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加勒特,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把视线从车窗移开。窗外,一栋西班牙风格的古修道院出现在路的尽头。它的周围是高耸的石墙,红色的房顶仿佛俯视着一切,真是迷人,特别是对于我这样在战队住了那么久,而出来的次数又屈指可数的人来说。
“是的,长官。”我说着转向了本尼迪,他在后面看着我。“我在听。”
“是吗?那你重复一遍。”
“常规训练已经开始了,”我重复着,“我稍后会开始正式上课。”
“还有呢?”
“校长的名字叫作罗伯特·圣朱利安。他一直与龙作战,直到失去一只手臂,但是他还是能在我懈怠的时候狠狠教训我一顿,所以对他说话时一定要很尊重。”
“还有呢?”
“好好努力,听从指令,不要讨论关于战队的任何事,长官。”
“嚯。”本尼迪咕哝着,他不情愿地承认我都记住了。之后我什么也没再说。我小心地隐藏着胜利的喜悦,继续看着车窗外。我们在一个巨大的木门前停了下来,修道院的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庭院,一棵虬曲的菩提树矗立在庭院中间,伸出的枝丫给地面笼上了一大片阴影。这是一个寒冷的起风的早晨,没有什么人在这里。吉普车停了,我从后备厢拿出书包跟着本尼迪穿过庭院,走向路尽头那栋最大的石头建筑。
房间里昏暗而凉爽,粉刷的白墙上几乎没有花纹,也没有窗户或者其他挂件。我们安静地走过一条长廊,来到尽头的一扇大木门前。本尼迪敲了两次门,里面传出小声的“请进”。我们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很小的几乎算不上办公室的地方,两个男人正在这昏暗的屋子里等着我们。
一个男人从桌边站起走上前来,他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袍,锁骨处挂着一枚十字架。他很高,比本尼迪都要高,留着银色的络腮胡,脸窄而有棱角,他像一只鹰一样俯视着我,右手的袖子卷了起来,用别针固定在一起,里面空空的。左手捏着一串木头珠子,向我走来时这些珠子轻轻晃动着。在他走到我近前的时候,我觉得这些珠子就像死神的注视一般。
“加勒特·沙维尔·塞巴斯蒂安,”他的声音就像刀一样刻在我的耳朵里,“我们终于见面了。我是圣朱利安校长,我等你很久了。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是的,长官,”我回答,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肩膀看,“我来这里学习如何杀死龙。”
圣朱利安大笑起来,刺耳的声音挤满了这个小房间。“正中要害,”他说着,看向站在我身后的本尼迪,“他没有任何错误的信仰。你都告诉他了吗?”
“我把关于战争和战队的事情都告诉他了,长官,”本尼迪回答,“我这几天尽己所能帮助他作准备。他了解我们的敌人,他也理解这是为了什么。现在,我要把他托付给更强大的双手,请把他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
第二个男人平静的低语声传来。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卢卡斯,这个小男孩已经可以打败所有同班的新兵了,”他犀利的黑色眼睛直视着我,“我听说他八岁时就可以在五十步以外准确地射中靶心。现在他多大了?”
“十一岁。”本尼迪回答。
男人摇摇头。“他已经被孤立了,来得晚还比别人小至少一岁。你这样对他没什么帮助。”
“是没什么帮助。我被指派到南美去完成一个任务,下周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知道这个任务需要多久,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多久——他最好能在这里学习,而不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对着墙发呆。塞巴斯蒂安能够接受训练了,他知道他要做什么。校长同意提早一年接受他。他已经跟我学到了一切能学习的东西。”
“另外,”他继续说着,“我从来没有特别关照这个孩子。我不想让他觉得一切来得太过容易——我希望他成为最好,所以对他很苛刻,对他比对别人要更狠一些。”我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的目光,“他的训练完成以后,我希望他能成为最优秀的战士。”
完美战士。我要超过他们,成为最好的。我越强大,就能越早走上战场开始猎杀那些杀死我家人的怪物。
“很好,”校长说着缓缓点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本尼迪。我们来看看你的新兵都能做些什么。”他转向我,脸上浮现出新的兴趣,就像一位正在欣赏新入手的藏品的大师。“我会让人带你看你的房间,”他说道,“五点半在大厅晚餐,课程会在每天早上八点开始。我希望你都提早一些到,塞巴斯蒂安。”
“是,长官。”
门打开了,就像施了魔法一样一个修道士出现在那里。“请带这个新兵去他的房间,”校长告诉修道士,“我相信还有一个房间,离外墙最近的一间房,让他去那里吧。”他坚定的灰色眼睛再次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在晚餐以前你有时间熟悉周围的环境。”他告诉我,“明天一早,如果你没有准时出现在正确的教室,你们全班都会因你受到惩罚。成功或者一起失败,这就是我们这里对所有人的要求。”他给我一个毫不幽默的笑容,这是挑战,是让我表现自己的挑战。“欢迎来到圣乔治学院。”
修道士没有拿我的包,也没有给我任何示意跟着他的手势。他只是站在门口,手叠放在身前等待着。我转向本尼迪,他轻轻点头示意。
“好好努力,”他告诉我,“记住我教你的。这是你来这里的目的,也是你一直想要做的事。”
“是,长官。”我的回答很简短,随即转身。没有道别,没有煽情的话。我跟着修道士走进了大厅,但是在我的导师叫我名字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卢卡斯·本尼迪站在门框附近,表情与以往很不一样,看起来有些挑衅,还有一种看起来几乎有点生气的自豪。我的心一紧。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看我了。每次我能出色地完成什么的时候,或者我能把所学立刻熟记于心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笑着并点点头,就好像尽管每个人都很费力,但我总是能顺利通过。
“打败它们,战士。”他说着关上了门。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的话。
“嘿!塞巴斯蒂安!”
我抬头看了一眼。在学校这三个月以来,我的朋友和对头一样多。学校本身很小,我的班级里只有八个人。据我所知,新兵都是从寺庙或者修道院找来的。圣乔治是一个古老的战队,它和教堂还有许多宗教组织在几个世纪以前就有关联。每年都会有一些男孩子被选来战队,送到学校成为战士以参加屠龙圣战。这给圣乔治提供了持续的兵源,同时控制了征兵数量,因为这到底是一个秘密组织,它不能经受外界的过多关注。来到学院前,很多新兵带着憧憬,他们没有接受过训练,对战争也一无所知。他们知道他们是要与恶魔斗争,保护人类,但是他们不知道成为圣乔治战士的一员意味着什么,或者战队真正面对的敌人是什么。
皮特·马修是一个例外。
他是中尉的儿子,他们家原本就是传统的教会骑士,他知道来学校意味着什么,就像我一样,马修在来学校之前就经历了父亲的圣战士训练。不仅如此,他很小就接触过枪火,所以在班级里各科都是最优。
直到我出现。
今天在靶场,亚当师兄纠正了他的姿势,说他太过靠左,而马修辩驳自己没有问题,是枪本身的瞄准有问题。亚当师兄把同样的武器给了我,我每枪都中靶了。亚当师兄号召全班以我为榜样的时候,皮特·马修一脸憎恨的表情,并且发誓要报仇,但是我也没多想。我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他的恼怒从来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过。虽然这可能跟我从来不让他跟我狭路相逢或者有机可乘有关。有时他会在大厅遇见我,并且有意碰撞、警告我。但是没有发生其他出格的行为。打架是会被重罚的,马修小心翼翼地不给自己的教官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但是今天他好像特别憎恨我,已经不满于推搡和警告,到达了爆发点。他站在厕所门口把手按在门上挡住了出口。他的两个朋友李维·史密斯和艾德文·杰姆斯像狗一样跟着他,马修比他们块头都大。
“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他质问着,走进厕所。这里修道士不会看见。“那天怎么回事啊,塞巴斯蒂安?你觉得你比我厉害,是吗?”
“不是,”我平静地说,“我不是觉得我比你厉害,而是我本来就比你厉害。”
他挥舞着拳头用胸口顶着我,我往后仰头,抬起手,对准他的肩膀而不是下巴,然后猛地给了他一拳。他一个趔趄,叫喊起来,他的跟班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我抱着头向后退,想要摆脱这里,但是厕所太小了,我很快就被推到角落。拳头如暴雨而至,六只手不计位置地出拳,我只能尽可能地反击并护着自己的头。
“够了!”
打我的人散开来,殴打也停止了。我抬头看见伊莱师兄正看着我们,他庞大的身躯挡在我们之间。李维和艾德文立刻后退站在了一起,做出认错的样子,但是马修就像要杀了我一样凶狠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修道士厉声问,就好像事情还不够明显一样。我的头很痛,嘴里有血腥味。我感觉到血从鼻子里流出来。但是这帮混蛋身上也有伤,马修的下巴肿了,艾德文的嘴唇正在流血,血滴在了衬衫上。“谁先开始的?”伊莱师兄问,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以及我们的伤口。“塞巴斯蒂安?马修?我在等你们说话。”我们没有回答,他的声音更强硬了。“你们最好有人出来说话,要不全班都会被惩罚。”
“是我,”我说着,他转向我皱起了眉头,“马修和我吵了起来,我推了他然后打了起来。是我先滋事的。”
“塞巴斯蒂安。”修道士的眉毛挑了起来,看起来并不相信。我是个很安静的人,我只有在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才会说话。我是那种从来不质疑指令的学生,教官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每次都是。和同学打架是严令禁止的,我从开学至今一次犯规的事情都没有做过,而且马修讨厌我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们之间谁是过错方非常明显,但是我知道,马修肯定不会承认,如果没有人承担,整个班都会遭罪。一起成功或者一起失败,这就是圣乔治的规则,这也是我谨记于心的。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来到这里。我属于一个伟大的、兄弟般地团结在一起、举着同一面旗帜、有同一个梦想的组织。即使我才十一岁,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周遭发生的一切,但我已经用军人的思维来思考问题了。我知道什么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我的任务是杀龙,但是我不可能独自完成任务。
伊莱学长沉默了一段时间,可能在等马修站出来一起承担,至少分担一些过错,但是他没有。修道士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门。
“你们三个出去,”他命令道,对他们三个喊着,“如果再有这种事,我不会再问是谁先动手——不管是谁,接下来一年炊事班的杂活都由他干。出去!”
马修的两个朋友争先恐后地走了,马修在临走前对我蔑笑了一下。他们走了以后,伊莱师兄又转向我。我打起精神准备接受惩罚,但是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更加阴郁。
“来,”他平静地说着,递给我一个手帕,“把自己擦干净,塞巴斯蒂安,跟我来。校长要见你。”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把脸上的血洗干净然后再用手帕堵住鼻子。伊莱师兄在大厅里静静地等着我,示意我跟他走。我跟着他走过一个长廊,经过许多同学和还在上课的教室,心里又困惑又恐惧。校长为什么要见我?除了打架以外,我还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打架的事情,并准备亲自处罚我?
我们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伊莱师兄点头示意我进去。我把染了血的手帕塞到了口袋里,走到门前敲了两次。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声音——“进来”。我推开门看到圣朱利安校长正坐在座位上,和那个之前我就见过的男人一起。就像伊莱师兄一样,他们看起来都有些严肃,我的心跳开始有些不齐了。
“新兵塞巴斯蒂安,”校长示意我向前走,“进来吧。”我照他说的做了,门在我后面缓缓关上。
“放松。”校长说着,我尽量照他说的去做,但我还是很紧张。校长向我身边的人点点头。“塞巴斯蒂安,这是盖布里尔·马丁中尉,来自战队的西分部。我想你们应该没有正式见过面。”
“是的,长官。”我回答道,看着中尉。圣乔治是一个很小的组织,不像现代军队一样有成百上千的编队,但它确确实实是一支军队。中尉是不同分部的指挥官,他们负责各自单元的训练和日常备战。在他们之上的长官就是元首了。
中尉对我笑了一下,但是紧绷的脸很不自然,好像他根本不想来这里。“能否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校长?”他小声问道,校长点点头,从座位上走开了。他离开时的表情我无法形容。
我等着校长离开,门关上了。在我转向中尉以前,我开口了:“我有麻烦了,是吗,长官?”我静静地问。
“不是,”盖布里尔·马丁中尉摇摇头,“不,加勒特,你没有做什么事。卢卡斯·本尼迪是我的好友,他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答应他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他卡住了,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他为什么过来了。
“加勒特。”我听到了马丁的叹息,“卢卡斯·本尼迪……在上周的战役中牺牲了。他在美国南部的一个任务中,他的军队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瞬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本尼迪从来都不是我的爸爸,他自己也表达得很明白。我们一直以来所有的交流都是严格的师生关系,他也总是跟我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一种专业的距离,从没有更近过。但是他总是在那里,也有好几次他卸下面具以我为豪地看着我,那几乎是喜爱,虽然没有更多了,但这也足够了。
现在他走了。我人生中第二次成为了孤儿。
在开口以前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是龙吗?”
“并不直接是龙,”马丁严肃地回答道,“他们要找的目标不在那个地方,但是它们的手下留在了那里。卢卡斯带队去的时候遭到了埋伏,他当即就被射杀了。”
“所以是塔龙。”
“加勒特。”马丁向前走了一步,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样我们就一样高了。“听我说,我认识卢卡斯很久了。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也是一名出色的领导者。当他第一次带你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觉得他疯了。但是这些年看着你长大以后,我现在知道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你有潜力成为一个奇迹,不仅仅是一名战士。”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一名领导者,圣乔治的领头人。我知道这可能让你觉得有些吃惊,但是相信我,我不会随便这样说的。卢卡斯希望你继续努力,不仅是努力,而是超群,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虽然他的声音还是很强硬。“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我的声音平静、沉稳,这是军人本尼迪希望看到的,“我明白。我可以走了吗?”
他点头。“校长让你今天剩下的课都不用上了。我明天早上来接你。我想你肯定想参加葬礼。”他缓缓站起身,将一只手掌重重地放在我的肩头。“战队失去了一名伟人,”他喃喃道,然后又用那双明亮而黝黑的眼睛看着我,“但是战争没有结束,龙不会彻底打败他,至少现在还没有。”
说完他走了。
我呆呆地朝我的房间走去,大厅里修道士和老师们看到了我,他们显然知道现在是我的上课时间,但是他们都没有问我要去哪里。皮特·马修从我身边经过,又开始对我嘲笑、讽刺和挑衅。我没理他。他不重要,再也不重要了。我继续走着,抬着头面色如常,直到走进走廊尽头我的房间里。
只有当我独自待在这小小的房间并关上门的时候,我才把头埋在了胸口,落下泪来。没有人看见我哭,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我哭,但是我忍不住,即使流泪的耻辱几乎和我心中的悲伤一样多。又一条被龙带走的生命,想都没想就从我身边带走的生命。我不会让它们就这样逍遥自在的,我要对我的导师作最后的致意,感谢他教会我所有。回到训练中我会更新我的目标。我们的敌人——我的敌人——不会赢,这是魔鬼蜥蜴最后一次让我伤心。现在它们有新的敌人了,我保证在打败它们后会让它们记住我的名字。
我会很努力的。
我要比别人都强。
我会成为一名完美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