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在混血营地受大家欢迎,就别带着任务失败的坏消息回来。
刚从海里走出来,我到来的消息就到处传开了。我们的海滩位于长岛北岸。由于施了魔法,大多数常人是看不见它的,除非是混血者或者神祇,或者是完全迷失了方向的送比萨饼的小伙子(这的确发生过——不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人们是不会出现在海滩上的。
那天下午,值班的守卫是赫尔墨斯营房的康纳·斯偷尔。他发现我的时候,兴奋得从树上掉了下来。接着,他吹响海螺号角,叫营地的人出来迎接我。
康纳脸上带着坏笑,这倒是符合他有点坏坏的幽默感。他人还不错,只是有他在的时候,你最好当心自己的钱包,而且在任何时候别让他碰到剃须膏,除非你想让自己的睡袋里涂满了那玩意儿。他一头棕色鬈发,个头比他哥哥特拉维斯稍矮,而这也是我分清他俩的唯一办法。他们跟我的宿敌卢克有着天壤之别,让人很难相信他们都是赫尔墨斯的儿子。
“波西!”他大声喊,“出什么事了?贝肯道夫呢?”
他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噢,不!可怜的希莲娜,神圣的宙斯啊,要是她知道……”
我们一起爬上沙丘。几百米开外,大家已经向我们蜂拥而至,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波西回来了,他们也许在想,他挽救了乏味的一天!也许他还带来了纪念品!
我在餐厅停下脚步,等候他们的到来。我可不那么着急跑过去告诉他们自己是个多大的失败者。
我望向山谷,希望找回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营地的样子。那仿佛是亿万年前的事了。
从餐厅基本可以看到营地的全貌。山谷周围环绕着小山。最高的山丘上,塔莉亚的松树高耸入云,金羊毛从枝条上垂下,魔幻般保护着营地不受敌人的侵犯。守护的巨龙珀琉斯硕大无比,从这里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巨龙盘绕在树干上,一边打鼾一边释放出烟雾信号。
右面是广阔的森林,左面的湖上波光粼粼,攀岩墙在流淌的岩浆下闪着金光。十二座建筑——每座属于一位神祇——围绕着公共区域形成一个马蹄形。南面更远处是草莓地,军械库,天蓝色的“大房子”有四层楼,屋顶上立着铜鹰风向标。
从某种意义上说,营地一点儿没变。单从这些房屋或田野上你看不到任何战争的痕迹,但它写在上山来的混血者、半羊人、那伊阿得仙女们的脸上。
今年来到营地的人数比之前的四个暑假都少。一些人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部分在战斗中牺牲,而另一部分——我们尽量避免提起他们——已经叛变到了敌人一边。
依然留在营地的人,都已是饱经战火,充满了疲倦。这些天来营地里很少有笑声,就连赫尔墨斯的小木屋也不再搞那么多恶作剧了。当生命已如儿戏时,你会发现很难再有心情去欣赏笑话。
喀戎最先跳了上来。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因为他从腰部以下是匹马。他的胡须比去年夏天时长得更茂密了。他身穿一件绿色T恤衫,上面写着“我的另一辆车是人马”,背上斜挎着一把弓箭。
“波西!”他说,“谢天谢地,可……”
安娜贝丝紧跟在他身后。我得说,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跳有如开始了的接力跑。并不是说她不在乎外表,近来我们参加了无数的战斗,她几乎无暇梳理一头金色的鬈发,也无法在意自己的衣着,几乎总是同一件橙色旧T恤衫和牛仔裤,偶尔也会换成铜盔甲。她的眼睛是暴风雨般的灰色。大多数时候,我们之间的交谈很快会演变成一场争吵,只要看见她就让我头发蒙。去年夏天,在卢克投靠克洛诺斯,一切变得糟糕之前,有那么几次我以为……哦,我们或许已经过了恨不得彼此掐死对方的阶段。
“出什么事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卢克……”
“船被炸上了天,”我说,“但他没有死,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希莲娜推开人群走过来。她既没梳头也没化妆,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贝肯道夫去哪儿了?”她问,环顾着四周,仿佛他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我无助地望着喀戎。
喀戎清了清嗓子:“希莲娜,我亲爱的,让我们到大房间去讨论这件事情……”
“不,”她喃喃道,“不,不。”
她哭了。其他人立在四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夏天里,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而这次是最糟糕的。没有了贝肯道夫,营地就如同没有了锚的大船。
来自阿瑞斯营房的克拉丽丝走上前抱住了希莲娜。她们之间有一种极为怪异的友情——战神的女儿和爱神的女儿——自从希莲娜去年夏天为克拉丽丝的初恋出谋划策之后,后者便决定成为前者的私人保镖。
克拉丽丝一身血红的盔甲,棕色头发裹在大手帕里。她高大结实犹如一位橄榄球运动员,脸上总带着愠怒之色,不过对希莲娜说话的时候她却显得很温柔。
“别这样,女孩儿,”她说,“我们到大房子去吧,我给你弄一杯热巧克力。”
大家转过身,三三两两地往大房子走去。现在再也没人为见到我而激动,更没有人愿意看到炸飞的邮轮。
只有安娜贝丝和喀戎留在后面。
安娜贝丝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很高兴你没死,海藻脑袋。”
“谢谢,”我说,“我也是。”
喀戎的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波西。快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好吗?”
我不愿再回忆这一切,可我还是原原本本地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包括关于泰坦的梦境。我略过了关于尼克的细节。他让我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他的打算,除非我下定决心。这个计划太可怕,我宁愿让它成为一个秘密。
喀戎低头凝视着山谷:“我们必须立即召集战时委员会,讨论内奸还有其他的事情。”
“波塞冬提到了另一个威胁,”我说,“比‘安德洛墨达公主’号还要大的威胁,也许这就是我梦中的泰坦提到的挑战。”
喀戎与安娜贝丝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他们了解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我不喜欢这样。
“我们也会讨论这个问题。”喀戎向我保证。
“还有件事情,”我深吸了一口气,“跟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他让我告诉你时机已到,我必须了解预言的全部细节。”
喀戎的肩膀垂了下去,可他并没有显得惊讶:“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好吧,安娜贝丝,我们就把真相告诉波西吧,一切的一切。我们到阁楼上去。”
大房子的阁楼,我总共来过三次,可没有哪一次是我愿意上来的。
一把梯子立在楼梯顶上。我不知道作为人马的喀戎怎么可能爬到那上面去,可他并没有往上爬。
“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他对安娜贝丝说,“请把它拿下来吧。”
安娜贝丝点点头:“来吧,波西。”
屋外的太阳正在落下,此时的阁楼比平时更让人觉得阴暗与怪异。英雄的战利品在这里堆得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盾牌,瓶子里泡着的各种怪兽的头颅,一块青铜面板上两个字迹模糊的方块写着:格斯,赫尔墨斯之子,一九八八年偷于克律萨俄耳的本田思域。
我顺手拿起一把弯弯曲曲的铜剑,它已经变成了字母M的形状。我依然能看见从前沾满剑身的魔力毒药在金属上留下的绿色斑痕。标牌显示的日期是去年夏天,上面写道:莰蓓的弯刀,在迷宫战役中损毁。
“你还记得投掷巨石的独眼巨人吗?”我问。
安娜贝丝勉强笑笑:“还有格洛弗带来的恐慌?”
我们俩的目光对视在一起。我想到了去年夏天另外一次,在圣海伦火山下,安娜贝丝以为我快死了,她吻了我。
她清了清嗓子,避开了我的目光:“预言。”
“是的,”我放下弯刀,“预言。”
我们走到窗边。一把三脚椅上坐着先知——一位干瘪的女性木乃伊,一身扎染衣装,一束束黑发紧贴在头骨上,毫无生气的双眼从如同皮革的脸上望出来。只要看她一眼就能让我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想在夏天离开营地,过去营员们需要到这儿来提出请求,但今年夏天,这个规定已经被废弃了。营员们时常离开营地参加各种战斗。为了阻止克洛诺斯,我们别无选择。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怪异的绿色雾霭——先知的灵魂——存在于木乃伊体内。她现在看来毫无生气,可只要她开口讲述预言的时候,她的身子便会移动。有时雾气会从她嘴里喷涌出来,变出奇怪的形状。有一次,她还离开过阁楼,如一具僵尸在树林里游荡了一阵子,传达信息。我不知道在讲述“伟大的预言”时她做了什么,我心中有一半希望她是在跳踢踏舞什么的。
可是,她却静静地坐在原地,仿佛死了一样——事实也即如此。
“我永远也搞不明白。”我低声说。
“什么?”安娜贝丝问。
“为什么她是个木乃伊。”
“波西,从前的她并不是木乃伊。千百年来,先知的灵魂一直寄托在一个美貌少女体内。灵魂代代相传。喀戎告诉我说,直到五十年前她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安娜贝丝指了指木乃伊,“这是最后一个。”
“发生什么事了?”
安娜贝丝刚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还是完成我们的工作,让我们赶紧离开这里的好。”
我紧张地看着先知干枯的脸庞:“现在怎么办?”
安娜贝丝走到木乃伊跟前,举起双手:“啊,先知,时间在手,我要询问‘伟大的预言’。”
我绷紧了身子,可木乃伊依然一动不动。安娜贝丝走上前,解开她的一条项链。我从未留意过她身上的首饰,还以为那不过是嬉皮士挂的彩色长念珠之类的东西。可是,当安娜贝丝转过身来,她手里举着的却是一个皮袋子,像是美洲印第安人的药草袋,吊在织有羽毛的绳子上。她打开袋子,掏出一卷羊皮纸,只有她小指头般大小。
“不会吧,”我说,“你是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的愚蠢预言,竟然一直都在她脖子上挂着呢?”
“以前还不是时候,”安娜贝丝说,“相信我,波西,我十岁的时候读过它,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做噩梦。”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可以看了吗?”
“到楼下的战时委员会去,”安娜贝丝说,“别在跟前……你知道的。”
我看了看先知无神的眼睛,决定还是不要再争辩什么。我和她一道下楼回到众人中间。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光临阁楼。
高级顾问们已经聚在了乒乓球台四周。别问我为什么,娱乐室已经变成了战时委员会的临时总部。我、安娜贝丝和喀戎走进屋子的时候,这里仿佛展开了一场争吵比赛。
克拉丽丝依然一身戎装,长矛斜挎在背上(我弄坏了她先前的一把,所以事实上这是她的第二把长矛。她给自己的长矛取名为“灭绝者”,但我们在背地里却都把它称为“残废者”)。她胳膊下夹着一顶野猪形状的头盔,腰带上还别了一把刀。
她正在对迈克尔·尤——阿波罗营房新上任的总顾问大叫大嚷。这场面看来有些滑稽,因为克拉丽丝比迈克尔高出有足足一英尺。自从李·弗莱彻在去年夏天的战斗中牺牲之后,迈克尔便接管了阿波罗营房。他身高只有一米多些,却盛气凌人。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雪貂,尖尖的鼻子,挤成一团的五官——这要不就是生气太多,要不就是盯着箭杆看得太久。
“那是我们的战利品!”他嚷嚷,要踮着脚尖才能尽力够到克拉丽丝的脸,“要是你有意见,问问我的箭筒好了!”
围在桌边的人一个个忍俊不禁——斯偷尔兄弟,来自狄奥尼索斯族的波吕丢刻斯,来自得墨忒耳族的凯蒂·加德纳。就连杰克·梅森——赫菲斯托斯族最近仓促委任的新顾问也忍不住露出浅浅的笑意。唯一对此视而不见的只有希莲娜。她坐在克拉丽丝身旁,呆呆地瞪着乒乓球网,发红的双眼有些浮肿,面前的一杯热巧克力连碰都没碰。让她还要面对这些,这对她很不公平。我真无法相信,在她刚刚失去贝肯道夫的悲痛中,克拉丽丝和迈克尔却还在一旁为某件愚蠢至极的战利品喋喋不休。
“够了!”我大喊一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克拉丽丝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让迈克尔别那么自私。”
“哦,太好了,这话居然会从你嘴里说出来!”迈克尔说。
“我到这里来,全都是冲着希莲娜!”克拉丽丝嚷嚷,“要不我早就回屋去了。”
“你们在吵什么啊?”我责问道。
波吕丢刻斯清清嗓子:“过去的三天里,克拉丽丝拒绝和我们任何人说话,直到,嗯,她的问题得到解决。”
“真是美妙的三天。”特拉维斯若有所思地说。
“究竟是什么问题?”我问。
克拉丽丝扭头看看喀戎:“这儿你说了算,对吧?我的营房能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喀戎迈开蹄子走了几步:“亲爱的,我都解释过了。迈克尔说得对,阿波罗营房得到它的理由最充分。再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当然了,”克拉丽丝愤愤不平地说,“跟阿瑞斯营房的要求比起来,任何事情都更重要。我们只是在需要出战的时候随叫随到,不得有任何怨言!”
“那没什么不好。”康纳低声咕哝。
克拉丽丝握紧了腰间的刀:“也许我该问问狄……”
“要知道,”喀戎打断了她的话,言语中透着些恼怒,“我们的领袖狄奥尼索斯正忙于战事,我们不能老拿这些琐事去烦他。”
“我明白了,”克拉丽丝说,“那么高级顾问们呢?你们是否有人同意我的意见?”
所有人脸上的笑意都没了。没人正视克拉丽丝的目光。
“好吧,”克拉丽丝对希莲娜说,“对不起,我不该在这时候争论这事儿,你刚刚失去了……不管怎么样,我很抱歉,只是对你,不对任何别的人。”
希莲娜似乎听而不闻。
克拉丽丝把刀往乒乓球台上一扔:“没有了阿瑞斯族,你们自己也能去战斗。在我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前,我们营房没人会动哪怕一根手指头了。你们自己送死去吧。”
顾问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克拉丽丝怒气冲冲地走了。
最后,迈克尔开口了:“谢天谢地,她总算走了。”
“你开玩笑吗?”凯蒂·加德纳说,“这是场灾难!”
“她不是当真的,”特拉维斯说,“对吧?”
喀戎叹了一口气:“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会慢慢冷静下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显然连他自己都不能信服。
我很想知道克拉丽丝究竟为了什么鬼事情闹得这般恼火,可我看见安娜贝丝用嘴在向我示意:待会儿再告诉你。
“现在,”喀戎接着说,“各位顾问,波西带来了一些消息,我认为你们都应该知晓。波西——‘伟大的预言’。”
安娜贝丝把羊皮纸递给我。我的手指在绳索上摸索着,羊皮纸感觉干枯而古旧。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摊开,以免把它撕坏。我向大家读道:
“古老狗类混血者……”
“嗯,波西?”安娜贝丝打断了我,“不是狗,是神。”
“噢,没错,”我说,阅读障碍症是混血者的特点之一,对此我有时候真的痛恨之至,越是紧张,我的诵读就变得越发糟糕,“古老神祇的混血者……终将年满十六周岁……”
看到接下来的几行,我迟疑了。我的指尖泛起一阵凉意,仿佛羊皮纸冰冷彻骨。
“目睹世界陷于无尽的昏睡,英雄的灵魂,将被邪恶的锋刃摧毁。”
突然,我感觉口袋里的激流剑更加沉重了。邪恶的锋刃?喀戎曾经对我讲过,激流剑给很多人带来过不幸。我会不会丧命在自己的剑下呢?世界又如何会陷入无尽的昏睡呢?除非那意味着死亡……
“波西,”喀戎催促道,“接着往下念。”
我感觉嘴里好像塞满了沙子,可我接着念完了最后的两行。
“一个选择将会……将会结束他的岁月。奥林匹斯追……追寻……”
“幸存,”安娜贝丝轻声说,“也就是被拯救。”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嘟囔,“奥林匹斯面临幸存或是毁灭。”
房间里鸦雀无声。康纳打破了沉寂:“上升是好的意思,不是吗?”
“不是上升,”希莲娜的声音显得毫无生气,不过她能开口说话倒是令我吃了一惊,“他说的是毁灭。”
“删除,”安娜贝丝说,“消灭,化为灰烬。”
“明白了,”我的心如铅坠般沉重,“谢谢。”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有担心,有同情,也有恐惧。
喀戎闭上双眼,仿佛是在默默祈祷。在马的身形之下,他的头几乎碰到了娱乐室的顶灯。“你现在明白了吧,波西,这就是我们一直不向你透露整个预言的原因。你肩上的担子已经太重……”
“对自己将要死去的结局毫不知情?”我说,“是啊,我明白了。”
喀戎忧伤地凝视着我。经过了三千年的岁月,他目睹过成百上千个英雄的牺牲。打心底里他不愿看到这些,可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他或许知道,安慰我的举动不过是徒劳。
“波西,”安娜贝丝说,“你知道,预言都有双重含义。从字面上看,并不是说你会死去。”
“当然了,”我说,“一个选择将会结束他的岁月。这可能有无数种解释,对吗?”
“也许我们能阻止这一切,”杰克·梅森说,“英雄的灵魂,将被邪恶的锋刃摧毁。也许我们可以找到邪恶的锋刃,并将它毁掉。我觉得有可能是克洛诺斯的镰刀,不是吗?”
我没有朝这方面去想过,然而邪恶的锋刃究竟是激流剑还是克洛诺斯的镰刀已无关紧要。不管怎样,我怀疑我们是否真能阻止预言的发生。锋刃将会毁灭我的灵魂。按常理,我自然不希望我的灵魂被毁灭。
“也许我们该让波西好好斟酌这些字句,”喀戎说,“他需要时间……”
“不,”我把预言重新卷起,塞进我的口袋,我感到愤怒,虽然我不清楚为谁而愤怒,“我需要的不是时间。如果我真将死去,我只能接受。我不能为此终日惴惴不安,对吗?”
安娜贝丝的双手颤抖了一下,她不愿正视我的目光。
“我们接着说吧,”我说,“我们还有别的麻烦,营地里有内奸。”
迈克尔眉头紧蹙:“内奸?”
我向大家讲述了“安德洛墨达公主”号上的经历——克洛诺斯对我们的到来如何了如指掌,他又如何向我们炫耀镰刀上的挂坠,那是他与营地里什么人联络的工具。
希莲娜又呜咽了,安娜贝丝抱住了她的肩膀。
“好吧,”康纳不安地说,“多年来我们一直怀疑内部有内奸,不是吗?不断有人为卢克传递信息,比如两年前金羊毛的确切位置。一定是跟他熟识的某个人。”
也许是下意识地,他看了安娜贝丝一眼。自然,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卢克。不过康纳的目光迅速挪开了。“哦,我是说,可能是任何人。”
“没错,”凯蒂·加德纳冲斯偷尔兄弟皱了皱眉,自从他们去年用复活节巧克力兔子装饰过得墨忒耳的青草屋顶后,她就一直不喜欢他俩,“比如卢克的同胞兄弟。”
特拉维斯和康纳与她争辩起来。
“够了!”希莲娜重重地拍在桌上,杯子里的热巧克力溅了出来,“贝肯道夫已经死了……你们还像小孩子似的争论不休!”她低下头,开始抽泣。
热巧克力顺着乒乓球台流淌下来。所有人都露出内疚的神色。
“她说得对,”波吕丢刻斯终于说,“互相指责什么用也没有。我们需要留意一条带镰刀标志的银项链。如果克洛诺斯有一条,内奸说不定也有同样的一条。”
迈克尔哼哼一声:“在作出下一步计划之前,我们必须找出内奸。炸掉‘安德洛墨达公主’号并不能永远阻止克洛诺斯。”
“的确不能,”喀戎说,“实际上他已经在开始下一轮进攻了。”
我皱皱眉头:“你是说波塞冬提到的‘更大的威胁’?”
他与安娜贝丝对视了一眼,仿佛是在说:时候到了。我想我提到过,我痛恨他们这样。
“波西,”喀戎说,“我们一直等你返回营地才打算告诉你。你需要和你的普通人朋友……有一个了断。”
安娜贝丝脸红了。我明白,她一定知道我和芮秋约会的事儿,为此我感到自责。接着我又为自己的自责感到愤怒。我有权在营地外有些朋友,对吧?就像是……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说。
喀戎从餐桌上拿起一盏青铜酒杯,往我们通常用来弄化玉米奶酪的热盘子里倒了些水。蒸汽升腾起来,在荧光灯下现出一道彩虹。喀戎从小袋子里掏出一枚德拉克马金币,向雾气中抛去,喃喃道:“啊,彩虹女神,将威胁呈现在我们面前吧。”
迷雾发出淡淡的微光。我看到一座燃烧的火山,那是我熟悉的景象——圣海伦火山。正看着,山的一侧忽然爆炸开了,火焰、灰尘还有岩浆喷涌而出。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在说:此次喷发的规模超过往年,地质学家警告称,喷发依然会继续。
我很清楚去年的那次喷发,那是由我造成的,但这次的喷发更猛烈。火山分裂开来,向中间坍塌,烟尘与岩浆中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身形,仿佛是从井盖里冒出来似的。我只希望迷雾能遮蔽凡人的视线,因为我所看到的一幕将会在全美引发恐慌与骚乱。
巨人比我从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大。就连我的眼睛都无法从灰尘与火焰中辨清他的形状,不过他依稀显露出人形,大得甚至可以将克莱斯勒大厦当做棒球棍。火山在可怕的隆隆声中摇晃,仿佛巨魔在狞笑。
“是他,”我说,“堤丰。”
我真希望喀戎能讲点激励人心的话,比方说:错了,那是我们的大个子朋友莱洛伊!他是来帮助我们的!然而这不过是我的一相情愿。他只是点点头。“巨魔中最可怕的一个,众神所面对的最大威胁。他终于还是被从火山下释放了出来。不过这幅图像是两天前的,而这才是今天刚发生的。”
喀戎摆了摆手,图像变了。我看见一团暴风云在中西部平原上翻滚。雷电交加,所到之处,龙卷风无所不摧——将房屋和房车卷到空中,汽车如火柴盒玩具一般被抛来抛去。
“百年罕见的大洪水,”播音员说,“反常的暴风雨横扫美国东部,并继续其破坏性活动,五个州已经被宣布为灾区。”镜头拉近到中西部一座城市。我没认出那是什么地方。我看到了暴风雨中的巨魔,那只是他身形的一小部分:烟雾缭绕的胳膊,带爪子的黑手有一个街区般大小。他愤怒的咆哮声在平原上回响,仿佛核武器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另一些较小的身形穿云而出,围绕在巨魔四周。我看见一缕缕光芒,巨魔正向其猛击。我瞥了一眼,似乎有一辆金色战车飞入了黑暗之中。某种巨型鸟类——巨大的猫头鹰在向巨魔发动猛攻。
“那些……是神吗?”我问。
“是的,波西,”喀戎说,“他们已和他激战了数日,希望延缓他进攻的步伐,然而堤丰依然在向前推进,朝着纽约,朝着奥林匹斯山。”
我终于明白了:“那他还有多久到达这里?”
“除非众神能阻止他,也许五天。奥林匹斯众神已几乎全军压上……除了你父亲。他有自己的战争。”
“那有谁在守卫奥林匹斯呢?”
康纳·斯偷尔摇摇头:“如果堤丰到了纽约,谁在守卫奥林匹斯都无关紧要了。”
我想起了克洛诺斯在船上的话:我很乐意欣赏你目光里的恐惧,让你知道我是如何摧毁奥林匹斯山的。
难道这就是他想告诉我的吗:堤丰的进攻?这的确够可怕,不过克洛诺斯总在愚弄我们,误导我们。对他来说,这样的手段太过明显。在我梦中,金色泰坦谈起了几个即将到来的挑战,而堤丰似乎只是其中的第一个。
“这是个骗局,”我说,“我们必须警告诸神,还有别的事情即将发生。”
喀戎面色阴沉地看着我:“还有比堤丰更糟糕的?我希望不要。”
“我们必须保卫奥林匹斯,”我说,“克洛诺斯正在策划别的进攻。”
“的确如此,”特拉维斯·斯偷尔提醒我,“可你已经炸沉了他的船。”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们希望能从我这里听到好消息,希望至少我能给他们一点点希望。
我望向安娜贝丝。看得出来,我们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如果“安德洛墨达公主”号只是个幌子呢?如果克洛诺斯故意让我们炸掉那艘船,旨在让我们放松警惕呢?
可我不能当着希莲娜的面提出这个疑问,她的男朋友在那次任务中牺牲了自己。
“也许你是对的。”我说,虽然这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想象着局面将会如何向更糟糕的地步发展。诸神在中西部同巨魔战斗,他们已几乎败在他手下。波塞冬正被奥西纳斯围困,眼看就要输掉战斗。克洛诺斯依然逍遥法外。奥林匹斯近乎于一座空城。营地的营员们孤立无援,而且我们中间还混有内奸。
哦,按照古老的预言,在年满十六岁的时候我便将死去,也就是在五天之后,堤丰攻进纽约的时候。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好吧,”喀戎说,“今晚对大家来说已经够沉重了。”
他挥挥手,雾气散尽,堤丰与诸神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还是保守的估计。”我喃喃道。
战时委员会到此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