。最后,小笛鼓足勇气问了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爸,你为什么从不演美国土著的角色?”
上个星期,父亲推辞了一份数百万美元的演出合同,该影片名为《独侠客》,只因为他需要在里面扮演一位印第安人。小笛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她的父亲戏路很宽——扮演过中学里的拉丁语老师、动作片里的以色列间谍,甚至还在《007》中扮演过一个叙利亚恐怖分子。当然,他的成名影片还要数《斯巴达王》。可是一到美国土著角色——无论正面还是反面——父亲一律拒绝。
父亲冲她挤了挤眼睛,说:“可能是离家门口太近的缘故吧。演戏嘛,就得演跟自己现实生活差距比较大的角色才容易些。”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定你能通过一个角色来改变人们对美国土著的陈旧观念呢。”
父亲黯然说:“如果有那样的角色我一定会努力演好。可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遇见。”
小笛凝望星辰,努力把它们想象成会发光的刺猬。她认识的都是那种英雄人物的星座——比如,横贯天际、奋勇杀魔兽的大力士海格力斯。爸爸说得也许没错。古希腊人和切罗基人都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魄。那一颗颗的星辰仿若燃烧了千万年的火球。
“爸,”她说,“如果你不习惯在家门口,那为什么要带我来爷爷的老家啊?”
父亲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中:“小笛,你太了解我了。”
“你不是真的想把这块地卖掉吧?”
“是啊,”父亲叹了口气,“可能我真的不愿意卖呢。”
小笛眨眨眼睛,晃晃头,似乎想从回忆中摇晃出来。定了定神,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龙背上睡着了。
父亲是如何扮演那么多和本人大相径庭的角色的?她真想具有父亲那样的表演天分,否则她快要崩溃了。
或许她只要再多假装一段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做梦,就梦到了好方法可以不用背叛朋友便能救出父亲呢——不过就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啊。
小笛向后靠在伊阿宋温暖的胸膛上,合上双眼沉沉入睡。
在梦里,她回到了那座山顶。树林中透出幽灵般的紫色篝火。小笛的眼睛被浓烟熏得生疼。地面滚烫,令她的靴子底都变软了。
黑暗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你忘记了你的任务。”
虽然小笛看不见对方,却知道他就是那个可怕的巨人——一个自称恩克拉多斯的家伙。小笛四顾寻找父亲,却发现捆绑父亲的那根柱子不见了踪影。
“他在哪儿?”小笛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巨人大笑,仿佛火山喷发,岩浆四溅。“他的身体现在暂时安全,不过,这个可怜人的心灵只怕已经无法再经受我的同伴们的摧残了。他已经发现我了——这点令我心烦。你必须加快进度,小姑娘,否则他的小命恐怕保不住了。”
“放了他!”小笛绝望地喊道,“他只是个凡人!你抓我好了。”
巨人笑道:“可是我们必须证明对父母的爱呀。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此。照我的吩咐去做,让我看看你有多珍惜你的父亲。对你来说,哪个更加重要——是你的父亲,还是那个用谎言利用你、玩弄你的感情、操纵你的记忆的女神?赫拉对你的重要性在哪里?”
怒火和恐惧在小笛的心中燃烧,令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我照你的吩咐去做,我就背叛了朋友。”
“可怜的丫头,你的朋友们终究难免一死。他们的探险行动是不可能完成的。退一步讲,就算你们成功,可结局呢?你也听见了那个预言:赫拉脱困意味着你们的末日到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愿意和朋友们共死,还是愿意和你的父亲同生?”
篝火突然蹿起数丈之高。小笛想后退,却发觉双腿如同灌铅般无法挪动。她抬起头,看见紫色的火星飘过天空,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山下的城市沐浴着晨曦。西边,远处那连绵的山脉上,她看见雾海中升起一块熟悉的石碑。
小笛问:“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块石碑?这样一来,你不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吗?”
巨人说:“我知道你认得这个地方。不要让你的朋友们去他们的目的地,带领他们来这里,其余的事交给我处理。当然,能在路上杀了他们更好。想要救出你的父亲,就在冬至日中午前把他们带到这座山峰来吧。”
“不,我做不到。”小笛说,“你不能要我——”
“背叛那个总是惹你生气,甚至还对你隐藏秘密的傻瓜朋友瓦尔迪兹吗?背叛那个虚幻的男朋友吗?难道他们都比你的亲生父亲重要?”
小笛说:“我一定能击败你。我一定能拯救我的父亲和朋友。”
巨人发出惊天大吼:“我也曾经骄傲过,以为众神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可是,他们却搬来大山压住了我,把我压进了地底。我痛得神志不清,挣扎了几千年。丫头,我从中学会了忍耐,不再仅凭冲动做事。现在,在苏醒的大地帮助下,我已经踏上了回归的路途。我仅仅是开始,我的兄弟们会接踵而来。这一次,我们要大开杀戒。小笛·麦克林,你需要学会谦恭。我会让你明白你的反抗简直就是鸡蛋撞墙。”
梦境逐渐化为虚影。小笛猛然从梦中醒来,惊叫中,快速地从空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