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之后,我的木筏被冲上了混血营的海岸。我不知道怎么到的,反正不知不觉中,水体由淡水变成了海水。熟悉的长岛海岸出现在远方,两只友善的大白鲨浮出海面,在前面给我领航。
刚一踏上陆地,我就感觉到营地的气氛有些荒凉。此时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但射击场上却没有人影,教室和宿舍也都空空如也。接着,我看见从竞技场那边升起袅袅烟雾。现在生篝火未免太早了吧,我可不相信他们在吃烧烤。于是我急忙赶了过去。
还没到那里,就听见喀戎在大声宣布,仔细听来,顿时感觉啼笑皆非。
“认定他已死亡。”喀戎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祈祷者们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我已经请他劫后余生的朋友为他作最后的悼词。”
我走进竞技场,所有人都在朝前看,没有人注意到我。只见安娜贝丝拿起一件祭奠用的上面绣有“三叉戟”的绿色长衫放进火里。原来他们在焚烧我的寿衣呀。
安娜贝丝的眼睛哭得红肿,她神情黯然地对在场的人说:“他也许是我最勇敢的朋友了。他……”忽然她看见了我,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天哪,他就在那儿呀!”
人群转向,众人瞠目结舌。
“波西呀!”贝肯道夫高兴得咧嘴直乐。一群小孩子全都围了上来,亲热地和我打招呼。我听到阿瑞斯族那边传出几声咒骂,但克拉丽丝只是翻了翻白眼,显然不相信我居然能够死里逃生。喀戎踩着马蹄走过来,每个人都自觉地让出道路。
“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我还从未为一个营员的归来而如此高兴呢。但你必须老实交代……”
“你死到哪里去了?”安娜贝丝从人群中推搡着走过来。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还以为她准备狠狠揍我一拳呢。孰料她上来便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我的肋骨都差点儿被勒断了。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安娜贝丝激动过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把我推开。“我……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海藻脑袋!”
我说:“对不起,我迷路了。”
“迷路?”安娜贝丝喊道,“两个星期了呀,波西?你到底……”
“安娜贝丝,”喀戎插言道,“也许我们该私下里讨论这件事,好吗?其他同学,别凑热闹了,恢复正常上课!”
说完,没等我和安娜贝丝反抗,他便将我们两个像衔小猫一般轻轻衔起,头一扬,甩在自己的背上,放开四蹄朝大堂跑去。
我并没有把全部详情和盘托出。由于心中悲戚,所以关于卡里普索的事情我只字不提,只是解释我如何制造了圣海伦火山的大爆炸,然后被轰出了火山。我对他们说自己被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最后赫菲斯托斯找到了我,才用魔法木筏送我回到营地。
说完这些事情后,我的手心里捏了一把的汗。
“你失踪了两个星期。”安娜贝丝仍未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语调已经平稳了许多,“当我听到爆炸声的时候,我以为……”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可我找到了通过魔幻迷宫的方法。我和赫菲斯托斯已经谈过了。”
“方法是他告诉你的?”
“这个嘛,他说我已经知道方法,于是我就自己想出来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安娜贝丝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波西,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喀戎坐回到轮椅上,捋着胡子说:“这倒是有先例可循。忒修斯不也得到过阿里阿德涅的帮助吗?就因为有此先例,于是赫尔墨斯的女儿哈里特·塔布曼在修建自己的地铁系统时,也雇用了许多凡人呢。”
安娜贝丝说:“但这次是我的探秘行动,要由我说的算。”
喀戎不满地说:“亲爱的,谁也夺不走你的探秘行动。但你需要帮助啊!”
“这就是所谓的帮助?拜托!帮倒忙还差不多。这是懦弱的想法。这是……”
“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因为我们居然需要凡人的帮助。”我说,“但这么做没错。”
安娜贝丝恨恨地瞪着我:“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呢!”说完,如一阵旋风般冲出门去。
我心里十分不痛快,真想拿某个东西暴扁一顿出出气。“做她的最勇敢的朋友可真难啊。”
喀戎说:“她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小伙子,她在吃醋呀。”
“真是不可理喻。她不……不像……”
喀戎呵呵笑道:“别放在心上。别怪我没提醒你,安娜贝丝对朋友的占有欲可是很强的哟。你不在的这几天,都快把她急疯了。如今你平安归来,我想她是在怀疑你究竟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吧。”
我和喀戎对目而视,心里清楚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卡里普索的事情。对于一个训练英雄足足三千年的家伙,你很难对他有所隐瞒,什么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我们无意干涉你的决定。”喀戎说,“只要你回来就好。”
“这句话还是对安娜贝丝讲吧。”
喀戎笑道:“明天一早,我就让百眼巨人送你们去曼哈顿。你可以顺便探望母亲,波西。她……必定忧心如焚啊。”
我的心骤然停了一拍。在卡里普索的岛上,我从没想过母亲的感受。得知我的死讯后,她一定崩溃了。我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连老妈都忘了?
“喀戎,”我说,“有格洛弗和泰森的消息没有?我认为……”
“我不知道,孩子。”喀戎凝视着空荡荡的壁炉,“茱妮弗悲痛欲绝,她的枝叶都变黄了。偶蹄族元老会已经吊销了格洛弗的搜寻执照。假如他能活着回来,也肯定被逐出族群。”他叹了口气,“格洛弗和泰森都足智多谋,我们仍有希望啊。”
“我不该任由他们去的。”
“格洛弗有自己的使命,泰森跟他一起走也是出于义气。再说了,一旦格洛弗有生命危险,你不是也能感应到吗?”
“应该是吧,毕竟我们之间有心灵锁链。可是……”
“有些事我该告诉你,波西。”喀戎说,“呃,确切讲,是两件坏事。”
“真不错。”
“克里斯·罗德里格斯,我们的那位客人……”
我想起那天在地下室里,克里斯·罗德里格斯迷迷糊糊中说起魔幻迷宫,克拉丽丝一直努力想从他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他死了吗?”
“还没有。”喀戎忧心忡忡地说,“不过他的状况一直在恶化。他在医务室里静养,身体虚弱得连移动都不能。克拉丽丝一直在床边陪护着他,所以我不得不强行命令她回去正常上课。克里斯如今对什么都反应冷漠,一整天不吃不喝。对于这种丧失了生存意志的病人,我的药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心里一颤。尽管我和克拉丽丝之间有些芥蒂,但此时也不由得很同情她。从魔幻迷宫里经历过一遭回来,我非常明白为什么迈诺斯竟然能把克里斯给逼疯了。如果换作是我,孤零零的如没头苍蝇般在迷宫中瞎摸乱撞,只怕也无法幸免于难啊。
喀戎继续说道:“很遗憾地告诉你,另一个消息也不怎么令人振奋。昆图斯消失了。”
“消失了?怎么回事?”
“三天前的夜晚,茱妮弗亲眼看见他钻进魔幻迷宫。显然,你对他的看法或许是正确的。”
“他是卢克派来的卧底。”我把三G农场的事给喀戎讲了一遍——昆图斯就是从那里购买的蝎子,而吉里昂一直在为克洛诺斯的军队提供给养,“这不可能是巧合。”
喀戎重重地叹了口气。“家贼难防啊。我原本希望昆图斯能够证明自己靠得住。看来我识人有误呀。”
我问:“欧拉芮夫人怎么样?”
“那只地狱犬仍然留在剑击场,不让任何人接近。我现在无心把它关在笼子里……或处置它。”
“昆图斯不会丢下它不管的。”
“波西,如我所讲,看来我们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啊。走吧,去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出发。你和安娜贝丝还有许多事要做。”
临走时,我看见喀戎仍旧出神地看着壁炉,眼中流露着悲伤的目光。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次坐在这里,徒劳地等待着一去不返的英雄。
晚饭前,我到剑击场逛了一圈。只见欧拉芮夫人蜷成一团卧在场地的中央,嘴里咬着武士假人的头。
看见我到来,它疯狂地叫着朝我扑来。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妈呀!”,就被它扑倒在地,开始舔我的脸庞。作为波塞冬的儿子,身上湿淋淋的是家常便饭,我能够任意操纵水流,但这种能力对狗的口水显然不起作用,于是我便痛快地被洗了个口水澡。
“哇,姑娘!”我大叫,“我呼吸不过来啦。快让我起来!”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从身上推下去。我揉了揉它的耳朵,发现它身上的灰都结成硬壳了。
“你的主人去哪儿了?”我问它,“他怎么把你留在这里?”
欧拉芮夫人呜呜咽咽,似乎它也想知道原因。虽然我已经确信昆图斯不是好人,但我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丢下欧拉芮夫人不管。如果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昆图斯非常钟爱他的这只巨犬。
我一边寻思,一边用毛巾擦掉脸上的口水。忽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没有被它一口把头咬下来算你走运。”
我抬眼望去,看见克拉丽丝俏生生地站在剑击场的另一侧,手持宝剑和盾牌。她抱怨说:“我昨天就来练习了,结果差点儿被狗当成肉包子。”
“它很善解人意。”我说。
“你说话真逗。”
克拉丽丝朝我走来。欧拉芮夫人汪汪叫着,我急忙轻拍它的头,令它安静下来。
“真是一只不开窍的地狱犬。”克拉丽丝说,“它总是不让我在这里训练。”
我说:“我听说克里斯的事了。”
克拉丽丝绕着剑击场走了一圈。当她来到一个假人旁时,忽然拔剑砍掉了它的脑袋,然后用力戳进它的腹部。拔出剑后,她继续向前走。
“呃,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受到伤害的总是英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但魔兽却怎么也杀不干净。”
她捡起一根长矛,用力投掷出去。长矛嗖地从一个假人的眉间贯穿。
克拉丽丝竟然把克里斯称作英雄,好像他从没有投靠过泰坦巨人似的。这令我想起安娜贝丝谈起卢克时的情形。我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克里斯很勇敢,”我说,“希望他能好起来。”
克拉丽丝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她的下一个目标。欧拉芮夫人立刻叫了起来。
“帮我一个忙。”她对我说。
“请讲。”
“如果你找到代达洛斯,不要信任他。别向他求助,二话不说一剑刺死他。”
“克拉丽丝……”
“波西,哪种人会造出魔幻迷宫那种变态的地方?他很邪恶,非常邪恶。”
那一刻,我想起了她的那个同父异母的老哥哥,牧牛人欧律提翁。他的目光中充满沧桑,仿佛是经历了两千年沧桑、厌倦了生活的老人。她还剑入鞘。“训练结束。从今以后,唯有实战。”
那一夜我睡在自己的床铺上,而且自打从奥杰吉厄岛归来,噩梦第一次找上了我。
我身处一个国王的宫殿内,白色的殿堂中立有数根大理石石柱,殿上有一把木头王椅。坐在王椅上的是一个红色鬈发、头戴王冠的肥胖老头。在他的身侧站着三个姑娘,看模样应该是他的女儿。她们都是红色鬈发,穿着蓝色长袍。
殿门吱嘎打开,内侍唱名:“克里特国王迈诺斯晋见!”
我心里猛地一紧,却见那个坐在王椅上的老头笑着对女儿们说:“我等不及要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了。”
迈诺斯,那位尊贵的国王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高大的个头使得他在其他国王中间显得鹤立鸡群。“雪花”已经爬上了迈诺斯的虬髯胡子。和我在上次梦中见到的样子相比,他清瘦了许多。他的凉鞋上溅满了泥浆,看似有些狼狈,但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凌厉。
迈诺斯身体僵硬地朝王椅上的老头鞠了一躬,朗声道:“科卡洛斯国王,我想您应该已经解出了那个小谜题吧?”
科卡洛斯微笑道:“迈诺斯,就凭你向全世界发布悬赏公告,许诺你将给解出谜题的人一千金币,只怕这个谜语不能算‘小’吧。你的许诺当真吗?”
迈诺斯拍了拍巴掌,立刻有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气喘吁吁地抬过来一个箱子,放在科卡洛斯的脚边后打开箱盖。一摞摞的金条灿灿生辉,看样子值不少钱。
科卡洛斯高兴地吹了声口哨。“支付了这么一大笔钱,你的国家只怕要破产了,我的朋友。”
“此事不劳你操心。”
科卡洛斯耸了耸肩膀。“谜题的确很简单。单凭我的一个门客就能解得出。”
“父亲。”其中一个女儿不满地说。看外貌她应该是老大,在三姐妹中个子最高。
科卡洛斯没有理会她。他从衣内取出了一个鹦鹉螺的螺壳。一根银线像穿项链般从中穿过。
迈诺斯上前接过海螺,说:“你是说,解开谜题的是你的门客?他是如何不打破海螺而把线穿过去的?”
“他用了一只蚂蚁,难以相信吧?在蚂蚁的腿上系一根银线,然后于海螺的另一端涂上蜂蜜,蚂蚁受到了蜂蜜香气的引诱,就带着银线穿过了海螺。”
迈诺斯说:“这个人真是天才啊!”
“呃,的确。他担任我女儿的老师。三个女儿都十分爱戴他。”
迈诺斯的眼神变得阴冷。“换作是我,会小心对待他的。”
我真想警告迈诺斯(是红发国王科卡洛斯吧?):“别相信这个家伙!快把他扔到地牢里喂狮子去!”可是那个红发国王嘿嘿笑道:“别担心,迈诺斯。别看我女儿年纪小,心眼儿却很多呀。休说闲话,我的金子……”
“放心。”迈诺斯说,“但这笔金子应该属于解开谜题的人才对。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解开我的谜题,那就是代达洛斯。”
科卡洛斯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迈诺斯说:“他是个小偷,曾在我手下工作,最后却唆使我的女儿背叛我。他帮助一个逆贼在我的宫殿里愚弄我,事后却逃之夭夭。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他。”
“我对此一无所知呀。不过我许诺过要保护他。他是一个最能干……”
“我给你一个选择。”迈诺斯说,“要么拿走金子,把逃犯交给我,要么与我为敌。你不会想树立一个克里斯王国这样的敌人吧?”
科卡洛斯脸色苍白。我没想到他这么愚蠢,在自己的宫殿里被一个外来的国王吓倒。迈诺斯只带了两名侍从,只要科卡洛斯一声号令,就能将他就地拿下。可是他竟然被吓得直冒冷汗。
“父亲,”他的大女儿说,“你不能……”
“闭嘴,艾丽娅。”科卡洛斯拧着胡子,目光又落在那箱金条上,“迈诺斯,你这可就让我为难了。我已经对代达洛斯有过承诺,如今背弃诺言是要触犯诸神的。”
“诸神同样厌恶那些窝藏罪犯的人。”
科卡洛斯点点头。“有道理。我同意把人交给你。”
“父亲!”艾丽娅又抗议。接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声音转为柔和。“至……至少应该先款待一下客人吧。他大老远来的,应该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上一套新衣服,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请允许我亲自安排洗浴。”
她冲迈诺斯甜甜一笑,老国王顿时有些神魂颠倒。“呃,那好吧,洗个澡也耽误不了事。”他对科卡洛斯说,“那咱们就在晚餐时见喽。记得把罪犯也带来。”
“这边走,陛下。”艾丽娅说。三姐妹引领迈诺斯走出宫殿。
我随着他们走进一间铺满瓷砖的浴室内。热水从一个水龙头注入浴盆。艾丽娅和她的妹妹们将玫瑰花瓣以及类似于现代沐浴液的古希腊香精洒了进去,片刻之后,水面上已经是盖了一厚层的泡沫。三姐妹侧转过去,让迈诺斯脱下长袍跳入浴盆。
“爽啊。”迈诺斯高兴地说,“这个澡洗得舒服。亲爱的,谢谢你们。这次远行的路途的确长了些。”
“您追捕那个逃犯整整十年了,大人?”艾丽娅眨巴眨巴眼睛,问道,“您一定志在必得了吧。”
迈诺斯咧嘴笑道:“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他是个明智的人。”
“识实务者为俊杰嘛,大人!”艾丽娅说。我觉得她的恭维实在是太肉麻了,但迈诺斯居然安之若素。艾丽娅的妹妹将芳香油涂在国王的头上。
艾丽娅说:“大人,其实代达洛斯猜到您会到来。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个谜题是个陷阱,但就是忍不住解开它。”
迈诺斯皱紧眉头。“代达洛斯和你谈起过我?”
“是的,大人。”
“公主殿下,他不是好人。我自己的女儿就中了他的蛊惑。千万别听他那一套。”
艾丽娅说:“他是个天才。而且他认为女人和男人同样聪明。长这么大,我们还是头一回被看做有思想的人。或许,你的女儿和我们的感受相同吧。”
迈诺斯正要坐起来,艾丽娅的妹妹们忽然将他按回到水里。艾丽娅手持三个小圆球走上前。起初我以为那是三枚浴珠,却见她将小圆球扔进水里。三枚珠子突然吐出无数根铜丝,缠住迈诺斯的脚踝,将他的手腕牢牢缚在身侧,然后勒住了他的脖子。虽然我痛恨迈诺斯,却也有些不忍目睹他如此惨状。迈诺斯一边呼救一边拼命挣扎,但三姐妹的力气很大,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彻底制伏。铜丝依旧不停地一根根缠过来,如同一个蚕茧般紧紧裹住他的身体。
“你们想干什么?”迈诺斯厉声质问,“为什么这么做?”
艾丽娅微笑道:“代达洛斯对我们很好,陛下。而且,我不喜欢你威胁我的父亲。”
迈诺斯大叫:“告诉代达洛斯,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如果老天有眼,我做鬼也要抓住他!”
艾丽娅说:“勇气可嘉呀,陛下。但愿老天能在地狱里对你开开眼吧。”
铜丝终于裹上了迈诺斯的脸部,将他变成了一个铜制的木乃伊。
浴室门打开了。代达洛斯拎着一个背包走进来。
他的头发经过了精心修剪,胡子已变得花白。代达洛斯神情憔悴地上前在木乃伊的前额上点了一下,铜丝立刻松开,沉在盆底。奇怪的是,迈诺斯不见了,仿佛被彻底溶解了似的。
代达洛斯若有所思地说:“没有痛苦地死去算是便宜他了。谢谢你们,我的公主们。”
艾丽娅上前拥抱说:“老师,此地不宜久留。如果我们的父亲发现……”
“没错。”代达洛斯说,“只怕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噢,别为我们担心。父亲巴不得占有那个老头的金子呢,而且克里特王国远隔千山万水,但是父亲会因为迈诺斯的死而向你发难。你必须远走高飞,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住下。”
“安全的地方。”代达洛斯喃喃道,“我成年累月地东躲西藏,就是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啊。恐怕迈诺斯没有说大话,他到死也不会放过我的。一旦今天的事情被宣扬开来,太阳之下将没有我的安身之处。”
艾丽娅问:“那你打算去哪儿呀?”
代达洛斯说:“去一个我曾发誓永不进入的地方。如今看来,我的监狱将是唯一的避难之地了。”
艾丽娅说:“老师,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最好。”
“他说要在地狱里找您算账,那可怎么办呀?”艾丽娅的一个妹妹说,“人终归是要死的啊。”
代达洛斯说:“那倒未必。”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卷轴——我在上次的梦境里曾见过,在那个卷轴上有他的侄子的笔迹。
他拍了拍艾丽娅的肩膀,然后和三个姐妹告别祝福。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浴盆底的铜丝上。“有胆量就来找我吧,鬼王。”
说完,他转身在墙上的一块瓷砖上按了一下。一个闪亮的标记出现了——希腊字母Δ,墙体向两侧滑开。公主们吃了一惊。
艾丽娅说:“您一直忙个不停,还从没有给我们讲过秘密通道的事呢。”
“是为魔幻迷宫忙个不停。”代达洛斯纠正说,“别跟着我,亲爱的,如果你们不想发疯的话。”
梦境发生了转移。我来到地底下的一个石室内,看见卢克和另外一个混血武士打着手电筒,在研究一张地图。
卢克骂道:“怎么还有拐弯,这不该是最后一个了吗?”他抓起地图团了团,扔在地上。
“先生!”他的伙伴不满地说。
“在这里地图没用。”卢克说,“别担心,我会找到出路的。”
“先生,据说人越多……”
“越有可能迷路吗?这句话没错。不然我为什么要派人单独探察呢?不过别担心。只要拿到线绳,我们就能带领先头部队通过迷宫。”
“但怎样才能拿到线绳呢?”
卢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指。“呃,昆图斯会来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到达剑击场,那里位于迷宫的一个枢纽。要想去别的地方必须先通过那儿,所以我们才会和剑击场的管事人达成协议。我们只需要保住性命,直到……”
“长官!”另一个身着希腊盔甲的人手持火把跑进来,“蛇女发现了一个混血!”
卢克脸色阴沉地问:“一个人?在迷宫里游荡?”
“是的,长官!请您快点过去。他们已经把他堵在隔壁的石室内了。”
“他是谁?”
“没人认得,长官。”
卢克点点头。“这是克洛诺斯大人在保佑。这个混血者或许对我们有用。走,瞧瞧去!”
他们跑出石室。我随即醒了过来。“一个混血者,独自在迷宫中游荡。”我心里充满了无数的疑问,再也无法入眠。
第二天,我给欧拉芮夫人准备了足够的口粮,又不顾贝肯道夫的推托,叮嘱他对欧拉芮夫人多加留意。诸事安排妥当后,我才步行上山,同安娜贝丝和百眼巨人在公路上会面。
坐在货车内,安娜贝丝的话不多。至于百眼巨人嘛,他从不讲话,据说他连舌头上都长眼睛了,为了避免尴尬,于是不轻易张嘴。
安娜贝丝的脸色很憔悴,似乎她昨晚睡得比我更差。
“做噩梦了?”后来我问。
她摇了摇头说:“欧律提翁给我发来了一条彩虹信息。”
“欧律提翁!尼克出什么事了?”
“他昨晚离开农场,回迷宫里去了。”
“什么?欧律提翁没有拦阻他吗?”
“尼克在他醒来之前就走了。奥特休斯循着他的气味一直追到牛守卫那里。欧律提翁说最近几个晚上他经常听到尼克自言自语,此时回想起来,想必是尼克在同迈诺斯讲话。”
“他现在很危险。”我说。
“别开玩笑。虽说迈诺斯是地狱判官,但他的实力有限。我不知道他对尼克抱有何种目的,但……”
“我说的不是迈诺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同这件事相印证……”于是我把卢克提到了昆图斯,后来又在迷宫里发现混血的事告诉了安娜贝丝。
她听了之后也觉得事态非常不妙。“这太糟了。”
“我们该怎么办?”
安娜贝丝扬起眉毛。“这个嘛,想必你已经有主意喽,对吗?”
星期六的城市交通尤其繁忙。我们大约在中午时分到达老妈的公寓。当她开门看见是我时,立刻给我一个大力的拥抱,那种感觉就像被地狱犬扑过来一样。
“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嘛。”老妈嘴上这么说,但语气中明明流露出一种刚把塌下来的天从肩头卸掉的感觉——相信我,我曾身临其境,知道那种轻松的感觉。
她招呼我们在餐桌边坐下,端上她最拿手的蓝色巧克力饼干。我把这次探秘任务的经过简要叙述了一遍,当然啦,最吓人的部分自然被我略过不提。不过由于惊险情节太多,整个故事便显得藏头露尾,令妈妈更加担心了。
当我提到吉里昂和马厩的事时,妈妈听了做出一副恨不能掐死我的样子。“我求爷爷告奶奶都难得要你清理一回房间。你倒好,跑去帮一个魔兽的马厩清除了上百吨的马粪。”
安娜贝丝大笑。好长时间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感觉真好。
听我叙述完故事,妈妈说:“这么说来,是你摧毁了阿尔卡特拉斯岛,引发圣海伦火山大爆炸,导致五十万人迁移。不过还好,至少你还安安全全的。”老妈看问题总能看到好的一面。
我附和道:“没错,还是老妈总结得好啊。”
“保罗在这儿就好啦。”妈妈沉吟说,“他想和你谈谈。”
“呃,是关于学校的事吧。”
近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几乎把古德中学的那一茬儿给忘了——当我从熊熊燃烧的乐厅逃走时,保罗恰好看见我狼狈地从窗户跳出来。
“你对他怎么讲的?”我问。
妈妈摇摇头道:“还能怎么说?他知道你与众不同,不过他很聪明,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不过学校在一直对他施加压力,而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毕竟,你是他介绍入学的嘛。他需要拿出可信的理由,才能把你和校园大火的事撇清。然而当时你跑得无影无踪,给人一种畏罪潜逃的感觉。”
安娜贝丝同情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对此事感同身受。凡人世界对于混血来说可不好混啊。
我承诺道:“等我们完成探秘任务,我一定和保罗谈谈。只要你答应,我甚至能把真相和盘托出。”
妈妈按住我的肩膀,问:“你说真的?”
“呃,当然啦。不过,他会以为我们是疯子。”
“他已经这么认为。”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谢你,波西。我会告诉他你……”她皱了皱眉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现在你又想搞什么鬼名堂?”
安娜贝丝把手中的饼干掰开,说:“波西已经胸有成竹啦。”
我无可奈何地把计划对老妈讲了。
她缓缓点头说:“听起来很危险啊。不过这个计划也许能成。”
我问:“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能力呀?你也能看透幻影迷雾吗?”
妈妈叹了口气。“现在不行喽。我年轻那会儿,这种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是的,我曾看到过许多可怖的东西。这也是你父亲看上我的原因之一。你们一定要保重自己啊!”
安娜贝丝说:“我们尽量,杰克逊夫人。不过,您的儿子太不安分,要保证他的安全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她抱着双臂瞅向窗外。我拿起餐巾,强压下和她争吵的冲动。
妈妈皱了皱眉头,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吵架了?”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
妈妈说:“我明白了。”对此我深表怀疑。她嘴上说明白了,我敢肯定她根本不知道我和安娜贝丝之间的真实状况。“咳,记住,”她说,“格洛弗和泰森还指望你们两个呢。”
“我知道。”安娜贝丝和我异口同声地说,这令我更加尴尬。
妈妈微笑说:“波西,你该去客厅里打电话了。祝你好运。”
尽管我对要做的事情感到紧张,但走出厨房后,仍然长吁了口气。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虽然我早就把手上的那个号码洗掉了,不过无所谓,因为我早已将它牢牢记在了心里。
我们约好在时代广场见面。当我们在纽约马奎斯万豪酒店前找到芮秋·伊丽莎白·戴尔的时候,她全身涂成了金色。
她的脸、头发、衣服,每一寸都不放过,就像被点石成金的迈达斯国王点了一下似的。和她站在一起的另外五个小孩也都涂成了金属色,黄铜、青铜还有白银。他们都固定成某个姿势。熙熙攘攘的游客们或匆匆而过,或驻足观看。有些游客还把钱币放在地上铺开的帆布上。
只见芮秋的脚边写着“儿童城市艺术,谢谢捐款”几个大字。
安娜贝丝和我站在一旁瞅了大约五分钟,芮秋目不斜视,连眼睛也不带眨的,根本没有发觉我们的到来。对于患有多动症的我来说,要做到她这个样子简直比登天还难。浑身金色的芮秋显得十分怪异,有点像某个著名女演员的雕像。幸好她的眼睛还是原本的绿色。
安娜贝丝建议道:“不如我们把她推倒吧。”
我觉得这个主意有点坏,不过芮秋听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又过了几分钟,一个浑身银色、坐在酒店出租车站的椅子上歇息的小孩儿走了过来,站在芮秋旁边摆了一个正在作公开演讲的姿势。芮秋终于能活动了。
“嗨,波西。”她咧嘴笑道,“来得正巧!走,喝咖啡去。”
我们走到西大街43号,一个叫“爪哇麋鹿”的咖啡馆。芮秋点了一杯意大利超浓咖啡,格洛弗也喜欢这个口味。安娜贝丝和我则要了两杯鲜榨果汁。三个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旁边就是一只麋鹿标本。尽管芮秋金光闪闪,但馆内的顾客们瞧了一眼之后就移开了目光。
“这位想必就是安娜贝尔了,对吗?”她说。
“是安娜贝丝,”安娜贝丝纠正说,“你是不是经常涂成金色呀?”
芮秋说:“偶尔啦。我们正在为小学儿童的艺术课程搞募捐活动。你们知道吗?他们在学校里根本学不到真正的艺术。我们每个月开展一次这个活动,碰上好的周末能募集到五百多美元呢。不过我猜你们的来意并不在此吧。你也是混血吗?”
“嘘!”安娜贝丝朝周围张望了一番,“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呀?”
“好吧。”芮秋站起来,当真大声说道,“嗨,大家听着!这两位不是人!他们是希腊半神!”
馆内一如既往,甚至没有人看过来。芮秋耸了耸肩膀,坐下说:“他们看起来并不在意呀。”
安娜贝丝说:“这一点也不好玩。不许拿这件事开玩笑,凡人女孩。”
我连忙制止。“你们两个别吵了,大家都平静下来。”
“我很平静。”芮秋说,“每次我遇见你,都被魔兽袭击。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说:“听着,关于音乐室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他们没有难为你。”
“才没有呢。他们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给他们来了个装聋作哑。”
“哟,那可不容易呀!”安娜贝丝讥讽道。
“好啦,住口!”我急忙插言,“芮秋,我们有件事找你帮忙。”
芮秋眯缝起眼睛瞅向安娜贝丝。“你们需要我的帮助?”
安娜贝丝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果汁,阴沉着脸说:“是的。也不一定。”
我把魔幻迷宫以及急于找到代达洛斯的事告诉了芮秋。
听完之后,她说:“所以你们想让我当你们的向导,穿越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说:“你和阿里阿德涅一样,能看破幻影。我敢打赌你能看出正确的路。魔幻迷宫想糊弄你可没那么容易。”
“要是你错了呢?”
“我们就会迷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很危险,十分危险。”
“有生命危险吗?”
“有的。”
“你曾说过魔兽根本不把凡人放在心上。你们的剑……”
“是啊,”我说,“精铜制作的武器不能对凡人造成伤害。大多数魔兽会对你视若无睹。可是卢克……他才不管什么凡人不凡人呢。无论凡人、混血还是魔兽,只要有用他都会利用。而且,他会杀死任何碍事的人。”
“好家伙。”芮秋说。
安娜贝丝辩解说:“都是泰坦巨人把他带坏了。他也是因为受骗上当才会如此。”
芮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然后说:“好吧,算我一个。”
我大感意外,没想到她答应得居然这么痛快。“你想好了?”
“嗨,这个暑假我过得真无聊,你们的邀请恰逢其时呀。需要我找什么东西?”
安娜贝丝说:“我们先得找到魔幻迷宫的入口。混血营里有一个,但你不能去那里。混血营禁止凡人进入。”
她特意加重了“凡人”两个字的语气,隐隐含有警告的味道。不过芮秋只是点点头,说:“好吧。迷宫的入口是什么样子?”
安娜贝丝说:“什么样子都有可能:一段墙,一块大石头,一扇门,一个下水道入口。不过入口处都有代达洛斯的标记,一个闪着蓝光的希腊字母‘Δ’。”
“是这个吗?”芮秋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符号。
安娜贝丝说:“就是这个。你认识希腊文字?”
芮秋说:“不认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塑料梳子,梳去头发上的金粉,“我先把妆卸了吧。你们跟我去马奎斯万豪酒店走一趟。”
“为什么?”安娜贝丝问。
“因为酒店的地下室里有一个这种入口,我们的服装恰好放在那儿。那里就有一个代达洛斯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