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王国几乎派出全部兵力,尼弗迦德侵略者也差不多倾巢出动。在双方的战场附近有两个渔村——老屁股村和布伦纳村。由于布伦纳村在战时被烧成了平地,所以一开始,大家都管那场战役叫“老屁股之战”。但到今天,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人们开始改称“布伦纳之战”:首先,布伦纳村早已重建,如今业已恢复成一个繁荣的定居点,而老屁股村很久以前就被村民遗弃,现在更是长满了荨麻和野草。其次,“老屁股”这个名称与那场宏大而惨烈的战役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好像近三万名不幸的死者是为了自己的屁股——还是老屁股——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似的。
因此,在历史和军事书籍中,人们如今只称其为“布伦纳之战”——不仅北方的文献,即使在尼弗迦德帝国,他们远比我们丰富的相关著作中,也是如此。
——《泰莫利亚王国编年史》
艾尔兰德长老,圣徒雅尔 著
“费兹-奥耶斯泰兰学员,你失败了。坐下吧。我希望你们注意到这位学员对祖国重大与著名战事的无知,每个好公民和爱国者都应该知道这些,对未来的军官来说,不知道更是不可饶恕。还有一件事,学员。我在这所学院工作了二十年,据我所知,每个学期的测验都会考到布伦纳之战。你的无知基本上已经断送了你在军中的前程。不过等你成为男爵,你就没义务参军了,所以嘛,也许你可以提高一下自己在政治或外交方面的手腕。我由衷地祝愿你能成功,费兹-奥耶斯泰兰学员。至于其他人,继续回顾布伦纳之战吧,先生们。普特卡摩学员!”
“在!”
“请站到地图前,我们继续。从男爵大人失败的地方开始。”
“遵命!当陆军元帅门诺·库霍恩收到情报部门的报告,确认北方人的军队前来救援遭受围困的玛伊纳堡时,便决定快速向西边行军。他打算阻截敌方部队,迫使他们进行决战。出于这一目的,他将中央集团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玛伊纳,其他部队迅速前往……”
“普特卡摩学员!你到底是历史小说家,还是未来的军事指挥官?‘其他部队’的名字呢?请说出库霍恩元帅指挥的攻击部队在战斗中使用的确切名称。用军事术语!”
“遵命,指挥官。当时,陆军元帅库霍恩手下有两支部队——第四骑兵军团,指挥官是马库斯·布莱班特少将,他是我们学院的赞助人……”
“非常好,普特卡摩学员。”
“今天真他妈倒霉。”坐在凳子上的费兹-奥耶斯泰兰学员小声说道。
“……以及第三军团,指挥官是雷茨·德·梅里斯-斯托克中将。第四骑兵军团拥有两万名士兵,由以下单位组成:维能达师、马格尼师、弗伦茨堡师、维可瓦罗第二旅、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那乌西卡旅和维里赫德旅。第三军团由阿尔巴师、迪斯温师,以及……呃,以及……”
“如果你的手下没弄错的话,是阿德·菲因师。”小美猫茱莉娅·艾巴特马克说,“他们的旗帜上真有银色日轮图案?”
“是的,上校。”斥候队长毫不犹豫地回答。
“阿德·菲因师都来了,”小美猫思忖道,“这可有意思了。这就表示,你们看到的行军队伍里不光有第四骑兵军团,还有第三军团的部分兵力。不,我不相信!我必须亲眼见到才行。上尉,我不在时,由你来指挥。立刻派人去向潘葛拉特上校汇报……”
“可是,艾巴特马克上校,你亲自出马是否明智……”
“这是命令!”
“遵命!”
“你是在赌博,上校。”斥候队长努力让声音盖过雷鸣般的马蹄声,“我们也许会撞上精灵侦察连……”
“别废话!带路!”
他们飞驰着穿过一座山谷,经过一条小溪,然后转入一片森林。灌木丛妨碍了马匹的脚步,迫使他们放慢速度——同时还得考虑遭遇尼弗迦德巡逻队的可能性。虽然他们是从侧翼而非正面接近敌军,但侧翼很可能也有巡逻队保护。他们的举动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但小美猫向来便以行事轻率闻名。尽管如此,自由兵团的任何一名士兵都愿意追随在她身后,哪怕那条路通往地狱。
“就是这儿。”斥候队长说,“这座塔。”
茱莉娅·艾巴特马克摇摇头。这座塔早已荒废,塔身扭曲变形,断裂的横梁伸出塔外,西风吹过上面的许多窟窿,发出风笛般的响声。没人知道是谁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塔,更不知道建塔的理由。但众所周知,它在很久之前就建成了。
“它不会塌吧?”
“当然不会,上校。”
在自由兵团里,佣兵从来不用“长官”和“女士”之类的称呼。他们会直呼头衔。
茱莉娅敏捷地爬到塔顶。过了一会儿,斥候队长才跟了上来,喘得像只正在交配的公牛。小美猫站在倾斜的城垛上,用望远镜看着地平线,同时轻咬舌头,抬起臀部。看到这一幕,斥候队长不禁有些兴奋。但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迅速冷静下来。
“以我的灵魂起誓,确实是阿德·菲因师。”茱莉娅·艾巴特马克舔了舔嘴唇,“我还能看到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维里赫德旅的精灵、来自马里波和玛伊纳的老朋友……啊哈!还有骷髅头旗帜,著名的那乌西卡旅……我还看到了迪斯温师铠甲上的火焰图案……还有阿尔巴师的白底黑雕旗帜。”
“您对他们如此熟悉,”队长低声道,“简直就像他们的老相识……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毕业于军事学院。”小美猫漫不经心地说,仿佛这根本不值一提,“我是个职业军人。好了,我看到想看的东西了。现在,回部队吧。”
“他带了第四骑兵军团和第三军团来攻打我们。”茱莉娅·艾巴特马克说,“我重复一遍,是整个第四骑兵军团,加上第三军团的几乎全部骑兵。在先头部队后方,我看到漫天尘云。按我估计,队列中有大概四万匹马,甚至更多。也许……”
“也许库霍恩将他的中央集团军分成了两部分,”“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替她说完,他是自由兵团选出的最高指挥官,“他只带了第四骑兵军团和第三军团的骑兵,却没带任何步兵,以便快速行军……哈,如果我是弗尔泰斯特国王或者纳塔利斯,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知道。”小美猫的双眼闪烁着愉悦,“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你会派出信使。”
“当然。”
“纳塔利斯是只狡猾的狐狸。或许明天……”
“或许。”潘葛拉特打断了她,“我猜他的思维方式很像我。跟我来吧,茱莉娅,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们走到队伍前方。夕阳眼看就要落到西方山岭之下,森林和草地昏暗下来,一道长长的影子笼罩了整个山谷。然而,此时仍有充足的光线,让小美猫能够立刻察觉潘葛拉特想让她看的东西。
“这里,”潘葛拉特印证了她的猜测,“如果我是联军的指挥官,那我明天打算在这里开战。”
“这里地形很好,”茱莉娅承认,“坚实、笔直又平坦……我们可以在这儿……在这片平原上列队。那座小山会是理想的指挥所。”
“说得对。看看那片山谷中央,那儿有片小湖或者鱼塘,还有那条河,我们可以在战术方面加以运用——虽然它们都很浅,但岸边相当泥泞……茱莉娅,那条河叫什么来着?就是我们昨天横渡的那条。你还记得吗?”
“我忘了。大概是铲子河吧。或者类似的名字。”
与只能通过地图找到布伦纳定居点的人相比,熟悉当地环境的人更容易想象当时的情景。王国军到达的正是那个定居点,不过事实上,那里当时已荒无人烟,因为在一年前的某场战斗中,松鼠党精灵已将其付之一炬。位于左翼的是瑞达尼亚分遣队,由德·鲁伊特伯爵负责指挥。他手下有八千人,包括步兵和骑兵。
中央部队驻扎在山下——那座山后来被人称作绞架山。弗尔泰斯特王的治安官约翰·纳塔利斯站在山上,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我方部队的主力就集结在他下方:一万两千名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步兵组成四个方阵,周围有十队重骑兵作掩护,他们站在鱼塘北岸,当地人管那儿叫“金水塘”。同时,中央部队后方还有一支预备部队,人数足有三千的维吉玛和马里波步兵,由布罗尼伯总督指挥。
从金水塘南岸,到与之相连的一大串鱼塘,再到楚特拉河转弯处的一里开外,部署着我方的右翼部队——玛哈坎矮人的志愿军、八个中队的轻骑兵,以及伟大的佣兵部队“自由兵团”。他们的指挥官是亚当·潘葛拉特,以及矮人巴克莱·艾尔斯。
在王国军对面将近两里远的地方,尼弗迦德人正在陆军元帅门诺·库霍恩的指挥下行军。他们的武装部队仿佛一面钢铁之墙,一旅接着一旅,一连接着一连,一队接着一队,一眼望不到尽头。透过这座旗帜与长戟的森林,可以看出这支军队的宽度与长度同样惊人。他们当时的兵力约有四万六千人,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一点。正因如此,我们的许多士兵在目睹尼弗迦德人的庞大兵力时,决心也并未动摇。
但即便是最勇敢的人,铠甲下面的心脏也跳动得比以往更快,因为事实显而易见:一场艰难而血腥的战斗即将展开,在此列队的许多人将再也看不到今天的日落。
雅尔推了推滑到鼻子上的眼镜,重读一遍这段文字。他叹了口气,揉揉秃顶,拿起一块海绵,轻轻擦去了最后一句。
风吹过椴树丛,蜜蜂嗡嗡叫着。孩子们——就像所有小孩子一样——正在比赛谁的嗓门更大。
一颗球撞到墙上,弹了回来,停在老人脚边。没等他费力弯腰去捡,他的孙子之一就从他身边跑过,脚下不停地捡起了那颗球。从旁经过时,他撞到了桌子。雅尔用右手挡住险些落地的墨水盒,用残缺的左手按住正在写的那叠纸。
沾满菩提花粉的黄色蜜蜂在他头顶嗡嗡叫着。
雅尔继续写下去。
那天早上乌云密布,但穿透云彩的阳光明确地提醒我们,时间仍在流逝。风刮了起来,旗帜的扑打声如振翅飞起的鸟群。尼弗迦德军静静地伫立在我军前方,所有人都在好奇,为什么陆军元帅门诺·库霍恩仍未下达进攻的命令……
“什么时候?”门诺·库霍恩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他的指挥官们,“你们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下令进攻?”
没人答话。门诺看着手下的军官们。最紧张的似乎都是将被留在预备队里的家伙们——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指挥官埃朗·特拉赫,以及那乌西卡旅的指挥官奇斯·凡·洛。同样紧张的还有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他是库霍恩元帅的副官,这辈子还从未接近过战场。
但那些亲自指挥过战斗的人却神情冷静,甚至显得有些无聊。马库斯·布莱班特打了个呵欠;雷茨·德·梅里斯-斯托克用小指掏着耳朵,抽出来看了看,像在寻找真正值得关注的东西;阿德·菲因师的年轻指挥官雷蒙·泰康奈尔上校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轻声吹着口哨;另一位有前途的年轻军官,迪斯温师的利亚姆·爱普·缪尔·莫斯上校正在翻阅他最喜爱的诗集的口袋本;阿尔巴重枪骑兵师的指挥官蒂博尔·艾格布拉杰正用马鞭的握柄挠着领口,活像个马车夫。
“等侦察巡逻队回来,”库霍恩说,“进攻就会开始。我有些担心北方的山丘。在我们进攻之前,先生们,我必须弄清山丘后面有些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拉马尔·弗劳特怕得要命。恐惧攫住了他的内脏,他觉得肠子里仿佛有几条黏滑的鳗鱼,而它们正在顽固地追寻着自由。一个钟头前,巡逻队收到了行动命令。在内心深处,弗劳特本指望早晨的寒冷和他重复过上百次、艰辛而严格的例行公事能压下自己的恐惧。但他错了。一个钟头过后,他们走了大概五里路,深入到危险的敌军领土,但恐惧依旧在啃噬他的心。
巡逻队在冷杉林下方的山腰处停下脚步。骑兵们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丛高大的杜松灌木中。他们前方是一座宽阔的山谷。雾气在草地上方打转。
“这里没人,”弗劳特说,“半个人都没有。回去吧。我们走得够远了。”
中士用质询的目光看着他。远?他们才走了几里路,速度堪比瘸腿的乌龟。
“中尉,”他说,“我们该到对面的山丘上去。在那边看得更清楚。尤其是这两座山谷。站在那边,我们能看清另一座山谷里有没有人。你怎么看,长官?也就几弗隆远。”
几弗隆远,弗劳特心想,在这平底锅一样的开阔地带?鳗鱼在他的肠子里扭动不息,寻找出路。弗劳特觉得至少有一条找对了方向。
我听到了马刺的叮当声。一匹马的嘶鸣。就在那儿,在那片松林里,在那块沙土覆盖的山坡上。那边是不是有东西在动?是不是一个人影?
我们被包围了?
几天前,军营里开始流传一个谣言:说自由兵团伏击了维里赫德旅的一队人马,并活捉了一个精灵。据说他们阉了他,拔掉了他的舌头,切下了他的每一根手指……最后挖出了他的双眼。然后他们开玩笑说,他再也没法跟精灵妓女寻欢作乐了。甚至连看别人寻欢作乐都没戏了。
“如何,长官?”中士用沙哑的声音问,“我们要去那座山吗?”
拉马尔·弗劳特咽了口唾沫。
“不,”他说,“别浪费时间了。我们一无所获:这里没有敌人。我们得回去向指挥官汇报才行。走吧!”
门诺·库霍恩听完报告,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
“布莱班特先生、梅里斯-斯托克先生,”他简短地命令道,“回你们的部队。进攻!”
“皇帝万岁!”泰康奈尔和艾格布拉杰喊道。门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回你们的部队,”他重复道,“愿伟大日轮照耀你们的荣耀之路。”
半身人军医米洛·范德贝克——他的昵称“铁锈”更为人熟知——将帐篷里混合了碘酒、氨水、酒精和魔法灵药的熟悉味道吸入鼻孔。趁这里的空气仍然健康、纯净且无菌,他打算好好品味一番。因为他知道,这种环境维持不了多久了。
他看看依然洁白如雪的手术台,又看看他的手术器材——数十件器具,凭借冰冷的钢铁材质、一尘不染的外表、整齐而不乏美感的布置,赢得了伤员们的尊敬与信任。
他的全体员工正在器具周围忙得团团转:一共三个女人。不对,“铁锈”在心中纠正自己。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女孩。也不对。是一个年纪很大、外表却年轻漂亮的老奶奶,外加两个孩子。
那位女术士兼医师名叫玛蒂·索德格伦。两名志愿者分别是牛堡大学的学生夏妮,以及艾尔兰德梅里泰莉神殿的女祭司爱若拉。
我认识玛蒂·索德格伦,“铁锈”心想,我跟这美人儿共事过不止一次。她有点儿自恋,容易情绪激动,不过迄今为止,她的魔法都十分有用。她的魔法能用于麻醉、消毒和阻止大出血。
爱若拉是一位女祭司,确切地说,一位见习女祭司。这女孩拥有平凡的美貌——就像亚麻布——和一双有力的、属于农夫的大手。神殿让她的手免于沾染田里的烂泥,但她没法掩饰自己的出身。
不,“铁锈”心想,大体而言,我没必要担心她。那双手属于农夫,十分可靠。另外,神殿出身的女孩很少会令人失望,在压力下也不会崩溃。她们会求助于自己的宗教,哪怕是令人费解的信仰。有趣的是,这种做法往往行之有效。
他看着红发的夏妮,她正灵巧地将缝合线塞进弧形缝合针的针眼。
夏妮。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孩是在大学接受的教育,这要归功于她对知识的无限渴求,以及贫穷双亲的巨大牺牲。但她是个学生。她能做什么?穿针引线?绑紧止血带?握紧手术牵开器?问题在于,这个红发女孩会不会昏过去,丢掉牵开器,一头栽进正在接受手术的病患敞开的腹部?
人类的承受力不算强,他心想。我要他们派个女精灵过来。或者我的同胞。但他们不肯。他们不信任我们。
他们也不信任我。这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我是个半身人。不是人类。
我是个异类。
“夏妮!”
“什么事,范德贝克先生?”
“是铁锈。我是说,你叫我‘铁锈先生’就好。这是什么,夏妮?这是做什么用的?”
“铁锈先生,您是在测试我吗?”
“回答我,孩子!”
“这是刮骨刀!在截肢手术时用来刮去骨膜!为了避免骨膜在锯刃下爆裂,事先必须刮干净才行!您满意了吗?我能得到您的认可吗?”
“小点声儿,孩子,小点声儿。”
他用手指理了理头发。
有意思,他心想。这儿有四位医生。而且都是红发!这算是命运的安排吗?
“请跟我出来,女士们,”他对助手们点点头,“到帐篷前面去。”
她们照做了。但三人都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内容各不相同。
帐篷前坐着一群医师,他们在享受最后一点闲暇时光。“铁锈”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同时嗅了嗅周围的空气,确认他们没喝醉。
一个肌肉发达的铁匠正忙着在凳子上摆放工具,准备撬开伤员身上弯曲变形的铠甲和头盔。
“那边,”半身人指着战场,开门见山地说,“很快就会血流成河。随后,第一位伤员就会被人送到这里。你们都知道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只要你们照做,就不会出错。听明白了吗?”
女孩们一言不发地听他讲话。
“那边,”半身人指着同一个方向,“很快就会有上万人试图伤害并杀死对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这里和另外两间战地医院,总共有十二位医生。我们不可能救到每一位伤员,连几分之一都不可能。跟你们说实话,也没人期待我们能做到。但我们会救治他们。因为——抱歉说这种陈词滥调——因为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理由。正因为有人需要我们,我们才会存在。”
听众们保持沉默。“铁锈”耸耸肩。
“我们不可能超出自己能力的限度,”他的语气平静了些,态度也温和了些,“但我们会尽全力,半点都不能少。”
“他们在冲锋。”治安官约翰·纳塔利斯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尼弗迦德人正在冲锋,陛下,他们攻过来了!”
弗尔泰斯特王控制住蹦蹦跳跳的坐骑——那是一匹马鞍上装饰有百合花的白马——然后转过他足以印在硬币上的高贵侧影,看向治安官。
“治安官大人,那我们得准备适当的欢迎才行!先生们!”
“杀死那群黑甲军!”德·鲁伊特伯爵和佣兵“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齐声喊道。治安官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
“回到你们的部队!”
远处鼓声回荡,铜钹铿锵,号角鸣响。大地在数万只马蹄下颤抖。
“这下子……”半身人安迪·比伯威特拂开盖住尖耳朵的头发,“终于开打了……”
塔拉·希尔德布兰特、迪迪·霍夫梅耶和其他聚在马车周围的人点点头。他们能听到沉闷而单调的马蹄声从山丘和森林后方传来。他们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
森林那边响起另一阵呼喊,声音越来越响。
“弓箭手第一轮齐射。”见识过——或者说聆听过——许多场战斗的安迪用专家的口吻说道,“很快会有下一轮。”
他说对了。
“接下来,他们会撞到一起。”
“我……我们……我们最好……藏到……马车……下面。”威廉·哈德伯托姆不安地扭动身子,吞吞吐吐地提议道,“你……你们……说呢……”
比伯威特和其他半身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藏到马车下面?为什么?这儿离战场有将近四分之一里呢。真有巡逻队绕到战场后方,赶到这里,藏在马车下面又有什么用?
厮杀声更响亮了。
“就是现在。”事实再次证明,安迪·比伯威特的估计得没错。
在大概四分之一里远的地方,透过山丘与森林,传来了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声响,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那是重伤的动物绝望、狂野而又可怕的尖叫与嘶鸣。
“骑兵……”比伯威特舔了舔嘴唇,“被长矛刺穿的骑兵……”
“不……不知道……”威廉·哈德伯托姆脸色惨白,“那些……马……招谁惹谁了……”
老编年史作家又用海绵擦去一句话。天知道他都擦去多少句了。他闭上眼睛,回想那一天。回想两军交锋的那一刻。凶狠如獒犬的两支军队扑向彼此的咽喉,给予对方致命的拥抱。
雅尔在搜寻能描述当时情形的字句。
但却是徒然。
一根楔子钉进了泰莫利亚步兵团。阿尔巴师化身成巨大的活体攻城槌,正在碾碎保护步兵躯体的一切——长矛、长枪、长戟和盾牌。阿尔巴师仿佛刺进人体的匕首,将鲜血洒向四周。地上的血液让马匹脚下打滑。但这匕首尖虽然刺得很深,却没能扎中心脏或其他重要器官。阿尔巴师这只楔子没能碾碎或肢解泰莫利亚步兵团,反而卡在里面,无法动弹。他们被困在人数众多、仿佛沥青般稠密的步兵团当中。
乍看之下,威胁似乎不大。楔子的头部和两翼由身着重甲的精英部队组成,攻击都在他们的盾牌和盔甲上弹开,就像铁匠的锤子砸在了铁砧上。就连他们的坐骑都身穿铠甲。虽然不时会有某个重甲骑兵连同马匹一起倒下,他们的刀剑和利斧却在大肆屠杀步兵。在那群乌合之众的包围下,阿尔巴师愈发深入敌阵。
“阿尔巴——!”少尉迪文·爱普·米拉听到了艾格布拉杰上校的战吼,那声音盖过了武器碰撞声、怒吼声和马嘶声,“前进,阿尔巴师!为了皇帝陛下!”
他们向前推进,劈砍、敲击、戳刺。他们的马匹不情不愿地前进,马蹄下传来泼溅声、破裂声和哀号声。
“阿尔巴——!”
楔子又被卡住。步兵团虽然遭到打击和损伤,却没屈服,而是像铁钳一样困住了对方骑兵。大地在颤抖。在长戟和连枷的打击下,楔子的第一排开始分崩离析。阿尔巴师的骑手们被长戟和棍棒击打,被钩子拖下马鞍,接连死去。插进泰莫利亚步兵团的这把匕首,如今已不再像刺伤活物的钢铁,更像是被农夫抓在手中的冰柱。
“泰莫利亚——!为了国王,小的们!杀死黑甲军!”
雇佣步兵们也不轻松。阿尔巴师并未就此崩溃。刀剑和利斧不断起落,每有一名骑手倒下,奋战的步兵们便会流出更多鲜血。
一柄长矛的矛尖找到艾格布拉杰的铠甲缝隙,并且刺了进去。上校大吼一声,在马鞍上摇晃起来。没等他的部下伸出援手,他便在混战中坠落马下,刺穿他的步兵倒在他身上。
白底黑雕的旗帜摇晃着倒下。
重骑兵们——其中包括迪文·爱普·米拉少尉——朝旗帜的方向冲去,一路劈砍、践踏和高喊。
真不明白,迪文·爱普·米拉一边想,一边从某个泰莫利亚步兵粉碎的头骨中拔出长剑。真不明白,他正思考时,一柄豁了口的长戟刺中了他的身体,令他身子一歪。
真不明白,我到底在干什么?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一切又都是谁的责任?
“呃……然后伟大导师们聚集在……我们尊贵的主母……呃……对她们的记忆将永存我们心中……为了……呃……最初的协会的伟大女术士们……咨询……然后决定……”
“你应该好好准备的,阿邦德同学。你没过关。坐下吧。”
“但我温习过。真的……”
“坐下吧。”
“干吗教这些又老又无聊的东西,”阿邦德嘀咕着,坐了下来,“现在谁还关心这个……而且这有什么用……”
“安静!妮妙同学!”
“到,老师。”
“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如果不能,就直接坐下,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能。”
“哦,我听着呢。”
“所以根据编年史的记载,导师们在秃山的城堡会面,并一致同意结束帝国与北方王国之间的毁灭性战争。神圣殉道者之一,尊贵的艾希蕾主母认定,那些统治者直到精疲力竭之前都不会停止战斗。也是在那里,神圣殉道者之一,尊贵的菲丽芭主母断言道:‘让我们给他们一场无法想象的可怕、残酷而又血腥的战斗,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让帝国军和诸王的军队被血海淹没,然后我们——也就是伟大的协会——将迫使他们讲和。’随后便发生了那场大战。尊贵的主母们一手促成了布伦纳之战。随后,统治者们被迫在辛特拉签订了和平协议。”
“非常好,妮妙同学。我可以给你个A……前提是你在发言之前没用‘所以’这个词。以后别用‘所以’开头。坐下吧。现在我们来说说《辛特拉和约》……”
下课铃响了,但学生们并未合拢书本并收拾课桌。他们保持着镇定与体面,以及值得称赞的安静。他们可不是流鼻涕的一年级生。他们三年级了。他们已经十四岁了。
现在是关键时期。
“这是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铁锈在评估第一位伤者的状况,后者的鲜血染红了原本干净的手术台,“大腿骨粉碎。动脉没被割断,不然送来的就该是具尸体了。看起来是被斧头砸的,而马鞍则充当了砧板。你们可以自己看看……”
爱若拉和夏妮朝受伤的士兵弯下腰。铁锈搓了搓手。
“我说过了,这伤是治不好的,我们只能选择切除。开始吧。爱若拉,拿根止血带来,再系紧点儿。夏妮,手术刀。不是那把。截肢要用那把加大的。”
受伤的男人不断地用惊恐的目光看向他们的手,用受困野兽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动作。
“玛蒂,麻烦施个小魔法。”半身人朝伤员弯下腰,尽可能挡住他的视线,“我得给你截肢,孩子。”
“不!”伤员甩着脑袋,试图挣脱玛蒂·索德格伦的双手,“我不要截肢!”
“必须截肢,不然你会死的。”
“我宁可死……”伤员的动作在治疗魔法的影响下越来越慢,“我宁死也不要残废……让我死吧……求求你……让我死吧!”
“这我可办不到。”铁锈举起手术刀,看着洁白无瑕的钢铁刀身,“我不能让你死。我是个医生。”
他将刀刃刺入皮肤,深深切下去。伤员哀号起来,叫声不似人声。
信使猛停下马,马蹄下甚至迸出了火星。两个助手拉住缰绳,安抚着嘴边泛出白沫的公马。信使爬下马背,站到地上。
“你是谁?”约翰·纳塔利斯叫道,“谁派你来的?”
“德·鲁伊特……”信使喘息着说,“我们拖住了黑甲军,但也损伤惨重。德·鲁伊特大人请求增援。”
“不行。”沉默片刻后,治安官答道,“你们必须撑下去。必须!”
“看这儿,”铁锈指了指,语气像个正在展示藏品的收藏家,“请看腹部上这道伤口。有人抢在我们前头做了场非常外行的剖腹手术。幸好他们把他送来时很小心,没让他的大部分重要器官受到损伤……至少我希望没有……怎么了,夏妮?干吗那副表情?难道你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内在’?”
“铁锈先生,他的肠子受伤了……”
“诊断准确,但这太明显了!我都用不着看,光闻就能闻出来。手帕,爱若拉。玛蒂,这儿的血太多了,麻烦用你无价的魔法帮我们一下。夏妮,钳住这儿,你也看到他出血有多严重了。爱若拉,手术刀。”
“谁赢了?”士兵仍然保持清醒,双眼凸出,“告诉我……谁赢了?”
“孩子,”铁锈朝敞开的、血淋淋的、脉动不止的腹腔弯下腰,“换做我是你,这会是我最不关心的事。”
……在左翼和中央,残酷而血腥的战斗仍在继续,尽管尼弗迦德军凶狠又顽固,面对王国军却像拍打在岩石上的海浪。因为那里屹立着来自马里波、维吉玛和崔托格的英勇士兵:这些步兵、职业雇佣兵和骑兵冷酷无情,无所畏惧。
他们在战斗,就像大海拍打岩石,战斗就这么持续下去,一时胜负难分。虽然海浪在石头上一次次粉碎,但势头并未减弱或消失,岩石也始终屹立在惊涛骇浪之间。
但在右翼,战况却完全不同。
陆军元帅门诺·库霍恩就像一只熟知捕猎之道的老鹰,知道该向哪里进攻。他将部队化作铁拳——这只拳头由迪斯温师和阿德·菲因师构成——打向金水塘畔的敌军阵线。来自布鲁格的部队拼力死守,但他们的武器和铠甲不够齐全,士气也有些低落。他们勉强击退了尼弗迦德人的进攻。不等尼弗迦德人喘息,亚当·潘葛拉特又指挥着自由兵团的两个编队发起了进攻,双方因此又出现不少伤亡。犹是如此,在右翼,志愿旅的矮人们仍要面对可怕的攻势,眼看就要陷入包围,王国军的阵形也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
雅尔在墨水盒里蘸了蘸笔尖。他的孙辈还在庭院里玩耍,清脆的笑声仿佛铃铛的脆响。
然而,在危险逼近时,保持警惕的约翰·纳塔利斯立刻看清了状况。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信使,去向矮人艾尔斯上校下达命令……
十七岁的号手奥布里曾天真地以为,他可以赶到军队右翼,传达命令,然后再回到山上,全程不超过十分钟,连一秒钟都不会多!毕竟,他的母马奇基塔可是个飞毛腿。
但就在他赶到金水塘畔之前,号手察觉到两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到达右翼,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这还是在奇基塔的速度可以保证的情况下。
在金水塘东边,战火燃得正旺。黑甲军正与保护步兵的布鲁格骑兵厮杀。就在号手面前,身穿绿色、黄色与红色外袍的骑手离开激烈的战场,朝河边飞驰而去。在他们身后,尼弗迦德人如黑色的河水般席卷而来。
奥布里猛拉缰绳,让母马停下脚步,一时想掉头避开逃亡者与追兵,但他的责任感瞬间占了上风。号手抱紧坐骑的脖子,让它迈步狂奔。
他听到周围传来叫喊声和骚动声,还有碰撞声和敲打声,看到万花筒般混乱的轮廓,以及闪烁的刀剑反光。一部分布鲁格士兵背对湖泊,做困兽之斗,在一面有着十字船锚图案的旗帜周围打转。而在战场上,黑甲军正在屠杀孤立无援的步兵。
他看到一面绣有银色日轮的黑斗篷随风飘扬。
“Evgyr,北方佬!”
奥布里大喊一声。奇基塔在喊声的刺激下加速飞奔,跟那尼弗迦德人的长剑拉开距离,挽救了奥布里的性命。几支箭从他头顶呼啸飞过,从那些模糊的轮廓旁边掠过。
我在哪儿?我们的部队在哪儿?敌人在哪儿?
“Evgyr morv,北方佬!”
雷鸣般的蹄声,马匹的嘶鸣声,武器的交击声,人群的叫喊声。
“停下,你这小混球!不是那边!”
是个女人的声音:一个骑栗色公马、穿着铠甲、头发凌乱、脸庞染血的女人。她的身后是手持武器的骑兵。
“你是谁?”女人用握剑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鲜血。
“号手奥布里,纳塔利斯治安官手下的少尉……有命令要传达给潘葛拉特和艾尔斯上校……”
“你没办法穿过战场去潘葛拉特那边的。我们要去跟矮人会合。我是茱莉娅·艾巴特马克……见鬼!他们想夹击我们!加快速度!”
他没时间抗议了。就算抗议也没有意义。
一阵狂奔过后,他们从步兵方阵前方的灰尘中钻了出来。步兵正在龟缩防守,将盾牌组成墙壁,举起长矛,仿佛长满尖刺的刺猬。方阵上方飘扬着一面十字锤图案的旗帜,旁边则是一根用马尾鬃毛系着颅骨的木杆。
在尼弗迦德人的攻击下,步兵方阵连连后退,仿佛一条被乞丐追赶、东躲西藏的狗。那是阿德·菲因师,多亏了战袍上的银色日轮,没人会把他们跟别的部队搞混。
“自由兵团,攻击!”女人举起长剑,尖声喊道,“让他们付出代价!”
骑兵们——以及奥布里——朝尼弗迦德人冲去。
战斗只持续了片刻,但过程却十分惨烈。然后盾牌之墙为他们打开。他们进入方阵,从身穿链甲衫、戴着头盔的矮人身边挤过,来到瑞达尼亚步兵团、布鲁格骑兵队和轻甲雇佣兵队之间。
奥布里刚刚认识的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也就是雇佣兵的指挥官“小美猫”——带着他来到一个壮实的矮人面前。矮人的头盔上装饰着一根红色羽毛,骑着俘获来的尼弗迦德公马:马鞍很高,他坐在上面,好让目光能越过士兵们的头顶。
“巴克莱·艾尔斯上校?”
矮人点点头,看看信使及其坐骑身上的血迹。奥布里不由涨红了脸。那是一个佣兵在他面前砍倒的某个尼弗迦德人的血。他甚至连剑都没拔出来。
“我是号手奥布里……”
“安泽姆·奥布里的儿子?”
“他的幼子。”
“哈!俺认识你父亲!号手,你从纳塔利斯和弗尔泰斯特那儿带来了什么口信?”
“中央部队正面临被敌军突破的威胁,治安官命令您将人马移动到金水塘和楚特拉河之间……以便支援……”
他接下来的话被异常嘈杂的叫喊声和马嘶声盖了过去。奥布里这才明白他带来的命令有多没用。对巴克莱·艾尔斯,对茱莉娅·艾巴特马克,对举着十字锤旗帜、被尼弗迦德军重重包围的矮人们来说有多没用。
“我在路上耽搁了……”他哀号道,“我来得太迟了。”
小美猫真像猫一样啐了一口。巴克莱·艾尔斯咬了咬牙。
“不,号手,”他说,“是尼弗迦德人来得太早了。”
“恭喜各位女士,还有我自己,我们成功切除了小肠、结肠和脾脏,并完成了肝脏缝合手术。请注意,在战场上,病患变成这样只要几秒,我们干活却要这么长时间。我认为这事挺有哲学思辨意义的。替病患缝合吧,夏妮女士。”
“但铁锈先生,我从没缝合过伤口!”
“总会有第一次的。红的用红线,黄的用黄线,白的用白线。这样就没问题了。”
“你说啥?”巴克莱·艾尔斯扯了扯胡子,“安泽姆·奥布里之子,你刚才说啥?你以为俺们是在这儿发呆吗?尼弗迦德人正在攻击俺们!这些布鲁格人遭到攻击又不是俺们的错!”
“可命令……”
“俺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命令!”
“如果我们不堵住缺口,”小美猫抬高嗓门,好盖过周围的噪声,“黑甲军就要突破前线了!他们会突破前线!别再死守了,巴克莱!我要主动出击,朝那边进军!”
“离开这片水塘之前,咱们就会被杀光!咱们会白白送死!”
“那你的提议是?”
矮人狠狠地咒骂一句,摘下头盔,摔到地上,充血的双眼狂野又骇人。
奇基塔被他的咆哮声吓到,拉扯着缰绳,在号手的安抚下不停地跺着脚。
“把亚尔潘·齐格林和丹尼斯·克莱默给俺找来!要快!”
两个矮人从最血腥的那部分战场跋涉而来,这点一眼就能看出。他俩都浑身浴血,其中一人的链甲上有道呈锐角切入的显眼裂缝,另一个的脑袋上绑着绷带,绷带已被鲜血浸透。
“齐格林,你没事吧?”
“真想不通,”矮人叹着气说,“为啥每个人都这么问俺?”
巴克莱转过身,盯着治安官的信使。
“这位是安泽姆的幼子。治安官和国王命令咱们去前线协助他们。记得睁大眼睛,号手。接下来你要大开眼界了。”
“瘟疫啊!”铁锈咒骂一声,挥舞着刮刀从手术台边退开,“为什么?见鬼!为什么非得这样?”
没人回答他。玛蒂·索德格伦只是摊开双手。夏妮垂下头。爱若拉吸了吸鼻子。
刚刚死去的伤员盯着空气,双眼呆滞无神。
“进攻,杀啊!干死那帮婊子养的!”
“步调一致!”巴克莱·艾尔斯吼道,“方向一致!保持队列紧凑!以团体行动!团体!”
没人会相信的,号手奥布里心想。就算我告诉别人,也没人会相信的。方阵正在突破包围圈……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骑兵,正在遭受攻打、袭击和骚扰……但方阵却在前进。相同的步调,密集的队形,盾牌贴着盾牌前进。不断前进,踩着尸体,挤开阿德·菲因师的精英部队……他们在前进。
“杀呀!”
“保持步调!方向一致!”巴克莱·艾尔斯又喊了起来,“保持队列!唱啊,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唱啊!唱起咱们的歌!为了玛哈坎,前进!”
几千名矮人的喉咙里唱响了著名的玛哈坎战歌。
嗬——!嗬——!嗬——!
等着吧,别着急!
战火马上就燃起!
杀场崩塌又破碎,
一直碎到骨头里!
嗬——!嗬——!嗬——!
“自由兵团,进攻!”在矮人的怒吼声中,茱莉娅·艾巴特马克尖厉的女高音仿佛一把纤薄的利刃。雇佣兵团离开方阵,向尼弗迦德骑兵发起反击。这举动与自杀无异——失去了矮人们长戟、长矛和盾牌的保护,佣兵们瞬间便暴露在尼弗迦德军强大的攻势之下。敲打声、叫喊声和马嘶声让号手奥布里本能地在马鞍上缩起身子。有什么东西撞到他的后背。他感觉自己的母马被卷入人流当中,无可避免地凑近了可怕的屠杀与混乱。他紧紧攥住剑柄,却突然觉得它又重又滑。
片刻后,他被推到盾墙之外,开始着魔似的疯狂砍杀。
“再来!”他听到小美猫的狂吼,“继续进攻!撑住,伙计们!杀啊,杀啊!为了太阳般闪耀的金币!自由兵团,到我身边来!”
一名没戴头盔、披风上有银色日轮图案的尼弗迦德骑手突破了盾墙,他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斧子砍进某个失去盾牌保护的矮人的身体,随后又劈开了另一个矮人的脑袋。奥布里在马鞍上转过身,剑刃横向挥出。尼弗迦德人的脑袋掉到地上。与此同时,号手的头部也挨了一下,身子滚下马鞍。周围的人群暂时止住了他的坠落,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身体被夹在两匹马之间,悬在半空。虽然他满心恐惧,但痛苦并未持续多久。在落地的那一刻,他的颅骨就在马蹄下粉碎了。
六十五年后,当她被人问起那段时光,问起布伦纳之战,问起在战友与敌人的尸体间行军——朝金水塘的方向行军——的方阵时,老妇人笑了笑,早就像李子干一样皱巴巴的黝黑脸庞平添了更多的皱纹。她不耐烦地——或者假装不耐烦地——挥了挥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颤抖不止,更因关节炎而扭曲变形。
“无论哪一边,”她口齿不清地说,“都没占到上风。敌人将我们重重包围。他们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我们能做的只有杀戮而已。他们杀我们,我们杀他们……咳咳咳……他们杀我们,我们杀他们……”
老妇人费力地止住咳嗽。离得最近的听众看到,她拭去了在迷宫般的皱纹与旧伤疤之间流淌的一滴泪水。
“他们跟我们一样勇敢,”她嘀咕道,“咳咳……而我们也跟他们一样顽固而凶狠。我们和他们……”
她闭了嘴,停了很久。听众们催促她,看着她对自己光荣的记忆露出微笑,对那些尚未消失在遗忘迷雾中的模糊面孔露出微笑。那些记忆,就连酒精、麻药粉和肺结核都无法消灭。
“我们同样勇敢,”茱莉娅·艾巴特马克总结道,“谁都没法在勇敢的程度上胜过对方。但我们……我们比他们多勇敢了一分钟。”
“玛蒂,求求你,再次施展你那神奇的魔法吧!一下下就好!这家伙的内脏简直像一锅炖菜,还有这么多链甲环做调料!如果他继续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扑腾,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夏妮,见鬼,握紧止血钳!爱若拉!该死的,你睡着了吗?系紧!用力!”
爱若拉呼吸沉重,费力地咽着口水。我要晕倒了,她心想。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味道——再也受不了这混合了血液、呕吐物、粪便、尿液、肠内未消化物、汗水、恐惧与死亡的可怕味道了。我受不了一刻不停的哭喊和哀号,受不了朝我伸来的血淋淋、黏糊糊的手,好像我是他们的救星,是他们的庇护所,是他们的生命本身……我再也受不了我们在做的事了。因为这太蠢了。这根本就是一件沉重、巨大,又毫无意义的蠢事。
我再也受不了更多的疲惫和压力了。他们不断送来更多伤员……更多伤员……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吐了。我要晕倒了。我会被嘲笑……
“绷带!棉签!止血钳!不是这边!做事的时候要小心!你敢再犯一次错,我就扇你的红发脑袋!听到没有?我会扇你的脑袋!”
伟大的梅里泰莉啊,帮帮我。帮帮我吧,女神大人。
“瞧啊!他的状况好转了!再拿个止血钳来,女祭司。在这儿,钳住血管!做得好,爱若拉,保持下去!玛蒂,擦擦你的眼睛和脸。还有我的……”
这痛楚从何而来?治安官约翰·纳塔利斯心想。我为何会如此疼痛?
啊。
他松开了拳头。
“了解他们吧!”奇斯·凡·洛挥舞着双手喊道,“进攻吧,元帅阁下!他们的防线动摇了!只要我们毫不犹豫地进攻,就能突破防线!伟大日轮在上,他们会被粉碎!被摧毁!”
门诺·库霍恩咬起指甲。他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又赶紧将手指抽了出来。
“进攻吧,”奇斯·凡·洛平静地重复道,“那乌西卡旅准备好了。”
“他们理应准备好。”门诺粗鲁地说,“戴尔兰尼旅也一样。法欧提亚纳阁下!”
维里赫德旅的指挥官,绰号“铁狼”的伊森格林·法欧提亚纳转头看向元帅。从额头穿过眉心和鼻梁、直至脸颊的可怕伤疤让他的脸显得扭曲狰狞。
“你去进攻这边,”门诺·库霍恩用元帅棒指了指,“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阵线相接的位置。就是这儿。”
精灵敬了个礼,丑陋的脸上毫无表情,就连深邃双眼里的神情也毫无变化。
我们的盟友,门诺心想。他们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并肩战斗,对抗共同的敌人。
但,这些精灵,我完全不理解他们。
这些奇怪的异类。
他们和我们完全不同。
“真奇妙。”铁锈试着用手肘擦擦脸,但他的手肘同样沾满了鲜血。爱若拉赶紧过来帮他。
“有意思,”外科医师指了指伤员,“这位病患被干草叉捅伤……一根叉齿刺穿了他的心脏,瞧,看这儿。他心腔破裂,主动脉几乎断开……但他刚才还在呼吸。就在这儿,在手术台上。在战场上,他被刺穿了心脏,而上手术台时他还活着……”
“你说他死了?”一名志愿兵轻骑兵脸色阴沉地问,“我们把他送来这儿全是白费力气?”
“这种事从来不是白费力气。”铁锈对上他的目光,“但你说得对,他死了。这位病患死了。把他搬走吧……哦,该死!姑娘们,过来看看!”
玛蒂、爱若拉和夏妮朝死去的士兵弯下腰。铁锈掀起死者的眼皮。
“你们见过类似的眼睛吗?”
三人瑟瑟发抖。
“见过。”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随后惊讶地看着彼此。
“我也见过。”铁锈说,“他是个猎魔人。是个变种人。这就能解释他为何会撑这么久了……他是你们的战友?还是说,你们只是碰巧遇上了他?”
“他是我们的战友,医师先生。”另一个志愿兵沮丧地说。他是个瘦高个儿,脑袋上缠着绷带。“他是志愿加入我们中队的。他是个剑术大师,名叫柯恩。”
“你们知道他是猎魔人吗?”
“知道。但他是个好伙伴。”
“哦,”铁锈看到四个士兵抬着一个身披染血斗篷的伤员进了门,叹着气说道,“太糟了……我很想解剖这位可敬的猎魔人。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好好瞧瞧他的器官,甚至能写出一篇专题论文。但没时间了,把他抬下手术台!夏妮,水。玛蒂,消毒。爱若拉,给我……嘿,孩子,你又哭了吗?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铁锈先生。没什么。我没事的。”
“我有种被人欺骗和掠夺的感觉。”特莉丝·梅利葛德说。
南尼克沉默良久,从俯瞰神殿花园的露台上,看向正忙于春季农活的女祭司和见习女祭司们。
“你做出了选择。”最后她说,“你选择了自己的路,特莉丝。你自己的命运。出于自愿。现在不是你后悔的时间。”
“南尼克,”女术士看向下方,“我真的只能告诉你这么多。相信我,并且原谅我吧。”
“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我的原谅能给你什么好处?”
“我能看到你们的眼神!”特莉丝脱口而出,“你和你的女祭司们的眼神。我能看到她们的眼神在问我问题:你在这儿做什么,女术士?你为什么不去爱若拉、尤妮德、凯蒂、米尔菈,还有雅尔身边?”
“你太夸张了,特莉丝。”
女术士看着远方,看着神殿围墙外的森林,看着远处的烟柱。
南尼克沉默不语,思绪同样飘向远方,飘向血腥和激烈的战场。她在想那些被派去战场的女孩。
“她们,”特莉丝说,“拒绝了我的请求。”
南尼克沉默不语。
“她们拒绝了我的所有请求,”特莉丝说,“理由巧妙、正当、合乎逻辑……我又怎能不相信她们呢?她们对我解释说,事情有重要和次要之分,为了重要的事,次要的事就该不假思索地被放弃,被牺牲,不带丝毫悔恨。她们说,拯救你所知所爱的人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只是个体,与世界的命运无关。她们说,为维护荣誉和理想而奋斗毫无意义,因为那些只是空洞的概念。她们说,真正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不在这里,而会在别处进行。我还觉得受到了掠夺。她们夺走了我做蠢事的可能性。我没法发疯似的赶去帮助希瑞,没法为拯救杰洛特和叶妮芙而拼命奔走。不仅如此,现在战争开始了。你让那些女孩去参加战争……雅尔为了参战偷偷溜走。可我呢?我却连站在山上的机会都没有了——再次站在山上的机会。虽然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山,特莉丝。”女祭司平静地说,“每个人都一样。你没法逃脱自己的命运。”
营帐入口人来人往。又有人抬来一位伤兵,一同前来的还有好几人。其中有个身穿全身板甲的骑士,正在发号施令。
“快点儿,你们这些该死的懒鬼!再快点儿!把他放这儿,这儿!嘿,你!大夫!”
“我很忙,”铁锈头都没抬,“请把他放在担架上。等我忙完就去看他。”
“立刻给他治疗,你这该死的庸医!这位可是尊贵的加拉莫尼的伯爵!”
“这间医院,”铁锈抬高了嗓门。他很生气,因为一块十字弓矢尖端的碎片卡在了伤员的肠子里,而他的镊子很难夹起来。“不讲什么民主。反正你们送来的也都是些男爵、伯爵和侯爵之类。没人在乎战场上的普通伤员。不过在这儿,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至少在我的手术台上是这样。”
“什么?”
“没听懂拉倒。”铁锈又用镊子在伤口里翻找起来,“我不在乎自己是在帮农奴还是贵族取出身体里的铁片儿。对我来说,每个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乔装成乞丐的王子。”
“什么?”
“你的伯爵得排队等着。”
“你这半身人混蛋!”
“帮我个忙,夏妮。再拿把止血钳。注意动脉!玛蒂,恕我冒昧,请来点儿魔法。这位出血也很厉害。”
骑士咬牙切齿地迈出一步,铠甲叮当作响。
“我要吊死你!”他吼道,“你会上绞架,该死的非人种族!”
“闭嘴,佩普布罗克。”受了轻伤的贵族说,“闭嘴,把我留在这儿,然后回去战斗。”
“可是,阁下!我不能……”
“这是命令!”
帐篷另一个方向传来怒吼声和厮杀声,疯狂的叫喊声和马儿的鼻息声。战地医院里的伤员们用不同的嗓音哀号起来。
“请看看这个。”铁锈举起钳子,展示他终于取出的碎片,“制作这东西的家伙无疑是位聪明的工匠,有能力养活一大家子人。从它就能看出工匠惊人的技巧与熟练程度。让这小东西卡在肠道里的方式真是太有独创性了。发展进步万岁。”
他把染血的金属片丢进一个容器,看着手术台,那位伤员早在他演说期间便已昏死过去。
“给他缝好伤口,然后抬走。”他点点头,“如果运气好,他就能活下来。把下一个病患抬过来,脑袋被砸碎的那个。”
“他的位置,”玛蒂·索德格伦平静地说,“已经空出来了。”
铁锈深吸一口气,再没多说一句,径直离开手术台,来到受伤的伯爵身边。他的双手和围裙像屠夫一样沾满血迹。加拉莫尼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的脸更苍白了。
“好了,”铁锈说,“轮到你了,伯爵。把他抬到手术台上。状况如何?哦,这关节碎了,治不好了。如果放任不管,它会把碎裂的骨头磨成糊的。接下来会很痛,不过别担心,这就跟打仗一样。止血带、刮刀、锯子。我们得给你截肢,伯爵阁下。”
直到刚才,加拉莫尼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都勇敢地忍耐着疼痛,此刻却像野狼一样哀号起来。没等他再次合拢嘴巴,夏妮便将一片软木迅速塞进他上下牙之间。
“陛下!治安官阁下!”
“说吧,孩子。”
“志愿军团和自由兵团正在金水塘附近……矮人和雇佣兵在坚守阵线,但他们损伤惨重……据说‘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死了,弗龙蒂诺死了,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也死了……所有指挥官都阵亡了。派去增援的多利安团全军覆没……”
“撤退吧,治安官阁下。”弗尔泰斯特的声音不算响亮,但咬字十分清晰,“要我说,是时候打一场撤退战了。让布罗尼伯派步兵去对抗黑甲军。就现在!马上!不然他们会突破前线,攻到这里,杀死我们所有人。”
约翰·纳塔利斯没答话。他看到另一个信使正骑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马嘴边白沫飞扬。
“喘口气,伙计。先喘口气,然后把口信告诉我。”
“他们突破了……突破了正面防线……是维里赫德旅的精灵……德·鲁伊特阁下要向各位传达一条口信……”
“什么口信?快说!”
“诸位,现在只能设法自救了。”
约翰·纳塔利斯抬起头,看向天空。
“布伦克特,”他断然道,“让布伦克特赶过来。要不就让黑暗到来吧。”
帐篷四周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尖叫和马嘶声充斥于周遭。有个士兵冲进医院,身后跟着两个勤务兵。
“跑吧,各位!”士兵喊道,“想办法逃命吧!尼弗迦德人赢了!我们输了!完蛋了!”
“止血钳!”伤员躺在手术台上,铁锈尽量避开他动脉里喷出的鲜血,“止血钳!棉签!这边,夏妮!玛蒂,想办法给他止血……”
在帐篷前面,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尖叫。尖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呻吟。有匹马嘶叫一声,然后有个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咣当声与轰隆声。一根十字弓矢撕裂了帆布,呼啸着飞向帐篷另一边,幸好它飞得够高,没能伤到担架上的那些伤员。
“尼弗迦德人!”那名士兵又喊了起来,嗓音高亢而颤抖,“大夫!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尼弗迦德人突破了防线,正在大肆屠杀!快跑吧!”
铁锈接过玛蒂·索德格伦递来的针,开始缝合伤口。手术台上的病患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但他依然活着——他的心脏还在跳。这点显而易见。
“我不想死!”某个清醒的伤员喊道。士兵咒骂一声,跑向出口,却又尖叫着退了回来,倒在地上,鲜血四溅。跪在担架旁的爱若拉吓得后退几步。
突然间,周围一片寂静。
这可不妙啊,铁锈心想,随即看到了走进帐篷的家伙。是精灵。斗篷上饰有银色闪电。维里赫德旅。臭名昭著的维里赫德旅。
“一间战地医院。”为首的精灵说。他身材高大,脸颊瘦削,有一双蓝色的眸子。“他们在接受治疗?”
没人答话。铁锈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迅速将缝合针递给玛蒂。他看到夏妮的脸色苍白得就像粉笔。
“这有什么意义?”精灵用凶恶的语气说,“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人在接受治疗?伤者就该躺在战场上,因自己的伤势而死。可你们却在这里医治他们?这没有意义。看来我们的理念有很大冲突。”
他弯下腰,把剑刺进最靠近门边的伤兵的胸膛。另一个精灵走到第二个伤员面前,一剑将其刺穿。第三个伤员神志清醒,试图用缠着厚实绷带的残缺右臂挡住致命的一剑。
夏妮尖叫起来,声音足能刺穿耳膜,盖过了那个残废士兵不似人声的沉重低号。爱若拉扑到一具担架上,用身体护住一名伤员。她脸色惨白,好似帆布绷带。精灵眯起眼睛。
“Va vort,beanna!”他吼道,“让开,要不我连你一起刺穿,Dh\'oine!”
“滚出去!”铁锈迈出三大步,挡在爱若拉和精灵之间,“滚出我的医院,凶手!你们可以去外面自相残杀!但别在这里杀人!”
精灵低头望去。矮小壮实、瑟瑟发抖的半身人只到他的腰际。
“Blorde Pherian,”他嘶声道,“今天我只杀人类!你给我让开!”
“休想!”外科医师的牙齿在打战,但语气却透出坚定。
第二个精灵跑过来,用长矛拨开了半身人。铁锈跪倒在地。高个子精灵粗暴地拽开爱若拉,举起手里的长剑。
但看到伤员枕着的黑色披风,他愣住了。披风上有迪斯温师的银焰图案——还有个上校军衔的标识。
“亚伊文!”帐篷里有个精灵大喊道,他的黑发扎成了辫子,“Caemm,veloe!Ess\'evgyriada\'Dh\'oine a\'en va!Ess\' tedd!”
高个子精灵盯着受伤的上校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满心恐惧、眼眶含泪的外科医师。然后他转过身,离开了帐篷。
帐篷外再次传来响亮的马蹄声、尖叫声和金铁交击声。
“黑甲军在那儿!杀死他们!”上千个声音喊道。帐篷外又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最后以悲惨的喘息告终。
铁锈试图起身,但他的双腿却在打颤。他的双臂也一样。
爱若拉的身体因抽泣而发抖,她在尼弗迦德伤员的担架旁边缩起身子,姿势仿佛婴儿。
夏妮在哭泣,且丝毫不打算掩饰泪水,但她的手里仍握着止血钳。玛蒂静静地缝合伤口,嘴唇无声地念诵着,像在自言自语。
铁锈还是站不起来,只好坐了回去。他的双眼对上某个缩在帐篷角落的勤务兵。
“给我拿点儿伏特加。”他费力地说,“别跟我说你没有。我知道你们这些混账总会偷藏些酒。”
布伦海姆·布伦克特将军踩着马镫站起身,伸长脖子,听着战斗的回响。
“集合部队,”他命令道,“小跑着翻过山丘。根据斥候的报告,我们会直接遭遇黑甲军的右翼。”
“我们会让他们见识地狱!”一个中尉喊道。他是个胡须柔软稀疏的年轻人。布伦克特瞥了他一眼。
“让旗手去最前方,”他给出命令,拔出佩剑,“用全身力气大喊‘瑞达尼亚’!让弗尔泰斯特和纳塔利斯手下的小伙子们知道,援军到了。”
在过去四十年里,寇布斯·德·鲁伊特伯爵打过许多仗。他十六岁那年就上了战场。德·鲁伊特家族八代都是军人。对任何人来说,战吼声与金铁交击声都是难以忍受的噪声,但在寇布斯·德·鲁伊特耳中却仿佛悦耳的交响曲。此时此刻,在这场音乐会上,他听到了新的音符、和弦与音色。
“万岁!”他挥舞着钉头锤,高喊道,“瑞达尼亚!瑞达尼亚人来了!老鹰!老鹰!”
北方的山丘顶上出现了骑兵。而在那些骑兵头顶飘扬的,是一面绣有瑞达尼亚银鹰图案的巨大旗帜。
“援军!”德·鲁伊特喊道,“援军来了!万岁!向黑甲军进攻!”
出身八代军旅世家的军人注意到,尼弗迦德人做出了反击的架势,正在收拢阵形。他很清楚让他们得逞的后果。
“跟我来,”他从旗手的手中夺过旗帜,大吼道,“跟我来!崔托格的士兵们,跟我来!”
他们发起了进攻。他们像疯子一样进攻,方式骇人却有效。他们让维能达师没能摆出针对瑞达尼亚骑兵的阵形。他们的攻击摧毁了尼弗迦德人的阵线。天空中回荡着绝望的尖叫。
但寇布斯·德·鲁伊特没能看到,也没能听到最终的战果。一支流矢径直射中他的头部。伯爵滑下马鞍,落到地上。他高举的旗帜裹住了他,仿佛一块裹尸布。
德·鲁伊特家族的八代先祖赞许地点点头——他们正在另一个世界关注着这场战斗。
“可以说,在那天拯救了北方佬的,是一个奇迹。或者说,一连串没人预料到的巧合……里斯提夫·德·蒙托隆在他著作中的评价没有错,库霍恩元帅在估算敌人的兵力和意图时犯了错误。他确实冒了太大的风险,将中央集团军的兵力一分为二,只带骑兵去了北方。他也确实在占据优势时鲁莽而仓促地开了战。他的巡逻队也确实掉以轻心,没能发现瑞达尼亚人的后备部队……”
“普特卡摩学员!蒙托隆先生的可疑‘著作’不在本学院的参考书目上!皇帝陛下曾公开批评过这本书!所以普特卡摩学员,请不要引用那本书里的内容。真的,我很吃惊。到目前为止,你的回答都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出色,可你竟然开始叫嚣什么奇迹和一连串巧合,最后还批评门诺·库霍恩——帝国最伟大的领袖之一——的军事能力。普特卡摩学员,还有其他人,如果你们想通过测验,请记住我接下来的话——在布伦纳没发生任何奇迹或巧合:导致我们失败的,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其策划者不仅仅是敌对势力,还有我们自己阵营内的颠覆分子——各种各样的不满现状者、世界主义者、变节者和背叛者!他们就像一块块脓肿,随后便被白热的铁块灼烧。但在那之前,那些恶毒的叛徒背叛了自己的祖国。他们编织罗网和陷阱,打造了他们自己的联络网。他们妨碍并背叛了库霍恩元帅,然后又欺骗并误导了他!他们是群没有荣誉感和良知的无赖,纯粹就是一帮……”
“狗娘养的,”门诺·库霍恩用望远镜看着右翼,喘着粗气说,“狗娘养的混蛋。我会找到你的,等着瞧吧,我会教教你什么叫做侦察。德·维恩加尔特!把带队去北部山丘后面巡逻的军官找来,你亲自去找。然后送他的整支巡逻队上绞架。”
“遵命,”元帅的副官,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并拢鞋跟。当然了,他并不知道拉马尔·弗劳特——他要找的侦察巡逻队的指挥官——此时正在瑞达尼亚骑兵的铁蹄下奄奄一息。多亏了他的胆小,那些骑兵才能开赴战场。德·维恩加尔特显然不知道,他自己的性命也只剩下两个钟头了。
“特拉赫阁下,按你的估计,”库霍恩没放下望远镜,“他们有多少人?”
“至少一万,”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指挥官用单调的语气回答,“主要是瑞达尼亚人,但我也看到了亚甸的旗帜……还有一面独角兽旗,所以也有科德温人……至少一个中队……”
褐旗军团策马奔驰,马蹄扬起沙土和碎石。
“前进,褐旗营!”百夫长迪哥德——他像以往那样醉醺醺的——大吼道,“杀啊,杀啊!为了科德温!科德温!”
见鬼,我想撒尿,泽维克心想。我真该在开战前解决的……可现在没时间了。
“前进,褐旗营!”
每次都是褐旗营。只要出了状况,就找褐旗营吧。作为远征队被派去泰莫利亚的是谁?褐旗营。每次都是褐旗营。我想撒尿。
他们抵达了战场。泽维克尖叫一声,在马鞍上扭转身体,砍向敌人的耳朵,粉碎了对方骑兵的肩膀和脖子——他的黑色外套上挂着一颗八角银星。
“褐旗营!科德温!进攻,进攻!”
在沉重的马蹄声与人类的尖叫声中,褐旗营与尼弗迦德军开始交锋。
“德·梅里斯-斯托克和布莱班特可以对付增援部队。”埃朗·特拉赫,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指挥官冷静地说,“我们的兵力部署很均衡,这点不会改变。左翼有泰康奈尔的师团,右翼有马格尼和维能达师。所以我们……我们可以扭转局势,元帅阁下……”
“我们会攻击精灵们打开的缺口,”经验丰富的战略家库霍恩立刻开口道,“而他们可以朝前方进军,引发敌人的恐慌。没错,伟大日轮啊,这正是我们该做的!回你们的部队去,先生们!那乌西卡旅和第七旅,轮到你们了!”
“皇帝万岁!”奇斯·凡·洛喊道。
“德·维恩加尔特阁下,”元帅转过身,“把随从和私人护卫召集起来。无所事事的时间结束了。我们会与戴尔兰尼第七旅一同进攻。”
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脸色发白,但很快镇定下来。
“皇帝万岁!”他说。他的嗓音几乎听不出颤抖。
铁锈挥下手术刀,伤员尖叫着抓住手术台。爱若拉勇敢地按住他晃动的脑袋,同时收紧止血带。帐篷入口处传来夏妮响亮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都疯了吗?我们在这里救治活人,你们却把尸体往这儿拖?”
“医师女士,这位是安泽姆·奥布里男爵!我们中队的指挥官!”
“他曾经是中队的指挥官!现在他死了!你们能把他完整地带过来,只是因为他的铠甲系得够牢!带他走吧。这里是医院,不是墓地!”
“可是,医师女士……”
“别挡在门口!哦,有人把还有呼吸的人搬过来了。至少看起来还有呼吸。或许只是风吹的。”
铁锈哼了一声,皱起眉头。
“夏妮!过来!”
“记住,小丫头,”铁锈咬着牙说道,低头察看伤员的断腿,“只有从业十年以上的外科大夫才有资格冷嘲热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铁锈先生。”
“拿上刮刀,把骨膜刮掉……见鬼,我们得给他稍微麻醉一下……玛蒂在哪儿?”
“在帐篷前呕吐,”夏妮的语气不带丝毫嘲讽,“像要把肠子吐出来。”
“这些女术士啊,”铁锈拿起一把锯子,“与其构想好多种可怕又强大的法术,她们更应该专心发明一种法术才对。那种可以随意施展的小法术。比方说麻醉术。而且不会出岔子,也没有呕吐之类的副作用。”
锯子刮擦着骨头。受伤的士兵哀号起来。
“扎紧止血带,爱若拉!”
骨头终于断了。铁锈放下锯子,擦了擦汗水淋漓的额头。
“静脉和血管。”他出于习惯点点头,但却是多此一举。因为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女孩就围拢过来。他拿起手术台上的断肢,丢到角落,跟其他截下的肢体堆在一起。手术台上的伤员已经有好一会儿没再哀号和尖叫了。
“昏了还是死了?”
“昏了,铁锈先生。”
“很好。缝合伤口吧,夏妮。把下一个带上来!爱若拉,去看看玛蒂有没有把能吐的全吐完。”
“我很好奇,”爱若拉头也不抬地轻声问道,“铁锈先生,您有多少年的从业经验了?一百年?”
经过好几分钟尘土飞扬的急行军,十夫长和百夫长的喊声终于告一段落,维吉玛步兵团终于加入了战线。雅尔像鱼一样大口呼吸着空气。他看到布罗尼伯总督骑着披挂铠甲的漂亮栗色马,沿着队伍前进,审阅着部队。总督本人也穿着全身铠甲,甲片涂成了蓝色,让布罗尼伯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鲭鱼罐头。
“感觉如何,士兵们?”布罗尼伯对他的部下喊道。
长矛兵的队列回以一声怒吼,吼声如远处的雷声般回荡不息。
“你们弄出的噪音可真够大的,”总督说着,掉转马头,沿着队列继续走起来,“这代表你们状态很好。你们状态不佳的话,就只会像老太太一样抱怨和呻吟。我从你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你们渴望踏入战场,你们梦想着战斗,也等不及要跟尼弗迦德人较量了!哦,维吉玛的士兵啊!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你们的梦想马上就会实现了。只要再稍等片刻就好。”
长矛兵嘟囔起来。在此期间,布罗尼伯来到队列末尾,然后转过马头,缓缓折回。他用司令棒轻轻敲打装饰豪华的鞍桥,继续说道:
“步兵们,你们跟在骑手后面行过军,吃过土!到目前为止,你们闻到的只有马粪的味道,荣誉和战利品却不见踪影!你们缺乏力量,懒骨头们,就连今天也只是勉强赶到这片光荣与荣耀的战场。但到头来,你们还是会得到我发自内心的祝贺。在这片野地——名字我不记得了——你们终于可以展现身为士兵的价值了。你们可以看到,战场上那片乌云就是尼弗迦德的骑兵队,他们的目的是攻打我军侧翼,迫使我方部队退入河边的沼泽——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以此摧毁我们的军队。但你们,著名的维吉玛长矛兵,将会填补我们战线上的缺口,捍卫弗尔泰斯特国王和纳塔利斯治安官的荣誉。你们将用胸膛堵住缺口,阻挡尼弗迦德人的冲锋。哦,战友们,你们感受到喜悦了吗?你们心中涌现出自豪了吗?”
雅尔攥着矛柄,四下张望。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士兵在期盼即将到来的战斗,就算他们真为自己的使命而自豪,也很巧妙地掩饰住了。他右边的梅尔菲低声念着祷文。而在他左边,德乌斯莱克——一位强硬的职业士兵——吸了吸鼻涕,咳嗽几声,紧张地咒骂起来。
布罗尼伯转过马头,在马鞍上坐直身子。
“我没听到你们的回答!”他大吼道,“你们心中涌现出他妈的自豪没有?”
长矛兵别无选择,只好高喊着表示他们确实自豪。雅尔也像其他人一样高声附和。
“很好!”总督让马匹面对着军队,“现在,整队吧!百夫长,你们还在等什么?组成方阵,前排跪下,后排站立!将矛柄插进泥土!不是这边,你这白痴!没错,我是在跟你说话,你这长毛杂种!靠近点儿,肩并肩!哦,现在你们看起来棒极了!几乎像一支军队了!”
雅尔发现自己站在第二排。他将矛柄的尾端插进泥土,用出汗的双手惊恐地攥着。梅尔菲含混地重复着几个词,其内容大都和尼弗迦德人、狗、婊子、国王、治安官、总督以及所有人的母亲的私生活细节有关。
战场上的乌云在逼近。
“别再浪费时间放屁和让牙齿打颤了!”布罗尼伯喊道,“尼弗迦德人的战马可不会害怕这些声音!别弄错了!朝我们逼近的是那乌西卡旅和戴尔兰尼第七旅,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他们不会被吓倒!他们不会被打垮!你们必须杀死他们!把长矛再举高点儿!”
他们听到了马蹄声,那声音依然遥远,但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在尘云之中,锃亮的刀刃反射着阳光。
“你们太他妈走运了,维吉玛的士兵们。”总督再次高喊,“你们用的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二十一尺长的新型长矛!尼弗迦德人的剑长只有三尺半。你们会算数吧?他们也会。但他们觉得你们没办法坚持下去,并且会暴露出你们的本性——懦夫的本性。黑甲军指望你们丢下长矛,像兔子似的在战场上乱跑,这样他们就能毫不费力地砍倒你们。记住,白痴们,恐惧可以让你们跑得飞快,但你们不可能快过战马。想活下去的人——想要名声和奖赏的人——会选择抵抗!凶狠地抵抗!像墙壁一样抵抗!坚守阵线!”
雅尔扫视四周。长矛兵队列后面的十字弓手正在摇动曲柄,而在方阵内,士兵们举起了长戟、标枪、长枪和干草叉。大地摇晃得更剧烈了。他们能看到冲向自己的黑色骑兵墙,也能辨认出前排的那些骑兵。
“妈妈,亲爱的妈妈,”梅尔菲用颤抖的嘴唇重复道,“妈妈,亲爱的妈妈……”
“……婊子养的混球。”德乌斯莱克喃喃道。
轰鸣声更响了。雅尔想舔舔嘴唇,却失败了。他的舌头异常僵硬,没法动弹,又像锯末一样干巴巴的。轰鸣声愈加响亮。
“做好准备!”布罗尼伯大吼着,拔出佩剑,“肩并肩!你们不需要独自战斗!你们感受到了恐惧,而它唯一的解药就是你们手里的长矛!准备作战!把长矛刺进他们马匹的胸口!维吉玛的士兵们,我们该做什么?回答我!”
“抵抗!”长矛兵异口同声地高喊,“像墙壁一样抵抗!坚守阵线!”
雅尔也同其他人一样放声高喊。逼近的马蹄扬起碎石和沙土。马背上的骑手们发出恶魔般的号叫,挥舞着刀剑。雅尔握住长矛,缩起脑袋,闭上眼睛。
雅尔挥舞他的断臂,赶走一只在墨水盒上方盘旋的黄蜂,笔下不停。
陆军元帅库霍恩的计划失败了:他针对我军侧翼的反击被英勇的维吉玛步兵团和布罗尼伯总督阻止,尽管他们也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就在维吉玛的士兵抵抗针对左翼的猛攻时,尼弗迦德军仍不忘向右翼进攻。但没过多久,我们在右翼的部队也占据了上风:矮人和顽强的佣兵挡住了尼弗迦德人的夹攻。我们的队伍中响起胜利的呼喊,我方将士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尼弗迦德士兵的自信渐渐消失,他们的武器变得沉重,气力也在衰退。他们中的一部分撤离了战场,另一些仍在顽抗,但由于缺乏配合,各自为战,很快就被重重包围。
看到大部队开始分崩离析,渐渐陷入一片混乱,敌军指挥官库霍恩元帅明白,这场战斗已然失败。
随后,忠诚的军官与骑士将他簇拥在中间,替他找来一匹体力充沛的战马,恳求他突围逃命。但在那位陆军元帅的胸膛中,跳动着一颗勇敢的心。“这可不行。”勇敢的门诺·库霍恩甩开别人递来的缰绳,大喊道,“只有懦夫才会逃离战场,更何况许多优秀的帝国军都已葬身此地。”
“况且,我们根本无路可逃。”门诺·库霍恩扫视战场,冷静地说,“他们将我们包围了。”
“把您的战袍和头盔给我,”西弗斯上尉擦去脸上的汗水和血迹,“换上我的装备和坐骑……别再反对了!您必须活下去,元帅阁下。对帝国来说,您的性命和能力太宝贵了,根本无可替代……我会率领戴尔兰尼旅攻击那些北方佬,他们的注意力会被我们吸引过去,这样您就有机会在水塘边突围……”
“但你就活不成了。”库霍恩嘟囔着,抓住对方递来的缰绳。
“这是我的荣幸,”西弗斯踩着马镫站起身,“我是个士兵!戴尔兰尼第七旅的士兵!跟我来!坚定信念!跟我来!”
“祝你好运,”库霍恩喃喃道,披上戴尔兰尼旅银色蝎子图案的披风,“西弗斯?”
“我在,元帅阁下,什么事?”
“没什么。祝你好运,孩子。”
“您也一样,阁下。上马,跟我来,伙计们!”
库霍恩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西弗斯的人马伴着尖叫声和响亮的马蹄声开始与佣兵交手。佣兵兵力占优,其他部队也正迅速赶来增援。黑色披风消失在佣兵的灰披风之间,一切都被灰尘包裹。
德·维恩加尔特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让陆军元帅库霍恩回到了现实。他调整一下马具和马镫,骑上那匹公马。
“我们走!”他命令道。
起先一切顺利。北方人的防线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们正集中兵力攻击那乌西卡旅溃败后的残余部队。元帅突破了包围圈,但途中并非畅通无阻。尼弗迦德人与一支轻骑兵队发生了冲突,从服色判断,对方应该是布鲁格人。库霍恩放弃了逞英雄的念头,他只想活下去。他回头看看正与骑兵们缠斗的私人卫队,然后在助手的陪同下匆忙赶往河边。他伏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脖子。
河对面的道路畅通无阻:在几棵垂柳后方,是一片空旷的平原,那里没有军队的踪影。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也发现了这一点,得意地大叫起来。
但他高兴得太早了。
缓缓流淌的河水是阻隔在他们与那片绿色平原之间唯一的事物。他们朝河边全速奔驰,但刚迈出几步,马匹的腹部以下就陷进了沼泽。
元帅从公马的头顶飞了出去,落在淤泥里。在他周围,马匹和人们发出尖叫。喧嚣声中,门诺突然听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象征着死亡的声音。
箭矢的声音。
他朝河边冲去,蹚过深深的淤泥。他身边的某人脸朝下倒在烂泥里,背上插了一支箭。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挨了重重一下。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但并未倒下,因为淤泥已经没过了他的半条大腿。他想尖叫,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干嚎。我还活着,他释然地想,同时竭力挣出烂泥的掌握。这时,一匹在泥沼中挣扎的马踢中了元帅的头盔,踢碎了铁板,割伤了他的脸颊,砸断了他的牙齿,还划破了他的舌头……我在流血……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但我还活着……
他再次听到弓弦声、箭矢的呼啸声、箭尖刺穿铠甲时仿佛雷鸣的响声、叫喊声、马嘶声和血花飞溅声。元帅回过头,看到离得最近的射手是个矮小壮实、身穿链甲、戴着头盔的身影。矮人,他心想。
十字弓弦绷紧的声音。箭矢的呼啸。受惊的马匹的嘶鸣。被困在淤泥和积水中的人们的尖叫。
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朝射手们转过身,高呼投降。他用高亢尖利的嗓音求饶,说他愿意支付赎金。他握住佩剑的剑刃,将剑柄递向矮人们——这是天下通用的投降方式。但对方没能理解,或者误会了他的意图。两支箭狠狠地射中他的胸口,冲击力几乎将他拖出了淤泥。
库霍恩扯下破损的头盔。他还算了解北方人的语言。
“我是门……诺……库霍恩……”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时吐出鲜血,“……库霍恩……元……帅……”
“卓尔坦,他在说啥?”一个矮人十字弓手高声问道。
“谁管他,让这条臭狗跟他的废话见鬼去!芒罗,看到他披风上的图案没有?”
“银蝎子!哈哈!伙计们,射死这个狗娘养的!替卡莱布·斯特拉顿报仇!”
“替卡莱布报仇!”
弓弦声响起。库霍恩的胸口中了一箭,腹股沟和锁骨下方也各吃一箭。尼弗迦德陆军元帅仰天倒在淤泥、紫菀丛和水池草丛里,被自己铠甲的重量拖向泥水深处。
见鬼,卡莱布·斯特拉顿是谁?他心想,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卡莱布……
充斥鲜血、淤泥与浑浊积水的楚特拉河漫过他的头顶,灌入他的肺中。
她离开帐篷,想呼吸些新鲜空气。这时,她看到他坐在铁匠的木凳旁边。
“雅尔?”
他抬起目光。他的双眼空洞无神。
“爱若拉,”他翕动肿胀的嘴唇,费力地说,“你还好吗……”
“瞧你问的什么问题?”她立刻打断他的话,“我倒想问问,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我们把指挥官送过来……布罗尼伯总督……他受伤了……”
“你也受伤了!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哦,女神啊!你会流血过多而死的!”
雅尔凝视着她。爱若拉突然怀疑,他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战斗打响了……”男孩牙齿打颤地说道,“我们必须像墙壁一样……坚守阵线……受轻伤的家伙,把受重伤的送到战地医院去。这是命令。”
“让我看看你的手。”
雅尔短促地叫喊一声,牙齿仿佛发烧般地打着架。爱若拉皱起眉头。
“我的天哪,你看起来很糟……雅尔,雅尔……南尼克嬷嬷会生气的……跟我来。”
走进帐篷,闻到那股恶臭时,她发现他脸色发白,步履蹒跚,于是赶紧扶住他。她注意到,他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术台,看着躺在上面的伤者,看着外科医师——那个突然跳起、连连跺脚、咒骂着把刮刀丢到地上的半身人。
“活见鬼!妈的!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那是谁?”
“布罗尼伯总督,”雅尔用虚弱的嗓音说道。他直视前方,双眼无神。“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坚守阵线。这是命令。就像墙壁。然后,梅尔菲被杀了……”
“铁锈先生,”爱若拉说,“这人是我的朋友……他受伤了……”
“他还能站着,”外科医师冷静地说,“而这位得做颅骨穿孔手术才行。这里没有偏心的余地……”
就在这时,雅尔极具戏剧性地昏了过去,倒在地上。半身人恼火地哼了一声。
“好吧,好吧,把他搬到手术台上。”他命令道,“哦,他的胳膊都碎了。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他的手没掉下来呢?难道是他的袖子?爱若拉,止血带。再系紧点儿!别光哭了!夏妮,把锯子给我!”
在令人厌恶的刺耳响声中,锯子划开了肘关节的断骨。雅尔恢复了意识,随即尖叫出声。那叫声尖厉而骇人,却相当短暂。因为在锯子锯断骨骼之后,他便再次陷入了昏迷。
就这样,尼弗迦德的主力部队倒在了布伦纳战场的泥土和尘埃之中,帝国的这次北伐也戛然而止。算上被杀和被俘的将士,帝国损失兵力达到四万四千人。精英骑士的根基就此消亡,他们或在被俘期间死去,或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如军队的领袖:门诺·库霍恩、布莱班特、德·梅里斯-斯托克、凡·洛、泰康奈尔、艾格布拉杰,以及另一些在我们的文献中未曾记载姓名的人物。
布伦纳的确只是终结的开始,但它仍值得大书特书。因为如果胜利的一方未能善加利用这场战斗的成果,那它也将沦为构成大厦的一块小石头,其重要性也将变得微不足道。治安官约翰·纳塔利斯并未满足于一时的胜利,而是立刻发兵南方。亚当·潘葛拉特和茱莉娅·艾巴特马克率领部队发起一次奇袭,将前来增援库霍恩、但对兵败之事一无所知的第三军团的两个师打得溃不成军。听到这个消息,中央集团军的其他部队可耻地退回到雅鲁加河对岸,匆忙逃亡,弗尔泰斯特和纳塔利斯则紧追不舍。帝国军丢弃了辎重车队,以及他们打算用来攻打维吉玛、苟斯·维伦和诺维格瑞的所有攻城器械。
布伦纳之战仿佛一场雪崩——从高山一直涌向山谷,裹挟了越来越多的积雪,规模也在不断增加——给尼弗迦德人带来的损失也在扩大。维登集团军遭到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和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的攻击,一时间焦头烂额。在得知布伦纳的灾难,又听说弗尔泰斯特和约翰·纳塔利斯下达了强行军的命令之后,指挥官德·维特公爵立刻宣布撤退,仓皇逃往辛特拉,由此避免了兵力上的巨大损失。因为尼弗迦德军败北的消息已经传开,维登兴起了新的叛军势力,他们留下的部队就只剩下纳史特洛格堡、洛史洛格堡和波德洛格堡的守军。在辛特拉和约签订后,他们高举旗帜,不失尊严地离开了那三座要塞。
在此期间,布伦纳之战的消息传到了亚甸,让本来敌对的德马维王与亨赛特王联起手来,与尼弗迦德东部集团军对抗。指挥官阿达尔·爱普·达西无力对抗两位国王的联军,只能带领部队撤入庞塔尔山谷。再加上瑞达尼亚部队和米薇女王游击队的兵力——他们一直在敌人后方进行作战——联军迫使尼弗迦德撤到了艾德斯伯格。阿达尔·爱普·达西准备应战,却在命运的安排下突染重病:或许是因为变质的食物,他得了腹绞痛和腹泻,并在两天后痛苦地死去。德马维和亨赛特没有迟疑,径直对艾德斯伯格的尼弗迦德军发起了猛攻。数量占优、却无法反抗历史正义的尼弗迦德军遭到惨败。这一天,勇敢、斗志与技巧胜过了盲目与残忍。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门诺·库霍恩在布伦纳之战中的下场依然无人知晓。有人认为他和士兵们一起死去,他未经辨认的遗体正在某个普通的墓穴里安息。另一些人猜测他逃脱了战场,但他畏惧皇帝的怒火,不敢再返回尼弗迦德,于是去了布洛克莱昂森林,到树精那里寻求庇护,成了森林中的一名隐士,最后在悔恨中隐居多年,直至死去。
不过在平民中间,还流传着另一个说法:著名的元帅在战斗结束当晚回到了布伦纳战场,却无法忍受眼前的惨状,于是在一座山丘的山杨树上吊死了自己。从那天起,那座山丘就被人叫做绞架丘。据说每到夜晚,他的灵魂便会在战场徘徊、恸哭并高喊:“还我军团!”
“雅尔外公!雅尔外公!”
雅尔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雅尔外公!”他最小的外孙女尖声叫道。她是个活力充沛的六岁女孩,而且谢天谢地,长得像她母亲,也就是雅尔的女儿,而非他的女婿。
“雅尔外公!吕西安娜外婆让我告诉你,今天已经写得够多了,晚餐都端上餐桌了!”
雅尔小心翼翼地收好纸堆,用软木塞住墨水盒。他的断臂隐隐抽痛。要变天了,他心想,又要下雨了。
“雅——尔——外——公——!”
“这就来,希瑞。我这就来。”
在处理完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势之前,时间就已经过了午夜。最后的手术是在人工光源下进行的——先是油灯、蜡烛,后来则是魔法照明。玛蒂·索德格伦大吐特吐之后,终于恢复过来。尽管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动作像魔像一样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施展的咒语依然效力十足。
他们离开帐篷时,周围早已漆黑一片,四人找了块帆布,坐了下来。
草地上到处是火。各种各样的火——包括营火、野火、火炬与火把。各种声音在夜色中回响:人们大喊大叫,唱起歌谣,念诵祷文,或是放声欢呼。
周围的夜晚也算不上安静:伤者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呻吟不时传来。还有垂死者的祷告和叹息。但他们并没有听进耳中。他们已经习惯了痛苦和垂死之人发出的声音,对他们来说,这些声音平凡而自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像楚特拉河畔湿地上青蛙的呱呱叫声,又或是金水塘畔的蝉鸣。
玛蒂·索德格伦靠着半身人的肩膀,沉默不语。爱若拉和夏妮紧紧抱在一起,不时因某件愚蠢至极的事笑出声。
他们坐在帐篷旁边,每人都喝了一杯玛蒂用最后的咒语制造的伏特加。这个咒语能蒸馏酒精,通常会在拔牙时使用。铁锈感觉受到了欺骗——这酒是用魔法制造的,它不但没能放松他的精神,或是减轻他的疲惫,反倒让状况恶化了。他没能借酒浇愁,反而想起了许多事。
在喝下这种魔法酒的人里,他心想,似乎只有爱若拉和夏妮的反应是正常的。
在月光下,他转过身,看到两个女孩脸上流淌着银亮的泪痕。
“我很想知道,”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哪边打赢了这场仗?有人知道吗?”
玛蒂转头看着他,但仍保持沉默。蝉在金水塘边的垂柳和赤杨间歌唱,青蛙呱呱叫着。伤员哀号、祈祷和叹息,以及死去。爱若拉和夏妮笑着流泪。
那场战斗的两周后,玛蒂·索德格伦死了。她跟自由兵团的某位军官有了一段风流韵事。她将这段情视作露水姻缘,而那军官却恰好相反。喜欢改变的玛蒂转而与某个骑兵队的军官谈情说爱,令佣兵嫉妒得发狂。他捅了她一刀,随后因此被吊死。这次他们没能救回女医师的命。
那场战斗的一年后,铁锈和爱若拉死于马里波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流行性出血热爆发。那场传染病被人称为“红死病”,而它的另一个称呼得名于带来病源的大船的名字,也就是“卡特利欧纳瘟疫”。所有医生和大部分祭司都匆忙赶往马里波,其中就包括铁锈和爱若拉。他们是医生,所以要去治疗病人。对他们来说,红死病无药可治的事实无关紧要。最后他们都受到感染。他死在了她的臂弯里,死在那双粗糙、有力、自信,仿佛农夫的大手里。她在四天后死去。死时孤身一人。
在那场战斗的七十二年后,夏妮以备受敬仰的牛堡大学退休医学教授的身份辞别了人世。后世的外科大夫曾多次引用她的名言:“红的用红线,黄的用黄线,白的用白线。这样就没问题了。”
几乎没人注意到,每次说完这句话,她都会悄悄地拭去眼泪。
几乎没人。
青蛙呱呱叫着,蝉儿鸣叫不止,爱若拉和夏妮又哭又笑。
“我很想知道,”米洛·范德贝克,绰号“铁锈”的半身人战地医师重复一遍,“我很想知道,哪边打赢了这场仗?”
“铁锈,”玛蒂·索德格伦说,“换做是我,这将是我最不关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