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宋一看到大堂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欢迎光临!”珠儿欢快地说,“那里就是大堂,混血营的总部。”
那座庄园看起来貌不惊人,总共四层楼高,楼面漆成蓝色,周边用白色线条勾勒,是那种幼儿园的风格。门廊上陈列着几张躺椅和一张扑克桌,桌边还有一把空轮椅。楼顶风车的扇叶是仙女的模样,风一吹,扇叶旋转,苍翠碧绿,煞是好看。这里是老年人的避暑胜地,坐在门廊的躺椅上,欣赏夕阳西斜,轻啜精制果汁。可是,那几扇窗户却像活人的眼睛似的死死盯着他,敞开的大门像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活吞了他。尖屋顶两端高高的山形墙上,一只铜鹰风向标在风中缓缓转动,正指着伊阿宋的方向,仿佛在警告他立刻转身回去。
伊阿宋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他来到了敌人的地盘。
“我不该来这儿。”他说。
珠儿挽着他的胳膊,亲热地说:“别犯傻,亲爱的,这里简直就是你的天堂。我见过的英雄多了,相信我的判断。”
珠儿的身上有股圣诞节的气味——那是圣诞树和豆蔻混合而成的奇特香气。伊阿宋不知道她天生就是这个气味呢,还是洒了某种节日香水。她那粉红色的眼影的确充满了诱惑力。她一眨眼,伊阿宋就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情不自禁地飞了。或许珠儿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展示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吧。珠儿是一个标准的美女,但伊阿宋面对她,却有着不自在的感觉。
伊阿宋委婉地将胳膊抽出,说:“我很感谢——”
“是因为那个姑娘吗?”珠儿撅着樱桃小嘴,“拜托,你不会在和那个垃圾女王约会吧?”
“你说的是小笛?呃……”
伊阿宋不知该如何回答。今天以前,他认为自己从没见过小笛,但自己对她却有种奇怪的愧疚感。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些人也不是他的朋友,自己更不能和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有丝毫的感情沾染。可是……当他在巴士上醒来的那一刻,是小笛在握着他的手。小笛以他的女朋友自居,在空中走廊上与那些精灵们英勇搏斗。后来伊阿宋在半空中接住了坠落的小笛,两个人脸贴脸紧紧地抱在一起。他并不否认自己当时的确有种想亲吻她的冲动,可他不应该那么做,因为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不能不负责任地玩弄小笛的感情。
珠儿翻了翻白眼,气鼓鼓地说:“让我来帮你决定吧,亲爱的,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你应该是那种聪明伶俐、天赋过人的人吧?”
说着,她盯着伊阿宋的头上,竟不是在看他的脸。
伊阿宋猜测说:“你是在等族印吧,就像雷奥头上出现的那个。”
“什么?没有,没有!这个嘛……是的。我是说,从我打听的消息来看,你具有非常强大的异能,对吗?你肯定能成为混血营里的大人物,所以,我认为你的家长一定会立刻认领你。我喜欢看到那一幕。在你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你爸是神灵,还是你妈是神灵?千万别说你妈不是。如果你是阿芙洛狄忒族的可就糟糕了。”
“为什么?”
“那样我们就是叔伯同胞了呀,笨蛋。跟自己同族的人谈恋爱,想想就恶心!”
“可诸神之间不都是亲戚关系吗?”伊阿宋问,“这样算来,这里的每个人跟你或多或少都有点儿亲缘关系。”
“开开窍吧!亲爱的,只要不是同一个神父和神母就行。对于任何别族的人,你都是可以来电的。所以我才问,你爸是神灵,还是你妈是神灵?”
对于这个问题,伊阿宋的回答和先前一样,无可奉告。他抬头看了看,没见头上有族印闪现。大堂屋顶上的风向标依然指着他,那只铜鹰目光灼灼,仿佛在说:“转身,小子,趁现在还来得及。”
这时,伊阿宋听到门廊前响起脚步声。不——不是脚步声,是哒哒的马蹄声。
“喀戎!”珠儿招呼说,“这就是伊阿宋。他这人棒极了!”
伊阿宋吃惊之下扭身,由于转得急切,差点没把自己摔倒了。门廊的拐角处,一个男子骑在马背上。确切地说,他不是骑在马背上——他的下半身就是匹马,而他腰部以上则和正常人一模一样,棕色鬈发,精心修剪的胡子。他背着弓箭,身上的T恤衫上印着“世界上最优秀的半人马”。喀戎的腰部以下是白色的马身,可谓真正的“人高马大”,走在门廊上得低着头才不会磕碰房梁。
喀戎看着伊阿宋,脸上的微笑渐渐退去。
“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目光,“你不是死了吗?”
喀戎命令——呃,邀请,不过口气却像是命令——伊阿宋进入房间。在他的要求下,珠儿闷闷不乐地离开大堂回到自己的族区。
半人马喀戎走到轮椅前,轮椅立刻像魔法盒子似的打开了。他摘下背上的弓箭,后腿踩进打开的轮椅,然后蹲屈坐下。那张轮椅明明不大,但不知怎的居然容纳下他的后半身子。伊阿宋听见一阵卡车倒车时的“哔,哔”声,轮椅打开的盖子折叠合上,喀戎的下半身顿时被掩盖住了。然后轮椅弹出一对人类的假腿,其上还盖着一张毛毯。这样一来,喀戎看上去就像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普通残疾人。
“跟我来。”他命令说,“进来喝杯柠檬水。”
进入大堂的厅内,仿佛置身于热带雨林中。墙上和天花板上匍匐着葡萄藤。伊阿宋看了微微觉得奇怪,他没想到植物竟然还能像这样长在屋内,虽然冬日严寒,但这里的葡萄叶子却苍翠欲滴,上面挂满了大串大串的红葡萄。
几张真皮沙发面朝壁炉,一个老式电子游戏机嵌在墙角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咧嘴笑的,紧皱眉头的,都是那种希腊喜剧里的形象。四旬斋节面具是皮革制作,威尼斯商人面具的鼻子又尖又长,还有产自非洲的木刻面具。葡萄藤穿出他们的嘴,给他们添加了一条长着叶子的舌头。有些红葡萄还充当了他们的眼珠。
不过,最诡异的东西莫过于那个壁炉上的豹头标本了。它仿佛是活的,眼睛随着伊阿宋移动。忽然,它吼了一声,差点把伊阿宋的魂儿都吓飞了。
“安静,西摩。”喀戎说,“伊阿宋是我们的朋友。别这么粗鲁。”
“那家伙是活的!”伊阿宋说。
喀戎在轮椅上的一个布袋里一阵掏摸后,拿出了一包火腿肠。他扔了一根过去,豹子张口接住咽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
“你别见怪房间里的装饰。”喀戎说,“这些都是前营长的主意。被召回奥林匹斯山前,他怕我们忘了他,因此在这里布满了葡萄藤。狄先生的幽默方式与众不同。”
“狄先生。”伊阿宋说,“是狄奥尼索斯吗?”
“哦,哦。”喀戎斟了两杯柠檬水,两手不易为人察觉地颤抖,“至于西摩,是狄先生把它从长岛的一家商场里救出来的。豹子是狄先生信奉的神畜,看到居然有人敢往这么神圣的动物体内塞填充物,他几乎崩溃了。虽然西摩只剩下了头颅,但狄先生认为一颗活的头颅总比死的尸体要好吧,于是他施展神力令西摩复活。我必须说,西摩的前主人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下场了。”
西摩露出尖牙,在空气中四处嗅着,仿佛在找更多的火腿肠。
伊阿宋好奇地问:“如果它只剩头了,那食物被咽到哪儿去了呢?”
“你最好别知道。”喀戎说,“请坐。”
伊阿宋虽然胃不大舒服,但出于礼貌仍喝了几口柠檬水。喀戎靠在轮椅背上,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伊阿宋注意到他的眼神如同古井一般漆黑而幽深。
“伊阿宋,”喀戎说,“你能告诉我——咳,咳——你从哪里来吗?”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伊阿宋把事情的整个经过都说了,从一觉醒来在巴士上,到紧急降落在混血营里。他叙述得非常详细,连每一个细节都包含在内,喀戎听得也很认真,除了偶尔点头鼓励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伊阿宋讲完后,喀戎啜了口柠檬水。
“我明白了。”喀戎说,“你肯定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我吧。”
“只有一个,”伊阿宋坦白地说,“你刚才说我应该是个死人,那是什么意思?”
喀戎小心谨慎地看着他,仿佛在避免惹怒他似的。“孩子,你知道你胳膊上的印记是什么吗?知道你衬衫的颜色是什么吗?你可有任何印象?”
伊阿宋看着自己小臂上的刺花:字母SPQR,老鹰以及十二道竖线。
“不。”他说,“不知道。”
“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喀戎问,“你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吗?”
“你是半人马喀戎。”伊阿宋说,“我猜你就是古老传说里的,曾训练出海格力斯等希腊英雄的那个喀戎吧。这里是半神,也就是奥林匹斯神灵的孩子们的大本营。”
“这么说,你相信这些神灵仍然存在喽?”
“是的。”伊阿宋立刻说,“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不应该信奉他们或者给他们提供祭祀,可他们的确存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文明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随着权力中心的移动而移动——比如说,他们从古希腊移动到了罗马。”
“你说得非常正确。”喀戎的声音变了,“这么说你知道诸神是真实存在的了。你已经被认领了,不是吗?”
“可能吧。”伊阿宋回答,“我也拿不准。”
豹子西摩吼叫了一声。
喀戎一言不发地看着伊阿宋,伊阿宋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喀戎故意转换了另一种语言说话,而伊阿宋不但听懂了,而且不由自主地用同样的语言进行回答。
“奎斯依朗特——”伊阿宋顿了一下,然后自觉地转回到英语,“这是怎么回事?”
“你懂拉丁语。”喀戎说,“当然,大多数半神都了解一些拉丁短句。这是与生俱来的,但绝不可能如古希腊语般熟悉。要想流利地使用拉丁语,必须经过练习。”
伊阿宋竭力想理清头绪,但是他的记忆缺失得太多了。他仍感觉自己不应该来这儿。对于他来说,这里是险地。可至少喀戎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事实上,这位半人马还相当关心他,为他的安全操心。
喀戎的眼睛里映着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原先的伊阿宋曾是我的徒弟,他的命运很坎坷。这一生中,我看过太多的英雄来了又走了。其中仅有少数几个才能有完美的结局,大部分的英雄下场都很惨。每次得知我的学生牺牲的消息,我的心都像被油煎似的。可是你——你不像我曾经教过的任何学生。你的出现可能是个灾难。”
“多谢夸奖。”伊阿宋说,“你肯定是位善于激励学生的老师。”
“对不起,孩子,但我说的是实话。我原本希望波西获胜后——”
“你说的是波西·杰克逊吧?安娜贝丝的失踪男朋友。”
喀戎点点头:“我原本希望波西战胜泰坦巨人,挽救奥林匹斯山之后,我们会迎来和平时代。我或许能享受一下最后的胜利果实,安安静静地退休,给自己的生活画上完满的句号。我不该放松警惕的。如同以往一样,大决战就要来了。这一次会更加凶险。”
屋子角落里的电子游戏机发出哔哔的声音,似乎游戏人物被杀死了。
“好吧。”伊阿宋说,“这么说,以前曾发生过大决战,但更坏的还在后面。听起来有点意思,但我们能否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就是我应该是死人那一段?说实话,这句话对我打击不小。”
“我不能解释,孩子。我曾经在冥河上指天发誓永远不……”喀戎皱了皱眉头,“可是你违背了同样的誓言,来到了这里。我不明白这其中的蹊跷,谁会干出这种事情呢?谁——”
豹子西摩发出一声咆哮,但随即却张大了嘴停住。电子游戏机的哔哔声消失了,炉火的噼啪声也没有了,火焰凝固在空气中,仿佛红玻璃一般。墙上挂着的面具瞪着红葡萄眼珠子,伸着带叶子的舌头默默地盯着伊阿宋。
“喀戎?”伊阿宋问,“出什么事——”
却发现喀戎也一动不动地坐着。伊阿宋吓得急忙从沙发上跳起来,但喀戎的眼睛仍然盯着原地,嘴巴半张,保持着说话的口形。他的眼睛没有眨动,胸口也没有起伏。
“伊阿宋。”一个声音说。
伊阿宋亡魂大冒,以为豹子西摩开口说话了。接着,他看见一团黑雾从西摩的嘴里喷出,脑子里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风暴精灵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金币朝半空一抛,金币顿时变为长剑。
那团黑雾化成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的模样。她的脸被面纱遮住,但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生光。她披了件羊皮披肩。伊阿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确定那是羊皮的,但他一见之下就认出了它,并且知道这件披肩非常重要。
“你要对自己的恩人动手吗?”那女人轻笑说,声音在伊阿宋的脑中回荡,“把剑放下。”
“你是谁?”伊阿宋问,“你怎么——”
“时间有限,伊阿宋。我的牢笼越来越坚固。我用去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积攒够了神力,为的仅仅是能够突破一些小魔法的束缚。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你送到这里,可是我现在的时间不多了,而且神力也愈发虚弱。这或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你被关起来了?”伊阿宋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听好了,我不认得你,而你也不是我的恩人。”
“你认识我。”女人说,“从你出生那一天起,我就见过你了。”
“我不记得。所有的事我都不记得。”
“是的,你的确忘记了。”女人说,“这是必要的一环。很久以前,你父亲为平息我的怒火,把你作为礼物献给了我。你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因为伊阿宋是我心爱的一个凡人。你属于我。”
“哇噢,”伊阿宋说,“我可不属于任何人。”
“现在是你还债的时候了。”她说,“找到我被囚禁的地方,把我救出来。否则他们的王就会从地面上崛起,我将被毁灭。而你则永远也找不回你的记忆了。”
“你在威胁我?是你取走了我的记忆?”
“你要赶在冬至日之前,还有短短的四天时间,不要辜负了我啊。”
黑袍女人融化在黑雾中,随后被吸进了豹子西摩的嘴里。
时间解冻了。西摩的咆哮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呛咳,仿佛刚咽下了一个毛毛球似的。火焰再度舞动,电子游戏机的哔哔声又响起来,喀戎接着说:“——胆敢把你带到这里呢?”
“可能是黑雾中的女人吧。”伊阿宋回答说。
喀戎抬眼一看,惊讶地说:“你刚才不是坐在……咦,你怎么把剑拔出来了?”
“无可奉告。”伊阿宋郁闷地说,“不过你的豹子刚刚吃掉了一位女神。”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时间暂停到那个黑雾中的女人最后消失在西摩的嘴里,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番。
“老天,”喀戎喃喃说,“这令我明白了不少东西。”
“别光自己明白呀,你能不能也让我明白明白?”伊阿宋说,“拜托拜托。”
喀戎未及回答,门廊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打开,安娜贝丝和另一个红头发姑娘架着小笛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小笛的头无力地垂下,生死不知。
伊阿宋冲了过去,急问:“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了?”
安娜贝丝气喘吁吁地说:“赫拉的营区……图像……大事不好。”
红头发女孩儿抬起头,伊阿宋看见她的双眼红润润的。
“我想……”红头发女孩儿呜咽道,“她可能是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