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火焰又高又旺,闪烁着明亮而强烈的光芒。有一些则又小又弱,摇曳不止,散发的光线也黯淡不明。在这排火焰末端,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它是如此微弱,几乎像在闷燃,只能无比费力地发出依稀的光亮,眼看就要熄灭。
“这垂死的光芒属于谁?”猎魔人问。
“属于你。”死神回答。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 著
高原远端笼罩在大山脚下的迷雾中,宛如一片岩石的海洋。高原的起伏形成了山丘与山峰,看起来就像锋利的暗礁,而周围的船只残骸更强调了这一印象。这里有数十堆残骸,包括划桨帆船、轻型帆船和长船的残余部分。有些似乎只出现不久,另一些只剩下几块木板和船体骨架,几乎难以辨认,显然已经搁置了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
有些船底部朝天,另一些侧翻在地,像被巨大的风暴或龙卷风刮过来的一样。另一些船则给人一种仍在海上航行的感觉。它们嵌在岩石中间,船身笔直,桅杆骄傲地指向天空,破碎的船帆仍在横杆上飘动。有些船上甚至还有幽灵船员——死去水手的骸骨卡在腐朽的木板里,缠在缆绳间,像被宣判了永久航海之刑。
高原上出现了一位骑手的身影,沉重的马蹄声惊动了栖息在桅杆、帆桁、缆绳与骸骨上的成群黑鸟。它们呱呱叫着,振翅飞走,在悬崖上方盘旋。悬崖底部有一片湖泊,湖面灰白光滑,仿佛水银。而在那座耸立于这片残骸的原野、边缘位于湖面正上方的悬崖上,有一座气氛阴郁的黑色城堡。
凯尔比跺着脚,喷了喷鼻息,耳朵转向脑后,怀疑地看着船只的残骸、船员的骸骨和这片死亡之地。黑鸟又回来了,再次落在破碎的桅杆、横杆、骨骼、颅骨和甲板上。鸟儿知道,它们用不着担心区区一个骑手。
“放轻松,凯尔比。”希瑞说,“这里就是旅途的尽头了。这里是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
她凭空出现在城墙前方,仿佛被风从那片充斥着闹鬼沉船的原野上刮来一样。首先察觉到她的,是在城门前站岗的哨兵——寒鸦的叫声让他们提高了警惕。他们打着手势,指指点点,高声呼唤着同僚。
等她来到城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她,其中有几个认识或见过她的人,比如波利亚斯·穆恩和达克瑞·希利凡特,但数量远远不及那些只是听说过她的人,那些由史凯伦从艾宾和周边地区雇来的佣兵和强盗,而他们此刻正惊讶地看着身背长剑、脸上有伤疤的女孩。漂亮的黑母马高昂着头,喷了喷鼻息,不安地踩着城门前的石板路面。
嘈杂声停止了,周围突然一片死寂。母马像舞者一样抬起腿:它的马蹄铁发出鸣响,仿佛锤子敲打铁砧。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走上前去。其中一人犹豫而胆怯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缰绳。母马喷了喷鼻息。
“带我去见城堡的主人。”女孩朗声道。
波利亚斯·穆恩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帮忙扶住她的马镫,伸手请她下马。其他人拉住喷着鼻息、挣扎不止的母马。
“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波利亚斯轻声道,“我们见过面。”
“在哪儿?”
“冰面上。”
她直视他的双眼。
“我当时没注意你们的长相。”她面无表情地说。
“你就是湖中女士。”他非常严肃地点点头,“孩子,你为什么来这儿?”
“为什么?为了叶妮芙。还有我的命运。”
“你这是送死。”他轻声说,“这里是斯提加城堡。如果我是你,我会赶紧逃跑,趁还有时间。”
她又看了他一眼。波利亚斯立刻明白了她这眼神的含意。
史提芬·史凯伦出现了。他双臂抱胸,盯着女孩看了很久,最后用力挥挥手,示意她跟上。她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全副武装的人们将她簇拥在中央。
“真是个怪女孩。”波利亚斯咬着牙,颤抖着说。
“幸好她的事不需要我们烦心,”达克瑞·希利凡特尖刻地说,“你居然还跟她说话,真让人惊讶。这个女巫杀了瓦加斯、福瑞普和奥拉·哈希姆……”
“是灰林鸮杀了奥拉·哈希姆,”波利亚斯打断道,“不是她。她在冰上放了我们一马。她本可以像杀狗一样把我们全杀光的。我们全部。包括灰林鸮。”
“好吧好吧。”达克瑞朝石板地吐了口唾沫,“灰林鸮、邦纳特和那个巫师会回报她的仁慈的。你就等着瞧吧,波利亚斯。他们会活剥了她的皮,一小条一小条地剥。”
“这是肯定的,”波利亚斯嘀咕道,“因为他们都是恶棍。但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们是他们的手下。”
“我们有别的选择吗?没有。”
突然,史凯伦的一个雇佣兵尖叫起来,然后是另一个。有人咒骂一声,叹了口气。另一个沉默地指了指。
在城垛上,在他们目力所及的枕梁、屋顶、塔楼、栏杆、排水槽和石像鬼上,落满了黑色的鸟。它们无声无息地从沉船堆放场飞了过来,一声不吭地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它们察觉到了死亡。”一个雇佣兵嘀咕道。
“还有腐肉。”另一个补充道。
“我们别无选择。”希利凡特机械地重复道,看向波利亚斯。后者只是看着那些鸟。
“或许,”他轻声回应道,“是时候去找别的选择了。”
他们爬上一段中途有三个楼梯平台的宽阔楼梯,经过一条在两旁成排的壁龛里摆放雕像的过道,又穿过一条环绕大厅的走廊。希瑞毫无畏惧地走着,既不害怕那些武器,也不害怕押送她的人。她说她不记得冰封湖面上那些人的长相了,但这是谎话。她还记得。她记得史提芬·史凯伦——也就是此刻带着她穿行于城堡内阴暗走廊的家伙——在冰面上瑟瑟发抖、牙齿打战的模样。
而现在,当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她时,她仍能感觉到他在害怕。她松了口气。
他们走进一座大厅,高大的圆柱支撑着拱顶,天花板上悬挂着硕大的枝形吊灯,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蜘蛛。希瑞看到了正在等待她的人,恐惧如冰锥刺进了她的胃,开始搅动。
邦纳特离她只有三步远。他用双手抓住她胸前的衬衣,让她身体悬空,正对他苍白的死鱼眼。
“地狱一定很可怕。”他喘着气说,“不然你不会想回来见我。”
她没答话。她从他的呼吸里嗅到了酒气。
“也可能地狱不想要你,你这小畜牲。那座恶魔塔嫌弃你的怨毒,所以把你吐了出来。”
他又把她拉近些。她厌恶地别过脸去。
“你在害怕,”他含混不清地说,“这就对了。这里是你旅途的终点。你逃不掉了。在这座城堡里,我们会放光你的血。”
“邦纳特先生,你说完了吗?”
她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是威戈佛特兹,她在仙尼德岛上见过这个巫师两次。第一次见面时,他是个戴着镣铐的囚犯,而第二次见面时,他跟着她去了海鸥之塔。在那座岛上,他的相貌非常英俊。但如今,他的脸变了,变得丑陋可怖。
“请原谅,邦纳特先生。”巫师没离开他那王座般的椅子,“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后裔,卡兰瑟的外孙女,帕薇塔之女,辛特拉的希瑞菈是我们的客人。而负责迎接客人的,应该是斯提加城堡的主人,也就是我才对。欢迎你。请靠近些。”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他摘下了礼貌与嘲弄的面具,语气里只剩下威胁与命令。希瑞立刻觉得,自己没法违抗他的命令。她感到害怕。非常害怕。
“靠近些。”威戈佛特兹嘶声道。这时她看清了他脸上的变化。他的左眼明显比右眼小许多,眼眶周围皱巴巴的。他眯起双眼,目光骇人。
“姿态勇敢,脸上却带着一丝恐惧,”巫师扬起头,“你的表现值得赞赏。但前提是你的勇气并非来自愚蠢。打消你所有的幻想吧。正如邦纳特所说,你是逃不掉的。无论是用传送法术,还是你的特殊能力。”
她知道他所言不虚。她早先曾告诉自己,她可以在最后一刻逃往其他的时间与地点。但现在她明白,这份希望只是幻想与假象。这座城堡充斥着满是敌意的陌生魔力,就像寄生虫一样在她的肚子和大脑里蠕动。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已经落入敌人之手。无力抵抗。
但这也没办法,她心想,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必须来这儿。其他的理由只是虚假的希望。该来的总会来。
“很好,”威戈佛特兹说,“这是对目前状况最正确的评价。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的。更确切地说,我决定的事总会发生。就是不知道,了不起的小家伙,你能不能猜到我的决定。”
她想回答,但没等她干涸的喉咙费力地吐出字,威戈佛特兹便再次刺探了她的想法,然后插嘴道。
“你当然能猜到,诸界的女士,时间与空间的主宰。是啊,是啊,了不起的小家伙,我对你的造访并不吃惊。我知道你从那片湖逃去了哪儿,也知道你做过些什么。我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唯一不清楚的是,你的旅途究竟有多长。还有你到底经历了多少事。”
他的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容,再次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哦,你没必要回答。我知道你的旅程既有趣又刺激。我也很想试试的。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天赋。我需要你同我分享,了不起的小家伙。是的,‘需要’这个词没用错。直到你同我分享天赋之前,我不会再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希瑞终于意识到,攥紧她喉咙的不光是恐惧。巫师用魔法扼住了她的脖子。他在当着手下的面讽刺和羞辱她。
“放了……叶妮芙,”她勉强吐出这句话,其中夹杂着咳嗽声,“放了她……然后,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邦纳特大笑起来。史提芬·史凯伦也发出干巴巴的笑声。威戈佛特兹用小指戳了戳他那只畸形眼睛的眼角。
“你不会蠢到真相信我会照你说的办吧。你的提议真可悲——可悲又可笑。”
“你需要我……”她抬起头,尽管对她来说,这个动作异常费力,“你需要我怀上你的孩子。每个人都这么希望,你也一样。是啊,现在我任你宰割,但我是自愿来到这儿的……你没抓到我,虽然你追着我走遍了半个世界。我是自愿来到这里,把自己交给你的。我是为了叶妮芙。为了她的性命。你觉得这很可笑?那就试试用武力、用强硬的手段占有我吧……你很快就会笑不出来了。”
邦纳特猛地走到她身旁,扬起手中的鞭子。威戈佛特兹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挥了挥手,力道却震飞了赏金猎人的鞭子。邦纳特蹒跚后退,像被一辆装满煤炭的马车撞了一下。
“邦纳特先生,”威戈佛特兹搓了搓手指,“我发现你依然很难适应宾客的身份。试着回忆一下吧:首先,我的宾客不许损坏家具与艺术品、偷窃贵重物件、弄脏地毯和设备室。其次,不许殴打和强暴其他宾客,至少也要等到主人殴打和强暴完毕,并准许你下手之后。你也一样,希瑞。你谦卑地将自己交给了我,却又觉得我会按你的想法行事。你还觉得自己的提议无比慷慨。但你错了,因为我只会做我自己希望的事。比方说,为了对仙尼德的事报仇,我至少应该挖出你的一只眼球。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担心,你会因此死掉。”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瑞心想。她转过身去,拔出佩剑“雨燕”。突然,整个房间开始旋转,而她倒了下去,双膝重重地撞上地面。她的额头几乎贴上地板,努力压抑着呕吐的冲动。剑从她麻木的手中滑落。
有人将她架了起来。
“好了,”威戈佛特兹用下巴压着交叠的双手,仿佛在祈祷,“我说到哪儿了?哦,是啊,没错,你的提议。让你的叶妮芙保住性命,重获自由……用什么来换呢?用你主动而自愿、无需暴力与强迫的投降?抱歉,希瑞。我要对你做的事,如果脱离了暴力与强迫,那可万万做不到呀。”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女孩咳嗽、喘息,吐出浓稠的唾液,以免呛到自己。
“没错,没错,”他续道,“这就是我要对你做的事——而我可以保证,你是绝不会自愿屈服的。你的提议不但可悲又可笑,而且毫无意义。因此我拒绝。抓住她,把她带去实验室!”
这间实验室跟希瑞在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见过的那间没多大区别。这里光线充足,干净整洁,配有铺着金属板的长桌,以及装满玻璃制品的置物架——上面有烧瓶、试管、曲颈瓶、搅拌钵及各式各样的小型器具。同艾尔兰德的实验室一样,这里也散发着强烈的酒精、乙醚、福尔马林,以及某样东西——某样令人恐惧的东西——的味道。即便在当时,在那个气氛友善的神殿的实验室里,面对着叶妮芙和友好的女祭司南尼克,希瑞也会感到害怕。毕竟在艾尔兰德,没人会把她强行拖进实验室,更没人会用铁箍固定住她的双臂。在艾尔兰德,不会有这种从形状就能看出施虐倾向的钢椅。那里没有穿着白衣、剃了光头的家伙。没有兴奋地舔着嘴唇的邦纳特和史凯伦。也没有威戈佛特兹:他的一只眼睛和常人相同,另一只眼睛却小得反常,而且转个不停。
威戈佛特兹转过身。他刚才一直在布置桌上那些可怕的器具。
“要知道,了不起的小家伙,”他朝她走来,“你是我获取权力与支配地位的关键。不只是这个世界——反正它注定会灭亡——而是所有世界。我会支配天球交汇后出现的无数地点与时间。你肯定明白,因为你造访过其中的一部分。”
他缓缓卷起袖子,继续说道,“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权势对我的确很有吸引力。我明白,权势只是过眼云烟,但我就是想成为统治者。我希望人们对我卑躬屈膝,赞美我的存在本身,将愿意屈尊拯救即将毁灭的世界的我——就算动机只是一时兴起——当做神明来膜拜。哦,希瑞,每当我设想自己慷慨地奖赏忠诚者,并残忍地惩罚反叛者和违逆者的时候,我心中都会充满喜悦。一代又一代人会向我祈祷,乞求我的宽恕、怜悯与原谅。所有世界的每一代人。听啊,希瑞。你听到他们的祈祷声了吗?保佑我们免于饥荒、瘟疫、火灾、战争和您的怒火吧,全能的威戈佛特兹啊……”
他在她眼前活动手指,突然用力捏住她的脸。希瑞大叫一声,试图挣脱,但他抓得很牢。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威戈佛特兹看到了。
“命运之子,”他大笑着,嘴角泛起白沫,“Aen Hen Ichaer,上古精灵血脉……现在属于我了!”
他猛地挺直背脊,擦了擦嘴边。
“只有傻瓜和神秘主义者,”他用惯常的平静语调说道,“才会去古代传说和预言里寻找你存在的秘密,才会去你的家谱里寻找你基因的源头——他们认为那是你的祖先传承给你的。他们错把水面的倒影当成了夜空中的繁星。那些神秘主义者相信,那份基因会继续成长,新的可能性也会因此诞生,而你的孩子和你孩子的孩子将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他们在你周围塑造了一片魔法灵光,仿佛熏香的烟雾一样裹住了你。然而,事实却相当普通,甚至可用‘单纯’来形容: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你的血。只是字面意义,而非引申含义。”
他从桌上拿起一支大概半尺长的玻璃注射器。其末端是个纤细而略显弯曲的尖头。希瑞感觉嘴巴发干。巫师借着灯光仔细检查这件器具。
“我的助手会帮你脱掉衣服,让你坐进那张椅子……没错,就是你好奇打量的那张。你会坐上一会儿,姿势可能不太舒服,直到我用这件工具让你成功受孕。其实也没那么糟,因为在开始之前,我会给你注射强力灵药,确保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并预防宫外孕的发生。别担心,我有经验。我已经做过上百次了。你也许是上古血脉之子,但我相信,在解剖学上,你的输卵管跟普通女孩没什么差别。”
威戈佛特兹滔滔不绝地说着,显然十分陶醉于自己的话语。“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你也许会不安,也许会高兴,但你要知道,你的孩子不会出生。谁知道呢,也许它真是拥有超凡能力的天选之人,会成为世界的救星和所有国家的统治者。但没人能担保一定会是这样,我也不想等那么久。我需要血。更确切地说,是你胎盘的血。等你长出胎盘,我便会将其摘除。你应该明白,我其他的计划与打算根本与你无关,所以我也就没必要向你提供无用的信息。”
他戏剧化地停顿片刻。希瑞没法控制嘴唇的颤抖。
“而现在,”巫师挥了挥手,“我邀请您坐上这张椅子,希瑞菈公主殿下。”
“应该让叶妮芙那个婊子也来看看。”邦纳特灰色的小胡子下浮出冷笑,“她有旁观的资格。”
“当然,”威戈佛特兹再次拭去唇角泛出的白沫,“受孕是件神圣、高贵而又庄严的事,理应得到家人的支持。对小家伙来说,叶妮芙就像她的母亲。在每一种原始文化里,新娘的母亲都该亲眼见证这一仪式。快把叶妮芙带来!”
“说到受孕,”邦纳特朝希瑞弯下腰,巫师的喽啰们正在帮她脱衣服,“干吗不用古老而又经典的方式,威戈佛特兹阁下?用更符合自然的方式?”
史凯伦哼了一声,摇摇头。威戈佛特兹皱起眉毛。
“不,”他冷冷地说,“没这个可能,邦纳特。”
希瑞尖叫起来,仿佛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她叫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哎呀,哎呀,”巫师咂咂嘴,“亲爱的,你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虎穴,可现在却害怕一根细细的玻璃管。真丢人啊。”
希瑞没理睬他的责备,开始放声尖叫,直到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都叮当作响。
突然,惊恐的呼喊在整个斯提加城堡中回荡。
“我们有麻烦了,”扎达里克用长矛刮着石板间风干的粪便,“有麻烦了,有麻烦了。”
他看看同伴们,但其他守卫都一言不发。跟守卫们一起留在城门口的波利亚斯·穆恩也一样。没人命令他,他是自愿留下的。他本可以像希利凡特一样跟着灰林鸮,亲眼见证湖中女士的遭遇和等待她的命运。但他宁愿留在开阔的庭院里,远离城堡的房间和走廊,远离他们带那女孩前往的地方。他相当确定,她的尖叫声不会传到这里。
“这些黑鸟是坏兆头。”扎达里克指着停在墙头和屋顶的寒鸦,“骑黑母马来的小丫头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要我说,给灰林鸮当手下可不是啥好差事。听说灰林鸮已经不是皇家验尸官了,而是跟我们一样的罪犯。听说皇帝判了他死刑。等他落网时,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得遭殃。我们有麻烦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守卫接口道。他戴着羽毛装饰的帽子,留着长长的小胡子。“木桩在等着咱们!就连众神都不敢面对皇帝的怒火……”
“别担心,”第三个守卫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是最近才跟着一群佣兵来到斯提加城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咱们,他有别的事要烦心。据说北边什么地方打了一仗。北方佬痛宰了帝国军,让他们血流成河。”
“这么说起来,”另一个佣兵说,“咱们跟着巫师和灰林鸮倒也不赖。咱们这种人还是跟着赢面更大的主子比较好。”
“没错,”新来的守卫说,“灰林鸮就是未来。我们会跟他一起飞黄腾达的。”
“你这白痴,”扎达里克说,“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猪屎吗?”
黑鸟飞了起来。振翅声与嘎嘎的叫声震耳欲聋。它们遮蔽了天空,在城堡上方盘旋不休。
“见鬼,怎么回事?”一个守卫大叫道。
“请打开城门吧,拜托。”
波利亚斯·穆恩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薄荷、鼠尾草和百里香。他咽了口唾沫,摇摇头,闭上双眼,然后再次睁开。但是,没用。一个身材瘦削、头发斑白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个税务官——就站在他身旁,没有消失的迹象。他抿着嘴唇,面露微笑。波利亚斯的毛发根根竖立,几乎将帽子掀起。
“请打开城门吧。”微笑的男人重复道,“现在就去。相信我,你们还是照办比较好。”
扎达里克的长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嘴唇无声地翕动。其他人朝城门走去,走路的动作异常僵硬,活像提线木偶。他们抬起门闩,打开内门和外门。
四名骑手进入了庭院。
其中一人的头发白如积雪,手握一柄如闪电般耀眼的长剑。他身后跟着一个金发女人,正在拉开弓弦。第三个是位年轻的少女,将手里的弯刀砍进了扎达里克的额角。
波利亚斯·穆恩捡起落地的长矛,将它高举过头。第四个骑手耸立在他面前,仿佛一座高山。他的头盔有猛禽羽翼形状的装饰。他举起的长剑闪闪发光。
“放过他吧,卡西尔。”白发男人语气尖锐地说,“省点时间,也少见点儿血。米尔瓦、雷吉斯,走这边……”
“不,不是那边,”波利亚斯不明白自己为何开口,“不是那边……那边通往一座封闭的外堡。你们得爬上楼梯,到城堡的顶楼去。如果你们想拯救湖中女士……就必须抓紧时间……”
“谢谢。”白发男人说,“谢谢你,陌生人。雷吉斯,听到了吗?带路吧!”
片刻之间,庭院里便只剩下尸体,以及拄着长矛的波利亚斯·穆恩。他没法放开手。他的双腿在颤抖。寒鸦在斯提加城堡上空盘旋,嘎嘎叫着,同黑色的云朵般包裹住塔楼与堡垒。
佣兵冲进实验室,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威戈佛特兹报告。巫师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坚定,但他那焦躁地不断开合的小眼睛暴露了真相。
“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她,”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可不信。这种事根本不存在。或者只会发生在小剧院的烂戏剧里。老伙计,让我高兴一下:告诉我,你刚才讲的只是个笑话。”
“我没瞎编,”佣兵气愤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有几个人……一大群骑手,闯了进来……”
“好吧,好吧,”巫师打断他的话,“我是在说笑。史凯伦,你去摆平这件事。你用我的金子雇来的军队有多大价值?现在你可以证明一下了。”
灰林鸮跳了起来,紧张地挥舞双臂。
“别这么轻描淡写的,威戈佛特兹!”他大喊道,“你不明白我们在遭受怎样的威胁吗?如果有人来攻打这座城堡,那只可能是恩希尔的军队!这说明……”
“这什么也不能说明。”巫师没让他把话说完,“但我明白你的言外之意。如果我亲自出场能给你带来勇气,那你可以站在我身后。我们走!包括你,邦纳特!”
然后他将可怕的双眼转向希瑞,“至于你,放弃毫无意义的希望吧。我很清楚,如此出人意料又戏剧化地前来搭救你的人是谁。但我向你保证,我会让这闹剧变成一场惨剧。嘿,你!”他朝一名喽啰打个手势,“给这丫头戴上阻魔金,把她关进有三重锁的牢房,无论如何都别开门。不然我摘了你的脑袋。明白了吗?”
“遵命,阁下。”
他们冲进一条过道。这过道通往一座满是雕像、富丽堂皇的大厅。大厅内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看到他们就逃之夭夭的仆人。
他们跑下一段楼梯。卡西尔踢倒了一扇门。安古蓝大吼着冲进房间,挥舞马刀砍掉了门边一具空盔甲的头盔——她误以为那是个守卫。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瞧……”
“安古蓝!”杰洛特喊道,“别站在那儿不动!继续前进!”
对面是一扇门,他们察觉到了门后的人影。米尔瓦不假思索地搭弓放箭。有人尖叫一声,那扇门重重地关闭。杰洛特听到了利箭命中的响声。
“快,快!”他大喊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猎魔人,”雷吉斯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没有意义。我……我会飞去侦察一番。”
“那就飞吧。”
吸血鬼消失不见,像被风带走一般。杰洛特连惊讶都来不及。
他们又遭遇了其他人,这次对方手持武器。卡西尔和安古蓝大喊着冲上前去,但对手拔腿就跑。恐怕是因为卡西尔那顶惹眼的翼盔。
他们冲进环绕内厅的画廊。距离画廊尽头的拱门不到二十步远时,一大群人涌进另一头的过道。叫喊声在周围回荡。箭矢呼啸着飞过。
“找掩护!”猎魔人喊道。
箭矢纷纷落下,仿佛一场名副其实的冰雹风暴。箭羽嗡嗡作响,箭尖刺进地砖,迸出火星,削下了墙上的石膏。
“趴下!躲到栏杆后面!”
他们趴在地上,躲到雕刻着花卉图案的装饰廊柱后面。但他们没能毫发无伤。猎魔人听到安古蓝尖叫一声。他转过头,看到她正捂着胳膊。鲜血渗透了她的衣袖。
“安古蓝!”
“没事!皮外伤而已!”女孩说道。她的嗓音微微发抖,这也证实了他的判断。如果箭尖刺进了骨头,恐怕安古蓝早就晕过去了。
弓手们在画廊另一头射出箭矢,呼唤增援。其中几个在画廊两侧跑来跑去,寻找更合适的射箭角度。杰洛特咒骂一声,计算着与拱门间的距离。情况不容乐观,但留在原地意味着死亡。
“见鬼,听好了!”他大喊道,“我们得离开这儿!卡西尔,去帮帮安古蓝!”
“我们会变成靶子的!”
“我们必须离开!没别的选择!”
“不会!”米尔瓦举起手里的弓,高喊一声。
她站起身,摆出射箭的姿势。她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一尊用大理石打造、手持弓箭的女战士雕像。画廊里的弓箭手开始大喊大叫。
米尔瓦松开了弓弦。
一名弓手向后飞去,撞上了墙壁,瘫倒在地,飞溅在石膏墙面上的血迹活像一只章鱼。画廊某处响起一声大喊——一声狂怒而恐惧的大喊。
“伟大日轮啊……”卡西尔吹了声口哨。杰洛特抓住他的胳膊。
“我们走!去帮安古蓝!”
箭雨从画廊对面飞来,射向米尔瓦。有支箭从旁掠过,刮下的石膏粉末撒了她一身,但女弓手纹丝不动;当大理石碎片散落在她周围时,她也毫无惧色。她平静地松开弓弦。又一声惊呼传来,另一个弓手像木偶一样瘫倒在地,脑浆和鲜血飞溅在同伴们身上。
“趁现在!”杰洛特看到守卫们或是逃离画廊,或是扑倒在地,寻找能够挡住箭矢的掩体。只有三个胆子最大的人还在还击。
一支箭射中廊柱,将粉末撒进了米尔瓦的头发。女弓手吹开一缕挡住眼睛的发丝,举起手里的弓。
“米尔瓦,”等卡西尔和安古蓝跑到安全的位置,杰洛特大喊道,“够了!快跑!”
“再一个就好。”女弓手说着,让箭羽贴上嘴角。
弓弦嗡鸣。其中一个胆大的弓手发出痛苦的尖叫,弯下腰去,身体越过栏杆,坠落在中庭的石板地面上。看到这一幕,另外两人身子发抖,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另一群正要冲进画廊的家伙明显犹豫起来,纷纷躲到安全的掩体之后。
只有一人例外。
米尔瓦立刻开始评估。对方个子不高,肤色偏黑,深褐色头发。他的左前臂戴着一只光滑的护臂,右手戴着手套。女孩看到,他的复合弓制作精良,配有趁手的握把,曲形的弓身光滑而牢固。她能看到弓弦贴着他黝黑的脸,看到箭羽碰触他的脸颊。她看得出来,对方瞄得很准。
米尔瓦举起弓,迅速搭箭,然后瞄准。弓弦贴在她脸上,箭羽擦过她的嘴角。
“用力,再用力,玛利亚,拉到嘴边。挪动拉着弓弦的手指,别让箭脱离凹槽。手靠着下巴。瞄准!两只眼睛都睁开!屏住呼吸!放箭!”
尽管戴着护臂,弓弦依然重重撞上她的左前臂。
父亲本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嗽起来——是那种折磨人的干咳。他的咳嗽更严重了,玛利亚·巴林放下弓,心想。更严重,也更频繁了。昨天我刚瞄准一头鹿,他就咳嗽起来。那天午饭我们只能吃煮卷心菜。我恨煮卷心菜。我恨挨饿。还有贫穷。
老巴林发出刺耳的喘息声。
“你偏离了靶心一寸远,蠢货!整整一寸!我说过,叫你别挪动,也别放低弓身的!可你站在那儿扭来扭去,好像有人往你屁股里塞了只蜗牛。而且你花在瞄准上的时间太长了。你的手会酸痛的,干脆点放箭就好!不然你只会浪费更多箭!”
“我射中了!偏离不超过一寸,只有不到半寸而已!”
“别顶嘴!诸神一定是在惩罚我,他们给我的不是儿子,而是你,跟白痴一样笨手笨脚的你!”
“我不是白痴!”
“哦,那就证明给我看吧。再射一箭。这次记住我的话。别扭来扭去的,要像身体在地里扎了根。瞄准,然后毫不犹豫地放箭。你哭什么?”
“因为你在故意挑刺。”
“这是当爹的权利。放箭。”
她拉开弓弦。她在哭。他看到了。
“我爱你,玛利亚,”他轻声说道,“别忘记这一点。”
她松开弓弦,箭羽几乎碰到她的嘴角。
“很好,”父亲说,“很好,我的女儿。”
他开始剧烈咳嗽,以致全身都在颤抖。
黑衣弓手命丧当场。米尔瓦的箭命中他左臂下方,深深刺入,超过一半的箭杆埋进他的身体,击碎了好几根肋骨,也碾碎了肺部和心脏。
几分之一秒过后,他的箭离弦而去,红羽箭命中了米尔瓦的腹部下方。它刺进了她的肠子,割断了一根动脉,粉碎了她的骨盆。
女弓手倒在地上,仿佛被攻城槌撞了个正着。
意识到米尔瓦中箭倒下,画廊里的弓手们跳了起来,放出箭雨。杰洛特和卡西尔同声高喊,跳出廊柱,抓起女弓手,将她拖到安全处。一支箭击中了卡西尔的头盔。杰洛特敢发誓,还有一支箭穿过了他的头发。
米尔瓦身后留下了一道闪闪发亮的血迹。而在她此刻躺卧的地方,只是眨眼工夫,地板上又积起了一大摊血。卡西尔咒骂一声,双手颤抖。杰洛特满心绝望,充满愤怒。
“大妈!”安古蓝哀号道,“大妈,不要死啊!”
玛利亚·巴林张开嘴,剧烈地咳嗽几声,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流下。
“我也爱你,爸爸。”她的吐字十分清晰。
然后,她死了。
威戈佛特兹的光头喽啰应付不了一边挣扎、一边尖叫的希瑞,几个仆人只好上前帮忙。其中一人的胯下精准地挨了一脚,他后退几步,弯下腰,紧紧捂住自己的腹股沟。
但这反而激怒了其他人。希瑞的脖子吃了一拳,脸也被扇了一巴掌。她被迫转过头去,另一人朝她的屁股狠踢一脚,还有人坐到了她的腿上。一个年轻的光头喽啰用膝盖压住她的胸口,手指抓着她的头发,用力拉扯。希瑞哀号起来。
那喽啰也哀号起来。希瑞看到他的光头流下鲜血,让他的白色外衣染上了骇人的图案。
片刻后,这间实验室成了地狱。
家具在破碎声中纷纷翻倒。在玻璃器皿刺耳的破裂和爆裂声中,不时响起众人困惑的惨叫。汤剂、过滤液、灵药、萃取物和其他魔法物质洒到桌上和地上,不断混杂、融合。有些在接触时发出嘶嘶的响声,喷发出黄色的烟云。房间里立刻充满了腐蚀性的臭气。
透过烟雾和臭气熏出的泪水,希瑞惊讶地看到,实验室里有个东西正在走动。那是个仿佛巨型蝙蝠的黑色形体。她看到蝙蝠将喽啰们拖到空中,然后在高处松开爪子,让他们在叫喊中坠落。当着她的面,它抓起一个试图逃跑的仆人,重重地摔在一张桌子上。那人哀号着,颤抖着,鲜血飞溅到曲颈瓶、蒸馏炉、烧杯和烧瓶上。
一只破损容器里的液体洒到一盏油灯上。火焰嘶嘶作响,紧接着,油灯爆炸了。希瑞避开那团朝她的脸飞来的火球。她咬紧牙关,压抑着尖叫的冲动。
在为她准备的钢椅里,坐着个黑色外套、花白头发的瘦削男人。他的獠牙埋进了一个跪倒在地的年轻喽啰的脖子,正在吸他的血。喽啰呻吟起来,四肢抽搐不止。
苍蓝色的火焰在桌面跃动。烧瓶、曲颈瓶和蒸馏炉在高热中接连炸裂。
吸血鬼从牺牲品的喉咙上收回獠牙,用缟玛瑙般的黑色双眸看着希瑞。
“美味当前,”他舔了舔唇边的鲜血,语气像在为自己开脱,“想抗拒都难啊。”
看到她的表情,他笑了。“别害怕,也别担心,希瑞。真高兴我找到了你。我的名字是爱米尔·雷吉斯。虽然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但我是猎魔人杰洛特的朋友。我跟他一起,来这城堡营救你。”
一个手持武器的佣兵冲进了燃烧的实验室。杰洛特的同伴朝他转过头,亮出獠牙,发出嘶嘶声。佣兵惊恐地尖叫,声音因拉开的距离而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爱米尔·雷吉斯将喽啰的尸体丢到地上,站起身,像猫一样伸展身体。
“谁能想到呢?”他说,“这么个卑鄙之徒却拥有美味的鲜血。这就是所谓的‘不为人知的优点’吧。我们走吧,希瑞,我带你去见杰洛特。”
“不。”希瑞说。
“不用害怕我。”
“我不怕。”她反驳道,勇敢地咬咬牙,不想让他听到她的牙齿因恐惧而打战,“我不能去,因为……因为叶妮芙被关在某处。我必须尽快找到她。我担心威戈佛特兹会……拜托了,您叫……”
“爱米尔·雷吉斯。”
“好心的先生,请警告杰洛特,威戈佛特兹在这里。他是个巫师,强大的巫师。叫杰洛特千万当心。”
“你要千万当心。”雷吉斯重复着这句警告,看着一动不动的米尔瓦,“因为威戈佛特兹是个强大的巫师。而她去救叶妮芙了。”
杰洛特咒骂起来。
“行了,”他大声说道,想要振奋同伴们的精神,“我们走!”
“我们走,”安古蓝站起身,拭去泪水,“我们走!我们得去找些人教训一下!”
“我觉得身体里有股力量,”吸血鬼嘶声说道,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足以粉碎这座城堡的力量。”
猎魔人怀疑地看着他。
“没到那种地步。”他说,“不过你可以冲到城堡上层,在那儿大闹一番,帮我吸引一些注意力。我去找希瑞。她受了不少苦,吸血鬼,而你却抛下了她。”
“这是她的要求。”雷吉斯平静地解释道,“她的口气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我承认,这让我很吃惊。”
“我知道。去上层吧。记得小心!我会找到她和叶妮芙。”
很快,他就找到了她。
他飞奔着绕过走廊转角,出乎意料地遇见了他们。他看到的情景让他血液沸腾,手背的血管也立刻凸显。
几名守卫正拖着叶妮芙穿过走廊。女术士衣衫褴褛,戴着镣铐,但仍拼命挣扎,还用恶毒的话语咒骂他们。
杰洛特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挥出一剑——只用了一剑,前臂短促而有效率地动了一下。一名守卫立刻发出受伤野狗般的哀号,原地转了个身,一头撞上伫立在走廊壁龛里的全身板甲。他滑落在地,鲜血涂在铠甲上。
另外三名守卫放开叶妮芙,迅速后退。但还有个家伙抓着女术士的头发,用一把刀子抵住她的喉头。女术士的脖子上套着阻魔金项圈。
“走开!”他大喊道,“不然我杀了她!我不开玩笑!”
“我也一样。”杰洛特转动剑身,直视那人的双眼。对方无法承受他的目光,只好放开叶妮芙,跑回到同伴身边。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有武器,其中一人还从墙上取下一把古董长戟。他们呈半圆形散开,摆出攻击架势。
“我就知道你会来。”叶妮芙说着,自豪地站起身,“杰洛特,让这些恶棍见识一下,猎魔人的剑能做什么。”
她高举双手,抬起那副镣铐。
杰洛特用双手握住希席尔剑,微微抬头,瞄准目标。他劈出一剑。速度如此之快,甚至没人看清剑刃的动作。
镣铐伴着哗啦声落到地上。一名守卫倒吸一口凉气。杰洛特手上加力,将食指移到剑柄底部。
“不要动,叶。把头朝旁边偏一点儿。”
女术士眼都不眨一下。刀剑切割钢铁的微弱响声依稀传来。阻魔金项圈和镣铐一起落到地板上。女术士的脖子上现出一小滴血。她揉揉手腕,大笑一声,随后缓缓转向那些守卫。他们纷纷移开了视线。
手持长戟的家伙把武器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好像生怕弄坏似的。
“这样的对手,”他嘟囔道,“还是让灰林鸮自己对付吧。我还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们接到命令……”另一人嘀咕着,连连后退,“我们接到命令……决定权不在我们……”
“我们从没虐待过您,女士。”第三个守卫口干舌燥地说,“在监狱里……有人可以作证……”
“滚吧。”女术士喝道。她摆脱了阻魔金,终于可以挺直身体,自豪地昂起头。在他们眼中,她就像一个女巨人。在他们眼中,她蓬乱的黑发甚至碰到了拱廊的天花板。
守卫们落荒而逃。他们佝偻着身子,好像背后会遭受攻击,但他们一次都没敢回头。叶妮芙恢复了正常大小,一把搂住杰洛特的脖子。
“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她低声说,嘴巴寻找他的双唇,“我知道你会来,即使……”
“我们走吧。”片刻后,他喘息着说,“现在去找希瑞。”
“希瑞。”她的双眼瞬间燃起可怕的紫色火焰,“还有威戈佛特兹。”
一个手持十字弓的佣兵从转角后面跳出,大喊着射出箭矢。他瞄准的是女术士。杰洛特的身体如弹簧般跃起,挥出一剑。箭矢被弹了回去,从十字弓手的头顶近距离掠过,吓得他低头闪躲。但他没来得及站起身,猎魔人就向前一跃,用利剑刺穿了他,就像用烤肉叉刺穿一条鲤鱼。走廊远处还站着两个人,同样拿着十字弓朝他们射箭,但他们的手抖得厉害,箭矢也失了准头。到了下一刻,猎魔人已来到他们中间,让他们相继丢了性命。
“叶,该走哪边?”
女术士集中精神,闭上双眼。
“这边。这段楼梯。”
“你确定这条路更好走?”
“确定。”
绕过走廊转角,在靠近一条装饰拱廊的位置又出现了一群佣兵。他们的数量超过十人,手持长矛和长戟,表情顽固又坚定。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接连倒下。叶妮芙放出的火球击中了一个佣兵的胸口。杰洛特扭转身体,冲进剩下的敌人中间,他的矮人符文剑熠熠生辉,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等倒下了四具尸体,其他人转身就跑,哐哐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
“没事吧,叶?”
“好得不能再好。”
威戈佛特兹就站在那条拱廊里。
“真令人佩服。”他轻声道,“我真的很佩服你,猎魔人。你的天真和愚蠢无可救药,但你的技艺着实令人钦佩。”
“你的走狗,”叶妮芙冷静地说,“已经抛下你逃跑了。把希瑞还给我们,我们可以放你一马。”
“叶妮芙,你知道吗?”巫师冷笑道,“我今天已经两次听到如此慷慨的提议了。谢谢,谢谢你。这就是我的答复。”
“当心!”叶妮芙尖叫一声,跳起躲避。杰洛特也在最后一刻跳向侧面。一道火柱从巫师的双手间呼啸飞出,从杰洛特方才所在的位置席卷而过,嘶嘶作响的火焰烧焦了那块地面。猎魔人擦去煤灰和一根烧焦的眉毛。他看到威戈佛特兹再次抬起手,立刻俯身躲到一根圆柱背后。轰鸣声在他耳边炸响。整座城堡的地基都在摇晃。
大爆炸的回音传遍了城堡的走廊、大厅和房间。墙壁颤抖,椽子嘎吱作响。伴着一阵响亮的噼啪声,一幅装着厚重镀金框的画像从墙上落下。
逃窜的佣兵眼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恐惧。史提芬·史凯伦用凶狠的目光让他们安静下来,又用严肃的眼神和声音叫他们整队。
“出什么事了?快报告!”
“验尸官大人……”一个佣兵嘟囔道,“太可怕了!他们是恶魔……每一支箭都能杀死一个人……每一次挥剑都会见血……死神来找我们了……他屠杀了所有人!”
“我们损失了十个……也许更多……您听到那声音了吗?”
爆炸声再次传来,城堡再次震颤。
“那是魔法。”史凯伦咬牙切齿地说,“威戈佛特兹……哦,让我们瞧瞧你的本事吧。”
又有一名守卫跑了过来。他脸色苍白,满身碎屑。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等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那边……那边……有个怪物……验尸官大人……黑色的大蝙蝠……扯下人的脑袋。血流成了河!他飞来飞去,放声大笑……还有他的獠牙!”
“我们没法活着逃出去……”在灰林鸮身后,有人轻声说。
“验尸官大人,”波利亚斯·穆恩决定开口,“这边还有幽灵。我看到了……年轻的卡西尔·爱普·契拉克。可他早就死了。”
史凯伦看着他,一言不发。
“史提芬大人……”达克瑞·希利凡特喃喃道,“我们究竟在跟谁战斗?”
“他们不是人,”一个佣兵呻吟道,“是从地狱来的恶魔!人类无法抗衡他们的力量……”
灰林鸮交叠双臂,用威严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佣兵们。
“那么,”他响亮而清晰地声明道,“我们就不去插手地狱势力间的冲突了!就让恶魔去对付恶魔,让巫师去对付巫师和爬出墓穴的吸血鬼吧。我们就不去打扰他们了!我们留在这里,静静等待这场战斗结束。”
佣兵的脸上有了神采。他们的情绪明显有了好转。
“想离开这儿,”史凯伦用有力的嗓音说,“就必须走下这些楼梯。我们等在这儿。让我们瞧瞧,下来的会是谁。”
楼上传来可怕的爆炸声。即使在这里,他们也能闻到硫黄和烟火的味道。
“这里太暗了!”灰林鸮的喊声响亮而清晰,以此鼓励他的部下,“去弄些火把来!我们需要光线照亮这些楼梯,好看清下来的会是谁!点燃那些火盆!”
“我们没有燃料,阁下!”
史凯伦无言地指了指走廊墙上挂的艺术品。
“画?”一个佣兵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把画烧了?”
“有何不可?”灰林鸮说,“你看我干什么?艺术已经死了!”
他们将画框砸成木片,又撕碎了画布。干燥的木头和浸满清漆的画布立刻燃烧起来。
波利亚斯·穆恩看着这一幕,心思忙个不停。
雷鸣声炸响,然后是一道闪光,他们片刻前藏身的圆柱分崩离析。圆柱的核心四分五裂,装饰华丽的柱身砸在地板上,碎裂成赤褐色的嵌花图案。侧面飞来一颗嘶嘶作响的闪电球。叶妮芙打着手势,念出咒语,挡住了闪电球的进攻。
威戈佛特兹朝他们走来,斗篷在他身后随风飘舞,仿佛一对龙翼。
“我对叶妮芙并不惊讶。”他走了过来,“她是个女人,在物种进化的层次上更低,又容易被荷尔蒙支配。可是你,杰洛特,你不但是天生就拥有理性的男人,还是个不受情感左右的变种人……”
他做个手势。又是雷电。闪光。闪电在叶妮芙的护盾上弹开。
“尽管你拥有更优秀的判断力,”威戈佛特兹将火焰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你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顽固和无知。你不断逆水行舟、迎风撒尿,这种行为必将招致恶果。要知道,在此时此地,在这斯提加城堡,你是在朝龙卷风撒尿。”
下层某处传来激烈的搏斗声,有人在大喊和尖叫,然后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什么东西在烧,希瑞能闻到焦味和烟味,更有股热风吹到她脸上。
某处发生强烈的碰撞,甚至让立柱支撑的屋顶开始颤抖,令墙上的灰泥如雨点般落下。
希瑞小心翼翼地从转角探出头。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迅速而无声地走动。两旁的壁龛里摆放着雕像。她见过这些雕像。
在梦里。
她离开走廊,与一个手持长矛的人面面相觑。她立刻停下脚步,准备跃起攻击。但紧接着,她发现那并非男人,而是个瘦削驼背的灰发女人。她拿着的也并非长矛,而是扫帚。
“这儿有个囚犯,”希瑞说,“是个黑发的女术士。她在哪儿?”
拿着扫帚的女人沉默良久,嘴巴翕动着,像在咀嚼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小宝贝?”最后,她喃喃道,“我是来扫地的。”她转身背对女孩,开始扫地。“我扫啊扫啊扫啊,”她自言自语道,“可每次这里都会变脏。瞧瞧这些脏东西,我的小宝贝。”
希瑞看了一眼。在地板上,她看到一大条蜿蜒的血迹。它延伸出几步远,止于墙边一个死人身下。不远处还躺着两个死人,其中一个身体扭曲,另一个摊开四肢。他们身旁的地上有几把十字弓。
“又有脏东西了。”女人说着,拿起水桶和抹布,跪在地上,开始擦拭地板,“真够脏的。可我才打扫没多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种事从来没个头。”希瑞冷冷地说,“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
老女人停止擦拭,但没抬头。
“我只会打扫,”她说,“仅此而已。但是你,小宝贝,你应该直走,然后左转。”
“谢谢。”
女人把头垂得更低,继续疲倦地擦拭地板。
她孤身一人,迷失在这片走廊的迷宫里。
“叶妮芙女士!”
到目前为止,她都保持沉默,唯恐叫喊会引来威戈佛特兹的手下。可现在……
“叶——妮——芙——!”
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是的,没错!
她跑进一条画廊,又转进一间有高大门廊的大厅。她又闻到了焦味。
邦纳特像幽灵一样钻出某个壁龛,一拳打在她脸上。她的身体摇晃起来,而他像猎鹰一样朝她扑去,抓住了她的喉咙,用胳膊把她按在墙上。希瑞看着他苍白的死鱼眼,心往下一沉。
“要不是你大喊大叫,我根本找不着你。”他用沙哑的嗓音说,“你的叫声真是充满渴望。亲爱的,你就这么想见我吗?”
他依然将她抵在墙上,手滑向她的后颈。希瑞晃了晃脑袋。赏金猎人朝她亮出牙齿。他的手游走到她胸口,揉捏她的乳房,又粗鲁地抓向她的腹股沟。然后他放开了她,伸手一推,让她倒在地上。
他将一把剑丢在她脚边。是她的剑——“雨燕”。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选择竞技场,”他慢吞吞地说,“作为你精彩表演的高潮和谢幕。女猎魔人对雷欧·邦纳特!哦,会有很多人掏钱来看的!来吧!拿起那把剑,把它拔出来。”
她拾起剑,但没拔出,而是将剑带挎在肩头,让自己的手随时能握住剑柄。
邦纳特后退一步。
“我本以为,”他说,“威戈佛特兹打算对你做的事能取悦我这对老眼。但我错了。我更想体会你的血在我剑上流淌的感觉。让肮脏的法术、巫师、命运、预言、世界的宿命,还有什么上古不上古的血脉都见鬼去吧。对我来说,那些占卜和巫术算什么?屁都不算!什么都比不上……”
他没能说完那句话。她看到他嘴唇翕动,眼里闪着不祥的光。
“我会给你放血的,女猎魔人。”他嘶声道,“然后,在你的血变凉之前,我们会好好庆祝一番。你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拿起武器!”
远处传来轰鸣声,城堡在摇晃。
“威戈佛特兹,”邦纳特欢快地宣布,“正在把你英勇的救星们做成肉酱。好了,亲爱的,拔剑吧。”
逃吧,她心里想,但身子因恐惧而动弹不得,逃到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时间,离他远远的。
可是,她突然感到羞愧,逃跑?让杰洛特和叶妮芙自生自灭?但常识又在对她说,死掉的我同样帮不了他们……
她集中精神,双拳抵住鬓角。
邦纳特立刻明白过来,朝她跑去。但他的反应太迟了。
一道闪光,希瑞耳中传来嗡鸣。
我做到了,她得意地想。
但她立刻发现,现在得意还为时过早。她发现自己仍能听到怒吼和咒骂。失败的原因多半是弥漫于此、令人麻痹的邪恶灵气。她的确转移了自己,但距离很短。她甚至没能离开这条走廊。她和邦纳特的距离并不远。但他和他的剑已经无法触及她。至少暂时不行。
在他的怒吼声中,她转过身去,开始逃跑。
她沿着又长又宽的走廊飞奔,雕像用毫无生气的眼睛目送着她。她转了一次弯,然后又转一次。她想迷惑邦纳特,让他失去方向感。更重要的是,她正朝打斗声传来的方向跑去。那里肯定有她的同伴。
她冲进一个圆形的大房间,房间中央耸立着一尊有底座的大理石雕像。雕像刻画的是一位戴面纱的女子,多半是某个女神。房间连着两条走廊,都挺狭窄的。她胡乱选了一条。她选错了。
“是那个女孩!”一个佣兵喊道,“我们找到她了!”
他们人数太多,就算是在狭窄的走廊里,跟他们战斗也太冒险了。而且邦纳特多半就快追上来了。希瑞转身逃跑。她跑回到有大理石女神像的房间,然后愣住了。
她面前伫立着一位骑士——对方手持大剑,身穿黑色外套,头盔上有猛禽羽翼状的装饰。
城市在燃烧。她能听到噼啪的火声,看到起伏的火焰,感受到火的热度,还能听到马嘶声和人们的尖叫……一只拍打着翅膀的黑鸟突然现身,遮蔽了一切……救命啊!
辛特拉,她心想,意识回到了现实。还有仙尼德岛。他追到这儿来了。他是个恶魔。来自噩梦的鬼魂和幽灵包围了我。邦纳特在身后,而他挡在前方。
她能听到尖叫声和沉重的马蹄声。
头戴翼盔的骑士突然动了。希瑞战胜了自己的恐惧,拔剑出鞘。
“别碰我!”
骑士后退一步。令希瑞惊讶的是,他的斗篷后面还藏了个手持弯马刀的金发女孩。女孩绕过希瑞,用马刀砍向一个佣兵。黑骑士也没攻击希瑞,反而挥出强有力的一剑,杀死了另一个佣兵。其他佣兵退回走廊里。
金发女孩跑到门边,却关不上门。她威胁地挥舞马刀,连声尖叫,想逼迫那些佣兵离开门口。希瑞看到一个佣兵用长矛刺向她,接着看到女孩跪倒在地。她也跳上前去,挥动手中的雨燕,在某个佣兵身上劈开一条可怕的伤口。黑骑士也过来了。跪在地上的金发女孩从腰间抽出一把斧子,掷了出去,命中某个佣兵的脸。然后她跑回门边,重重地关上门,骑士随即闩上门闩。
“呼!”金发女孩说,“包铁的橡木门!他们得花点时间才能进来!”
“他们不会浪费时间的。他们会另找一条路。”黑骑士用叙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他看到金发女孩腿上渗出的鲜血,突然皱起眉头。金发女孩摆摆手,表示没大碍。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骑士取下头盔,看着希瑞,“我是契拉克之子,卡西尔·莫瓦·迪弗林。我是跟杰洛特一起来的。为了救你,希瑞。我知道你很难相信。”
“我早就见识过更难以置信的事了。”希瑞说,“你们真是远道而来……卡西尔……杰洛特在哪儿?”
他盯着她。她在仙尼德岛上见过这双眼睛。深邃而漂亮的蓝色眼睛。
“他去救女术士了。”他说,“那位……”
“你是说叶妮芙吧。我们走。”
“对。”金发女孩给大腿系上一条绷带,“我们得找几个人教训一下才行!为了大妈!”
“我们走。”骑士重复道。
可惜,晚了。
“快跑,”希瑞看着从另一条过道跑来的那人,低声说道,“他是魔鬼的化身。但他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们……走吧……去帮杰洛特……”
卡西尔摇摇头。
“希瑞,”他温和地说,“你真让我吃惊。我跨越整个世界,只为见到你。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终于能偿还我的罪、拯救并保护你了。而你却要我逃跑?”
“你不知道那家伙的厉害。”
卡西尔戴上手套,脱掉斗篷,裹在自己的左臂上。他挥舞长剑,响起阵阵破空声。
“我会知道的。”
看到对面的三人,邦纳特停下了脚步。但只有片刻。
“啊哈,”他说,“你的救兵来了?女猎魔人,这些就是你的朋友?好哇,多两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希瑞突然想到了什么。
“跟你的人生告别吧,邦纳特!”她大喊道,“你的末日到了。你的对手就在这儿!”
毫无疑问,她在夸大其词。邦纳特听出她语气里的虚张声势,露出怀疑的表情。
“他就是那个猎魔人?真的?”
卡西尔扭转剑身,伫立在原地。邦纳特毫不动摇。
“哎呀哎呀,你的猎魔人比我想象的年轻。”他嘶声道,“瞧这儿,小子。”
他解开链甲衫,胸口露出三块闪闪发光的银徽章——图案分别是猫、狮鹫和狼。
“如果你真是猎魔人,”赏金猎人咧嘴一笑,“你的护身符很快也会加入我的收藏。如果你不是猎魔人,那你来不及眨眼就会死。所以,明智的做法是别挡道,赶紧跑。我跟你无冤无仇,我只找这丫头。”
“口气不小。”卡西尔冷静地说,“让我们瞧瞧,你都有些什么本事。安古蓝、希瑞,快跑!”
“卡西尔……”
“走吧,”他说,“去帮杰洛特。”
她们转身跑开。希瑞扶着一瘸一拐的金发女孩。
“你自找的。”邦纳特眯起苍白的眼睛,转动剑身。
“自找的?”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重复道,“不对。这是我的宿命!”
他们冲向彼此,激烈交锋。他们的剑刃相互碰撞,走廊里回响起金铁交击之声,令大理石雕像都开始震颤、瑟瑟发抖。
“不赖嘛。”他们各自退开一步,邦纳特喘息着说,“不赖嘛,孩子。但你不是猎魔人,那个小婊子想骗我。现在轮到你了。准备去死吧。”
“口气不小。”
卡西尔深吸一口气。刚才的交手让他明白,他获胜的机会十分渺茫。老杀手身手极快,力量也大得出奇。他唯一的不利因素是刚才为追赶希瑞而拼命奔跑了一阵子,而且精神极度紧张。
邦纳特再度发起进攻。卡西尔招架,回砍,俯身,跃起,抓住对手的手腕,将他推向墙边,并用膝盖撞上他的腹股沟。邦纳特抓住他的脸,将剑柄砸向他的侧脑,一下,两下,三下。卡西尔挡住了第三下攻击。他看到剑刃的反光,本能地举剑招架。
但他的动作太迟了。
迪弗林家族有一条必须遵守的传统,就是死去亲属的遗体必须安置在城堡的军械库里,家族全体男人都必须去那儿守灵一日一夜。女性则聚集在城堡的偏远角落,免得打扰到男人,毕竟哭泣和晕倒会影响男人的心境和思绪。
在维可瓦罗的贵族阶层中,就连女性也不会随意哭泣和流泪。这会被视为很不得体,甚至是非常耻辱的行为。但迪弗林家族的传统有所不同,也没因世人的眼光而改变。应该说,他们完全没有改变的意思。
卡西尔十岁那年,他最小的哥哥艾尔里尔在那赛尔阵亡,遗体躺在城堡的军械库里。根据传统和习俗,当时只有十岁的他并非成年男人,也就没资格同其他男人一起站在敞开的棺木周围,但他们允许他默不作声地坐在祖父格鲁夫德、哥哥德尔兰,以及叔伯和堂表兄弟们身边。他们不准他去找祖母、母亲、三个姐姐、姨婶及堂表姐妹,免得他也跟着她们一起哭泣和晕倒。这点倒是不难理解,但小卡西尔更愿意跑到城墙外玩耍,或跟陪同父母前来参加葬礼的同辈们打闹。卡西尔热衷在城墙边打架。他打架的对象是同龄的孩子们——他们声称,在那赛尔之战中,他们哥哥的表现比艾尔里尔·爱普·契拉克更加英勇。
“卡西尔!儿子,到我这儿来!”
门廊边站着卡西尔的母亲莫瓦,以及母亲的姐姐西妮埃德·瓦·阿纳兴。哀悼死者让母亲的脸又红又肿,也吓坏了卡西尔。即使是母亲那样标致的女人,也会因哭泣而像个怪物一样,这点令他大为震惊。他在心里拿定主意,从此再也不会哭泣,哪怕一次也不行。
“记住,我的儿子。”莫瓦啜泣着,将她的孩子紧紧抱在胸前,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记住这一天。千万别忘记,是谁杀了你亲爱的哥哥艾尔里尔。是该死的北方人。他们是你的敌人,我的儿子。一定要憎恨他们。你这辈子都要憎恨那些谋杀犯,憎恨他们该死的王国!”
“我这辈子都会憎恨他们,母亲。”卡西尔答应下来,但心里仍有些吃惊。首先,他哥哥艾尔里尔光荣战死,这是每个战士都羡慕的、有价值的死法。那又何必替他们流泪呢?其次,艾薇瓦外祖母——也就是莫瓦的母亲——就是北方王国出身,这一点也并非秘密。父亲就不止一次在气头上骂她是“北方来的母狼”。当然了,他只在她背后说这话。
好吧,既然母亲想让他……
“我恨他们!”他满腔热情地大喊,“我恨他们所有人!等我长大了,有了真正的剑,我会上战场砍掉他们的脑袋!等着瞧吧,母亲!”
母亲深吸一口气,啜泣起来。西妮埃德姨妈搀扶着她。卡西尔攥紧了拳头,气得全身发抖。令他愤怒和憎恨的,是那些让母亲伤心、让她变得如此丑陋的家伙们。
邦纳特的重击打破了他的鬓角、脸颊和嘴巴。卡西尔长剑脱手,身体摇晃。赏金猎人扭转身体,一剑劈在他脖子和锁骨之间。卡西尔倒在大理石女神像脚下,血液就像异教徒的祭品,汇聚到雕像的底座边。
轰鸣声中,她们脚下的地板摇晃起来,一面装饰盾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希瑞抹了把脸。金发女孩的体重靠在她身上,仿佛一块磨盘。
“快点……再快点……”
“我跑不动了。”金发女孩喘着粗气,重重地坐在地板上。希瑞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腿上渗出的血。她的脸苍白得像个死人。
希瑞跪在一旁,迅速解下她的围巾和腰带,打算做成止血带。但那道伤口又宽又深,而且位于大腿上部,离腹股沟实在太近。血止不住了。
金发女孩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
“希瑞……”
“我在。”
“我是安古蓝。我并不相信……并不相信我们能找到你。但我选择跟着杰洛特……因为我必须跟着他。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是个好人。”
“我们找到了你,救出了你……芙琳吉拉还嘲笑我们……告诉我……”
“拜托,别说话了。”
“告诉我……”安古蓝的嘴唇动得更慢,也更艰难了,“如果你是公主……辛特拉的公主……那我一定会得到奖赏,对吧?你会封我做……女伯爵?告诉我吧。别撒谎……你有这个权力吧?告诉我。”
“别说话了。别浪费力气。”
安古蓝叹了口气,突然身体前倾,额头靠着希瑞的肩膀。
“我就知道,”她清晰无误地说,“我就知道,还是在陶森特开间该死的妓院比较好。”
过了很久,希瑞才意识到,她抱着的金发女孩早已死去。
她看到他朝这边走来,而在拱廊两边,那些大理石女像柱死气沉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逃不掉了。她必须面对他。她别无选择。
但她还是害怕。
她拔出剑。“雨燕”离开剑鞘,发出歌声般的轻柔鸣响。她熟悉这首歌。
她退进一条宽阔的走廊。他跟在后面,双手握剑,大滴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落在地上。
“死了,”他跨过安古蓝的尸体,“很好。那小子也死了。”
希瑞感到自己被绝望压垮。她狠狠地握住剑柄,向后退去。
“你对我撒了谎。”邦纳特慢吞吞地说,“那小子身上没有徽章。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城堡里有人带着徽章。老家伙雷欧·邦纳特会在女术士叶妮芙身边找到那个人。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首先是你和我。还有我们的约定。”
希瑞下定了决心。她转动剑身,摆好架势。她开始在他身边绕圈,动作越来越快,迫使赏金猎人在原地不断转身。
“上一次,”他说,“这套花招对我毫无用处。你就没吸取教训?”
希瑞加快了脚步。她挥剑的动作轻柔而流畅,想以此让邦纳特失去方向感。
邦纳特回过身,转动手里的剑。
“这招对我没用。”他吐了口唾沫,“我也看烦了!”
他迈出两步,缩短了距离。
“起舞吧,奏乐!”
邦纳特向前一跳,发起攻击。希瑞原地扭身躲过,也跳了起来,左腿稳稳着地,立刻刺出一剑。但在她的剑与邦纳特的剑相交之前,她就从他身边绕过,水平地挥出一击。这次她毫不迟疑,出剑的角度也极为刁钻,手肘还弯曲到反常的程度。邦纳特举剑挡下,利用惯性从左侧挥出一剑。希瑞看清了他的动作,她的双膝略微弯曲,以毫厘之差避开利刃。她迅速展开反击,长剑又劈又砍。但早有准备的邦纳特以虚招应对。希瑞扑了个空,几乎失去平衡: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跳起,避开,但邦纳特的剑还是劈中了她的肩膀。她起先以为,他的剑只是劈开了衬垫,但片刻之后,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
大理石女像柱漠然地看着二人。
希瑞向后退去,但他紧追不舍。他弓起背脊,手里的剑左右轻甩,仿佛在挥舞一把长柄大镰刀。他就像个死神——希瑞在神殿里见过以此为主题的壁画。死神的舞蹈,她心想。他步步紧逼,就像死神。
她再次后退。温热潮湿的血液顺着手臂流下,流到她的手上。
“第一滴血由我拿下。”他看着希瑞留在地板上的血迹,“我的公主,第二滴血会是谁的呢?”
她还在后退。
“看清楚。这里就是终点了。”
邦纳特说得对。走廊戛然而止,前方是一道深渊。城堡这一侧受损严重,地板已然坍塌,只留下基本结构——支柱、木板与横梁。楼下的地上洒满了碎片。
希瑞犹豫片刻,随后踏上一条横梁,继续与他保持着距离,眼睛却关注着邦纳特的一举一动。这一点救了她。他突然朝她冲去,跑过横梁,剑招虚实莫测。她清楚他的打算。只要一次格挡失误,或者犯下别的错误,她就会失去平衡,坠到下一层去。
这一次,希瑞没被他的虚招骗到。邦纳特老练地从右边劈来一剑。她注意到对手几分之一秒的迟疑,于是朝他的右手攻去,动作又快又狠,让邦纳特在横梁上摇晃起来。要不是他身体够重,恐怕已经掉下去了。他伸出左手,抓住头顶的一根横梁,保持住平衡。但他也短暂地分了心。对希瑞来说,这就足够了。她将右臂伸长到极限,用力劈出一剑。
雨燕伴着破空声,从他的左肩一直劈到胸口,但他毫不动摇,立刻以惊人的力道还击。要不是希瑞及时后跳,恐怕已经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她跳到旁边的横梁上,跪了下来,将剑平举在头顶。
邦纳特看着自己的肩膀,抬起左手,一条鲜红的血线流了下来。他看着血水一滴滴落入深渊。
“哎呀呀,”他说,“现在我知道了,你也会吸取教训嘛。”
他的嗓音因狂怒而颤抖。但希瑞太了解他了。他冷静又专注,做好了杀戮的准备。
他跳上她脚下的横梁,转动剑身,仿佛风暴般朝她扑去。他信心十足,全无犹豫,甚至一次也没低头看向脚边。横梁嘎吱作响,灰尘洒向下方。
他发起猛攻,迫使她不断后退。他的攻势毫不停歇,让希瑞没法跳起或旋身躲闪,只能努力挡住攻击,或者设法避开。
她注意到他那对死鱼眼闪过的精光。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想迫使她退到背靠立柱的位置,就像蜘蛛把猎物赶进蛛网,好让她无处可退。
她必须做点什么。突然间,她想到了。
凯尔·莫罕。钟摆。
“你要做的不是挡开钟摆,而是挡开你自己。你要借用它的力道做出攻击。明白了吗?”
“明白了,杰洛特。”
她像捕食的蛇一样,骤然发起反击。雨燕划破空气,撞上邦纳特的剑。与此同时,希瑞借着反冲力道跳向旁边的横梁。她落在横梁上,奇迹般地稳住身体。她又跑几步,轻巧地再次一跃,跳回邦纳特所在的横梁,落在他身后。他及时转身,几乎盲目地砍向她落下的位置,剑刃与她擦身而过,而惯性让他立足不稳。希瑞的还击仿佛闪电,由突刺转为挥砍,然后再次俯身跪下。这一击精准而有力。
她的剑停在自己身侧。她看着他夹克上那道长而笔直的平整切口渗出了鲜血。
“你……”邦纳特颤抖着说,“你……”
他朝她刺出一剑。但他的动作既缓慢又笨拙。她向后跃去,避开攻击,而他失去了平衡。他单膝跪倒,随即脚下打滑,因为木板上沾满了他的血。他盯着希瑞看了片刻。然后,他坠下了深渊。
她看着他落向下一层的地板,扬起大片的尘埃和石灰,血花四溅。她看到他的剑落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摊开双臂,显得高大而瘦削。他受了重伤,看起来竟如此脆弱,但依然令人惧怕。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始移动和呻吟。他试图抬头。他活动双腿。他挪动双手。他爬到一根支柱旁边,靠着底座。他再次呻吟起来,用双手摸索着鲜血淋漓的胸口和腹部。
希瑞跳了下去,以蹲伏的姿势落在他几尺开外,就像猫一样轻盈。她看到他的死鱼眼因恐惧而睁大。
“你赢了……”他看着雨燕,用嘶哑的嗓音说,“你赢了,女猎魔人。可惜我们不在竞技场里……那里肯定会座无虚席……”
她没答话。
“那把剑是我给你的,还记得吗?”
“我什么都记得。”
“唉……”他呻吟道,“你不会杀了我,对吧?你不会这么做……你不会伤害无法自卫的人……我太了解你了,小希瑞……因为你太……高尚了。”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非常久。看到她弯腰的动作,他的死鱼眼几乎凸了出来。但她只是扯下了他脖子上的徽章——狮鹫、猫和狼头的徽章。然后她转过身,朝出口走去。
他掏出一把匕首,狡猾又恶毒地朝她扑去,动作轻巧得好似幽灵。只是在最后一刻,当他的匕首就快刺进她的脊背时,他才尖叫起来。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恨意。
她旋身半周,避开他卑劣的攻击,然后跳到一旁。她立刻调整姿态,伸直手臂,刺出强有力的一击,同时扭动腰部来加强力道。
在破空声中,雨燕的剑尖切开了对手。邦纳特攥住自己的喉咙。他的死鱼眼凸出了眼眶。
“我告诉过你,”希瑞冷冷地说,“我什么都记得。”
邦纳特瞪大眼睛看着她,终于倒了下去。他仰天倒地,扬起一阵尘云。他躺在地上,显得高大而瘦削,仿佛一具骷髅。他用全身的力气捂住喉咙。但无论他捂得多紧,生命都在不断地渗出指间,他身下厚厚的灰尘也逐渐潮湿发黑。
希瑞站在他面前。她一言不发。但她要确保他能看到她。确保这幕景象会伴着他前往另一个世界。
他用渐渐僵硬的双眼看着她。他在抽搐中仰起身体,脚踝用力压着地面。然后,他发出汩汩的声音,仿佛倒空的漏斗一般。
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石墙颤抖,横梁碎裂,玻璃从窗框里倾泻而下。
“当心,杰洛特!”
他在最后一秒闪身避开。耀眼的闪电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无数锋利的彩色玻璃碎片在空中飞舞。另一道闪电击中了猎魔人躲藏的圆柱。柱子碎成三段,脱离了天花板,伴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散落在地上。杰洛特趴在地板上,双手抱头。他很清楚,面对坠落的碎石,这样的保护堪称可悲。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什么也没发生。等他跳起身,看到魔法护盾的光芒环绕住他的身体,这才明白是叶妮芙用魔法救了他一命。
威戈佛特兹又朝女术士藏身的圆柱投去一道闪电。他狂吼一声,尘云与烟雾同时扬起。叶妮芙灵巧地从中穿过,自己也放出闪电还击,却在巫师身上弹开,看不出明显的效果。威戈佛特兹回以一道威力巨大的闪电,将叶妮芙击倒在地。
杰洛特擦去飞进眼睛的灰尘,朝巫师冲去。威戈佛特兹将目光转向他,伸直手臂,手中喷出咆哮的火焰。猎魔人本能地转动剑刃。铭刻着符文的矮人利刃保护了他,将那道火焰之流一分为二。
“哈!”威戈佛特兹吼道,“了不起,猎魔人!那这招如何!”
猎魔人没能答话。一根无形的攻城槌撞上了他,让他向后飞去,落地后又继续滑行,直到撞上墙壁底部。又有一根圆柱四分五裂,脱离了天花板。这次他没有叶妮芙的魔法保护了。沉重的雕刻石料砸到他身侧,尽管并非正中,但痛楚仍让他无法动弹。
叶妮芙念出咒语,闪电接二连三攻向威戈佛特兹,但没有一道伤到对方,全都在巫师的魔法护盾上无害地弹开。威戈佛特兹突然张开双臂。叶妮芙痛呼一声,身体离地而起。巫师合拢双手,手指颤抖,像在拧块潮湿的抹布。女术士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体扭动起来。
杰洛特忍着痛楚,咬牙爬起身,想要重新加入战斗。但雷吉斯抢在了他前头。
化身成巨型蝙蝠的吸血鬼不知从何处飞来,悄然扑向威戈佛特兹。没等巫师使出防御咒语,雷吉斯的爪子就划过了他的脸:只是他的爪子错过了威戈佛特兹那只小得反常的眼睛。威戈佛特兹大叫一声,吃惊地挥舞着双臂。摆脱了咒语的叶妮芙惊呼一声,落到一堆瓦砾上,鲜血从她口中喷出,顺着她的下巴和胸口流下。
杰洛特逼近了对手。他举起希席尔剑,准备挥出。但威戈佛特兹并没有投降的打算。他用一股强大的魔法能量推开猎魔人,然后释放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朝吸血鬼攻去。光线穿透了一根石柱,就像热刀子刺穿黄油一样轻松。雷吉斯敏捷地避开光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在杰洛特旁边现出身形。
“当心。”猎魔人嘟囔道,努力不去担心叶妮芙的状况,“当心,雷吉斯……”
“当心?”吸血鬼说,“我?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当心的!”
他飞身一跃,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巫师面前,抓住了他的喉咙。吸血鬼的獠牙闪闪发亮。
威戈佛特兹在愤怒和惊恐中尖叫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末日似乎降临了。但这只是大家的错觉而已。威戈佛特兹掌握着数量众多的魔法,足以应对任何状况,以及任何对手——包括吸血鬼。
巫师的双手抓住雷吉斯,像烧红的铁一样发烫。吸血鬼尖叫起来。杰洛特也高喊出声,他看到巫师正在撕扯吸血鬼。他冲上前去,想帮助他的朋友,但为时已晚。威戈佛特兹用燃烧着白色火焰的双手将吸血鬼按在一根圆柱上。
雷吉斯在尖叫。
他的叫声如此响亮,猎魔人必须用双手捂住耳朵。残余的窗玻璃也纷纷破碎,发出刺耳的噪声。那根圆柱熔化了。吸血鬼也随着它一同熔化,变成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玻璃。
杰洛特愤怒而绝望地咒骂起来。他跳上前去,挥出希席尔剑。巫师转过身,用魔法能量击中了他。猎魔人的身体飞到走廊另一头,撞上墙壁,滑落下来。他躺在那里,大口喘息,像条离水的鱼,心里想的不是哪里受了伤,而是哪里还完好无损。
威戈佛特兹朝他走去,手中现出一根六尺长的铁棒。
“我可以用咒语将你烧成灰烬。”他说,“也可以将你熔成一块玻璃,就像那个怪物的下场一样。但你,猎魔人,你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死去。在搏斗中死去。也许不算公平,但仍是搏斗。”
杰洛特不相信自己还站得起来。但他确实站起来了。他从破裂的嘴唇间吐出一口血,攥紧了手里的剑。
“在仙尼德岛,”威戈佛特兹一边朝他走来,一边转动手中的铁棒,“为了给你留个教训,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但我发现,你什么都没学会。所以这次,我不会再留手了。我会打碎你全身的骨头。任何人都别想让你再次复原。”
他发起攻击。杰洛特没有逃跑。他接受了挑战。
铁棒在巫师周身挥舞转动。两人躲避着彼此的攻击,跳起死亡的舞蹈。他挥出的铁棍快如闪电。杰洛特勉力挡下沉重的击打。威戈佛特兹也熟练地格开利剑。每次金属相互碰撞,都会发出哀伤的呻吟。
巫师像恶魔一样敏捷而灵巧。
威戈佛特兹朝杰洛特的身体挥出铁棍,同时用左手虚晃一拳,让他上了当:铁棍的另一端砸中了他的肋骨。没等猎魔人的呼吸平复,臀部又挨了重重的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避开了砸向头部的一击,但没能避开瞄准腹部的突刺,被那股力道抛向了墙壁。残存的判断力让他立刻趴向地面,与此同时,铁棍擦过他的头发,砸进墙壁,立时火星四溅。
杰洛特滚向一旁,铁棒在紧靠他头部的地面再次溅出火花。第二下攻击袭来,打中了他的肩膀。冲击力令麻木和虚弱感传遍他的双腿。巫师高高举起铁棍。他的眼里闪烁着胜利的喜悦。
杰洛特攥紧了芙琳吉拉的护身符。
铁棍落下,砸中地面,距猎魔人的脑袋仅有几寸远。杰洛特滚到一旁,迅速用单膝撑起身体。威戈佛特兹朝他扑去,再次挥出铁棍。但他再次以毫厘之差偏离了目标。
他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迟疑片刻,叹了口气,明白了状况。他的双眼闪现精光,然后飞身跃起,挥舞他的魔法武器。但为时已晚。
杰洛特飞快地挥出利剑,劈开了他的腹部。威戈佛特兹一声尖叫,丢下铁棍,后退几步。猎魔人追了上去,一脚将巫师踢到两根圆柱的残桩之间,利剑挥出一道长长的弧形轨迹,从锁骨开始,以对角线劈开了巫师的躯干。鲜血四下飞溅。
巫师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和腹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死死地盯着那道伤口。
杰洛特平静地等待着。他举起希席尔剑,准备挥下。
威戈佛特兹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哀号。
“杰——洛——特……!”
猎魔人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接下来的好一会儿,周围都被沉默笼罩。
“我都不知道……”叶妮芙终于从碎石堆里爬起身。她看起来相当凄惨,鲜血染红了她的下巴和胸口。“我都不知道,”她重复一遍,对上杰洛特困惑的目光,“你会施展幻象咒语。你竟然连威戈佛特兹都骗过了……”
“是我的护身符。”
“哦,”她怀疑地说,“真有意思。即便如此,我们能活下来,还是得感谢希瑞。”
“这话怎么讲?”
“他的眼睛。他还没完全适应那只眼睛。所以才会打偏那么多次。当然了,我能保住性命,最该感谢的是……”
她沉默下来,看着那根熔化的圆柱残骸:她只能辨认出那人的轮廓。
“杰洛特,他是谁?”
“我的朋友。我会非常怀念他的。”
“他是人类吗?”
“他是人性的化身。你怎么样,叶?”
“断了几根肋骨,有点脑震荡,屁股肿了,后背瘀青。除此之外,我好得很。你呢?”
“差不多吧。”
他冷漠地瞥了眼威戈佛特兹的头颅,它刚好躺在嵌花地板的中央。巫师用那只呆滞的小眼睛看着他们,目光中带着无声的责难。
“看着不错。”她说。
“是不错,”他承认,“但我早就看腻了。你能走路吗?”
“有你扶着,可以。”
三人在几条走廊的交汇处相遇。雕像死气沉沉的双眼见证了他们的团聚。
“希瑞。”猎魔人揉了揉眼睛。
“希瑞。”叶妮芙靠在猎魔人身上。
“杰洛特。”希瑞说。
“希瑞,”他答道,嗓子像被塞住了,“真高兴再见到你。”
“叶妮芙女士。”
女术士挣脱猎魔人的双臂,无比费力地站直身体。
“你这副模样真是太糟糕了,我的孩子。”她严肃地说,“瞧瞧你自己。整理好头发!别这么没精打采的。到我这儿来。”
希瑞拘谨地走到叶妮芙面前。叶妮芙抚平她的衣领,试图擦去她袖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她整理好她的头发,也看到了她脸颊上的伤疤。她用力抱紧她,非常用力。杰洛特看到了女术士按在希瑞背上的双手。他看到了她扭曲变形的手指。但他感觉不到愤怒、悲伤或是憎恨。他只觉得疲惫,只想快点了结这一切。
“妈妈。”
“女儿。”
“我们走吧。”过了很久,杰洛特才决定打断她们的拥抱。
希瑞响亮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去鼻涕。叶妮芙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揉了揉自己的一只眼睛。她的眼睛肯定是进了灰尘。猎魔人看看希瑞出现的走廊,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现身。希瑞摇摇头。他懂了。
“我们走吧。”他重复道。
“是啊,”叶妮芙说,“我想看看天空。”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希瑞含糊不清地说,“再也不会了。”
“我们走吧。”杰洛特说,“希瑞,你扶着叶。”
“我不需要别人扶!”
“让我扶你吧,妈妈。”
他们面前是一段楼梯。楼梯上烟雾缭绕,底部有燃烧的火把和点燃的火盆。希瑞开始发抖。她见过这段楼梯。它们曾出现在她的梦和幻景里。
全副武装的敌人就等在下面。
“我累了。”她说。
“我也是。”杰洛特拔出希席尔剑。
“我厌倦了杀戮。”
“我也是。”
“没别的路吗?”
“没别的路可走。只有这些楼梯。我们别无选择,孩子。叶想看看天空。而我想看天空、叶和你。”
希瑞扭过头,看向叶妮芙——要不是有扶手可以倚靠,她早就站不起来了。希瑞拿出从邦纳特脖子上抢来的徽章,把猫头图案的戴在自己脖子上,把狼头的递给杰洛特。
“希望你明白,”猎魔人说,“这只是个象征而已。”
“所有东西都只是象征而已。”
她拔出雨燕剑。
“来吧,杰洛特。”
“我们走。跟紧我。”
在楼梯底部,史凯伦手下的佣兵在等待他们,攥着武器的手心满是汗水。灰林鸮迅速打个手势,开始了第一拨攻势。沉重的靴子踩在楼梯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慢点,希瑞,别着急。跟紧我。”
“我知道,杰洛特。”
“保持冷静,孩子,记得安静。记住,你不需要愤怒和憎恨。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看看天空。挡住我们去路的人都得死。不要犹豫。”
“我不会犹豫的。我也想看看天空。”
他们毫无阻碍地踏上第一个楼梯平台。佣兵在二人面前不断后退,对方的冷静与镇定让他们诧异无比,震惊万分。但片刻过后,有三个人跳上前来,挥舞刀剑。但他们瞬间就死了。
“所有人,一起进攻!”灰林鸮在下方高喊,“杀了他们!”
又有三人发起攻击。杰洛特迈步上前,佯攻第一人,随后切开另一人的喉咙。他扭转身体,希瑞从他右臂下方钻过。女孩的剑劈开了第二个佣兵的腋窝。第三人试图跳过栏杆逃跑。但他没能得逞。
杰洛特拭去脸上的几滴鲜血。
“冷静,希瑞。”
“我很冷静。”
另外三人朝他们逼近。剑光闪过,尖叫,死亡。
浓稠的血液顺着光滑的石阶流下。
一个夹克上有黄铜铆钉的佣兵举着长矛朝他们冲来。他的双眼闪烁着吸食麻药粉后的光芒。希瑞迅速迈出一步,挡开长矛,让杰洛特砍向对方。他抹了把脸。二人继续前进,头也不回。
第二个楼梯平台近在眼前。
“杀了他们!”史凯伦吼道,“杀——!”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利刃的明亮反光,叫声,死亡。
“很好,希瑞。但要冷静。少点兴奋。跟紧我。”
“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别用肩膀发力,用手肘发力就足够了。当心。”
“我知道。”
剑身反射的光芒,喊叫,鲜血,死亡。
“很好,希瑞。”
“我想看看天空。”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留神。台阶变滑了。”
剑光闪过,尖叫。他们迈开脚步,跨过顺着台阶倾泻而下的鲜血。他们沿着斯提加城堡的台阶继续向下。
一个佣兵踩在流淌鲜血的楼梯上,摔倒在他们脚下。他哀号求饶,用双手捂住头。他们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么绕过了他。
等他们走向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楼梯平台时,已经没人敢阻拦他们了。
“弓箭!”史提芬·史凯伦在楼梯底部大喊,“拿起弓,还有十字弓!波利亚斯·穆恩应该带着十字弓的!他在哪儿?”
灰林鸮不可能知道,波利亚斯·穆恩已经离这儿很远了。他正骑马朝东边奔去,额头贴着鬃毛,让马匹全速狂奔。
他派了几个人去找十字弓,但只有一人回来了。
射出箭矢时,那人的双手颤抖不止,两眼也因为麻药粉而满是泪水。第一支箭矢击中扶手。第二支甚至连楼梯都没碰着。
“抬高点儿!”灰林鸮命令道,“靠近些,你这白痴!走近点儿再射!”
十字弓手假装没听见。史凯伦咒骂一句,夺过十字弓,跳上台阶。他单膝跪下,瞄准目标。杰洛特立刻用身体护住希瑞,但女孩却从他身边钻过。十字弓弦响起时,她已经摆好了架势,转动长剑,护住上半身。箭矢带着沉重的力道撞上剑身,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这才落到地上。
“非常好,”杰洛特嘟囔道,“非常好,希瑞。但你再敢做这种事,我就揍你的屁股。”
史凯伦丢开十字弓。他突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
他的手下在楼梯底部挤成一团,没人急着想爬上来。就连他们的数量也减少了。恐怕有人跑了。估计是去找十字弓了。
猎魔人和女猎魔人冷静地、不紧不慢地走下斯提加城堡沾满鲜血的楼梯。他们靠得很近,肩并着肩,长剑迅捷的动作令人陶醉。
史凯伦后退一步。然后就这么不断后退,直到踏上底楼的地板。等到被手下簇拥在中央,他才意识到自己退了有多远。他无助地咒骂起来。
“伙计们!”他大声喊道,但声音断断续续,“前进!大家一起上!跟我来!”
“你自己上吧。”有个人恶狠狠地说道,把盛有麻药粉的手举向鼻子旁边。灰林鸮一巴掌拍了过去,让白色的粉末撒满他的脸、袖子和外套的翻领。
猎魔人和女猎魔人又走过一个楼梯平台。
“等他们下来,包围他们就容易多了。”史凯伦鼓励道,“伙计们,拿起武器!”
杰洛特看着希瑞,注意到她灰发中的银丝,几乎怒吼起来。但他忍住了。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当心,”他用单调的语气说,“跟紧我。”
“我会一直跟紧你的。”
“下去以后,情况会很棘手。”
“我知道,但我们会一同面对。”
“我们一同面对。”
“我也会陪着你们。”叶妮芙在他们身后,沿着湿滑的楼梯走了下来。
“一起!全都一起上!”灰林鸮大喊道。
跑去找十字弓的家伙很快回来了。但他们手里没有十字弓,只有满眼的恐惧。
在与楼梯相连的三条走廊里,传来了怒吼声、房门被利斧砸破的钝响,以及沉重的靴子踩踏地板的脚步声。突然间,三条走廊里涌出了头戴黑盔、手持盾牌的士兵,他们的披风上印有银色火蜥蜴的图案。在他们的叫喊和威胁声中,史凯伦的佣兵惊恐地丢下武器。另一些犹豫不决的人很快便被十字弓和长矛对准了要害。听到“全部放下武器”的嘹亮喊声,每个人都乖乖地服从了,因为他们看得出来,这些黑盔士兵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灰林鸮站在台阶上,交叠双臂。
“奇迹般的救援。”希瑞轻声说。杰洛特却摇了摇头。
十字弓和长矛同样对准了他们。
“Glaeddyvan vort!”
士兵们从走廊入口不断涌来,仿佛一支黑色的蚂蚁大军。猎魔人和女猎魔人都非常非常累了,但他们没丢下武器。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剑放在楼梯上。杰洛特能感觉到希瑞手臂的温度,也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叶妮芙绕过尸体和鲜血,走下楼梯。她朝士兵们亮出空无一物的双手,然后重重坐在杰洛特和希瑞身边的台阶上。猎魔人能感觉到另一条胳膊传来的热量。可惜我们没法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心想。他很清楚,这不可能。
灰林鸮的手下被绑起来带走了。突然间,士兵中间出现了几名高阶军官——从他们头盔上的白色羽毛和胸甲的白银镶边,以及其他士兵对他们的尊敬态度就看得出来。
士兵们对其中一名军官的态度尤其恭敬。他们几乎都在鞠躬行礼。而那人头盔上的银制装饰也比其他人更多。
他停在史凯伦面前。虽然火把和火盆的光芒闪烁不定,但人们能清楚地看出,灰林鸮的脸色惨白如纸。
“史提芬·史凯伦,”军官铿锵有力的嗓音在楼梯井的拱顶间回荡,“我们法庭再见吧。你的罪名是叛国。”
士兵们将灰林鸮押了出去,但没捆住他的双手。
军官转过身。楼上一块燃烧的挂毯脱离墙壁,仿佛硕大的火鸟飘落下来。红色的火焰照耀着他头盔的银制装饰和放下的面甲,那顶头盔和所有黑甲士兵的头盔一样,打造成尖牙巨口的骇人形状。
轮到我们了,杰洛特心想。他猜对了。
军官看着希瑞。他的双眼在面甲的开口里闪闪发亮,注视着一切,不放过任何细节:她苍白的皮肤。脸颊上的伤疤。袖子和双手上的血迹。头发里的银丝。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猎魔人。
“威戈佛特兹呢?”他用洪亮的嗓音问道。
杰洛特摇摇头。
“卡西尔·爱普·契拉克呢?”
他又摇摇头。
“一场屠杀。”军官看向楼梯,“血腥的屠杀。不愧是用剑讨生活的家伙……至少你给刽子手省了不少事。你可真是远道而来啊,猎魔人。”
杰洛特没有答话。希瑞又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去鼻涕。叶妮芙再次投去责备的目光。尼弗迦德人注意到这一幕,脸上露出微笑。
“你从世界另一头来到这里,”他续道,“为了她和她。就算只为这一点,我也该做些什么。德·李道克斯阁下!”
“听候您的差遣,皇帝陛下!”
猎魔人并不惊讶。
“给我们找个僻静的房间,让我可以放松身心、无人打扰地同利维亚的杰洛特谈谈。在此期间,请为这两位女士尽可能提供服务和便利。当然了,对她们的看守一刻都不能中断。”
“遵命,皇帝陛下!”
“杰洛特,请跟我来吧。”
猎魔人站起身。他看看希瑞和叶妮芙,想安慰她们,想提醒她们别做蠢事。但这毫无必要——她们都累坏了,而且放弃了抵抗。
“你可真是远道而来。”恩希尔·瓦·恩瑞斯——又名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在敌人坟墓上起舞的白焰”——重复道。
“这可不好说。”杰洛特平静地说,“你走的路似乎比我更长,多尼。”
“你认出我了,很好,很好。”皇帝笑道,“我刮了胡子,改了举止,就像换了个人。那些在辛特拉见过我,后来又到尼弗迦德觐见我的人都没认出来。说到底,你只在十六年前见过我一次。你对我的印象居然这么深刻?”
“我没认出你,你的变化的确很大。我只是在不久前猜出了你的身份。凭借帮助与指点,我猜到了你在希瑞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在一场噩梦里,我甚至梦见了丑恶的乱伦。而现在,你本人果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连站都站不稳了,”恩希尔冷冷地说,“无礼的态度让你更加虚弱。我允许你在皇帝面前坐下。临死之前……我可以赐予你这份特权。”
杰洛特释然地坐下。恩希尔依然伫立,背靠着一只雕花橱柜。
“你救了我女儿的命。”他说,“而且不止一次。我要为此感谢你。我本人和我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你。”
“你真让我感激涕零。”
“希瑞菈会去尼弗迦德。”恩希尔没理睬他的讽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皇后。就像那些当了皇后,却对丈夫一无所知的女孩一样。与丈夫初次见面时,她们往往看不上对方。婚后的最初几天……以及几夜……她们会感到非常失望。希瑞菈也不是头一个。”
杰洛特不予置评。
“但希瑞菈会很幸福,”皇帝续道,“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皇后一样。幸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到。我不奢求她的爱,但我会把爱倾注给希瑞菈替我怀上的孩子。未来的皇帝与大君王。他将生下子嗣。而他的子嗣将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并让这个世界免于毁灭。预言里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知道……”
“起舞的白焰”思索片刻,继续说道:“……绝不能让希瑞菈知道我的身份,这一点显而易见。这个秘密必须消失。连同知道秘密的人一起。”
“当然,”杰洛特点点头,“再明显不过。”
“你不可能没注意,”片刻过后,恩希尔说,“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里,都能看到命运之手的痕迹。没有例外。你的行动也一样。从最开始便是如此。”
“我倒觉得,我看见的是威戈佛特兹的手。是他叫你去辛特拉的,对吧?就在你被诅咒变成刺猬的时候。也是他让帕薇塔……”
“你这就是胡猜了。”恩希尔突然插嘴,重新披上了他的火蜥蜴披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必要知道。我找你来这儿,不是为了叙述我的人生往事。也不是为了替自己辩解。你有权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孩子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什么也不欠你的,猎魔人。别……”
“你!”杰洛特打断他道,“你违反了自己签过字的合约。你违背了誓言!你撒了谎!这就是你欠我的,多尼!身为王子的你违背了誓言,而身为皇帝的你欠下了这笔债。外加可观的利息。整整十年的利息!”
“就这些吗?”
“就这些。因为这些才是属于我的,半点都不多,但也半点都不少!我必须等到那女孩六岁时才能去接她。我一直等到约定的日子,而你却想在此之前偷走她。真可惜,你口中的命运愚弄了你。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你试图对抗命运。现在你占了上风:你得到了希瑞,你自己的女儿——你曾经可耻地夺走了她的母亲,如今又想用无耻的乱伦婚姻让她生下后裔。你不奢求她的爱?呸,你根本配不上她的爱!告诉我一个人就好,多尼——你要怎么面对她那双眼睛?”
“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皇帝用单调的语气说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世界的未来。为了拯救它。”
“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拯救世界,”猎魔人抬起头,“那这个世界还是毁灭掉比较好。相信我,多尼:它还是毁掉算了。”
“你很虚弱,”恩希尔·瓦·恩瑞斯轻声说,“别激动,你看上去就要晕倒了。”
他离开橱柜,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猎魔人的确感到头晕目眩。
“那副‘刺猬’的模样,”恩希尔·瓦·恩瑞斯用平静的语气轻声道,“是强迫我父亲跟篡位者合作的手段。政变后,我父亲——也就是先帝——遭到废黜、囚禁和拷打。但他没有屈服。于是篡位者想出另一个办法——他雇了一个巫师,当着我父亲的面,把他唯一的儿子变成了怪物。那个巫师挺有幽默感的。在我们的语言里,‘恩希尔’就是‘刺猬’的意思。
“但我父亲仍不肯屈服,于是他们杀了他。为了嘲笑和侮辱我,他们放狗将我赶进了森林。幸好他们没有紧追不舍,因为那个巫师搞砸了:从午夜到黎明时分,我会变回人类的外形,这一点救了我的命。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幸好我还认识好几个值得信赖的忠实臣子。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逃往国外。一个名叫沙斯希乌斯的疯子占星家推演星象,说解除魔法的手段只能在北方找到——也就是玛那达阶梯的另一端。成为皇帝之后,我送了他一座塔和上好的观星设备,作为替我效力的酬劳。而当时,他用的还是借来的设备。
“至于在辛特拉发生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而事实上,威戈佛特兹与这一切毫无关联。首先,我当时根本不认识他。其次,我依旧对巫师怀有很深的厌恶感。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喜欢他们。哦,顺便一提,在我夺回皇位之后,我逮捕了为篡位者效力的巫师,就是当着我父亲的面,把我变成怪物的家伙。而我,和当初的他一样,也表现出了幽默感。那个巫师名叫布拉森斯,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也是‘油炸’的意思。
“哦,闲话就说到这里,让我们回到正题吧。希瑞出生之后,威戈佛特兹才来到辛特拉,私下拜访了我。他说在尼弗迦德,有些人仍对我忠心耿耿,而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提议帮助我,也很快展现了他的能力。当我怀疑地问起他的动机时,他并不否认希望我知恩图报。他想得到财富和权势,而未来的尼弗迦德皇帝——也就是我——可以给他这些。我会成为统治半个世界的伟大领袖,而我的后裔将会统治全世界。他坦承自己想得到相当高的地位。然后他拿出一张用蛇皮系着的卷轴,让我看了其中的内容。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了预言,得知了世界未来的命运,也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这时我开始相信,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
“当然。”
“在此期间,在尼弗迦德,”恩希尔对杰洛特的评论充耳不闻,“我的事业也走上了正轨。我的支持者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并将一批军官和士官生争取到了我们这边,做好了政变的准备。当然,我的出面是必要的。作为皇位与皇冠的合法继承人,作为恩瑞斯家族的正统后裔,我会成为革命的旗帜。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毕竟有很多革命党人对我怀有过度的期待,眼下还在世的那些更是对此耿耿于怀。
“呃,我又跑题了,继续说回正题。那时我必须返回家乡。梅契特的假王子和辛特拉的冒牌公爵多尼是时候取回自己的皇位了。但是,我并没有忘记那个预言。我必须带着希瑞一起回去。但卡兰瑟始终严密监视着我。”
“她一直都不信任你。”
“我知道。我想她对那个预言也有所耳闻。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而辛特拉又在她的掌控之下。很明显,我必须返回尼弗迦德,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多尼,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希瑞是我的女儿。威戈佛特兹提了个建议:让多尼、帕薇塔和他们的孩子一同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场伪造的海难。”
“没错。在从史凯利格群岛乘船前往辛特拉途中,我们会被魔法带到塞德纳深渊海沟,而威戈佛特兹会把我们的船拉进漩涡。我、帕薇塔和希瑞会在设有特别保护的船舱里幸存下来。至于船员嘛……”
“他们全都得死。”猎魔人替他说完,“然后你们就可以跨过尸体,开始旅行了。”
恩希尔·瓦·恩瑞斯半天没说话。
“旅行开始得稍稍早了点儿,”片刻过后,他用沉闷的语气说,“因为我发现,希瑞不在船上。”
杰洛特扬了扬眉毛。
“唉,”皇帝用单调的语气说,“我低估了帕薇塔。那个阴郁的姑娘始终用沮丧的目光留意着我和我的意图。就在启航前不久,她把我们的女儿悄悄送回了陆地。我大发雷霆。她也一样。她歇斯底里的老毛病发作了。在扭打中……她掉下了船。没等我跳下去救她,威戈佛特兹就把船拉进了漩涡。我撞到了脑袋,失去了意识,还好被缆绳缠住,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我醒来时,身上已经缠满了绷带。我断了一条胳膊,还……”
“我很好奇,”猎魔人冷冷地说,“谋杀自己的妻子会是怎样的感受?”
“比癞皮狗还不如,”恩希尔立刻答道,“我感觉自己比癞皮狗还不如,就像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虽然我从没爱过她,但这改变不了我的感受。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但我却为她的死感到后悔,我并不希望她死去,也从没有过这种打算。帕薇塔是意外身亡的。”
“你在撒谎,”杰洛特干巴巴地说,“这可不像个皇帝。帕薇塔是没法活命的。她肯定会告发你。她不可能同意你对希瑞做出那种事。”
“她本可以活下来的,”恩希尔反驳道,“活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帝国有很多偏僻的城堡……或许达恩·罗万堡就可以……我不会杀了她的……”
“‘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
“不那么激烈的手段总是有的。”皇帝揉了揉额头,“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并不总是。”猎魔人注视着他的双眼。恩希尔回避了他的目光。
“如我所料。”杰洛特点点头,“把故事讲完吧。时间不多了。”
“卡兰瑟把她的外孙女视为掌上明珠,严密地保护着她。我根本不可能偷偷绑架她……我和威戈佛特兹的关系迅速冷却,而我对其他巫师依然心怀不满……但军方和贵族却在敦促我开战,怂恿我去攻打辛特拉。帝国需要更大的生存空间,人民也将这事视为一种考验,看我有没有当皇帝的资格。我决定来个一石二鸟。我要一次性地将辛特拉和希瑞都收入囊中。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杰洛特说,“谢谢你跟我聊天,多尼。谢谢你为我抽出时间,但我们别再等下去了。我已经很累了。我的朋友们从世界彼端跟我来到这里,然后在我面前死去。为了拯救你的女儿。他们甚至不认识她,也没人见过她——卡西尔是个例外。他们来救她,是因为他们的内心高贵而可敬。可结果呢?他们都死了。我觉得这事很不公平。虽然没人想知道,但我并不满意。因为那种好人死了、坏人活命的故事就是狗屎。我没力气再说下去了,皇帝。叫你的手下进来吧。”
“猎魔人……”
“秘密必须同知情者一起消失,这是你说的。你别无选择。你也没别的办法。如果我逃出监狱,我会去救希瑞。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你很清楚。”
“我清楚。”
“你可以放过叶妮芙。她并不知道这个秘密。”
“她,”恩希尔严肃地说,“也会不惜任何代价夺走我的希瑞,并为你的死报仇。”
“的确,”猎魔人说,“我差点忘了她有多爱那个孩子了。你说得对,多尼。我们无法逃脱命运。但我有个请求……”
“我听着呢。”
“让我跟她们道别。然后,我任凭你处置。”
恩希尔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黑色的城堡大门。
“我没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可是……”
“别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跟希瑞说。如果我把你的身份告诉她,她会很受伤。而我不想让她受伤。”
漫长的沉默过后,恩希尔将目光从窗户转向猎魔人。
“也许我确实欠你的,”他转过身,“所以听好我接下来的提议。很久以前,当人们依然重视事实、荣誉和尊严的时候,他们遵守诺言,害怕的只有蒙羞。至于如何让被判死刑的人免于蒙羞,就是给他们一把匕首或剃刀,让他们躺进装满温水的浴缸,然后割开自己的血管。你觉得……”
“去给浴缸放水吧。”
“你觉得,”皇帝平静地说,“叶妮芙女士愿意陪你一同入浴吗?”
“我确信,她愿意。但我得先问问她。她的性格相当叛逆。”
“我知道。”
叶妮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循环完整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乌洛波洛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我不明白,”希瑞语无伦次地嘶声道,像只愤怒的猫,“我不明白,我干吗要跟他走?为什么?你们要去哪儿?”
“我的女儿,”叶妮芙轻声道,“这是你的命运。你会明白的,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你们呢?”
“至于我们,”叶妮芙看着杰洛特,“有另一种命运在等待我们。同样没有转圜的余地。到我这儿来,我的女儿。抱紧我。”
“他们想杀了你们!我不会允许的!我们才刚刚团聚啊!这不公平!”
“凭剑讨生活的人,”恩希尔·瓦·恩瑞斯用沉闷的语气说,“终究会死于剑下。他们和我抗争过,他们输了。但他们输得有尊严。”
希瑞迈出三步,站到他们面前,杰洛特无声地吸了口凉气。他听到了叶妮芙的叹息。活见鬼,他心想,谁都看得出来!黑甲军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同样的态度,同样闪闪发亮的眼睛,同样的嘴唇动作,同样双手抱胸的姿势。幸好她继承了她母亲的银灰色头发。但就算这样,也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流着谁的血。
“你赢了。”希瑞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恩希尔,“你赢了。可你觉得,你赢得有尊严吗?”
恩希尔·瓦·恩瑞斯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看着愤怒的女孩。希瑞咬紧牙关。
“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就为了这种结果?他们都是怀着荣耀死的吗?死亡是种荣耀?只有畜生才会这么想。我曾近距离目睹过死亡,但我没变成畜生。永远不会。”
他没有答话。他看着她,仿佛看入了迷。
“我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她嘶声道,“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碰我的。如果你敢这么做……我就杀了你。就算你把我捆起来,等你睡着,我也会咬断你的喉咙……”
皇帝迅速打个手势,让窃窃私语的军官们安静下来。
“一切照常进行。”他慢吞吞地说着,目光不离希瑞,“和你的朋友们道别吧,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
希瑞看着猎魔人。杰洛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女孩叹了口气。
她拥抱了叶妮芙,与女术士耳语良久。然后希瑞走到杰洛特面前。
“真可惜,”她平静地说,“一切看起来才刚好转。”
“看起来是这样。”猎魔人说。
他们拥抱了彼此。
“拿出勇气。”
“他得不到我的。”她轻声说,“他得不到我的,别担心。我会逃走的。我知道一个办法……”
“别杀他。记住,希瑞。你不能杀他!”
“别担心,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你知道的,杰洛特,我已经受够了杀戮。这里的死人也已经太多了。”
“的确,太多了。再见,女猎魔人。”
“再见,猎魔人。”
“别哭。”
“说得轻巧。”
恩希尔·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的皇帝,带着猎魔人和女术士走进浴室,来到一只硕大的大理石浴缸前,浴缸里装满了温暖而芳香的清水。
“再会了。”他说,“你们慢用。我先走了,但我会把手下留在这里,让他们执行我的命令。等你们准备好了,就大声叫人。我的副官会送刀子来。但我说过了,不用着急。”
“感激不尽。”叶妮芙严肃地说,“皇帝陛下?”
“我听着呢。”
“我恳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我不想在死去时想到她哭泣的模样。”
恩希尔沉默了一会儿——好长一会儿。他垂下头,靠着门板。
“叶妮芙女士,”最后,他开口道,脸上带着难以解读的表情,“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和杰洛特的女儿。我践踏过他人的尸体,在敌人的坟墓上起舞。我本以为,那是我人生中唯一值得期待的事。但你确实多虑了:我是不可能伤害她的。我现在才明白了这一点。感谢你们二位。再会了。”
他走出浴室,轻轻关上门。杰洛特叹了口气。
“我们该脱掉衣服吗?”他看着浴缸中升起的水汽,“我可不希望他们把我赤裸的尸体拖出来……”
“我觉得,那时候的样子根本无关紧要。”叶妮芙脱掉鞋子和袜子,又迅速解开裙子的纽扣,“就算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钟头,我也不要穿着衣服洗澡。”
她脱掉衬衣,跳进浴缸,溅起一阵水花。
“怎么了,杰洛特?干吗像雕像似的杵在那儿?”
“因为我忘记你有多美了。”
“你可真够健忘的。好了,到水里来。”
等他坐到旁边,她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吻了她,抚摸着她在水面上与水面下的腰肢。
“在这种时候,”他郑重其事地问,“做这种事合适吗?”
“这种事,”她轻声说着,一只手沉入水下,抚摸着他,“什么时候做都合适。恩希尔重复了两遍,叫我们不用着急。要消磨我们最后的光阴,还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吗?何必悲伤和悔恨?那根本是浪费时间。何必扪心自问?那种事愚蠢又无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水凉了,”他爱抚着她的乳房,喃喃道,“伤口会很疼的。”
“为了欢乐,”叶妮芙将另一只手也沉入水下,“用一点点疼痛做代价也是值得的。你怕疼吗?”
“当然不。”
“我也一样。来吧,坐到浴缸边上。我爱你,但我可不想——见鬼——在水里憋气。”
“哦,哦……”叶妮芙侧过头去,让她的湿发离开脊背——她的黑发被蒸汽打湿,发梢翘起,仿佛小小的毒蛇。“呃哦……哦……”
“我爱你,叶。”
“我也爱你,杰洛特。”
“是时候了。我们叫人来吧。”
“那就叫吧。”
他们大喊起来。猎魔人先喊一声,然后女术士也跟着大喊。见没人答话,他们开始同声高喊。
“我们准备好了!给我们刀子!嘿!见鬼!水要凉了!”
“那就出来吧,”希瑞把脑袋探进浴室,“他们都走了。”
“什么?”
“没错。他们都走了。除了我们三个,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穿上衣服吧。你们光溜溜的样子看着好滑稽。”
穿衣服时,他们的双手在颤抖。两人都是。他们无比艰难地系上带扣、挂钩和纽扣。希瑞在一旁喋喋不休。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们。所有人都走了。他们带走了所有囚犯,上马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人。”
“没留下任何人?”
“对啊。”
“真令人费解。”杰洛特摇摇头,“我不明白。”
“你发没发现什么迹象……”叶妮芙清了清嗓子,“能说明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希瑞飞快地答道,“什么都没有。”
她在撒谎。
起先,她装作一切如常。戴手套的黑骑士推搡她时,她骄傲地抬着头,面无表情,同时用大胆而挑衅的目光看着那些让她惊恐的头盔。但头盔上有银制装饰和白鹭羽毛的军官朝他们咆哮过后,他们就都不敢碰她了。
两排士兵护送她前往城门。他们的靴子踩出沉重的脚步声,链甲和武器叮当作响。
走了几步,她第一次回头看去。片刻过后,她又回头看了一次。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无论是杰洛特,还是叶妮芙。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念头一举打消了她伪装出来的勇气。希瑞皱起面孔,双眼含泪,鼻涕也跟着流了出来。她用尽全力去忍耐,但只是徒劳。如同大浪冲毁了堤坝,泪水夺眶而出。
身披火蜥蜴披风的尼弗迦德人沉默地看着她,满脸惊讶。有些人见过她在楼梯上浑身浴血的模样,见过她跟皇帝对峙时的样子。这位背着剑的女猎魔人胆敢藐视皇帝本人。而此时此刻,他们看着啜泣的单纯女孩,一时不知所措。
她意识到了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像火一样灼热,刺痛了她的皮肤。她拼命忍耐,却只是徒劳。她越是想压抑泪水,就越是哭得厉害。
她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护送的队伍也停下了。但只是片刻而已。一个愠怒的军官用钢铁般的双手托住她腋下,将她抬了起来。希瑞呜咽着憋住眼泪,最后一次回头望去。军官拖着她往前走。她没有抵抗,只是哭得更加响亮,更加绝望。
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命令他们停下脚步,这个黑发男人的脸庞唤起了她陌生而困惑的回忆。他用尖锐的嗓音命令那军官松手。希瑞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拭去泪水。她看到皇帝朝自己走来,于是停止啜泣,骄傲地昂起头。但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滑稽。
恩希尔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他靠近了些,朝她伸出手。换作平时,希瑞对这动作会本能地缩起身子,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一次,她的身体却全无反应。她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厌恶这个男人的触碰。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在清点银丝的数量。他摸了摸她的脸,指尖拂过那道伤疤。他拥抱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后脑勺。她身体颤抖,不由自主地哭泣着,却毫不挣扎。
“命运真是奇怪的东西。”她听到他轻声说,“再见了,我的女儿。”
“他说什么?”
希瑞的脸上阴云密布。
“他说,Va Faill,luned.这是上古语,意思是:‘再见了,我的女儿。’”
“我知道,”叶妮芙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放开了我,转身走了。他大声下达命令,叫他们全部离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表情冷漠,脚步沉重,铠甲发出叮当的响声,走出了城堡大门。我听到马嘶声和飞奔的马蹄声。我不明白。不过仔细想想……”
“希瑞。”
“什么?”
“别去想。”
“斯提加城堡。”菲丽芭·艾哈特重复一遍,修长睫毛下的双眼看着芙琳吉拉·薇歌。芙琳吉拉的脸没红。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制作了一种能作用于血管的魔法面霜。多亏了这种面霜,她的脸色才不至于涨红,也就没人知道她的羞愧。
“威戈佛特兹曾在斯提加城堡藏身。”艾希蕾·瓦·阿纳兴确认道,“那座城堡位于艾宾某座山中湖泊的边上。至于湖泊的名字,我那位士兵线人不记得了。”
“你说‘曾’在……”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提醒道。
“没错。”菲丽芭接过话头,“因为威戈佛特兹死了,亲爱的女士们。他和他的同伴都死了。这都要归功于我们的猎魔人好朋友,利维亚的杰洛特。很明显,我们低估了他。这点我们都一样。我们犯了错。这点也都一样。只是有些人错得比别人更离谱。”
所有女术士不约而同地看向芙琳吉拉,但她的面霜相当可靠。艾希蕾·瓦·阿纳兴叹了口气。菲丽芭一巴掌拍在桌上。
“尽管这话听起来像是借口,”她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但我们与那场战争有关的活动,为和谈所做的准备,以及我们协会未能在了结威戈佛特兹一事中出力的事实,都可视为我们的失败。类似的事不能再发生了,亲爱的女士们。”
整个协会——除了脸色白得像死人的芙琳吉拉——全都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菲丽芭说,“猎魔人杰洛特就在艾宾的某处。跟叶妮芙和希瑞在一起。我们必须想办法找到他们……”
“那座城堡呢?”萨宾娜·葛丽维希格插嘴道,“菲丽芭,你没忘记该怎么处理它吧?”
“不,我没忘。如果有传说流传后世,就必须选择合适的版本——对我们有利的版本。我要把这项任务交给你,萨宾娜。带上凯拉和特莉丝,处理好那座城堡。别留下丝毫痕迹。”
爆炸的响声一直传到了梅契特。因为发生在夜晚,就连麦提那和吉索都看见了闪光。至于它引发的一连串地震,甚至更远处的人们都能感觉到——几乎直到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