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其他殉道姊妹一样,圣菲丽芭也蒙受了背叛王国、引发动乱和策划政变的污名。维勒莫尔——异端和宗派主义者——以非法手段获得了大祭司的头衔,随后下令将圣菲丽芭投入黑暗的地牢,用寒冷和饥饿折磨她,直到她承认自己被指控的罪名,并做出忏悔为止。他们还使用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想以此击溃她的灵魂。但圣菲丽芭轻蔑地朝他脸上吐唾沫,还指控他是个鸡奸者。
那个异端剥光她的衣服,用带刺的铁丝抽打她,又将锐利的碎片扎进她的指甲。他还强迫圣菲丽芭放弃她的信仰和母神。但圣菲丽芭却放声大笑,建议他去治一治发病的脑子。
维勒莫尔随即下令,将她带上拷问台,让她摊开四肢,用尖锐的钩子撕裂她的身体,又用蜡烛烧灼她。尽管遭受酷刑,圣菲丽芭却毫不示弱,她的抵抗和忍耐堪称非凡。刽子手的双臂失去了力气,他们怀着恐惧纷纷后退。但肮脏的异端维勒莫尔威胁他们,让他们继续拷打。他们用红热的烙铁烧灼圣菲丽芭,将她四肢的关节拉到脱臼,又用铁匠的钳子拉扯她的双乳。直到在酷刑中辞别人世,圣菲丽芭始终没有屈服。
我们在神父们的著作里读到过,那个不知羞耻的异端维勒莫尔随后遭到了惩罚,虱子和蠕虫活生生地吞吃了他的身体。他内脏腐烂,死状凄惨。他的尸体散发出恶臭,没有人想埋葬他,于是将他丢进了河里。
圣菲丽芭——殉道者王冠当之无愧的主人——为了永远铭记她的受难和死亡,让我们赞美伟大的母神,感谢她的教导和教诲。阿们。
——《圣菲丽芭,蒙斯·卡尔乌斯殉道者之生平》
摘自《崔托格每日祈祷书》中的《殉道者之书》
诸多神父合著,以之颂赞其名
他们像疯子一样策马疾驰。他们在生机勃勃的春日里骑着马,马儿似在空中飞翔。正在劳作的人们抬起头,挺直背脊,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们看到的究竟是骑手还是幽灵?
他们在夜色中奔驰,在黑暗而潮湿的夜晚穿过温暖的雨幕。人们从床上惊醒,惊恐地四处张望,压抑着在喉咙和胸中增长的痛楚。窗扇碰撞窗框的响声、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吠叫让他们跳下床。他们窥视着窗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究竟是骑手还是幽灵?
在艾宾一带,三个恶魔的故事开始流传。
三个骑手突然凭空现身,仿佛用了什么魔法,让“瘸子”猝不及防,更错过了逃跑的时机。他也来不及去找人求助了。他身有残疾,还离村子头一排房屋隔了五百步远。其实就算没这么远,他也得不到妒火村乡亲们的帮助。现在是午休时间,而在这慵懒的小村里,午休通常会从日上三竿持续到傍晚。亚里士多德·博贝克,外号“瘸子”,是本地的乞丐和哲学家,所以他知道,在午休时间,就算天塌下来,其他村民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骑手一共三人。两女一男。男人一头白发,斜背着一柄剑。其中一个女人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留着墨黑的卷发。最年轻的那位发色银灰,脸上有道丑陋的伤疤,跨骑一匹漂亮的黑母马。瘸子好像见过这匹马。
那名女孩最先开口。
“你是本地人吗?”
“我什么都没做。”瘸子的牙齿不断打颤,“我只在这儿摘羊肚菌。行行好吧,别伤害残疾人……”
“你是本地人吗?”她重复一遍,绿色的双眼闪烁着警告的光芒。
瘸子缩了缩身子。
“是的,女士。”他说,“我是本地人,就出生在这里,博尔卡村。我是说,妒火村。我生在这里,肯定会死在这里……”
“去年夏天到秋天,你在这里吗?”
“我还能去哪儿呢?”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在这儿,女士。”
黑母马晃了晃脑袋,竖起耳朵。瘸子能感觉到,白发男人和黑发女人愤怒的目光活像扎进他身体的尖刺。他最怕的是那个白发男人。
“去年,”脸上有伤疤的女孩告诉瘸子,“九月。更确切地说,九月十日,上弦月的时候,有六个年轻人在这里遇害。四个男孩……还有两个女孩。你记得这件事吗?”
瘸子咽了口口水。他早就有所怀疑,现在更可以确定了。
女孩变了。而且变的不只是脸上的伤疤。她不再是被邦纳特绑在木杆上,被迫看着他锯掉耗子帮人头的女孩了。她也不再是在奇美拉之首酒馆被迫脱掉衣服,忍受邦纳特毒打的女孩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变了。
“快说!”黑发女人厉声道,“回答她的问题!”
“我记得,这位大人,还有女士。”瘸子说,“我记得那六个被杀的孩子。的确是在去年。九月。”
女孩沉默片刻。她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的肩头,看着远方某处。
“也就是说,你应该知道……”最后,她费力地说,“那些年轻人被葬在何处。在哪片栅栏下面……在哪个垃圾箱或哪个粪堆底下……或者没人埋葬他们的尸体……而是直接搬去了森林,留给狐狸和狼啃食……无论是哪儿,带我过去。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女士。跟我来,离这儿不远。”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颈背感觉着马匹温热的气息。他一路都没敢抬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不该抬头。
“到了。”走了一段,他指了指,“这就是我们村子的墓地。您问的坟墓就在那儿,法尔嘉女士。”
女孩深吸一口气。瘸子看看她,想确认她脸上的表情。黑发女人和白发男人沉默不语,表情就像石头。她看着公共墓地里那块又长又矮的坟丘,周围收拾得整整齐齐,顶上铺着砂岩板。装饰坟墓的云杉枝早已褪色,很久以前有人放在那里的花朵也已干枯发黄。
女孩跳下马背。
“谁弄的?”女孩平静地问,目光不离那块坟墓。
“哦,”瘸子清了清嗓子,“妒火村很多人都出了力。但出力最多的是寡妇格露,还有年轻人奈克拉。那位寡妇向来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至于奈克拉……他一直在做噩梦,直到他为死者安排了妥当的葬礼为止……”
“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那位寡妇和奈克拉?”
瘸子沉默良久。
“寡妇也在这里,埋在那棵歪脖子桦树后面。”他毫不畏惧地看着女孩绿色的眼睛,“冬天时,她得肺炎死了。奈克拉征召入伍了……据说,他死在了战场上。”
“我都忘了。”女孩低声道,“我忘了他们的命运曾与我相连。”
她走到坟墓前跪了下来,或者说,倒了下来。她深深地弯下腰,脸几乎碰到了砂岩板。瘸子注意到,白发男人做了个像要下马的动作,但黑发女士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他。
几匹马喷喷鼻息,甩着脑袋,让缰绳啪嗒作响。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孩就这么跪在坟墓前,嘴唇无声地翕动。最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瘸子不经意扶住了她的手肘。她吃了一惊,迅速抽回手臂,用泪眼愤怒地看着他,但却一言不发。但他帮她扶稳马镫时,她没忘记向他点头致谢。
“哦,我的法尔嘉女士,”他壮着胆子说,“命运之轮转动的方式确实出人意料。您当时的处境糟透了。妒火村的村民没几个相信你能逃出生天。可今天您活得好好的,格露和奈克拉却在另一个世界。对于这座坟墓,您确实应该感谢他们……”
“我的名字不是法尔嘉。”她用尖锐的语气说,“我叫希瑞。至于说感激……”
“你们应该感到光荣才对。”黑发女人语气冰冷,让瘸子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因为这块墓地,因为你们残存的人性,因为你们生而为人的尊严和体面,”黑发女士续道,声音缓慢而清晰,“你和这整个村子才得到了仁慈、感激和嘉奖。虽然你可能还不理解,这些东西有多重要。”
四月的第九天,午夜刚过不久,克莱蒙特一部分居民便被照进窗户的明亮红光惊醒。在警钟的鸣响下,镇子的其他居民也跳下床,放声尖叫,引起一阵阵骚动。
只有一栋房子着了火。那是一栋大型木制建筑,从前属于某座神殿,曾经供奉着一位神祇,但就连年纪最大的老妇人都遗忘了那位神的名号。神殿如今已改建为一座圆形竞技场,不时举办马戏表演、搏击比赛,以及其他供克莱蒙特居民排解无聊、忧愁与睡意的娱乐节目。
竞技场今天着了火,在爆炸声中摇摇晃晃,每扇窗户都喷射出火舌。
“快救火!”圆形竞技场的主人,名叫霍温纳赫的商人咆哮道。他跑来跑去,挥舞双手,大肚子颤抖不止。他戴着睡帽,睡衣上披着一件毛皮衬里的沉重外套。他光着脚踩在街面的烂泥上。
“快救火!来人啊!拿水来!”
“这是诸神的惩罚,”一个老太太说,“因为他们从前的居所变成了这副模样。”
“哎,是啊,姑妈。一点不假。”
燃烧的建筑迸出嘶嘶作响的火星,散发的热气蒸干了地上臭烘烘的马尿。突然,一阵风吹来。
“快灭火!”霍温纳赫看着蔓延到酿酒厂和谷仓的火势,疯狂地大吼,“来人啊!去拿桶子装水来!”
志愿救火的人为数不少。克莱蒙特甚至有自己的消防部门,器械和维护费用也都是霍温纳赫提供的。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想扑灭火势,但只是徒劳。
“我们救不了的。”消防队长呻吟着,揉了揉沾满煤烟的脸,“这不是普通的火……这是地狱之火。”
“黑魔法……”另一个消防员咳嗽着说。
他们听到,燃烧的竞技场内传来一阵不祥的“咯吱”声,那是椽子和横梁破裂的响声。接着是阵雷鸣般的闷响,火星和火焰冲向天空。顶棚破碎,落进竞技场里。整栋建筑物开始弯曲,仿佛在向观众鞠躬。
然后墙壁开始崩塌。
在消防队员和志愿者的努力下,旁边一部分谷仓和大概四分之一的酿酒厂得以保全。
黎明在刺鼻的焦味中到来。
霍温纳赫坐在烂泥和灰烬里,睡帽和睡袍乌黑肮脏。他像孩子一样噘着嘴,痛哭流涕。
当然了,他为竞技场、酿酒厂和谷仓都投了保险。问题在于,保险公司的所有者也是霍温纳赫。任何手段,就算偷税漏税,也没办法弥补他的损失。
“现在去哪儿?”杰洛特看着遮蔽了玫瑰色清晨天空的烟柱,问道,“希瑞,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她看着他,让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提问后悔了。他突然很想抱住她。他想象自己用双臂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保护她。让她不再孤单一人。不再遭受任何不幸。也不再发生任何会让她渴望复仇的事。
叶妮芙沉默不语。叶妮芙最近经常沉默。
“现在,”希瑞轻声说,“我们要去一座叫独角兽的村子。它得名于保佑那里的独角兽稻草像。那只是个可怜又可笑的玩偶。为了提醒他们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我希望那些村民的神像可以变得……就算不值钱,也能体面一点。我想请求你的帮助,叶妮芙,因为,如果不靠魔法……”
“没问题,希瑞。接下来呢?”
“佩雷拉特沼泽。我相信,我会在那里……在沼泽中央,找到一栋小木屋。我会找到一个男人的遗体。我希望让那具遗体安息在体面的坟墓里。”
杰洛特一言不发,但也没移开目光。
“然后,”希瑞毫不费力地理解了他的眼神,继续说道,“是顿·戴尔村。那里的酒馆多半已被焚毁,酒馆老板或许也被杀了。这是我的错:我被憎恨和复仇蒙蔽了双眼。如果他有家人,我想看看能不能补偿他们。”
“这种事是没法补偿的。”杰洛特依然看着她。
“我知道,”她语气尖锐,几乎带着愤怒,“但我会怀着羞愧站在他们面前。我会记住他们的眼神。我希望对那些眼神的记忆能让我免于犯下类似的错误。杰洛特,你明白吗?”
“他明白,希瑞。”叶妮芙说,“乖女儿,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我们走吧。”
马儿疾驰,仿佛乘着魔法的狂风。听到三位骑手的动静,路上一名旅人抬起头。一位带着满车货物的商人,一个逃亡的重刑犯,一位被赶出自己家园的政治犯,全都抬起头来。流浪汉、逃兵和手持木杖的云游者抬起头。所有人都抬起头,目瞪口呆,满心惊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艾宾到吉索,故事开始流传。关于狂猎。关于三个幽灵般的骑手。人们在夜晚,在烟雾缭绕、散发着煎洋葱和黄油气味的酒馆里,在会客厅和小屋里编造并杜撰流言。流言口耳相传,愈发夸大。他们讲述起一场关于英雄主义与骑士精神,关于荣誉、友谊与毫无意义的背叛的伟大战斗。他们讲述真挚与忠诚、而且每次都会胜出的爱情,讲述无法逃脱正义惩罚的罪行与罪人。
他们讲述真相。真相终究会浮现,就像水里的油。
他们也在编造谎言,并且享受这些虚构的故事。他们陶醉在纯粹的幻想里。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一切都截然相反。
传说愈演愈烈。人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说书人讲述猎魔人和女术士的故事,着迷于他们夸张的辞藻。还有雨燕之塔的故事。疤脸女猎魔人希瑞的故事。魔法黑母马凯尔比的故事。
湖中女士的故事。
当然了,最后那个故事会在许多年后才开始讲述。
但眼下,传说仿佛一颗吸饱雨水的种子,开始在人们心中发芽、生长。
五月到来时,他们并没有察觉。他们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夜晚时分,因为他们看到了远处明亮的五月节篝火。希瑞兴奋莫名地跳上凯尔比的马背,朝火光飞驰而去,杰洛特和叶妮芙趁机亲热。他们脱去必要的衣物,在一张羊皮上抓紧时间做爱。他们在沉默中急切而狂热地做爱,几乎一言不发。他们迅速而匆忙,顾不得太多。
在随后到来的高潮和满足中,他们颤抖着亲吻彼此的泪水,感谢命运为他们提供了表达爱意的时间。
“杰洛特?”
“我听着呢,叶。”
“我们……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有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你的声音没发抖。所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我只属于你一个人,叶。”
“现在我相信了。”
五月在毫无察觉之下到来。蒲公英在草地上生长,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橡树保持矜持的姿态,外表依然黝黑,但在枝丫末端,绿色的嫩叶开始萌芽。
某个露宿的夜晚,猎魔人从噩梦中醒来。在梦里,他全身麻痹,无力抵抗。一只巨大的灰色猫头鹰抓挠他的脸,试图用弯曲而尖锐的鸟喙挖出他的眼睛。后来,他醒了。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噩梦。
明亮的光芒从他们营地上方倾泻而下,惊动了马匹。光辉中央出现了一个房间——那是某座城堡里一间圆柱支撑的大厅。在一张桌子旁,坐着十个身影。十个女人的身影。
他能听见说话声。句子支离破碎。
“……带她来见我们,叶妮芙。我们命令你。”
“你们没资格命令我。更没资格命令她。你们没有指挥她的权力!”
“我不怕她们,母亲。她们什么也做不了。但如果她们想的话,我可以去见她们。”
“……我们会在六月一日见面。在新月之夜。我们命令你们二人同时现身。我们警告你,我们会惩罚抗命者。”
“我现在就去,菲丽芭。让她留在他身边。别留下他一个人。只要几天就好。为表诚意,我马上就去你们那里。我发过誓,菲丽芭。拜托你。”
光芒开始悸动。马儿喷着鼻息,疯狂地踢着地面。
猎魔人醒了。这次是真的醒了。
第二天,叶妮芙证实了他的担忧。他们把希瑞排除在外,长谈了一番。
“我要走了。”她干巴巴地说,“我必须离开。希瑞会暂时留在你身边。然后我会叫她过去。再然后,我们又能团聚了。”
他点点头。尽管很不情愿。他已经受够了沉默地点头,赞同每个决定了。但他还是点了头。因为无论如何,他爱她。
“你不反对最好,”她用温和的语气说,“但即便拖延也于事无补。我们必须照她们说的做。这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希瑞好。”
他点点头。
“等我们下次见面,”她用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我会补偿你的,杰洛特。别什么都不说。我们之间的沉默太多了。现在别光点头,给我个拥抱,吻我。”
他照做了。因为无论如何,他都爱她。
“现在去哪儿?”叶妮芙穿过传送门,在闪光中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希瑞问道。
“这条河……”杰洛特咳嗽一声,压抑着胸腔里的痛楚,“我们面前这条河叫杉斯雷托。我们要到上游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是个童话般的国度。”
希瑞皱起眉头。他看到她攥起了拳头。
“每个童话,”她说,“结局都很悲惨。童话国度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的。我带你去看。”
满月后的第二天,他们看到了沐浴在阳光中、绿意盎然的陶森特。他们看到了山丘、山坡和葡萄园。高塔和城堡的顶部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这儿的景色没令人失望。它让人印象深刻。一如既往。
“这里真美。”希瑞快活地说,“哇哦!那些城堡就像玩具一样……就像蛋糕上用糖霜做的装饰……我都想伸舌头舔舔了!”
“这些建筑是法拉蒙设计的。”杰洛特告诉她,“等近距离看到鲍克兰的宫殿和花园,你再吃惊也不迟。”
“宫殿?我们要去宫殿?你认识这儿的国王?”
“是公爵夫人。”
“那位公爵夫人,”她用平淡的语气问道,刘海下的双眼紧盯着他,“是不是有双绿色的眼睛?还有黑色的短发?”
“没有。”他没好气地说着,转开了目光,“她的长相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你的印象是从哪儿来的……”
“杰洛特的私事还是别提为好,是这样吗?那你是怎么熟识这里的公爵夫人的?”
“我说过了,我认识她,但不是很熟。顺便一提,关系也不算太好。但我认识这里的公爵夫人的配偶,或者说,配偶的候选人。你也认识他,希瑞。”
希瑞踢踢马腹,让凯尔比在道路上跳跃起来。
“别卖关子了!”
“是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跟公爵夫人?怎么可能?”
“说来话长。我们把他留在这里,跟他的爱人做伴。我们答应会在返回时拜访他,等到……”
他闭了嘴,面色凝重。
“有些事你无能为力。”希瑞轻声说,“所以别折磨你自己了,杰洛特。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就是我的错,他心想。是我的错。丹德里恩会问我的。而我必须回答。
米尔瓦。卡西尔。雷吉斯。安古蓝。
宿命之剑有两道刃。
看在所有神灵的分上,已经够了。够了。我们必须彻底做个了结!
“走吧,希瑞。”
“去宫殿?”她问,“就穿这身衣服?”
“我没觉得你的衣着有什么问题,”他插嘴道,“我们又不去参加舞会。我们可以在马厩跟丹德里恩见个面。”他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连忙补充道,“我可以先去银行。去取点钱。你可以在广场和街道上找到很多裁缝店。你想买什么,想打扮成什么样,全听你的。”
“真好。”她昂起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的钱够吗?”
“你想买什么都没问题,”他重复一遍,“甚至是貂皮。还有石化蜥蜴皮做的鞋子。我认识个鞋匠,他大概还有些存货。”
“你是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
“靠杀戮。走吧,希瑞,别浪费时间了。”
在锡安凡尼利银行,杰洛特申请转账,取了些钱出来。他写了几封信,交给几位准备骑马前往雅鲁加的急件信使。那位殷勤有礼的银行家邀请他共进晚餐,但他礼貌地拒绝了。
希瑞在街上看着来往的马匹。前一刻还空空荡荡的街道,此时挤满了人。
“我想今天应该是什么节日,”希瑞朝涌向广场的人潮点头示意,“要不就是集会……”
杰洛特飞快地瞥了一眼。
“不是集会。”
“哦……”希瑞踩着马镫站了起来,四下张望,“这么说,那是……”
“公开处决,”他确认道,“战后最流行的娱乐活动。希瑞,处决的理由是什么?”
“擅离职守、叛国、临阵脱逃,”她流畅地念诵着,“还有经济犯罪。”
“给军队供应发霉的饼干。”猎魔人说,“在战争时期,有进取心的商人很容易惹上麻烦。”
“这次处决的不像是某个小贩。”希瑞挽着凯尔比的缰绳,融入人群之中,“你看,绞刑架用布盖着,刽子手还戴着干净的新头罩。他们要处决某个重要人物,或许是个贵族。也许是临阵脱逃……”
“陶森特,”杰洛特摇摇头,“没有会跟敌人对阵的军队。不,希瑞,我猜这跟经济犯罪有关。罪犯多半诈骗了某家酒品店,损害了本地经济的基础。走吧,希瑞。我们用不着看这个热闹。”
“你叫我怎么走?”
的确,要继续走根本不可能。他们被困在聚集于广场的人群里,没法前往广场的另一端。杰洛特转头望去,咒骂出声。他发现他们连转身都办不到了,人们已经堵住了他们身后的街道。人群像河流一样裹挟着他们前进,却被竖立在绞刑架周围的长戟之墙挡了下来。
“他们来了!”有人大喊道。人群听到呼喊,仿佛波浪一般向前涌去。“他们来了!”
人群发出的喧闹声仿佛大黄蜂的嗡鸣,将马蹄声和车轮声彻底盖了过去。因此,当那两匹马拉着的货车钻出小巷时,他们彻底吃了一惊。在货车的车斗里,正费力地保持平衡的人是……
“丹德里恩……”希瑞呻吟起来。
杰洛特突然感觉很糟。非常糟糕。
“是丹德里恩,”希瑞用不自然的语气重复道,“是他。”
这不公平,猎魔人心想。太不公平了。这不可能。不应该这样。我真是又愚蠢又幼稚。我满以为忍受和经历了这么多,命运便会亏欠我。这不仅愚蠢,还很自我中心……但我清楚这一点。命运用不着说服我。用不着向我证明。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
这太不公平了。
“那不可能是丹德里恩。”他盯着洛奇的鬃毛,空洞地说道。
“是他。”她又说一遍,“杰洛特,我们得做点什么。”
“什么?”他苦涩地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赶车的卫兵对丹德里恩态度不差,甚至出奇地礼貌,没什么粗鲁的举动,反而尽可能地恭敬。到了绞刑架的台阶前,他们给他的双手松了绑。诗人满不在乎地挠挠屁股,毫不犹豫地爬上台阶。
其中一级台阶突然嘎吱作响,开始下陷。丹德里恩勉强维持住平衡。
“见鬼!”他惊呼道,“这台阶该修修了!不然迟早会害死人的!那可就太糟糕了!”
等丹德里恩爬到绞架下,两个身穿皮革背心的行刑助手便抓住了他。刽子手是个双臂如棱堡般宽阔的壮汉,透过头套上的开口看着犯人。附近站了个身穿华贵黑色丧服的男人,他的表情同样悲伤。
“鲍克兰的公民,以及来自周边地带的乡亲们,”他用困扰的语气读着羊皮纸上的字句,“特此通知,朱利安·阿尔弗雷德·潘克拉茨,即德·雷天哈普子爵,又名丹德里恩……”
“潘克拉什么?”希瑞小声问。
“……治理这个公国的最高法庭宣布,此人遭到指控的所有罪行、过错与劣迹均证据确凿。他对公爵夫人殿下不敬,背叛公国,以伪证、诽谤、造谣来抹黑贵族阶层。此外,他还放荡下流,甚至与人通奸。法庭因此决定,朱利安子爵将接受如下惩罚——首先,羞辱他的纹章,在图案上加上一条粗黑线。其次,没收他的全部财产,无论动产或不动产,包括土地、森林、城堡和宫殿……”
“城堡和宫殿?”猎魔人吃惊地说,“什么?”
丹德里恩嗤之以鼻,露骨地表示出他对判决结果的看法。
“第三,此人将接受的最高刑罚为五马分尸……但我们尊贵的安娜·亨利叶塔,陶森特公爵夫人和鲍克兰宫的主人,善意地将上述惩罚改换为用斧头斩首。现在,愿正义得到伸张!”
人群中传来几声零落的哭泣。站在前排的女人们露出哀悼和恸哭的样子。大人抱起孩子,让他们坐在自己肩头,这一来,就算是最小的孩子也不会错过即将到来的盛况。行刑助手将一根木桩滚到绞刑台中央,用布盖上。发现用来装人头的柳条篮被人偷走时,人群骚动了一阵子,但他们很快找到了另一只。
在绞刑台下方,四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拿出一条披巾,准备接住喷出的血。这种类型的纪念品供不应求,还能卖到不错的价钱。
“杰洛特,”希瑞压低声音,“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想和民众说几句话。”丹德里恩傲慢地说。
“请长话短说,子爵大人。”
诗人走到绞刑台边缘,抬起双臂。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又逐渐安静下来。
“嘿,乡亲们,”丹德里恩大声说道,“有什么新闻吗?你们过得如何?”
“还行吧。”片刻后,人群中有人说道。
“那就好。”诗人点点头,“我很高兴。好吧,可以开始了。”
“刽子手先生,”执行官拿腔拿调地说,“履行你的职责吧!”
刽子手走上前去,按照古老的传统跪了下来,朝罪人低下他戴着头罩的头颅。
“请原谅,老兄。”他用阴郁的口气说。
“我?”丹德里恩惊讶地说,“原谅你?”
“嗯哼。”
“绝对不会。”
“啊?”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我凭什么原谅你?听着,小丑!你马上就要砍掉我的脑袋,却指望我原谅你?你在取笑我吗?真可耻!在这悲伤的时刻居然还开这种玩笑。”
“可是,先生,”刽子手说,“这是传统……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的职责……罪犯应该原谅刽子手。好心的大人,请原谅我……”
“不。”
“不?”
“不!”
“那我不杀了。”刽子手站起身,“如果他不原谅我,我是不会动手的。”
“子爵大人,”执行官抓住丹德里恩的手肘,“别闹了。民众聚集在这里,等着……请原谅他吧,他都好言好语求你了……”
“我不会原谅他的,就这样!”
“刽子手先生,”执行官转向刽子手,“你能不要他的原谅就砍掉他的头吗?我会付你……”
刽子手一言不发地摊开平底锅一样宽的手掌。执行官叹了口气,拿出一只钱袋,往那只手里倒了些钱币。刽子手看了看,攥紧拳头,在头罩里翻了个白眼。
“好吧。”他答应下来,收起钱币,走到罪人面前,“跪下吧,顽固的先生。把你的脑袋放在木桩上。如果我想的话,我也可以既顽固又淘气。只用一斧子的事,我可以改成两斧子,甚至三斧子。”
“我原谅你!”丹德里恩突然喊道,“我原谅你!”
“谢谢。”
“既然你已经得到原谅了,”穿着丧服的执行官说,“把钱还给我。”
刽子手转过身,抬起斧子。
“让开,先生。”他用充满不祥意味的空洞嗓音说道,“您知道的,根据规定,您不能干涉行刑过程。等我砍下他的头,鲜血会溅出来的。”
执行官飞快地后退,差点掉下绞刑台。
“是真的吗?”丹德里恩跪了下来,把脖子放在木桩上,“先生?嘿,先生!”
“什么事?”
“你是在说笑,对吧?你说不会一斧子砍掉我的脑袋,那只是说笑吧?你只会砍一斧子,对吧?”
刽子手的双眼闪现精光。
“你会大吃一惊的。”他不怀好意地咆哮道。
人群突然分开,一位骑手骑着满身汗沫的马冲进了广场。
“住手!”骑手大喊,挥舞着一卷红色封蜡的羊皮纸,“停止行刑!这是公爵夫人殿下的命令!停止行刑!我带来了被告的赦免令。”
“又来了。”刽子手阴沉着脸,放下斧子,没好气地说,“又是赦免?我都搞烦了。”
“赦免!赦免!”人群呼喊道。前排的女人们哭号得更响了。孩子们吹着口哨,失望地喝着倒彩。
“肃静,各位!”执行官大喊着展开那张羊皮纸,“这是安娜·亨利叶塔公爵夫人的命令!为了庆祝辛特拉和约的签订,无比仁慈的她撤销了对朱利安·阿尔弗雷德·潘克拉茨,即德·雷天哈普子爵的所有指控,赦免其死刑……”
“我亲爱的小鼬鼠。”丹德里恩毫不掩饰地笑了。
“……并命令朱利安子爵立刻离开首都和陶森特公国,再也不准回来,因为此处不再欢迎他的存在,公爵夫人殿下也不想再见到他。你自由了,子爵大人。”
“我的财产呢?”吟游诗人愤愤不平地说,“我的土地、森林和城堡,你们大可以拿走,但请让我带走我的鲁特琴,我的好马珀迦索斯,我的一百四十杜卡特金币和八十塔勒银币,我的鸭毛衬里斗篷,我的戒指……”
“闭嘴!”杰洛特大喊,骑着马挤过人群,“赶紧闭嘴吧,下来,你这蠢货!希瑞,帮我清条路!丹德里恩!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杰洛特?是你吗?”
“别再问了,马上给我下来!到这边来!跳到马背上!”
他们穿过人群,沿着一条小巷飞驰。希瑞跑在前面,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骑着洛奇,紧随在后。
“这么着急干吗?”诗人在猎魔人身后问,“又没人追我们。”
“暂时没有而已。公爵夫人可能会改变心意,撤销她先前的决定。承认吧。你知道自己会得到赦免吗?”
“不,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嘀咕道,“但我的确希望得到赦免。我的小鼬鼠有副好心肠。”
“别再提什么小鼬鼠了,该死的。公爵夫人刚刚赦免你的不敬之罪,你就别再犯了。”
吟游诗人沉默下来。希瑞让凯尔比停下脚步,等待他们。等他们追上,她看到丹德里恩正在擦拭眼泪。
“瞧瞧他,”她说,“好一位子爵大人……”
“我们走吧。”猎魔人催促道,“我们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可爱公国的边境。趁我们还有时间。”
等他们快要抵达陶森特边境,戈尔贡山也出现在视野时,有位官员追上了他们。他带来了珀迦索斯、一副马鞍、鲁特琴和丹德里恩的戒指。但他没有理睬丹德里恩关于那一百四十杜卡特的询问,还板起面孔,对诗人吻别公爵夫人的请求充耳不闻。
他们沿杉斯雷托河的河道前行,直到它转为一条细小的溪流。他们绕过贝哈文,在多尔·奈维山谷扎营。猎魔人和诗人对那里记忆犹新。
很长一段时间,丹德里恩没问任何问题。
但最后,他们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讲述结束后,在令人痛苦和难堪的沉默中,他们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次日中午,他们来到莱德布鲁尼的山坡。和平的气氛笼罩了这里。人们满怀希望又乐于助人。他们觉得很安全。
而在十字路口,绞架上挂满了尸体。
他们经过城镇,前往多尔·安哥拉。
“丹德里恩,”杰洛特注意到了他早就该发现的事,“你那无价的笔记筒呢?你的回忆录,那个信使没带来,它还在陶森特。”
“我把它留在小鼬鼠的更衣室了,”诗人满不在乎地说,“放在一堆外套和紧身胸衣下面。估计几个世纪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你想解释一下吗?”
“没什么可解释的。在陶森特,我有足够的时间仔细阅读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所以呢?”
“我会重写。从头再写一遍。”
“我明白了,”杰洛特说,“你写作的水平和当宠臣的水平一样烂。说得直白点,你不管碰什么都会搞砸。《诗歌的半世纪》你好歹还能重写和修改,但公爵夫人就没戏了。有情人各奔东西,真可惜。好了好了,你没必要摆出那张面孔!跟陶森特公爵夫人结婚不是你的宿命,丹德里恩。”
“这可难说。”
“别指望我帮忙。”
“没人求你帮忙。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鼬鼠有副好心肠,而且非常宽容。抓到我和年轻的男爵之女妮克在一起时,她确实很焦躁……但她会冷静下来的,她会明白我并不适合一夫一妻制。她会原谅我,并且等着……”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杰洛特说。希瑞用力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我不跟你争,”丹德里恩气愤地说,“这是我的私事。我相信她会原谅我的。我会创作一首动人的民谣或十四行诗,找人送去陶森特,然后……”
“行行好吧,丹德里恩!”
“哦,看来你不想再谈这事了。好了,我们走吧!前进,珀迦索斯!前进!”
他们骑马前行。
行走在五月。
“因为你,”猎魔人责备道,“我们只能像歹徒和强盗一样逃离陶森特。我都没时间去见……”
“芙琳吉拉·薇歌?你见不到她的。你离开后不久她就走了,当时是一月。她就这么消失了。”
“我说的不是她。”杰洛特咳嗽一声,看了眼正竖着耳朵偷听的希瑞,“我是说列那。我想把他介绍给希瑞认识……”
丹德里恩垂下头。
“好骑士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丹德里恩说,“死于塞万提斯隘口附近的维戴特边境要塞,当时是二月末,他们与劫掠者发生交战。在他死后,安娜叶塔追封他为……”
“请闭嘴吧。”
丹德里恩出奇顺从地安静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五月的气息愈加浓郁。草坪上茂盛的黄色蓟花消失不见,如今盛开的是毛茸茸的白色蒲公英。
周围郁郁葱葱,气候温暖。短暂的雷暴雨过后,空气闷热起来,像大麦粥一样又浓又稠。
五月二十六日,他们经由散发着树脂味道的新桥跨过了雅鲁加河。河里和岸边仍能看到旧桥焦黑的残骸。
希瑞变得不安。
杰洛特知道原因。他知道她的打算,也知道她和叶妮芙的计划与安排。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想到痛苦的离别,他的心脏就阵阵刺痛。在他的胸膛里,仿佛有只毒蝎醒了过来。
在科普里文斯村的十字路口,有一座在战争期间遭到焚毁的酒馆,旁边耸立着一棵足有百年历史的老橡树,此时枝头正鲜花盛开。这个地区的居民——甚至从史帕拉远道而来的人——都会在这棵橡树低处的枝头挂上木牌和招贴画,上面写着各种内容,充当彼此间的通信工具。这棵树因此被称为“知晓善恶之树”。
“希瑞,你从那边开始。”杰洛特吩咐着,跳下马背,“丹德里恩,你从另一边看起。”
树枝上挂满了木板,在微风中摇摆碰撞,发出咔嗒的响声。
每次战争过后,都会出现许多与失散家人有关的留言,这次也不例外。好几块木牌上写着“回来吧,我原谅你的一切”之类的废话。除此之外,树枝上还有各式各样的色情留言,以及位于周边村庄和城镇的相关服务设施的列表,外加许多新闻和广告。情书与谴责书随处可见,签名和匿名的都有。他们还找到了许多写有哲学思考内容的木牌——有的令人费解,有的荒唐可笑,有的言辞下流,有的令人作呕。
“嘿,”丹德里恩喊道,“拉斯特伯格城堡需要猎魔人。他们给的报酬很高,还提供舒适的住处和可口的饭菜。杰洛特,你有兴趣吗?”
“完全没有。”
希瑞找到了她要找的留言。
她说出了猎魔人早就料到的话。
“我要去温格堡,杰洛特。”她重复一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必须去,对吧?叶妮芙在召唤我。她在等着我。”
“我知道。”
“而你要去利维亚,去秘密会见……”
“那只是个惊喜。”他打断道,“不是秘密。”
“好吧,惊喜。在此期间,我会去温格堡,解决一切,并带上叶妮芙。六天后,我们会在利维亚跟你见面。请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了。又不是永别。只要六天而已。再见。”
“再见,希瑞。”
“六天后,利维亚再见。”她又强调一遍,转过凯尔比的马头。
她让马儿飞奔,很快便离开了他们的视野。杰洛特觉得有只冰凉的爪子在抓挠他的胃。
“六天,”丹德里恩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从这儿到温格堡,再返回利维亚……总共二百五十里路……这不可能,杰洛特。当然了,骑着那匹神奇的母马,她赶路的速度比我们快三倍。但再神奇的马也需要休息。希瑞还有桩神秘事务要解决。得了吧,这不可能……”
“对希瑞来说,”猎魔人打断了他的话,“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
“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小丫头了。”杰洛特没让他说完。
丹德里恩沉默良久。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安静。什么也别说了。算我求你。”
五月结束了。月亮只剩下一条细线,新月之夜即将到来。他们骑着马,朝地平线上的群山进发。
眼前是典型的战后景象。田野间堆起一座座坟墓和坟丘,茂盛的春日野草间能看到白色的颅骨和骨架。枝头悬挂着死尸,狼群徘徊在道路两旁,等待着乞丐与弱者。
在大片被焚烧的焦黑土地上,连野草的影子都看不到。
但在这片只有废墟留存的土地上,仍有许多村民和移民正在重建家园。他们周围充斥着斧子的劈砍声、锤子的敲打声和锯子的切割声。在靠近废墟的位置,女人们正用锄头翻着焦土。有些摇摇晃晃地拖着犁头,牵引用的皮绳深深埋进她们的肩膀。
“我依稀觉得,”丹德里恩说,“这里有点不对劲儿。好像少了些什么……杰洛特,你有同感吗?”
“啊?”
“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太正常。”
“这里根本没有正常的东西,丹德里恩。根本没有。”
这一夜漆黑闷热,没有风,仅有的光源是在远方亮起的闪电,雷声隐约可闻。杰洛特和丹德里恩扎了营,看着西方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地平线。没过多久,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烟味,还有零星的声响。他们听到了女人们的呼喊,孩子的哭号,还有暴徒的吼声。
丹德里恩一言不发,不断看向猎魔人。
但猎魔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转头。他的脸就像石头。
到了早晨,他们继续赶路。森林上方升起一道烟雾,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遇见了一队移民。
这支队伍很长,以缓慢的速度前进。他们背着小小的包裹。他们一言不发。男人、男孩、女人、女孩。没人哭泣,也没人抱怨一句。就连一句绝望的呻吟都没有。
但他们的悲伤和绝望都映射在双眼里。那空洞的眼神属于蒙受冤屈之人。属于遭受掠夺、虐待和驱逐之人。
“这些都是什么人?”丹德里恩说着,没去留意监视着这些流离失所之人的军官们的眼神,“他们为什么被迫离开?”
“他们是尼弗迦德人。”一个年轻的中尉在马鞍上答道,他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尼弗迦德移民。他们像蟑螂一样霸占了我们的土地。根据辛特拉和约的条款,我们正像赶蟑螂一样把他们赶走。”
他吐了口唾沫,轻蔑地看了眼吟游诗人和猎魔人。
“如果我有决定权,我才不会让这些虫子活命。”
“如果我有决定权,”一位留着花白八字胡的中士说道,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的年轻同僚,“我会让他们留在自己的农场和土地上继续干活。我可不会把好农夫赶出这个国家。我很乐意看到农业繁荣。这一来,我们就不会挨饿了。”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中士。”年轻的中尉责骂道,“他们是尼弗迦德人!这些人不懂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也没流着我们的血。就为了一点点农业上的好处,我们就要把冻僵的蛇放进怀里?我们身后会有一群随时准备袭击的叛徒。难道你觉得,我们跟黑甲军的和约能永远持续下去?不,不,他们会卷土重来的……嘿,士兵!那家伙怎么还有货车?快,抓住他!”
士兵们迫不及待地执行命令,用上了拳头、双脚和棍子。
丹德里恩咳嗽一声。
“怎么,你看上去很不满意?”年轻军官怀疑地打量着他们,“你们该不会是尼弗迦德人吧?”
“天啊,当然不是。”吟游诗人咽了口唾沫。
许多女人和女孩从他们面前经过,动作仿佛木偶,眼神空洞,面容浮肿,破碎的裙摆下露出的双腿满是瘀青。其中一些走路时必须靠人搀扶。丹德里恩看着杰洛特的脸,恐慌起来。
“我们该赶路了。”他嘟囔道,“再会了,先生们。”
年轻军官连头都没回,一心一意监视着那些难民。按照辛特拉合约的内容,他们不准携带大件的行李。
这支队伍缓缓行进。
在他们身后,传来某个女人高亢而绝望的尖叫。
“杰洛特,别!”丹德里恩低声道,“别管闲事。求你了……别插手……”
猎魔人转过头,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诗人。
“插手?”他耸耸肩,“管闲事?救人一命?为高尚的原则和理念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不,丹德里恩。再也不会了。”
某个不眠之夜,在闪电的光芒中,猎魔人再次从梦中惊醒。这一次,他不确定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梦,还是一连串的噩梦。
火堆的余烬上方再次出现一道光辉,它脉动不止,吓坏了马匹。光辉里再次出现一座城堡,在圆柱支撑的大厅里,一群女人坐在桌边。
大厅里多了两个女人,她们平静地站在那里。一个黑白相间,一个黑灰相间。
是叶妮芙和希瑞。
猎魔人在梦中呻吟起来。
叶妮芙不让她穿男装是对的。要是在这些优雅的女士面前打扮成男孩,希瑞肯定会觉得自己蠢透了。她很庆幸自己穿上了这身黑灰搭配的衣服。它很合身。而当她们看到她蓬松的袖子、收紧的腰身和玫瑰形状的胸针时,也确实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请靠近些。”
希瑞微微颤抖。不只因为那个声音。看起来,叶妮芙对领口的意见也没错。希瑞当时不肯退让,而现在,她能感觉到一阵冷风从双乳一直吹到肚脐,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再靠近些。”黑发黑眸的女人开口道。希瑞在仙尼德岛见过她。虽然叶妮芙把这座城堡里每个女人的名字都告诉了希瑞,但她首先想到的仍是“猫头鹰女士”。
“欢迎你,”猫头鹰女士说,“来到蒙特卡沃的集会所,希瑞。”
按照叶妮芙的指示,希瑞礼貌地鞠了一躬,但没像淑女一样垂低目光。特莉丝·梅利葛德回以发自内心的微笑。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点点头,朝她投来友善的眼神。但其他女人的目光仿佛尖锐的钻头,又像足以洞穿她身体的矛尖。
“请坐吧。”猫头鹰女士朝椅子点点头,“不,不是说你,叶妮芙!只有她。你,叶妮芙,并不是我们邀请的宾客,而是被传唤来接受审问和惩罚的。在协会决定你的命运之前,你只能站在那儿。”
一眨眼的工夫,希瑞就把礼仪抛到了脑后。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站着好了。”她大声道,“我也不是作为宾客来到这儿的。我同样是被传唤来的,好让你们决定我的命运。这是其一。其二,叶妮芙的命运与我相连。我们的命运密不可分,这点无法改变……恕我冒昧。”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微笑地看着她的双眼。衣着简朴却优雅的艾希尔·瓦·阿纳兴,鼻子略呈鹰钩状的尼弗迦德人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菲丽芭,”脖子上系着银狐皮围巾的女人说,“我想在这方面,我们不该过于刻板。眼下没这个必要。这是协会圆桌,桌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即使当中有一人正在接受审判。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致……”
她没把话说完,而是看向其他女术士。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点头赞同——包括玛格丽塔、特莉丝、艾希蕾、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凯拉·梅兹和两个女精灵。只有另一个尼弗迦德人,黑发的芙琳吉拉·薇歌没有点头。她盯着叶妮芙,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那好吧。”菲丽芭·艾哈特摆摆手,“坐吧,两位。但要记住,我是持反对态度的。不过协会的团结和利益要放在第一位。协会就是一切,余下的全都无关紧要。你应该明白吧,希瑞?”
“再明白不过了。”希瑞继续与她对视,“尤其是因为,我属于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美丽的精灵女王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大笑起来。
“恭喜你,叶妮芙,”她用低沉、悦耳、令人沉醉的嗓音说道,“看来你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真了不起。我认得这种教育方式。”
“确实很容易认,”叶妮芙目光炯炯地扫视周围,“因为这是蒂莎娅·德·维瑞斯的教育方式。”
“蒂莎娅·德·维瑞斯死了,”猫头鹰女士平静地说,“我们由衷地悼念她。但她的死是个转折点。如今是新的时代,巨变即将到来。你,希瑞,曾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公主,但如今,命运赋予了你另一个角色。想必你已经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角色了。”
“我知道,”希瑞没去理睬叶妮芙警告的嘘声,“威戈佛特兹跟我解释过了!他想把一根玻璃管插进我双腿之间。如果这就是等待我的命运,那我只能恭敬地拒绝了。”
菲丽芭黑色的双眼闪烁着冰冷的愤怒。但接下来对希瑞开口的却是席儿·德·坦沙维耶。
“你需要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孩子。”她用银狐皮围巾裹紧脖子,“而你看到和听到的许多事也必须忘掉。或靠你自己的力量,或靠别人帮忙。你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无疑是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过的坏事。但这只是孩子气的倔强,让你看不清谁在真正为你着想。你像野生的小猫咪一样四处挥舞着爪子,这让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比你更年长、更睿智、更了解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也知道未来的很多事。我们会捏住你的后颈皮,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你,这一来,等你有朝一日长成一只睿智的大猫,你就能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位列我们当中,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不!一个字也别说!席儿·德·坦沙维耶说话时,你不要开口。”
柯维尔女术士的声音尖利刺耳,好像刮过铁块的刀子,回音在圆桌上方萦绕不去。希瑞瑟缩身体,将脑袋缩进两肩之间。这么做的不只是她,还有协会的其他女术士——或许只有菲丽芭、法兰茜丝卡和艾希蕾例外。以及叶妮芙。
“你说得对,”席儿又正了正裹住脖子的围巾,“你是被传唤到蒙特卡沃的,为了迎接你的命运。但你抱怨说自己无关紧要,这可就错了。你才是一切,你是世界的未来。此时此刻,你可能不明白,因为你还是只小猫咪,是个把所有人都看做威戈佛特兹或恩希尔·瓦·恩瑞斯的小孩子。此时此刻,就算指出你的错误也是浪费时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世界。以后我们会有时间做出明确的解释。但现在,你不想聆听理性之声,又用孩子式的顽固反驳每个论点,所以我们只会抓住你的后颈皮。我说完了。菲丽芭,宣布这孩子的命运吧。”
希瑞僵硬地坐在那里,抚摸着椅子扶手上的斯芬克斯头像。
“你要跟我和席儿,”猫头鹰女士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去柯维尔的庞德·维尼斯,去那个王国的夏季首都。由于你不再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在觐见过程中,我们会说你是个魔法学徒,现在正受到我们的监护。在觐见中,你会见到格外睿智的国王伊斯特拉德·蒂森。你会见到他的妻子,格外高贵善良的泽丽卡王后。你还会见到他们的儿子和继承人坦科里德王子。”
希瑞明白过来,翻了个白眼。猫头鹰女士没看漏这个细节。
“没错。”她确认道,“首先,你必须给坦科里德王子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你将成为他的情人,给他生下一个孩子。”
“如果你还是辛特拉的希瑞菈,”停顿良久之后,菲丽芭续道,“还是帕薇塔的女儿和卡兰瑟的外孙女,你将正式成为坦科里德王子的合法妻子。你会当上王妃,然后是波维斯与柯维尔的王后。但很不幸,我要非常遗憾地告诉你,命运剥夺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未来。你只能成为他的情妇。他的最爱……”
“无论是名义上,”席儿插嘴道,“还是形式上都是。我们会竭力确保你以等同王妃的地位待在坦科里德身边,并总有一天成为王后。当然了,我们也需要你的协助。必须让坦科里德心甘情愿地把你留在身边,日夜不离。我们会教你如何激起他的欲望。可要让我们的教导开花结果,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但到头来,这些都不重要。”猫头鹰女士说,“真正重要的,是让你尽快怀上坦科里德的子嗣。”
“哦,是啊。”希瑞嘟囔道。
“你和坦科里德的孩子,”菲丽芭用黑色的双眸看着她,“会确保协会的未来和地位。请记住,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将成为协会的一员,因为一等孩子出生,你就会同我们一起坐在这张圆桌周围。我们会教导你。你是我们的一员,虽然你现在还不愿承认。”
“在仙尼德岛上,”希瑞总算舒缓了紧绷的嗓子,“你说我只是个没有思考能力的工具,甚至是个怪物,猫头鹰女士。而现在,你却说我是你们的一员。”
“这两者没那么大的区别。”山谷雏菊用清亮的嗓音说,“我们,me luned,全都是怪物。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是这样吧,猫头鹰女士?”
菲丽芭耸耸肩。
“你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席儿用冷淡的语气说,“我们会用魔法将它消除,或者加以掩饰。你会变成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女子,而我保证,坦科里德·蒂森会为你痴狂。我们必须编造一些个人资料。希瑞菈是个好名字,而且没那么少见,所以你可以保留。但你还需要一个姓氏。如果你想用我的,我不会反对。”
“或者我的。”猫头鹰女士掩饰着嘴角的笑意,“希瑞菈·艾哈特听起来也不错。”
“那个名字,”大厅里响起精灵女王银铃般的嗓音,“怎么组合都很美。我们每个人都想要个你这样的女儿,吉薇艾儿,有着鹰之眸的燕子。你是劳拉·朵伦的血肉。我们每个人都愿意抛弃一切,甚至这个协会和世界诸国的命运,只为换取这样一个女儿。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我们都很嫉妒叶妮芙。”
“谢谢你,菲丽芭女士。”片刻的沉默过后,希瑞握紧扶手上的斯芬克斯头像开了口,“让我用德·坦沙维耶做姓氏的提议也叫我受宠若惊。但在我看来,我能选择的似乎就只有我的新姓氏而已。感谢两位女士,但我想要的名字是‘叶妮芙之女,温格堡的希瑞菈’。”
“哈!”有位女术士露齿而笑,希瑞猜她是科德温的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如果坦科里德·蒂森不娶她,那他肯定是个傻子。如果他选择了别的公主,他就是个瞎眼的傻子,连玻璃珠里的钻石都分辨不出。叶娜,我羡慕你。而且你知道我的羡慕有多真诚。”
叶妮芙点点头,做了个表示感谢的姿势,但脸上毫无笑意。
“这一来,”菲丽芭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还没有。”希瑞说。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轻轻哼了一声。席儿·德·坦沙维耶抬起头,板起面孔。
“我还需要考虑一下。”希瑞说,“需要冥想。整理我的想法。冷静思考。等考虑完之后,我会回到这里,回到蒙特卡沃,面对整个协会,讨论需要决定的那些事。”
席儿翕动嘴唇,仿佛发现嘴里有股怪味,想要立刻吐掉。但她保持了沉默。
“我必须去利维亚城堡,”希瑞续道,“跟猎魔人杰洛特见个面。我答应过要去那里,并且带上叶妮芙。我会履行我的诺言,无论你们许可与否。在场的丽塔女士很清楚,我想去见杰洛特的话,谁都拦不住我。”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微笑着点点头。
“我需要跟杰洛特谈谈。跟他道别。告诉他真相。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女士们。当我们离开斯提加城堡,把敌人和伙伴的尸体留在身后时,我问杰洛特一切结束了没有,我们赢了没有,我问他邪恶是否已经落败,善良是否最终得到了胜利。他没有回答,只是悲伤地笑了笑。我以为,那是因为疲倦和他埋在城墙下的朋友。但我现在才明白他笑容的含义。那是同情的微笑,因为我就像个幼稚的孩子,以为杀了威戈佛特兹和邦纳特就代表善良胜过了邪恶。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他:我长大了,变聪明了,我能理解一些事了。我必须告诉他。
“我必须努力让杰洛特相信,各位女士要我做的事,跟威戈佛特兹想用玻璃管子做的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虽然威戈佛特兹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世界,而各位女士同样也是为了世界的利益,但我会努力向他解释蒙特卡沃城堡与斯提加城堡的区别。
“我知道,要说服杰洛特这条久经风霜的老狼并不容易。杰洛特会说我是个小毛孩,会被‘行高贵之事’的名义轻易欺骗。但我必须试试。他会明白的,也会接受这件事。这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对各位女士也一样。”
“但你并不明白。”席儿·德·坦沙维耶厉声道,“你仍是个流鼻涕的小丫头,只是把哭泣换成了傲慢而已。唯一让我们抱有希望的,是你敏锐的头脑。你学得很快。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嘲笑自己刚才说过的蠢话了。至于你的利维亚之行,我表示强烈反对。这是原则问题,我要向你证明,我,席儿·德·坦沙维耶,是言出必行之人。我会抓住叛逆孩童的后颈皮。学会纪律对你有好处。”
“那么,就让我们解决这件事吧。”菲丽芭·艾哈特将双手按在桌上,“让我们表达各自的观点。我们应该允许傲慢的少女希瑞前往利维亚吗?应该让她去见猎魔人,那个在她的人生中很快便将没有一席之地的人吗?我们应该允许她这样感情用事吗?毕竟,这可是我们需要让她尽快摆脱的缺陷。席儿反对。其他女士呢?”
“我也反对。”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宣布,“同样是原则问题。我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她的傲慢和顽固,这两点总比优柔寡断和软弱强。我并不在乎她的请求,我也不怀疑她会回来。因为我相信她的话。但这孩子居然有胆子威胁我们。我们得让她明白,威胁是不会被容忍的。”
“我反对。”凯拉·梅兹说,“理由非常现实。我也喜欢这孩子,而杰洛特曾在仙尼德岛上帮我脱困。我早就摆脱了感情用事的弱点,但我不否认同意他们见面会让我心情愉快。我可以用这种方式报答他,只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你错了,萨宾娜。这孩子是个猎魔人,她想在智慧上胜过我们。简而言之,她只是想设法逃跑而已。”
“这里有谁,”叶妮芙拖长音节,用充满不祥意味的语气质问道,“敢怀疑我女儿的话?”
“安静,叶妮芙。”菲丽芭嘶声道,“别开口,否则我会失去耐心的。现在多了两张反对票。让我们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我支持放她离开。”特莉丝·梅利葛德说,“我了解她,可以为她担保。如果你们允许,我也愿意陪她一起旅行。可以的话,我会协助她冥想和思考。甚至帮她说服杰洛特。只要她同意的话。”
“我也投她一票。”玛格丽塔笑着说,“也许你们会好奇我的动机,女士们,但我是为了蒂莎娅·德·维瑞斯。如果蒂莎娅在这里,她是不会赞同用强行限制个人自由的手段来维护协会团结的。”
“我投她一票。”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正了正领口的花边,“我有很多理由,但我不想一一说明。”
“我投她一票,”艾达·艾敏·爱普·西维尼说,“这是我的心之所愿。”
“我反对。”艾希蕾·瓦·阿纳兴干巴巴地说,“我做这种决定,不是出于厌恶或原则,又或是缺乏同情心。我是担心她的安危。在协会的保护下,希瑞很安全,而在前往利维亚途中,她很容易遭到袭击。我担心那些夺走她的身份,甚至姓氏的人不会就此收手。”
“我们忘了芙琳吉拉·薇歌女士。”萨宾娜讽刺地说,“尽管我们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根本显而易见。我们都还记得莱斯-鲁恩城堡的事。”
“多谢你的提醒。”芙琳吉拉骄傲地抬起头,“我支持希瑞。这是为了证明我对她的钦佩和喜爱。此外,也是为了那个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如果不是他,这女孩今天不可能列席于此。为了拯救希瑞,他前往世界的尽头,与想要阻止他的所有人对抗——甚至包括他自己。如果拒绝让他和自己的女儿见面,那实在太可耻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可耻的,”萨宾娜嘲笑道,“反而觉得你这是幼稚的感情用事。这不正是我们想从这孩子身上根除的缺陷吗。结果就是,这次投票陷入了僵局。我们什么都没能决定。我们必须再投票一次。我建议这次不要公开投票。”
“有必要吗?”
所有人都看向发言者——看向叶妮芙。
“我仍是协会的一员,”叶妮芙说,“我尚未被剥夺成员身份,你们也没让任何人取代我,所以我有权投票。我当然知道自己会投给谁。我的投票会打破僵局,让尘埃落定。”
“你的傲慢,”萨宾娜交扣她戴着许多缟玛瑙戒指的十指,“已经近乎粗俗了,叶妮芙。”
“如果我是你,女士,我会谨慎地保持沉默。”席儿严肃地补充道,“并且会为另一场投票——跟你有关的投票——而担心。”
“我支持希瑞,”法兰茜丝卡说,“可是你,叶妮芙,我要求你遵守秩序。是你逃离了协会,拒绝了合作。但你仍有职责和义务,有必须偿还的债,有必须面对的裁决。否则,我们会禁止你再踏入蒙特卡沃城堡一步。”
叶妮芙一把按住想要起身吼叫的希瑞。最后,希瑞不加抵抗地坐回到椅子里,一言不发。猫头鹰女士突然站起身,俯视着圆桌边的众人。
“叶妮芙,”她大声宣布,“你没有投票的权利,这点很明显。但我有。我已经听过在场所有人的发言了。我猜现在轮到我来投票了。”
“菲丽芭,你要投票给谁?”萨宾娜皱起眉头。
菲丽芭·艾哈特看向桌子另一边,看向希瑞,凝视着她绿色的眼眸。
池底是五颜六色的嵌花马赛克,那些彩色瓷砖仿佛在动。睡莲宽阔的叶片在池面投下阴影,遮蔽了池中的金鱼。水面反射着某个小女孩的黑色双眼,她的长发漂浮在水上。女孩忘记了整个世界,就这么趴在池边,双手浸在水中。
她试着抓住并触摸那些金红相间的鱼儿。鱼儿靠近她的手指和手掌,小心翼翼地绕着圈,但她没法抓住它们。鱼儿就像光与影那样难以捉摸,就像这池水本身。黑眸女孩的手攥住的只有虚无。
“菲丽芭!”
那是全世界最令人喜爱的声音。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她看着的也并非池水。睡莲、鱼儿和倒影全都消失不见。
“菲丽芭!”
“菲丽芭!”席儿·德·坦沙维耶尖锐的嗓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我们等着呢。”
春日的冷风吹进敞开的窗户。菲丽芭·艾哈特发起抖来。死神,她心想。死神与我擦肩而过了。
“这个协会的使命,”最后,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是决定世界的命运。因此,协会必须反映出世界的面貌。在这里,平衡与智慧并不总是代表冷酷与自私,算计与卑劣,而感情用事也并不永远幼稚。铁的纪律与责任心并不冲突:就像暴力与反抗,温柔与信任。冷静的理智……与心。”
“我,”她打破了自己的引言带来的沉默,“要投下这最后一票。我会把另一件事列入考虑。某种与平衡无关,却又平衡着万物的要素。”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墙壁,看着那幅用许多块彩色瓷砖组成的镶嵌马赛克,画上描绘的是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乌洛波洛斯。
“那件事,”她用黑色的双眸盯着希瑞,续道,“就是我,菲丽芭·艾哈特,最近才开始相信、最近才开始理解的命运。命运并不是昭示天意的方法,也不是让人安心的宿命论。命运是希望。我对事态会按我们的想法发展满怀希望,因此我把这一票投给希瑞——命运之子,希望之子。”
在蒙特卡沃城堡这座圆柱支撑的大厅里,沉默持续了很久。窗外传来一只海鹰捕猎时的尖啸。
“叶妮芙女士,”希瑞小声说,“这是不是代表……”
“走吧,我的女儿。”叶妮芙小声回答,“杰洛特在等着我们,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杰洛特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海鹰的尖啸在他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