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比大清早就得乘着出租车赶长途更令人扫兴了,更何况车里还坐着一个怒容满面的女孩儿。难熬啊!
我几次逗安娜贝丝说话,但她根本不答理我,看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我揍了她家的长辈似的。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我好歹知道了她在魔兽聚居的旧金山市住了一个春天;圣诞节后,她曾两次回到营地,至于原因嘛,她却不肯说(这令我感到有些窝火,因为我都不知道她竟然在纽约);还有,她对尼克·德·安吉洛的下落也不清楚。
我问:“卢克有什么消息吗?”
她摇了摇头。我就知道这个话题能触动她。安娜贝丝曾经很崇拜卢克,他是赫尔墨斯族的前任辅导员,后来背叛营地加入到泰坦巨人克洛诺斯那一边。尽管安娜贝丝嘴上不承认,但我知道她对卢克仍旧余情未了。去年冬天在塔梅尔佩斯山的一场大战中,卢克从数十米高的悬崖上落下,居然侥幸逃生。据我目前所知,他现在正乘着他那艘装满魔兽的轮船周游世界呢。克洛诺斯也在他的船上休养生息,一点点地恢复肉体,等待机会卷土重来。借用神之子的行话,我们管这个叫“麻烦”。
安娜贝丝说:“塔梅尔佩斯山上仍然魔兽横行,我不敢太过靠近。不过我觉得卢克不在山上。如果他在上面,我会有感觉的。”
我听了心里一阵不舒服,问:“格洛弗怎么样?”
她说:“格洛弗在营地。我们今天就能见到他。”
“他在寻找潘神的事情上有什么进展没有?”
安娜贝丝用手指轻抚着陶珠项链。每次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都表明她有所担心。
但她没有多解释,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前往布鲁克林的路上,我用安娜贝丝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一般情况下,混血尽量避免使用手机,因为无线电信号会把我们的声音向周围散发出去,这就好比向魔兽们发出了邀请函:“我在这里!快来吃我吧!”不过这个电话的确很重要。我在家里的语音电话上留了一条信息,把我在古德中学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通;然后告诉她无须担心,我打算在营地住一阵子,等事态冷却后再说。我还请她向保罗·布劳菲斯转达我的歉意。
打完电话,我和安娜贝丝都沉默良久。我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拐进一条乡间小路,经过许多苹果园、酿酒厂和农庄。
我看着芮秋写在我手上的电话号码,心里涌起一股给她打电话的冲动。或许她能帮我想明白艾婆萨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火烧营地,囚禁我的朋友们。还有,凯莉怎么会炸成了一团火焰呢?
对于魔兽来说,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最终——也许几个星期,几个月或者几年之后——凯莉会在地狱中从一团恶心兮兮的混沌形态重新恢复原形。但这一个过程漫长而艰难,因此魔兽们临被消灭前总要反抗一番。问题是:凯莉真的被消灭了吗?
出租车载着我们穿行在北岸的树林里,直到一排低矮的山脉出现在视线内。安娜贝丝让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
司机皱起眉头,说:“这附近荒无人烟的,小姐。你真想在这里下车吗?”
“是的,谢谢您。”安娜贝丝递给他一叠钞票。司机接了钱,自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安娜贝丝和我徒步走到山顶。只见那条年轻的守卫龙正盘在大松树上打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守卫龙抬起深铜色的头,任由安娜贝丝在他的下巴上轻轻抚摸,鼻孔像茶壶一样向外咝咝地喷着热气,两只斗鸡眼充满了愉悦的光芒。
“你好,珀琉斯。”安娜贝丝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吧?”
上次我见到这条龙的时候,他只有六尺长,如今却长了足有一倍,身子也和旁边的大松树一般粗。在他头顶上方的枝头上悬挂着金羊毛,营地的防护魔法就是由金羊毛来推动的。从守卫龙安逸的样子来看,目前营地运转良好。
低头俯瞰,混血营洋溢着平和的气息——绿草茵茵,树木繁茂,白色的希腊式建筑焕然一新。那座被我们称为“大堂”的四层农舍巍然矗立在草莓田的中央。北边的长岛湾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不过,这里仍然有些不大对头。空气里隐含着一丝紧张的意味,仿佛整座大山都在屏住呼吸,给人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我们走进山谷,发现暑期训练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大部分的营员早在上个星期便已到达,相比起来,我倒是一个落后分子了。半羊人们在草莓田里演奏乐曲,用丛林魔法使植物加速生长。营员们正在上骑术课,骑着天马在树林上空折冲往返。浓烟从匠炉中滚滚而出,只听叮叮咣咣的一片打铁声,那是艺术品与工具之族的孩子们在为自己打造兵器。雅典娜族和得墨忒耳族的营员们则绕着跑道进行战车比赛。独木舟湖里,一些孩子乘着一艘古希腊式战船,正在和一条橘红色的巨型海蟒奋勇搏斗。营地内,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安娜贝丝说:“我要找克拉丽丝谈谈。”
我惊诧地看着她,就好像听见她刚才在说“我要吃一只臭烘烘的大靴子”。我瞪着眼睛问:“你找她干什么?”
阿瑞斯族的克拉丽丝是我的死对头。她卑鄙无耻、忘恩负义、欺负弱小。时不时地,她会找上门来修理我一顿,就差把我打成肉酱了。除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些外,克拉丽丝为人还算不错。
安娜贝丝说:“我们一直在合计一些事情。晚些我再去找你。”
“你们在合计什么?”
安娜贝丝瞅向树林,说:“我去跟喀戎说一声,就说你回来了。他想在听证会开始前和你谈谈。”
“什么听证会?”
抬眼一看,安娜贝丝已经朝射击场小跑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
我抱怨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走在营地里,遇到相识的朋友我便打个招呼。大堂的车道上,赫尔墨斯族的斯偷尔兄弟(康纳和特拉维斯)正趴在一辆越野车上,手持两根电线对碰,想要通过短路的方式启动车辆。阿芙洛狄忒族的首席辅导员骑着一匹天马从上方经过,挥手向我致意。我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格洛弗的影子。于是,我信步走到了剑击场。平时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经常来这里找个对手比比剑,舒缓一下情绪。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从我的强项中获取一些心理安慰吧。
刚迈进圆形广场,我的心脏忽然间几乎停跳了。广场中央,一条体型巨大的地狱犬正背对着我趴在地上。
我发誓,这是我见过的地狱犬中个头最大的一个。在我十二岁时,差点被一条犀牛般大小的地狱犬杀死。可是眼前的这一条竟然比坦克的体积还要大。这么大个头的地狱犬,居然能躲过营地的魔法防护,想到这里便令人产生阵阵寒意。而且,这头地狱犬神态安闲,就像是卧在自个儿家里一样,一边对着一个假人的脑袋撕咬,一边嘴里还发出惬意的呜呜声。尽管它没有注意到我,但我知道自己稍有动作,它便会立刻惊觉。现在找人帮忙是不可能了。于是,我缓缓拿出激流笔,拔开笔帽。
“杀!”我暴喝一声,冲过去举剑朝地狱犬的后背劈过去。
当的一声巨响。横空里忽然伸过来一柄剑,挡住了我的杀招。
那只地狱犬立刻竖起耳朵。“汪!”
我纵身后退,想都没有多想,反手挥剑,直接朝阻挡我的那名剑手削了过去。挥出剑后,才注意到那名剑手一头灰发,穿着希腊式战甲。他轻松地挡开我的攻击。
“误会!快住手!”他连声叫道。
“汪!”地狱犬的叫声之大,连广场都为之微微颤抖。
我说:“这是只地狱犬,错不了!”
那剑手急忙说:“它是欧拉芮夫人,不伤人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只地狱犬又叫了一声。我听出它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而是兴奋。它用鼻子将那个被咬得稀巴烂的假人推给我面前的剑手。
剑手夸赞道:“好姑娘。”伸出没有持剑的那只手一把抓住假人的后领,甩到了露天看台上,对地狱犬说:“抓回来!抓回来!”
“欧拉芮夫人”立刻扑了过去,狠命地咬假人的头盔。
剑手干笑了几声。
我抽空仔细打量了这个剑手一番。他大约五十岁左右,健壮的身材,灰白色的短发,修剪整齐的胡须,显得颇为精神。他穿着黑色的登山裤,橘红色的营地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精铜护胸甲。在他的脖颈下有一块青斑,可能是胎记,或者是刺青。还没等我进一步看清楚,他拉了一下战甲系带,就把青斑遮住了。
“欧拉芮夫人是我的宠物。”他解释说,“我总不能让你把剑插在它的背上吧,是吗?它可能会受到惊吓的。”
“你是谁?”
“我把剑挪开,但你保证不趁机杀我,行吗?”
“好吧。”
他把剑插回剑鞘,伸出一只手,说:“我叫昆图斯。”
我握了握他的手,感觉像握到了一块粗砂纸。
我说:“我叫波西·杰克逊。很抱歉,刚才差点伤到你的……你是怎么,呃……”
“弄一只地狱犬当宠物的,对吗?说来话长,为了得到它,我在鬼门关转了好几趟,其间还废了一些假人。哦,对了,我是营地新任的剑术教员。狄先生不在,我就过来给喀戎帮把手。”
“噢。”我看见欧拉芮夫人将假人的盾牌连带着胳膊撕扯下来,像玩飞盘一般噙在嘴里甩来甩去。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等一等。你说狄先生不在?”
“是啊,哦……最近出了许多事,就连狄奥尼索斯都忙得脱不开身。他外出拜访几位老朋友,确保他们不会投靠敌人那一边。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狄奥尼索斯不在营地是我一天当中得到的最好的消息。因为他酒后戏弄山林仙子,被宙斯神罚下凡间,担任混血营的营长。为此他耿耿于怀,于是就拿我们这些营员泄愤。没有他的混血营,这个夏天应该会好过许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狄奥尼索斯真的拍屁股走人,为了应对泰坦巨人的危险而四处招兵买马,这说明现在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了。
咚的一声响从我的左方传来。六个野餐桌大小的木箱子堆放在那里,此时正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欧拉芮夫人警觉地抬起头,然后跳了过去。
“哇噢,姑娘!”昆图斯说,“别碰那些箱子。”说着,他抓起铜盾充当飞盘,引逗芮欧拉夫人回来。
我看过去,见木箱子的侧面标着几个大字。因为阅读障碍症,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认出来那几个字是:
三G农场易碎品
此端向上
沿着箱子的底线印有一行小字:小心打开。三G农场对于货物的毁损或人身伤亡概不负责。
我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昆图斯说:“专门为明天晚上的训练准备的一些小玩意儿。你会喜欢的。”
我说:“呃,好吧。”但我不明白箱子上为什么要标注“人身伤亡”的字样。
昆图斯将铜盾远远扔出去,欧拉芮夫人懒洋洋地过去追赶。
昆图斯说:“你们年轻人需要更多磨炼。我小时候,混血营可不像现在这么稀松。”
“你……你是混血者?”我吃了一惊,因为我还从没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混血者。
昆图斯笑了笑,说:“不是所有的混血者都会出现在可怕的预言里。因此有些还是能活到成年的。”
“你知道关于我的预言吗?”
“多少听说过一些。”
我正想问那个“一些”是什么的时候,喀戎踩着蹄声来到了剑击场。“波西,你在这儿啊!”
想必是听到我到达的消息后他便急匆匆地从射击场赶过来,所以弓和箭袋还背在身上。因为夏天天热,他特意把卷毛剪短了,四条腿上沾满了泥土和杂草。
“我想你已经认识了我们的新教员。”喀戎刻意使用轻松的语调,但他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昆图斯,我能和波西单独谈谈吗?”
“您请便,喀戎老师。”
“你不用称呼我‘老师’。”虽然喀戎嘴上这么说,仍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跟我来,波西。我有话对你说。”
我向昆图斯道了个别,又瞅了一眼欧拉芮夫人,见它正在撕咬假人的腿。
走远后,我小声对喀戎说:“昆图斯看上去有点儿……”
“神秘?”喀戎接口说,“看不透?”
“是啊。”
喀戎点点头,说:“他是混血者中的佼佼者,优秀的剑手。我只希望你能明白……”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止住了口:“先说重要的吧,波西。安娜贝丝告诉我说你遇到了艾婆萨。”
“没错。”我把发生在古德中学的那场大战说了一遍,以及凯莉如何爆炸成了一团火焰。
喀戎沉吟说:“通常实力强大的魔兽都有这个本领。凯莉没有死,波西。她逃走了。哼,就连女魔怪们都动起来了,这可不是好事情。”
我问:“她们在那儿干什么?就为等我吗?”
“有这个可能。”喀戎皱了皱眉,“庆幸的是你没有被杀死。她们的魅惑力……但凡遇到她们的男性混血者,几乎都会被迷惑住心智,最后成为她们腹中的美餐。”
我承认说:“要不是芮秋,我也难逃这一劫。”
喀戎点点头:“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凡人救了你。不管怎样,我们欠她一份人情。至于艾婆萨说的关于营地遇袭的事情,我们必须进一步商议。现在我们先去树林里,格洛弗在那儿等着你呢。”
“在哪儿等我?”
喀戎脸色阴沉地说:“在他的听证会上。偶蹄族元老会会议正在举行,这次会议的结果将决定格洛弗的命运。”
喀戎因为要赶时间,所以让我骑在他的背上。经过宿舍的时候,我朝餐厅瞥了一眼——餐厅采用古希腊式的露天风格,建立在一处小山上,可俯瞰大海。去年夏天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再看见它。重回故地,不由得勾起心底里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山林仙子躲在树后看着我们经过。林中的阴影处隐隐可见一些庞大的躯体,那都是专门为营员们进行实战演练而关押的魔兽。
经过两个夏季的夺旗比赛后,我以为对这一带的树林已经了如指掌了,但喀戎带我走的这一条路却陌生得很。穿过一条柳树林荫道,经过一处小瀑布,最后来到一片鲜花遍地的林间空地。
一群半羊人在草丛间席地而坐,围成圆圈。格洛弗坐在中间,对面是三个玫瑰花编织而成的王座,上面分别坐着三个年老体胖的半羊人。看样子,他们应该就是偶蹄族元老会了。
格洛弗似乎正在向他们叙述什么事,两只手不安地揉搓着衣角。或许是半羊人的年龄比人类长得慢的缘故,格洛弗的样子看上去和我去年冬天见到他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他的脸上也开始长出了粉刺,头上的小角略微长了一点,刚好冒出鬈发。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个子已经比他高了。
安娜贝丝站在圈外,旁边是克拉丽丝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儿。喀戎驮着我走过去。
克拉丽丝的棕色头发向后梳起,用一块迷彩手帕裹住。或许是经常锻炼的缘故,她的肤色变深了一些。
看见我到来,她瞪了我一眼,嘀咕说:“小无赖。”我心里顿时一宽,知道她现在心情不错。因为平时她都是用拳头来向我打招呼的。
安娜贝丝挽着的那个女孩儿好像在哭泣。她娇小的身材外穿了一件长裙,黄褐色的头发梳成小绺,模样精灵般美丽。
那女孩儿用手帕抹着眼角,抽泣说:“格洛弗这次完了。”
“别乱讲。”安娜贝丝轻拍她的肩头,“他会没事的,茱妮弗。”
安娜贝丝看着我,用口形对我说:“格洛弗的女朋友。”
我看懂了她想说的话,却觉得有些荒唐。格洛弗有女朋友了?我仔细看了茱妮弗几眼,发现她的耳朵尖尖,眼睛并没有因为哭泣而发红,而是浅绿色的。原来她是一位树精灵。
“格洛弗!”左边的一位元老打断格洛弗的阐述,呵斥说,“你真的以为我们会相信这些鬼话!”
格洛弗结结巴巴地说:“可……可这都真的呀,赛勒讷斯。”
那个叫赛勒讷斯的元老转头对另外两个同伴低声交谈起来。喀戎慢跑到前面,和三位元老站在一起。我这才想起喀戎是元老会的荣誉会员。坦白地说,那三个老半羊人的模样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看见他们,我立刻联想起儿童爱畜动物园里的山羊——肥大的肚子,昏昏欲睡的神情,昏花的眼睛只看得见身边的同类。我不明白格洛弗为什么会紧张。
赛勒讷斯拽了拽肚皮上的黄色球衣,正襟危坐后,开口说:“格洛弗,六个月以来——六个月了——一直不断地有流言传出,说你听到了潘神讲话。”
“这不是流言,是真的!”
左边的一名元老厉声呵斥:“放肆!”
喀戎说:“马隆,耐心点嘛。”
马隆声色俱厉地说:“耐心点!哼,就是因为太耐心了,才会坐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装模作样,好像自然之神真的会和……和他讲话似的。”
茱妮弗气得俏脸通红,就要冲过去打架。安娜贝丝和克拉丽丝急忙抓住她。克拉丽丝沉声说:“现在打不是时候,小姑娘。等开完会再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日里好勇斗狠的克拉丽丝居然制止别人打架。而且,她和安娜贝丝本来看彼此都不顺眼,此时却貌似合作得还不错。
“六个月了。”赛勒讷斯继续说,“我们一直对你容忍有加,格洛弗。我们授予你搜寻者执照,让你周游四方。我们在等你拿回可靠的事实依据,来证明你荒谬可笑的宣称。你在外面跑了六个月,可曾有什么发现吗?”
格洛弗恳求说:“我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而已。”
“什么都没有!”居中的那位元老喝道,“你什么都没发现!”
“可是,莱尼尔斯……”
赛勒讷斯举起一只手。喀戎斜过身去对那三位元老说了几句话。三位元老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低声争论起来。最后不知喀戎又说了些什么,赛勒讷斯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点点头。
他宣布说:“格洛弗,我们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格洛弗欣喜地说:“谢谢各位元老!”
“多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
“什么?可是,先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有进展啊!”
“就多一个星期,格洛弗。期限届满之日,如果你仍然不能拿出可靠的证据,我看就给你换份工作好啦。一份能发挥你演戏天分的工作,例如木偶表演,或者跳踢踏舞。”
“可是,先生,我……我不能没有搜寻者执照啊。我这一生都……”
“元老会现在休会。”赛勒讷斯宣布,“现在,请大家尽情享用丰盛的午宴吧!”
他拍了两下手,一群端着各种蔬菜、水果、罐头和其他山羊美食的山林仙子从树林中走出。本来围成圆圈而坐的半羊人们顿时如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格洛弗灰心丧气地朝我们走来,退色的蓝T恤衫上印着一个半羊人的图案。
“嗨,波西。”伤心的格洛弗甚至忘记了和我握手,“会议的结果还不错,是吗?”
茱妮弗愤愤地说:“这些老古董!唉,格洛弗,他们不知道你是多么的努力啊!”
克拉丽丝阴沉着脸说:“你还有另一个法子。”
茱妮弗摇头说:“不,不,格洛弗,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格洛弗面如死灰。“我……我好好想想。可我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啊。”
我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远处,号角声隐隐传来。
安娜贝丝撅起小嘴说:“我迟些再告诉你,波西。现在还是先回宿舍吧,内务检查开始了。”
本来嘛,我刚回到营地,连屁股都没碰到椅子就开展内务检查,实在对我不公平。但这种事我说了也不算,顶多腹诽两句罢了。每天下午,都会有一名高级辅导员在营区里转悠,手里拿着的卷轴上列着必要的检查项目。获得第一名的宿舍能够优先享受洗澡水,这种情况下,就能自始至终洗到热水。最后一名的宿舍则要在晚餐后打扫厨房。
这对我是个难题:因为在波塞冬族的舍区里住宿的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这个人也不怎么讲究整洁。负责打扫卫生的鹰身女妖们只在暑假的最后一天才来舍区清理一次,因此,屋子里的卫生是我在寒假离开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糖纸和零食袋子散落在床上,夺旗比赛时穿的盔甲七零八落地扔了一地。
因此,听到要进行内务检查,我就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冲向舍区。舍区里建有十二个木屋——每一个木屋都代表了一位希腊主神——呈U字形排列。得墨忒耳族的营员正兴高采烈地大扫除,窗台上摆满了花盆。只需要打个响指,金银花藤便自动缠绕上门厅,茉莉花铺满屋顶,这简直是欺负人嘛。有这种魔法,得墨忒耳族根本就不用担心排名靠后。赫尔墨斯族的营员们则慌乱成一团,急忙把脏衣服臭袜子塞到床底下。这些混血也够邋遢的,不过我比他们强不了多少。
经过阿芙洛狄忒族的时候,只见赛勒娜一边往外走,一边审视卷轴上所列的检查项目。我在心里狠狠腹诽了几句。赛勒娜人不错,只是绝对有洁癖,让她检查内务,别人还活不活了?她喜欢漂亮的事物,可我瞅瞅自己,觉得怎么着自己也同“漂亮”两个字不沾边呀。想到这里,我眼前几乎浮现出自己在厨房里辛辛苦苦擦地板的惨状,连胳膊都沉得抬不起来了。
波塞冬族的宿舍在男生区的最后一个。它是由挂满贝壳的灰色海岩砌成的,看起来活像个碉堡。唯一的好处就是窗户朝向大海,因此经常能够享受到海风的吹拂。
我冲进宿舍,如果抓紧时间,说不定能把内务整理成赫尔墨斯族的标准呢。一进门,赫然看见我的弟弟泰森正在扫地。
“波西!”泰森惊喜地叫着,扔掉手中的扫帚朝我奔过来。看着这位身材巨大、穿着碎花围裙和橡胶手套的独眼巨人如一座小山般压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嗨,大个子!”我说,“噢,小心我的肋骨。肋骨啊!”
我使足力气才没被他的熊抱挤成肉饼。他将我放下,咧开大嘴呵呵傻笑,那只棕色的大眼睛充满了激动的神色。他的牙还是那么黄,头发也蓬乱。碎花围裙下是一身破烂的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就是这么个丑陋的大个子,在我的眼睛里却显得无比亲切。自从他去海底在独眼巨人匠炉厂那里工作后,我们快有一年没见面了。
泰森问:“你还好吗?没有被魔兽吃了?”
“你看,连一个零件儿都没少。”我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脚齐全的身体,泰森高兴地拍起巴掌。
“万岁!”他说,“现在我们能一起吃花生酱三明治,骑海马驹儿玩啦!我们还能一起和魔兽打仗,一起看安娜贝丝,还有,一起把东西炸成稀巴烂!”
我告诉他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这个暑假肯定乐趣多多。泰森对每件事都表现出高涨的热情,在他的感染下,微笑也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我的脸庞。
我说:“不过,我们先得把内务检查应付过去再说。我们应该……”
我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泰森刚才并没有闲着。地板扫好了,床铺好了,屋角处的海水喷泉被擦得锃光瓦亮。窗台上,泰森摆了几个盛着海水的花瓶,里面是他特意从海底采集的几种奇光异彩的植物。论视觉效果,得墨忒耳族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泰森,宿舍里看起来……太神奇了!”
泰森乐不可支地说:“看见那些海马驹儿了吗?我把它们挂在天花板上了!”
只见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群用精铜制作的海马迷你雕塑,看上去就像在空气中游动一般。我瞅着泰森的巨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出如此精巧的工艺品的。我的目光朝床铺那边瞥了一下,居然看见我的盾牌挂在墙上。
“你补好它了!”
去年冬天与狮身蝎尾魔的一场大战中,我的盾牌遭到严重损毁。可是它现在再次完好无损,就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我看着泰森,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
忽然,我身后有人惊叹道:“天啊!”
赛勒娜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卷轴。她走进屋内迅速转了一圈,然后诧异地看着我:“呃,我本来没料到是这个样子。你竟然把屋子打扫得这么漂亮,波西。我记住啦。”
说着,她冲我眨了眨眼睛,转身离去。
整个下午,泰森都和我在一起厮混。早上被两个魔鬼拉拉队长袭击后,能过一个这么轻松的下午,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我们一起到贝肯道夫那里坐了一会儿,泰森把他学到的制作魔法武器的技能略微进行了展示。他打造的双刃战斧,速度快质量好,就连贝肯道夫都赞不绝口。
打造战斧的时候,泰森把一年来的情况说了一遍。当他谈起独眼巨人的匠炉和波塞冬的宫殿时,眼睛都发亮了。不过他也说起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泰坦时代曾经统治海域的上古神灵们开始向我的父亲宣战。到泰森离开时,大西洋已经是战火连连。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急如焚,恨不能马上过去参战。不过泰森说父亲嘱咐我们两个务必留在营地。
“大海外面也有许多坏蛋。”泰森说,“我们能把他们全都炸成稀巴烂。”
从贝肯道夫那里出来后,我们又去湖边找安娜贝丝玩耍。泰森的到来令安娜贝丝十分高兴,但她仍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树林那边瞅。这也难怪,会议结束后格洛弗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他心情很糟,因为寻找潘神可以说是他的人生目标。为了这同一个梦想,他的父亲和叔叔都已失踪了多年。去年冬天,格洛弗在脑海里听到了一个声音:“我等你。”他坚信这是潘神的声音,但这种事显然虚无缥缈,根本无从着手。如果这时再被元老会吊销了搜寻者执照,格洛弗只怕会立刻崩溃。
我问安娜贝丝:“克拉丽丝曾提到‘别的办法’,那指什么?”
她捡起一块石头,朝湖面打了个水漂。“那是克拉丽丝找出的一个方法。这件事上我也出了点儿力。不过,这个办法太危险了,尤其是对格洛弗。”
泰森咕哝说:“我害怕山羊男孩儿。”
我听了大感奇怪。泰森是谁?他可是面对喷火魔牛、深海魔兽和食人族巨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主儿啊!“你怎么会害怕格洛弗呢?”
泰森心有余悸地嗫嚅道:“他又长蹄子又长脚的,而且羊毛撩得我鼻子怪痒痒的。”
我和安娜贝丝一起无语。
晚饭前,我带着泰森回到剑击场。昆图斯见有人来,表现得十分热情。虽然他不肯透露木箱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但教了我几手剑术。这个昆图斯在剑术上确实造诣非凡。他就像一位象棋大师在布棋局——你根本看不出他每个动作的用意,但这些表面上毫无意义的招式一经组合,立刻便发出超强的攻击力,导致最后你总是以咽喉被剑指着而收场。
“这招不错。”他对我说,“可是你的防守偏低了点儿。”
他扑了过来,我横剑封挡。
我边打边问:“你是不是专攻剑术啊?”
他躲开我的当头竖劈,回答:“我会的可不止一项。”
说着,他挺剑疾刺,我向旁边跨了一步。这时,他肩膀上的系带向下滑落,我顿时看清了他脖子上的那块印记——那是一块紫色的斑痕,而且图案颇为规则——是一只收拢了翅膀的鸟,像是鹌鹑什么的。
我脱口问道:“你脖子上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很唐突,但我有阅读障碍症,说话向来不经大脑。
昆图斯的招式有些散乱,我瞅准破绽,重重砸在他的剑柄上。他的剑顿时脱手而飞。
他搓了搓手指,将系带拉回来盖住脖子上的印记。那绝对不是刺青,而是一块被烫伤的伤疤,貌似他被人烧了一个烙印。
“这是个纪念。”他捡起地上的剑,强笑道,“咱们还接着比吗?”
接下来的对打中,他加重了攻势,逼得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这边打得激烈,泰森在那边和欧拉芮夫人也玩得热闹。他们为了一面铜盾在地上扭打。泰森还把假人扔出去,然后叫欧拉芮夫人追回来。太阳落山时,昆图斯的额头上干干的,一滴汗也没出,真是奇怪。我和泰森却都是大汗淋漓,身上黏糊糊的。于是我们去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准备吃晚饭。
这才是正常的营地生活嘛,我就喜欢这样。晚饭时间,所有的营员都依其所属的神族排成队列进入餐厅。大部分营员都没有留意入口处大理石地板上的足有十尺长的裂纹,但我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大的裂缝。”围着餐桌坐下后,泰森说,“发生地震了?”
我摇了摇头:“不是地震。”
这个秘密只有我、安娜贝丝和格洛弗知道,我拿不准是否该告诉泰森。但是当我看着他那只大眼睛时,却又不忍心对他隐瞒真相。
我压低嗓门说:“这条裂缝是尼克·德·安吉洛弄出来的。他是我们去年冬天带回来的一个小混血。在一次探秘行动中,他……呃,他请我照顾他的姐姐,但我没能做到。于是他把姐姐的死归罪到我的头上。”
泰森皱眉说:“所以他就在地上弄出了条裂缝?”
我说:“当时我们遭到几个骷髅武士的袭击。尼克大叫着让他们离开,接着地板就裂开了,把骷髅武士们全都吞了进去。尼克……”我环顾四下,见没有人听我们的谈话,于是继续说,“尼克是冥王哈迪斯的儿子。”
泰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那是掌管死人的神灵。”
“是啊。”
“这么说,尼克现在走了?”
“我……我想是吧。整个春季我都在找他。安娜贝丝也在找,但都一无所获。泰森,这件事别告诉别人,好吗?如果被人发现他是哈迪斯的儿子,他就处境危险了。就连喀戎你都不能让他知道。”
泰森说:“又是关系到那个预言吧。泰坦巨人们若是知道有尼克这么个人,肯定会大作文章。”
他这句话倒着实有几分人情练达的味道,我几乎无法把眼前的他和那个孩子气十足的小独眼巨人联系起来。按照预言所示,“三巨头”的孩子们当中,下一个年满十六岁的将是奥林匹斯神界生死存亡的关键。大多数人都认为我就是那个孩子。但是,如果我未满十六岁时就夭折了,众人的目光自然会转移到尼克身上。
我说:“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所以……”
“封好嘴巴。”泰森答应说,“就像封住地板上的裂缝一样。”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海岸,树林中不时传出猫头鹰的枭鸣和魔兽的低吼。我睁大了眼睛就是不敢入睡,因为害怕自己会再做噩梦。
我们混血者能够在梦中获得某种信息。梦里的情景扑朔迷离,通常是正发生在朋友或敌人身上的事。但有时我们也能够看到过去或未来。当我睡在营地的时候,所做的梦尤其生动,就像真实发生的一样。
我睁着眼睛,看着上方的床板发怔。忽然,屋子里多了一抹奇异的光彩,原来是海水喷泉在发光。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团团的蒸汽从热海水表面冒起,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雾气中形成一条彩虹。接着,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从水雾中传出:“请投入一枚德拉克马金币。”
我回头看了眼睡在上铺的泰森,听他呼噜打得震天响,显然睡得正香。
我以前从未接收过彩虹信息,顿感有点手足无措。一瞥眼看见池底的一枚金币,于是伸手进水中捞出来,将其投进水雾中。金币一眨眼间便消失了。
“彩虹仙子,帮我接通……”我忽然想起这是接收信息,于是改口说,“呃,把信息接通进来吧。”
水雾中泛起波纹,一条大河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河面上大雾弥漫,河岸是漆黑嶙峋的火山岩石。一个小男孩儿在岸边生起篝火,火焰发出蓝莹莹的诡异光芒。火光的掩映下,我看清了小男孩儿的脸——是尼克。他正往篝火里添加纸片。我认得那些纸片是他在神话游戏中所用到的交易卡片。
尼克只有十岁左右,但却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深沉。他的头发长可及肩,眼眸漆黑深邃,原本黄褐色的皮肤如今却多少有些苍白。他穿着破烂的黑色牛仔裤和多处磨损的飞行员夹克。他的脸色阴郁,眼神桀骜不驯,看起来就像一个街头小混混。
我原以为他会转头看见我,然后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是我害死了他的姐姐,但他却似乎并有注意到我。
我静静地站着,不敢走开,心里生出疑问:如果不是他发送的这条彩虹信息,那会是谁呢?
尼克又朝火里扔了一张卡片,喃喃说:“全是垃圾。真不敢相信我以前竟然喜爱这些东西。”
“这种游戏的确太幼稚了,主人。”附和的声音从火堆旁响起,但我看不清说话的人是谁。
尼克面朝河水。河对岸雾蒙蒙的,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我认出那里是地狱,随即知道眼前的这条大河正是环绕地狱的冥河。
尼克喃喃说:“我失败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刚才说话的人没有做声。
有个东西晃动了一下。起初我以为是火光投影的缘故,后来才发现那是形态似人的一股蓝烟,一团黑影。正眼看他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侧过头用眼角余光去瞅,才能看到他的形态,原来是一缕鬼魂。
鬼魂说:“这件事确实很棘手。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尼克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目光,他命令说:“说来听听。”
鬼魂说:“可以进行灵魂交易。以灵魂换取灵魂。”
“我已经把灵魂奉上了!”
“不是用你的灵魂换。”鬼魂说,“你的父亲要你的灵魂没用。一来无法搜集,二来也不忍心让你死去。我所说的灵魂是那种使用欺骗的手段来躲避死亡的人的灵魂。”
尼克脸色一沉:“这种话我以后不想听第二遍。你这是让我去谋杀啊!”
鬼魂说:“我说的不是谋杀,而是复仇,是替天行道。”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鬼魂干笑两声,说:“等你再长几岁,就不会这么看了。”
尼克凝视火焰,沉声说:“为什么我连召唤她都不成?我好想和她说说话。她会……她会帮我的。”
鬼魂说:“帮你的人是我。难道不是我救了你很多次吗?难道不是我领着你走出迷宫,并且教会你使用自己的力量吗?你到底还想不想为你的姐姐报仇了?”
鬼魂说话的语气令我回想起在学校里的一位同学。那个无赖总是怂恿别的同学去干坏事,例如偷学校里的实验器材,破坏教师们的车子等等。许多同学都为此被学校严重处分,他却一点事也没有。
尼克不想让鬼魂看见他的脸,于是侧过了头。我恰好看得分明,只见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说:“你有什么计划吗?”
“哈,是的。”鬼魂暗暗窃喜,“前面的路不会轻松。我们必须开始……”
这时,画面忽然产生波动,尼克的图像消失了。只听那个女子的声音提示:“如继续接收下一个五分钟的信息,请投入一枚德拉克马金币。”
水池里唯一的金币已经被我用了。我摸了摸睡衣口袋,然后又跑到床头柜去翻找零钱。然而彩虹视屏已经消失了,屋里又陷入黑暗。
屋内,喷泉汩汩;屋外,浪涛哗哗。我失落地站在原地。
尼克还活着,并且正努力将姐姐从地狱中救出来。我心里隐隐感觉到那个鬼魂想用谁的灵魂作交易——用欺骗的手段躲避死亡,复仇。
这两条综合起来,我知道尼克就要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