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那些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布雷默的马尔科姆·格斯里先生所写的耸人听闻的冒险故事可谓风靡一时,就连伦敦的《每日邮报》都要在“奇闻异事”版块里转载他的文章。我们都知道,在我们的订阅用户中,只有一小部分会阅读特威德以南地区发行的报刊,因此这种现象可谓惊人。今年三月十日,马尔科姆·格斯里先生带着一支钓鱼竿去了格拉斯卡诺克湖。在那里,格斯里先生看到湖面的迷雾和虚无中(原文如此)出现了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女孩(原文如此),骑着一匹黑色母马(原文如此),身边有一头白色独角兽(原文如此)。据说那女孩走向震惊的格斯里先生,用某种语言对他说话,按格斯里先生的描述——以下为引用——“我想是法语,或者另一个大洲的方言。”然而,由于格斯里先生不会说法语,也不懂其他大洲的任何方言,所以他没法跟那女孩交谈。女孩和独角兽消失不见,这里再次引用格斯里先生的话:“就像一个金色的梦。”

编辑评论:格斯里先生的梦确实是金色的,就像单麦芽威士忌的颜色。而我们通过可靠的情报源得知,他经常喝酒,这也充分解释了他为何能在苏格兰湖边看到白色独角兽、白色老鼠或其他怪物的幻象。但我们最想问格斯里先生的问题是:在禁渔令下达的四天后,你带着钓鱼竿跑到格拉斯卡诺克湖边做什么?

——《因弗内斯周报》,1906年3月18日号


风势逐渐增强,云团从西方涌来,逐渐遮蔽了群星。首先消失的是天龙座,然后是冬之少女座,接着是七山羊座。最后,群星中最为明亮的夜眼星也不见了踪影。

地平线上的天穹被闪电短暂地照亮。沉闷的雷声随之而来。风暴愈加猛烈,将灰尘和枯叶甩向她们的眼睛。

独角兽嘶鸣一声,送出一条心灵信号。希瑞立刻就明白了。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迅速逃跑。前往正确的地点与正确的时间。快点儿,星星眼。

我是诸界的主宰。她回想道。我是上古血脉的继承者。我的能力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我是希达哈尔之女劳拉·朵伦的后裔。

伊瓦拉夸克斯再次嘶鸣,催促她抓紧时间。凯尔比也嘶鸣起来。希瑞戴上手套。

“我准备好了。”

她耳边传来一阵嗡鸣。然后是亮光。再然后则是黑暗。


渔夫王在船上用力拖拽并扭动绳索,试图拉起被什么东西缠在湖底的渔网,咒骂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被他松开的船桨发出微弱的嘎吱声。

妮妙不耐烦地咳嗽一下,康德薇拉慕斯转过身,离开窗边,再次低头看向那些印刷版画。其中一幅尤其引人注目:一头乱发的女孩骑在腾跃的马背上,身边是一匹白色的独角兽。

“对于这部分传说,”解梦者思忖道,“历史学家没有任何分歧。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个虚构的故事,或者某种比喻。但艺术家和画家却很喜欢这个插曲。你瞧,每幅画上都是希瑞和独角兽。这幅是希瑞和独角兽在海边的悬崖上。这幅是她和独角兽在令人沉醉的风景里,天上还有两个月亮。”

妮妙沉默不语。

“简而言之,”康德薇拉慕斯把版画丢回桌上,“希瑞和独角兽无处不在。希瑞和独角兽在诸界的迷宫。希瑞和独角兽在时间的深渊……”

“希瑞和独角兽。”妮妙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渔夫王的小船,插嘴道,“希瑞和独角兽像幽灵一样凭空出现,悬停在一片湖泊上方,而那湖泊像桥梁般连接着不同时间与地点,不断变化,却又始终如一?”

“这怎么可能?”

“幻影。”妮妙头也不回地说,“来自其他维度、其他次元、其他地方、其他时间的访客。能改变人生的幻影。改变你的人生和命运……而你却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另一个地方。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天知道有多少次……”

“妮妙,”康德薇拉慕斯挤出笑容,插嘴道,“你应该记得,我才是解梦师。而你却突然开始说预言了。看你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梦里见过一样。”

从咒骂声的响亮程度判断,渔夫王还没解开缠住的渔网,而连着网子的绳索却断了。妮妙沉默地看着那些绘画。希瑞和独角兽。

“的确,”最后她说,“我在梦里见过。我在梦里见过很多次。清醒时也见过一次。”


路途不顺的话,从奇武胡夫到马尔堡的旅途得花上五天时间。因为温里希·冯·奈普路德大团长的信必须在圣灵降临节之前送达,骑士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在蒙主垂听日的第二天便出发了,以确保旅途平安,没有延误的风险。他的速度缓慢却平稳。骑士的作风让同行的六名十字弓手——领头的是来自科隆的面包师之子哈索·普朗克——非常满意。毕竟,普朗克和十字弓手们已经见惯了那些满口脏话、大呼小叫、只管命令拼死赶路、一旦延误就把责任推给随从的所谓骑士。

尽管乌云密布,天气却没那么冷。毛毛细雨不时飘落,覆盖着茂密植被的山岭让骑士海因里希想起了他的故乡图林根。跟在后面的十字弓手唱起瓦尔特·冯·沃格尔维德的歌谣,哈索·普朗克则在马鞍上打起了瞌睡。


爱上一个好女人,

就能抚平所有的愤懑……


旅行过程非常顺利,谁知道呢,也许直到结束都会平安无事吧。但在正午时分,骑士海因里希看到路边低处有片闪闪发亮的湖泊。由于第二天是周五,根据宗教习俗,他们不能吃红肉,于是骑士命令他们去湖里抓鱼。

湖面很宽阔,湖中甚至有座小岛。没人知道湖的名字,但人们对它的称呼多半是“圣湖”。在这个异教徒国家,每两座湖泊中就有一座叫“圣湖”。

马蹄踩碎了岸边的贝壳。湖面和原野上雾气低垂。湖上看不到渔船或渔网,也没有半个人影。我们只能去别处找了,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心想。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可以拿鞍囊里的食物——包括牛肉干——果腹,然后再向马尔堡的随军牧师忏悔。他会宽恕我们的罪过的。

他正要下达命令时,头盔下的脑袋突然嗡嗡作响。哈索·普朗克尖叫一声。冯·斯凯维伯恩循声望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他看到了两匹马——一匹白色,另一匹黑色。到了下一刻,他才注意到白马额前长着一根扭曲的角。他还注意到,那匹黑马——毛色就像黑貂皮一样——背上坐着个女孩,银发遮住了一部分脸庞。两匹马的蹄子似乎既没碰到地面,也没碰到水面,而他不禁觉得,她们只是笼罩湖面的迷雾的一部分而已。

黑马嘶鸣起来。

“哎呀,”银发女孩用颇为清晰的嗓音说道,“Ire lokke,ire tedd!Squaess\'me。”

“守护圣灵圣厄休拉啊……”哈索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十字弓手们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身前画起了十字。

冯·斯凯维伯恩也画了个十字,然后用颤抖的手拔出系在鞍上的剑。

“圣母玛利亚啊!”他喊道,“保佑我吧!”

那一天,骑士海因里希没令他的先祖蒙羞——其中包括曾在达米埃塔英勇作战的迪特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就在撒拉逊人用魔法召唤出一群黑色恶魔时,他是少数坚守阵地的人之一。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想起自己的先祖,用脚踝踢踢马腹,朝幻影发起了冲锋。

“以骑士团和圣乔治的名义!”

白色独角兽人立而起,黑色母马翩翩起舞。一眼就能看出,发起攻击的骑士海因里希让女孩吓了一跳。要不是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一小片迷雾吹离了湖面,天晓得后果会是怎样。那道幻象在彩虹般的光彩中消失无踪,就像四分五裂的石头,或者说破碎的彩色玻璃。幻影消失了——独角兽、母马和那奇怪的女孩……

哗啦一声,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胯下的栗色马跃进了湖水,随后停下脚步,晃晃脑袋,喷了喷鼻息,咬起了嚼子。

哈索·普朗克控制住他那不情不愿的马,朝骑士走去。冯·斯凯维伯恩气喘吁吁,双眼像鱼儿一样凸出。

“圣厄休拉、圣寇杜拉和一万一千名处女殉道者的骸骨啊……”哈索·普拉克勉强吐出这句话,“海因里希骑士阁下,刚才那是什么?奇迹还是启示?”

“魔鬼的把戏!”冯·斯凯维伯恩喘息着说。他脸色苍白,颤抖不止。“是黑魔法!巫术!该死的异教徒和恶魔的杰作!”

“我们最好离开这儿,骑士阁下。越快越好……我们离佩尔皮林没多远了,只要跟着教堂的钟声前进就好……”

在同一片森林的一座小山上,骑士海因里希最后一次俯视下方。风吹开了几处迷雾,让他看到了泛起涟漪的湖面。

一只巨鹰在湖面上方盘旋。

“邪恶的异教国家,”海因里希·冯·斯凯维伯恩嘀咕道,“还有许多艰苦的任务等着我们:条顿骑士团的律法一定会将魔鬼驱离此地。”


“小马,”希瑞的语气同时带着责备和讽刺,“我不想催促你,可我急着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亲人和朋友需要我,你知道的。可我们却差点掉进湖里,还看到一个穿着滑稽衣服的家伙,又看到一群浑身脏兮兮、挥舞棍棒、尖叫不止的人,最后更有个戴十字架的疯子!那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我的时间!请再努力一点。拜托了。”

伊瓦拉夸克斯嘶鸣一声,点了点独角,向希瑞发出一条心灵信号。希瑞没能理解。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冰冷而清晰的念头便涌入她的脑海。她耳中嗡鸣,身体也传来刺痛。

黑暗再次吞没了她。


妮妙快活地大笑,拉着男人的手,两人一起跑向湖边,绕过一棵棵桦树与赤杨。在沙土覆盖的湖岸上,妮妙踢掉便鞋,掀起裙子,光脚踩进湖水。男人脱掉鞋子,但没踏入水中。他脱下斗篷,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妮妙朝他跑去,搂住他的脖子。她踮起了脚尖,但即便如此,男人还是得深深弯腰才能吻到她。人们叫她“拇指姑娘”并非毫无理由。不过她已经十八岁了,在魔法技艺方面也有所成就,能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她的密友。以及几个男人。

男人保持着接吻的姿势,双手滑向她的后颈。

然后一切发生得飞快。他们一起躺在他的斗篷上。妮妙的裙子掀至腰际,双腿缠着男人的臀部,指甲埋进他的双肩和背脊。他一如既往地占有了她——他太缺乏耐心了——而她咬紧牙关,很快便被兴奋所掌控。男人发出荒谬可笑的声音。妮妙越过他的肩头,看着缓缓飞过、形状奇妙的云朵。

某种模糊的声音传来,像在水下响起的钟声。妮妙听到耳畔的低语。魔法,她一边想,一边将目光从男人脸上移开。

站在岸边,或者说悬停在空中的,是一头白色独角兽。它旁边是一匹黑色母马。有个女孩坐在马鞍上……

我听过这个传说,妮妙的脑海中掠过一缕思绪。我听过这个故事!小时候,我从云游四方的老说书人口中听说过……女猎魔人希瑞……她脸上的伤疤……黑母马凯尔比……独角兽……精灵之地……

男人对这些状况毫无察觉,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可笑。

“哎呀,”骑着黑母马的女孩说,“又错了!不是这里,不是这个时间。更糟糕的是,我们出现的时机恐怕也大错特错。抱歉。”

影像黯淡下去,像涂色玻璃一样碎裂开来,化作一团混乱而明亮的虹色冷光,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

“不!”妮妙叫道,“不!不要消失!不要离开!”

她伸直双腿,试图挣脱男人,但她办不到——他的力气和体重都远胜过她。男人发出呻吟和嘟囔。

“哦哦哦,小妮……哦哦!”

妮妙尖叫一声,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两人并肩躺在皱巴巴的斗篷上,汗水淋漓,余兴未消。妮妙回头看向湖岸。水面泛着灰白色的泡沫。风吹弯了芦苇。失落的传说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色而单调的空旷。

泪水流下妮妙的脸颊。

“妮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是啊……”她紧贴着他,但仍旧看着湖泊,“别说话。抱紧我,什么也别说。”

男人笑了。

“我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你觉得大地都在晃动,对吧?”

妮妙露出悲伤的笑。

“不只是大地,”片刻过后,她说,“不只是大地。”


闪光。黑暗。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昏暗无光,阴森可憎。

希瑞在马鞍上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她在发抖,不光是身体,就连心灵都在颤抖。凯尔比的马蹄落在某种光滑而平坦、坚如岩石的东西上,发出清亮的响声。在柔软虚空中前行良久的母马发出嘶鸣,身体猛地偏向一侧:它的蹄子断断续续地踏上坚硬的路面,让希瑞的牙齿都打起了颤。

第二次颤抖是因为一股味道。希瑞倒吸一口凉气,用袖子捂住嘴巴和鼻子。她发觉自己的两眼满是泪水。

在她周围,飘荡着一股腐蚀性的浓烈酸臭,味道令人作呕和窒息。她不记得自己闻过类似的气味。那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是降解与变质的最终结果,是毁灭与灭亡的气息,让她不禁觉得,无论正在腐烂的东西是什么,它在世时的气味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即使在它的全盛时期也一样。

反胃感让她本能地弯下腰。凯尔比喷了喷鼻息,甩了甩头。独角兽出现在她们身边,它坐倒在地,然后一跃而起,甩了甩蹄子。它与坚硬地面的碰撞带来了响亮的回音。

在周围,深沉的夜色化作令人窒息的阴霾,将她们包裹。希瑞抬起头,想凭借星辰确定方位,但她头顶只有漆黑的苍穹,唯有远处的红色火光照亮了地平线附近的天空。

“哎呀,”张开嘴的同时,一股发黏发酸的湿气落到她的嘴唇上,“呸。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摇摇头,它的角画出一条短弧线。

与凯尔比的马蹄摩擦的地面的确是岩石,但却是某种平坦到反常的陌生岩石,散发着灰烬与泥土的浓郁气息。又过一会儿,希瑞才意识到那也许是道路。马儿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令人痛苦的震颤,因此她转过马头,让凯尔比朝路边走去。那里生长着某种成排的东西,也许它们曾是树木,但如今却像是残缺不全的骷髅,上面挂的破烂布片让她想起了腐烂的裹尸布。

独角兽用嘶鸣和心灵信号向她示警,但为时已晚。

枯木后方的地势向下倾斜,其尽头是一座断崖。希瑞尖叫一声,夹紧马腹。凯尔比肌肉紧绷、隆起,马蹄践踏着覆盖了这片山坡——或者说,构成这片山坡——的垃圾,其中大多是某种奇怪的空容器。这些容器柔软到令人作呕的程度,在马蹄的踩踏下并未弯曲,而是像硕大的鱼鳔一样纷纷破裂。每个容器破裂时都发出微弱的汩汩声,并释放出几乎让希瑞摔落马鞍的恶臭。凯尔比狂嘶一声,奋力踩着垃圾,朝路面靠近。希瑞几乎因恶臭而窒息,只能紧紧搂住母马的脖子。

她们办到了。踏上坚硬的路面时,她的心中莫名涌现出混合了喜悦与释然的情绪。

希瑞颤抖着看向山下。悬崖底部是片黑色的湖泊。湖面光滑而平静,仿佛湖中并不是水,而是沥青。在湖对面,在成堆的灰烬与矿渣的另一边,远方的火焰照亮了夜空。

在地平线那边,红色的烟柱正在升起。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希瑞想用袖子擦拭流泪的眼睛,却发现整个袖子都沾满了灰尘。她的大腿、马鞍、凯尔比的脖子和鬃毛都蒙上了一层灰。那味道让人无法忍受。

“真恶心,”她喃喃道,“让人想吐……我们走吧。赶快走吧,小马。”

独角兽竖起耳朵。

你一个人也能办到。放手去做吧。

“我?我自己?不靠你的帮助?”

独角兽点了点它的角。

希瑞挠挠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她开始集中精神。

起先,她感受到的只有怀疑、不安和恐惧。但很快,一道冰冷的白光涌入她的脑海——那是知识与力量的光芒。她不清楚知识的来源,也不了解力量的源头,但她知道自己办得到。

她再次看向静止的湖面、散发热气的垃圾堆、骷髅般的枯树,以及被火光照亮的远方天空。

“我很庆幸,”她说,“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独角兽意味深长地嘶鸣起来。她明白了它的意思。

“如果这里是我的世界,”她用手帕擦擦眼睛和鼻子,“那我希望,它在时间上离我无比遥远。要么是久远的过去,要么……”

她闭了嘴。

“过去,”片刻过后,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相信是过去。”


在下一个地点,迎接他们的暴雨就像神灵的赐福。倾盆大雨带着淤泥、青草和夏日的气息,迅速洗去了之前那个死寂世界的污垢与灰尘。

然而,一段时间过后,漫长的清洗变得无法忍受。雨水灌进希瑞的衣领,湿透的衣服紧贴身体,令她冷得难受。因此她迅速跃出了这个潮湿的地方。

因为那里也不是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


下一个地方非常暖和,酷热笼罩了周围,希瑞、凯尔比和独角兽身上很快就干透了,雨水像茶壶里飘出的蒸汽一样迅速消失。她们站在森林边缘的荒野里,被阳光猛烈地曝晒。她们很快发现,那是一座茂密的大森林,植被密集得惊人,但看起来杳无人烟。

在涌动的热浪中,希瑞暗自祈祷这里是布洛克莱昂森林,祈祷自己终于来到了认识的地方。

她们绕着森林边缘缓缓走动。希瑞想找个能确认方位的东西。独角兽喷了喷鼻息,抬起长角的脑袋,四下张望,嗅个不停。它很不安。

“小马,”她说,“你觉得他们能追上我们吗?”

它喷出鼻息,就算没有心灵感应,表达的意思也清晰无误。

“我们还逃得不够远吗?”

这一次,她没能理解它的心灵信号。不太远也不太近?这是什么意思?螺旋?什么螺旋?

她不理解它的意思,但理解了它的焦虑。

这片炎热的荒野并非正确的地点,也不在正确的时间。

他们是在当晚发现这一点的:酷热消退后,森林上方的天空出现了月亮,但数目不止一个。两轮月亮。一大一小。


下一个地点是海边一座异常陡峭的悬崖,周围奇形怪状的岩石上栖息着许多海鸟。风中夹带着海水、燕鸥、海鸥、海燕和覆盖岩石阶地的白色物质的味道。

海面与乌云笼罩的天边相连。

希瑞突然发现,下方的岩滩上有一颗半埋在砂砾间的巨大鱼类头骨。从它的白色颚骨伸出的牙齿超过三尺长,一个成人足能骑马穿过它的咽喉,直接走进肋骨之间,完全不用担心碰到它的脊骨。

希瑞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她的世界或者时间,也不清楚自己的世界是否有这样的鱼类。

她们沿悬崖边缘前进。海鸥和信天翁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它们不但没让道,甚至朝凯尔比和伊瓦拉夸克斯晃起了鸟喙。希瑞知道,这些鸟从没见过马或独角兽,也没见过人类。

伊瓦拉夸克斯喷着鼻息,晃晃脑袋和角,明显心神不宁。事实证明,它是正确的。

她听到“噼啪”一声,就像织物撕裂的脆响。海鸥在尖叫声和翅膀拍打声中纷纷飞起,白色羽毛的云朵瞬间遮蔽了一切。山崖上方的空气突然开始颤抖,变得朦胧不清,随即像玻璃一样碎裂。裂缝和黑暗中出现了骑兵。斗篷在他们身后飘舞,其色彩让人想起落日时的天空。

Dearg Ruadhri。红骑兵队。

在鸟儿的尖叫和示警的嘶鸣响起之前,希瑞、凯尔比和独角兽便转身逃跑。但他们另一边的空气也已裂开,骑兵从裂缝中涌出。追兵在他们周围组成一个半圆,然后收拢,迫使希瑞退向悬崖。她尖叫一声,拔剑出鞘。

独角兽朝她发出一个强烈的信号,仿佛刺入她大脑的一根针。希瑞立刻明白了。它把路指给了她。包围网上有个缺口。独角兽凶狠地嘶鸣一声,压低尖角,朝那些精灵冲去。

“小马!”

救你自己,星星眼!别让他们抓到你。

她抓住凯尔比的鬃毛。

两个精灵截断了她的去路。他们手持一端有绳圈的长杆,试图套住凯尔比的脖子。母马优雅地低头躲过第一只绳圈,速度丝毫不减。希瑞挥出一剑,斩断了第二个绳圈。母马从精灵身边掠过,仿佛一阵风暴。

但其他追兵早已紧随在后,希瑞听到他们的呼喊声与嘚嘚的马蹄声。小马出了什么事?她心想,他们对它做了什么?

她没时间思考了。独角兽说得对,不能让他们抓到自己。她必须逃进时空之中,在地点与时间的迷宫中甩掉他们。试图集中精神时,她感到了恐慌,因为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陌生的空虚感,还有迅速增长的混乱。

他们对我施了法术,她心想。他们想用咒语欺骗我。但就算是魔法,生效范围也是有限的。我不能让他们追上。

“跑啊,凯尔比!”

黑母马伸长脖子,迈步飞奔。希瑞贴紧它的脖子,将空气阻力降到最低。

在她们身后,前一刻还近得可怕的响亮呼喊声,如今已被惊鸟的叫声盖过。然后是彻底的寂静。

凯尔比如风暴般飞驰。海风呼啸着吹过她们耳畔。

追兵依稀的呼喊声带上了怒意。他们明白自己不可能追上她了。他们不可能追上这匹全速奔驰却不露疲态,像猎豹一样轻盈、柔软且灵活的黑母马。

希瑞没回头。她知道追兵会继续追赶。他们会跟着她,直到他们的马匹连连喘息,步履蹒跚,张大嘴巴,嘴边泛出白沫。直到那时,他们才会停下,向她投来咒骂与无力的威胁。

凯尔比疾驰如风。


她逃去的地方干燥多风。刺痛皮肤的风迅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

她成了独自一人。又一次独自一人。她一直是独自一人。

她成了游民,永恒的流浪者,在地点与时间的岛屿之间迷失方向的漂游者。

失去希望的漂游者。

风声呼啸,呻吟,拂过干裂的泥土和树丛。

风吹干了她的泪水。


平静而愉快的低语声在她耳边响起,就像海螺中从不间断的嗡鸣。她的喉咙传来灼烧感。黑暗而柔软的虚无。

新的地方。另一个地方。

地点与时间的新岛屿。


“今晚,”妮妙用毛皮裹住自己,“会是个美好的夜晚。我感觉得到。”

康德薇拉慕斯什么也没说,虽然类似的断言她已经听过好几次了。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坐在阳台,面对闪闪发光的湖面与落日,背对着魔法镜和魔法挂毯了。

湖那边传来渔夫王的咒骂——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渔获欠佳的恼火。从他咒骂的内容判断,他今天的收获一定差得出奇。

“时间,”妮妙说,“既无始,也无终。它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乌洛波洛斯。每个瞬间都隐藏着永恒,而永恒又由无数瞬间组成。永恒是瞬间的群岛,你可以在其间漂游,但寻找路线难度极高,偏离路线的后果又非常危险。你最好能有个在黑暗中照亮前方的灯塔,能听到迷雾那一边的喊声……”

她沉默片刻。

“这个有趣的传说是如何结束的呢?对你我来说,我们知道它的结尾。但乌洛波洛斯的牙齿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尾巴,而传说结束的方式将由这一刻决定。它取决于漂游者能否透过迷雾看到灯塔的光线,或听到塔边的呼喊。”

又一阵咒骂声、水花声和船桨的嘎吱声从湖那边传来。

“今晚会是个美好的夜晚。夏至前最后一晚。月轮亏缺,太阳运行到第四宫,停留在摩羯座。这是做梦的最佳时段。专心,康德薇拉慕斯。”

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康德薇拉慕斯顺从地集中精神,直到陷入类似恍惚的状态。

“找到她。”妮妙说,“她就在群星之间的某处,月光之中的某处,在地点与时间的岛屿之间。她孤身一人,需要帮助。帮帮她,康德薇拉慕斯。”


保持专注,双拳抵住鬓角。耳中响起海螺壳般的响声。闪光。然后是突然出现的、柔软的黑色虚无。


希瑞去过能看到火堆的地方。火堆之间的女人被铁链拴在木桩上,乞求宽恕,但人群却在大笑、欢呼和起舞。她去过庞大的城市熊熊燃烧的地方,火焰在坍塌的屋顶上跃动,黑烟遮蔽了天空。她去过巨大蜥蜴相互争斗的地方,它们的尖牙利爪撕开的伤口血如泉涌。

她去过竖立着数百座相同的白色风车的地方,它们纤薄的叶片不断划开空气。她去过充斥着数千条蛇的嘶嘶声、鳞片刮擦的沙沙声,以及石块滚动的咔嗒声的地方。

她去过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其间能听到惊恐的低语。

她去过很多别的地方。但那些都不是正确的地点。


她在地点与地点之间接连转移,进展十分顺利,因此她决定做个小小的实验。那片森林边缘的酷热荒地是少数几个她不害怕的地方。她唤起看到两个月亮的记忆,在脑海中强调这是她的愿望。希瑞集中精神,绷紧神经,纵身跃入虚无之中。

第二次尝试时,她成功了。

这次成功给了她自信,促使她做出更加大胆的尝试。显然,除了拜访不同的地点,她还能前往不同的时间。维索戈塔和那些精灵都提到过,独角兽也一样。其实她早在无意中这么做过了。脸上受伤时,她跳跃到了另一个时间,借此逃离了敌人。她把自己传送到四天之后,所以维索戈塔计算日期时才会对不上号……

或许这就是她的机会?穿梭时间?

她决定试试看。比方说,那座燃烧的城市不可能永远烧下去。如果她在起火以前去那儿,会发生什么呢?火灾结束之后呢?

她径直跃入火场中央,让逃离屋子的人们一阵恐慌。火焰烧焦了她的眉毛和睫毛。

她又逃到那片友善的荒野。不值得冒这种险,她心想,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还是只在不同地点间跳跃为好,不过我会尝试去记得的地方。对我来说安全的地方。

她首先尝试梅里泰莉神殿,她想象那儿的大门、正殿、公园和工坊,见习女祭司的宿舍,还有她和叶妮芙住过的房间。她回忆起南尼克、尤妮德、凯蒂和爱若拉二世,同时集中精神。

她没能成功。她跳进了一片满是蚊虫的沼泽,乌龟的口哨和青蛙的叫声在周围回响。

她尝试前往凯尔·莫罕、史凯利格群岛、法比奥·塞克斯工作过的苟斯·维伦银行,结果仍是失败。她没敢去辛特拉,她知道那座城市已被尼弗迦德人占领。作为代替,她去了维吉玛,她和叶妮芙在那儿买过东西。


哲人、炼金术士、天文学家与占星家阿伦尼乌斯·克兰茨在硬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眼睛紧贴着望远镜的目镜。那颗一等彗星只会在天空出现一周时间,他必须好好研究和描述才行。博学的天文学家知道,这种有火红彗尾的彗星预示着巨大的灾祸、战争与杀戮。事实上,这颗彗星来得有些迟了,因为他们和尼弗迦德人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不需要天象也能预见到流血与厮杀。但阿伦尼乌斯·克兰茨打算将这颗彗星的运行轨道彻底摸透,以便计算彗星会在多少年——或者多少个世纪——后再次归来,以此预示新的战争。谁知道呢,或许那场战争比现在这场更需要做好准备。

天文学家站起身,揉了揉屁股,然后去阳台上撒尿。他每次都会从阳台直接尿到下面的牡丹花坛里,把那户人家的谴责当做耳边风。厕所实在太远了,长途跋涉浪费的时间或许会让他错过有价值的观测数据,而这是科学家绝不能忍受的。

他站在护栏边,解开裤子,看着维吉玛城的灯火在湖中的反光。他舒了口气,抬起目光,看向群星。

星辰,他心想,以及星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水罐座。根据某些理论,那些不只是闪烁的光芒,更是世界。别的世界。与我们时空相隔的世界……我坚信,前往其他世界、其他时间和宇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没错,总有一天,这种事会成为可能。会有办法的。但这需要全新的想法,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能突破现实的条条框框……

,他心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获得启迪,找到线索!只要我能得到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在阳台下方不远处的空中,有个东西亮了,黑夜迸射出星辰般的光辉。一匹马“砰”的一声出现,背上还有个骑手。是个女孩。

“晚上好,”她礼貌地打着招呼,“抱歉这么晚来打扰。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有日期?”

阿伦尼乌斯·克兰茨倒吸一口凉气,舌头像打了结。

“地点?”女孩耐心地重复一遍,“和日期。”

“啊呃……这是……哦……”

马儿嘶鸣一声。女孩叹了口气。

“我们又来错地方了。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但麻烦你回答我,老兄!起码说句人话。我还从没见过哪个世界的居民连话都不会说!”

“呃……”

“一句就好。”

“嗯……”

“去死吧,你这该死的白痴。”女孩说。

然后她消失了,连马一起。

阿伦尼乌斯·克兰茨闭上了嘴巴。他在护栏边又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夜空,注视着反射维吉玛灯火的湖面。他系好裤子,回到望远镜那里。

彗星正以全速掠过天空。必须时刻监视,不能让眼睛离开目镜。必须不断观测,直到它消失在太空深处为止。这是真正的学者绝不能浪费的、独一无二的机会。


我得换个方法,她看着两个月亮,心想。它们如今是两弯细长的新月,一大一小。我得换个方法,我试过想象地点或面孔,现在我要尝试某种强烈的欲望。我坚定地、由衷地希望……

试一下能有什么坏处?

杰洛特。我想见杰洛特。我真的很想见杰洛特。


“哦不,”她大喊道,“活见鬼!我这是在哪儿?”

凯尔比嘶鸣一声,表示它也感同身受。它的鼻孔喷出白汽,马蹄埋进了积雪。

狂风怒号,用锐利的冰晶遮蔽了她们的眼睛,拍打着她们的脸。寒冷渗入她的衣物,像饿狼一样啃咬着她。希瑞浑身发抖,耸起双肩,缩起脖子,试图用立起的衣领遮住自己。

左右两边耸立着巍峨的高山,仿佛花岗岩纪念碑,峰顶沐浴在暴风雪中。山谷里的河流覆盖着厚厚的冰层。目力所及唯有白色,以及寒冷。

我有这样的能力,希瑞心想,这样的力量。我是诸界的主宰,但这毫无意义!我想见杰洛特,却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外,在冬天的暴风雪里迷了路。

“来吧,凯尔比,动起来,不然你会冻僵的!”她用麻木的手指挽起缰绳,“好了,死脑筋!我知道我们来错了地方,现在我们要回到温暖的荒野。但我必须集中精神,而这要花点时间。所以,动起来吧!”

母马喷出一团白汽。

风刮个不停,雪落在她脸上,冻住了她的睫毛。狂风呼啸,声如哀号。


“瞧!”安古蓝努力让喊声盖过风声,“瞧那儿!那儿有马蹄印。有人来过!”

“你说什么?”杰洛特正了正缠在头上、以免让耳朵冻僵的围巾,“安古蓝,你说什么?”

“脚印!马蹄印!”

“谁能把马带到这儿?”卡西尔也被迫抬高嗓门,因为杉斯雷托河的流淌声异常响亮,“怎样才能把马带来这儿?”

“你自己看嘛!”

“的确。”吸血鬼说。他是队伍里唯一没表现出冻僵症状的成员。显然,他对低温和高温都有同样的忍耐力。“这是蹄印。但这些真是马蹄印吗?”

“当然不是。”卡西尔摸摸自己的脸颊和鼻子,“这么荒凉的地方不可能有马。肯定是什么野生动物。或许是野山羊。”

“你才是野山羊,你这头蠢羊!”安古蓝喊道,“我说是马,那就肯定是马!”

像往常一样,比起理论,米尔瓦更注重实践。她跳下马鞍,跪在地上,掀起兜帽。

“小鬼说得对,这绝对是马蹄印。甚至可能装着蹄铁,不过也难说。风把大部分痕迹都吹散了。蹄印通向那片峡谷。”

“哈!”安古蓝搓着手,“我就知道!有人住在这儿!我们跟着蹄印,也许就能找到温暖的小屋。那边说不定还能生火?也许那边的人会欢迎我们。”

“也许欢迎的方式是用十字弓射出箭矢。”卡西尔讽刺地补充道。

“明智的做法是按原计划,沿河道前行。”雷吉斯用无所不知的语气断言道,“那样没有迷路的风险。杉斯雷托岸边就有供我们躲避风雪的贸易站。”

“你怎么看,杰洛特?”

猎魔人注视着肆虐的暴风雪,沉默不语。

“我们跟着马蹄印。”他最后说。

“我不……”吸血鬼开了口,但杰洛特没让他说完。

“我们跟着马蹄印!出发。”他命令道。

他们催马前行,但没能走出多远。他们只在峡谷里走了大约四分之一里。

“蹄印到这儿就断了。”安古蓝低头看向洁白的积雪,“那匹马像精灵的戏法一样消失了。”

“猎魔人,现在怎么办?”卡西尔在马鞍上转过身,“痕迹没了。被风雪掩盖了。”

“不。”米尔瓦反驳道,“峡谷里的风雪没那么大,不至于盖住蹄印。”

“所以,那匹马呢?”

女弓手耸耸肩,在马鞍上蜷缩身体。

“那匹马去哪儿了?”卡西尔不依不饶地问,“飞走了?消失了?还是说,我们都在做梦?”

峡谷上方传来风暴的呼啸声。

“为什么?”吸血鬼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着猎魔人,问道,“杰洛特,你为什么要带我们跟着这道痕迹?”

“我不知道。”杰洛特不情不愿地承认,“我只是感觉到……某种东西。某种我熟悉的东西。这不重要。但你说得对,雷吉斯。我们得回杉斯雷托河去,紧随河道前进。别再偏离路线了。按照列那的说法,真正的寒冬和坏天气正在马卢尔隘口另一边等着我们。到那儿之前,我们必须保持最佳状态才行。别光站在那儿了,我们走吧。”

“那匹马怎么了?”

“它怎么了?”猎魔人喃喃道,“蹄印被雪盖住了吧。也可能不是马,而是野山羊。”

米尔瓦冷冷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回到河边时,神秘的蹄印已被潮湿的雪花覆盖,消失不见。在杉斯雷托河铁灰色的河水里,有许多冰块在不断打转。

“我要跟你们说件事。”安古蓝说,“但你们得保证别笑话我。”

他们转头看着她。她用羊毛帽遮住耳朵,脸颊和鼻子冻得发红,穿着大号外套,看起来滑稽可笑,就像一只胖嘟嘟的小狗头人。

“我想说的是蹄印的事。我跟着夜莺和他的‘汉萨’混时,听他们说过山峦之王——寒冰恶魔的支配者——会骑着魔法马,在山道间行进。遇见他的人必死无疑。你怎么说,杰洛特?有没有可能……”

“任何事都有可能。”他打断她的话,“任何事。走吧,伙伴们,马卢尔隘口就在前面。”

雪花拍打着他们,狂风吹个不停,而在悬崖峭壁之间,传来了寒冰恶魔的呼啸和哀号。


希瑞跳去的荒野并非她熟悉的荒野,她立刻就察觉了这一点。她甚至用不着等到晚上:她确信自己不会看到两个月亮。

她沿森林边缘骑马前行时,同样注意到了差异。举例来说,这儿的桦树更多,山毛榉更少。她听不到鸟鸣,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一丛丛石楠间只有干燥的沙土,而之前却是一片绿色的地毯。就连被凯尔比的脚步惊动的蚱蜢都不一样。这里有些熟悉。然而……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看到一条小径,一条被人遗忘、杂草丛生、通向森林的小径。

希瑞彻底探索了周边区域,确信小径并没有继续延伸,而是到这儿就停了。它也没通向森林,而是穿过了森林。她没浪费时间,一踢马腹,奔入林间。我会骑马走上半天,她心想,如果没有任何发现,我就掉转方向,回到荒地去。

她在树冠下前进,同时四下张望,以免错过重要的东西。多亏了这份谨慎,她才没看漏在橡树后面看着她的小老头。

老头个子矮小,但没驼背。他穿着一件亚麻衬衣,还有同样材质的裤子。他脚上穿着一双外观滑稽的特大号便鞋。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粗糙的拐杖,另一只手里有个柳条篮。希瑞没法看清他的长相,因为他的脸被草帽遮去了大半,只能看到晒黑的鼻子,以及乱糟糟的灰色胡子。

“别害怕,”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灰胡子从橡树后走出,脱下帽子。他的脸圆圆的,长着老人斑,但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小巧的下巴让他显得活力十足。他留着长及颈背的灰色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但他的头顶却光秃秃的,像南瓜一样发黄发亮。

她注意到他正看着她的剑:剑柄从她的右肩头伸出。

“别害怕。”她重复道。

“嘿,嘿!”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嘿,嘿,我的女士。格兰普斯不怕。不怕,哦,不。”

他笑了。他的牙齿很大,凹陷的下颚让上牙伸出了嘴巴。因此,要听懂他的话有些费力。

“格兰普斯不怕陌生人。”他说,“连匪徒都不怕。格兰普斯又穷又可怜。格兰普斯爱好和平,对谁都没有威胁。嘿!”

他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容里,那对门牙格外显眼。

“我的女士,你怕格兰普斯吗?”

希瑞哼了一声。

“我不怕你。”

“嘿,嘿,嘿!这就对了!”

他拄着拐杖,朝她走去。凯尔比喷了喷鼻息。希瑞挽住缰绳。

“它不喜欢陌生人。”希瑞警告道,“它还会咬人。”

“嘿,嘿。格兰普斯明白。粗鲁的坏马驹!出于好奇,我想问问这位女士要去哪儿?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说来话长。这条小路通向什么地方?”

“嘿,嘿!小女士不知道这个?”

“麻烦你,别用问题回答问题。这条小路通向哪儿?这是什么地方?今天的日期是?”

老人又咧嘴笑了笑,牙齿像海狸一样向外突出。

“嘿,嘿,我能从这些问题听出来,我的女士来自远方。”

“相当远,”她冷冷地说,“来自另一个……”

“时间和地点。”他替她说完,“格兰普斯知道。格兰普斯猜到了。”

“你是怎么猜到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激动地问。

“格兰普斯知道很多。”

“快说!”

“我的女士饿吗?”他说,“渴吗?累吗?格兰普斯会带你去他的小屋,给你吃的、喝的,让你休息。”

希瑞一直没时间考虑食物和休息。而现在,陌生老人的话让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同时也感到口干舌燥。老人从草帽的帽檐下看着她。

“格兰普斯家里,”他说,“有食物和泉水。还有给你的母马——想咬格兰普斯的母马——吃的干草。嘿,嘿,我们可以在屋子里谈谈地点和时间……离这儿不远。我的女士愿意接受邀请吗?她会喜欢格兰普斯的茶点吗?”

希瑞咽了口口水。

“带路吧。”

格兰普斯转过身,走过依稀可见的小径,用长长的拐杖拍打前方的道路。希瑞跟在他身后,同时低下头,以免被树枝扫下马鞍。她用一只手紧紧挽住缰绳,阻止凯尔比去咬老人,或者吃掉他的草帽。

与他的说法相反,那栋小屋一点也不近。等他们最终到达时,太阳几乎升上了最高点。

格兰普斯的住处是栋漂亮的小木屋,屋顶明显用随手找来的材料修理过很多次。小屋的墙壁覆盖着像是猪皮的东西。小屋前方有个形状像绞架的木制物件,还有一张矮桌,以及一只嵌着斧子的树桩。小屋里有个用石头和黏土砌成的封闭式壁炉,上面放着一口冒烟的锅子,还有一只平底锅。

“格兰普斯的家,”老人自豪地说,“我就住在这里。这是我睡觉和煮饭的地方。过来吃点东西吧。嘿,嘿,在森林里找食物可不简单。我的女士喜欢小米粥吗?”

“喜欢。”希瑞又咽了口口水,“喜欢。”

“加猪肉?黄油?还有培根?”

“嗯哼。”

“很明显,”老人向她投去刺探的眼神,“你最近没怎么吃过猪肉和培根。我的女士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嘿,嘿。你身后是什么?”

希瑞扭过头。结果,她中了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圈套。

拐杖重重地打在她头上。她只来得及抬起手,抵消了一部分本该敲碎她脑壳的力道。希瑞感到头晕眼花,不知所措,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格兰普斯亮出硕大的牙齿,朝她扑去,粗糙的拐杖再次砸向她。希瑞也再次抬起双手,保护住脑袋,结果是她的左手无力地垂下,多半骨折了。格兰普斯跳到她另一边,挥出拐杖,砸中她的腹部。她尖叫着蜷成一团。他像老鹰一样扑来,将她的脸扭向地面,然后一棍子砸在她的膝盖上。希瑞弓起身子,向后踢去,狠狠踢中他的手肘。格兰普斯怒吼一声,一拳打在她的后脑勺上,猛烈的力道让她的脸埋进了沙子。他抓住她后颈处的头发,将她的鼻子和嘴巴按进沙土。她感到呼吸困难。

老人跪在她身边,继续按住她的脑袋,取下她背后的剑,丢到一旁。他的手在她腹部摸索一番,解开了她的裤子。希瑞尖叫起来,却将更多沙土吃进了嘴里。老人按得更加用力,将她的头发攥得更紧。然后他用力一拽,脱掉了她的裤子。

“嘿,嘿,”老人喘息起来,“今天格兰普斯找到个好屁股。上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希瑞感到那只干瘪的手的触摸,用满是沙土和松针的嘴巴再次发出尖叫。

“安静点儿,躺着别动,我的女士。”他的口水滴到她的屁股上,“格兰普斯已经不年轻了,跟过去不能比……不过别怕,老人家知道怎么做。嘿,嘿,然后格兰普斯会吃了你……”

他不等说完,便嘟囔并咆哮起来。

希瑞感到他松开了手,身体也像弹簧一样迅速抽离。等亲眼看到,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凯尔比从后方悄然接近,咬住格兰普斯,将他提了起来。老人尖叫一声,胡乱挥舞着手脚。最后他成功挣脱,却将一大丛灰发留在了母马嘴里。他扑向那根粗糙的拐杖,但在最后一刻,希瑞将它踢开了。她本想用第二脚将它尽可能踢远,却被褪到膝盖的裤子影响了动作。她提起裤子,转过身去,但格兰普斯可没浪费时间。他迈出几大步,来到木桩旁边,拽下了那把斧子。他挥舞着斧子,迫使凯尔比后退,然后咆哮着冲向希瑞,抬起斧子,准备挥下。

“格兰普斯会操你的,小丫头!”他狂吼道,“哪怕先把你劈成碎片!格兰普斯不在乎女人是完整的还是切了片的!”

希瑞本以为她能轻易解决对方。毕竟他只是个衰弱的老人。但她错了。

尽管上了年纪,还穿着硕大的便鞋,他的灵活却堪比兔子。他朝她扑去,像屠夫一样老练地挥舞着斧子。等锐利的斧刃数次与自己擦身而过,希瑞才意识到,她唯一的自救方式是逃离这里。

好在巧合拯救了她。后退时,她的脚跟碰到地上的剑。她迅速将之捡起。

“放下斧子,”她大喊道,“噌”的一声拔剑出鞘,“放下斧子,你这老混球,我可以饶你一命。不然我就把你切成片!”

他迟疑片刻。他喘着粗气,口水从嘴里流到胡子上。但他没放下斧子。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残忍与狂怒。

“很好。”她把剑刃舞得虎虎生风,“那我就不客气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没听懂似的看着她,然后他咬了咬牙,咆哮着朝她冲来。希瑞受够了。她飞快地扭身避开,自下而上挥出一剑,切开了他的两只手肘。斧子首先落地,随后是老人鲜血淋漓的双手,但他再次扑向她。她纵身跃起,一剑劈开了他的脖子。这次更多是出于怜悯而非必要:要不了多久,他断裂的手臂动脉就能让他失血而死。

他躺在地上,万般不愿地与生命道别,失去双臂的身子像虫子一般蠕动着。希瑞站在他身前。有颗砂砾摩擦着她的牙齿。她将砂砾朝垂死的老人吐了出去。没等唾液落到身上,他便已死去。


在小屋前方,那只像是绞架的古怪物体配有铁钩和索具。矮桌和木桩都滑腻腻的,沾满了油脂,散发着臭气。

就像一间屠宰场。

在厨房里,希瑞找到了他说的小米粥,里面撒了许多肉片和蘑菇。她饿得厉害,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吃的欲望。她只喝了水壶里的一点点水,吃了个皱巴巴的苹果。

几段楼梯通向一间凉爽的地窖。架子上的陶罐里盛着猪油。天花板上挂着一条肉,像是某种东西的残骸。

她逃出地窖,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她摔进荨麻丛里,爬起身后跌跌撞撞地远离小屋。她用一只手拖着受伤的另一只手。尽管胃中空空荡荡,她还是狂吐了很久。

挂在地下室里的东西,曾经属于某个孩子。


在臭味的指引下,她找到一个半是积水的坑洞,那是格兰普斯丢弃垃圾,以及他不吃的所有东西的地方。看着漂浮在泥水里的颅骨、肋骨和骨盆,希瑞惊恐地意识到,她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老人的欲望:比起食物,他更想强暴她。如果当时饥饿感盖过了性欲,他用来偷袭她的武器将会是斧子,而非拐杖。他会用木制绞架上的绞索系住她的双脚,把她倒吊起来,开膛、破肚、剥皮,然后在那张矮桌上,将她剁成肉块……

尽管双腿因虚弱而颤抖,左手阵阵抽痛,她还是将尸体拖进了森林,丢进了恶臭的泥浆,丢进受害者的骨骸之间。她带着干燥的树枝回到小屋,堆在屋子的四面外墙,小心翼翼地点了把火。

等到火势变得猛烈,等她感受到热量,听到火焰的咆哮,确信一场普通的阵雨无法阻止烈焰的肆虐之后,她才转身离开。


她那只伤手的状况不算太糟。没错,它肿了起来,痛得厉害,但骨头没断。

夜晚到来,空中只现出一轮月亮。但希瑞不愿承认这是她的世界。

她也不想多停留一刻。


“今晚,”妮妙轻声说,“会是个美好的夜晚。我能感觉到。”

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

地平线染成了金色与红色。同样色彩的亮光落在湖面的小岛上。

她们坐在露台的椅子里,身后是乌木镜框的镜子与一张挂毯,挂毯描绘的是一座紧贴岩壁的小城堡,山中湖泊的水面反映出城堡的倒影。

我们要在将逝的暮光与黑暗中枯坐多少个夜晚?康德薇拉慕斯心想。毫无成果?就这么一直谈天说地?

天变冷了。女术士和解梦师裹上了毛皮外套。湖那边传来渔夫王的小船划桨声,但落日的耀眼光芒遮蔽了视线,让她们没法看到渔船。

“我经常梦见,”康德薇拉慕斯说,“我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除了堆积的白雪,那里一无所有,阳光照得冰面闪闪发亮。那里一片寂静——寂静在我耳中鸣响。不自然的寂静。死亡的寂静。”

妮妙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但她什么也没说。

“突然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解梦师续道,“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冰面在颤抖。我跪在冰雪之间。冰面像玻璃一样清澈,它原本是山中湖泊的湖水,透过厚厚的冰层,我能看到石块和小鱼。在梦里,我看出冰层足有几十、甚至几百寸厚。但这没能阻止我听到……尖叫求救的声音。在冰面之下……有个冰封的世界。”

妮妙保持沉默。

“当然了,我知道,”解梦师说,“这个梦源于伊丝琳妮著名的预言:白冬和白霜的时代,寒狼风雪之纪元。世界在冰雪中消亡,而这也是重生的预兆。重生为更加纯洁、更加美好的世界。”

“我由衷地相信,”妮妙轻声道,“它会让世界重生。但我不相信新的世界会更美好。”

“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

“我没听错吧?妮妙,曾几何时,人们觉得每个寒冬都预示着白霜的到来,他们相信那就是新的开始。但到今天,就连小孩子都不相信漫长的冬天会毁灭我们的世界了。”

“如你所见,小孩子不相信,但我相信。”

“你是有什么合乎逻辑的理由?”康德薇拉慕斯的语气略带讽刺,“还是说,这是所谓‘精灵预言从无谬误’的迷信?”

妮妙抬了抬下垂的毛皮,很长时间没说话。

“我们的世界,”终于,她用导师般的语气开口道,“形状是个球体,围绕太阳旋转。你是赞同这种理论,还是属于看法截然相反的少数派?”

“不,我不是那些人的一员。我接受日心说,也相信地球是圆的。”

“很好。那你也该知道,地球的轴线是倾斜的,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轨道并非圆形,而是椭圆形吧?”

“我学过这些。但我不是天文学家,所以……”

“你不需要是天文学家,只要能逻辑思考就行。地球以椭圆形轨道围绕太阳运转,因此在它的运转过程中,有时离太阳较近,有时则较远。地球离太阳越远,从逻辑角度考虑,地球上就会越冷。又因为行星轴线是倾斜的,北半球距离阳光会更远些。”

“这的确合乎逻辑。”

“这两个方面——椭圆形的轨道和倾斜的轴线——会发生变化。人们相信这种变化是循环往复的。椭圆的轨道可以拉长或缩短,轴线同样发生过改变。由于和太阳的距离,以及地球轴线的大幅度倾斜,极地区域受到的光照和热量都少得可怜。”

“我明白。”

“北半球光照减少,意味着积雪会增多。白色的积雪反射了阳光,会让气温进一步下降。积雪存在得越久,无法解冻的土地就越广,虽然只是暂时性的。降雪越多,积雪就越多,反光的白色表层也就越多……”

“我明白。”

“雪会一直下啊,下啊,越积越多。请记住,来自南方的洋流会带来温暖的空气。湿气在寒冷区域凝结,导致更多的降雪。温差越大,降雪量就越大,天气就会越冷。”

“我明白。”

“积雪越来越沉重,在压力下形成冰川。正如我们所知,如果降雪持续下去,压力就会增加,冰川也会增长,不光是厚度增加,覆盖的空间也会增大。白色的冰川……”

“会反射阳光,”康德薇拉慕斯点点头,“让天气进一步寒冷。这就是伊丝琳妮预言的白光。但这些真会导致大灾难吗?北方的冰层突然朝南方移动,碾碎和覆盖万物?极地冰层的增长速度能有多快?每年多少寸?”

“你也许知道,”妮妙看着湖泊,“在普拉克希达海湾,从不结冰的港口只有庞德·维尼斯港。”

“我知道。”

“那就扩充一下你的知识量吧。你要知道,在一百年前,那个海湾的所有大型港口都是终年开放的。根据编年史记载,甚至在上个世纪,塔尔哥的土地仍能长出黄瓜、南瓜和向日葵。而如今,那些作物再也没法种植了,因为生长期太短,冬天又太过严酷。你是否听说过,科德温也曾有自己的葡萄园?当地葡萄酿的酒也许算不上顶级,但成本低廉。当地的吟游诗人也曾歌颂过那种酒。葡萄藤没法再在科德温生长,是因为冬天和过去不一样了,严霜和大雪会冻死那里的葡萄藤。不是抑制生长,而是直接扼杀、摧毁。”

“我明白。”

“是啊,”妮妙思忖道,“还需要我说下去吗?也许你知道,塔尔哥从十一月中旬就会开始降雪,其冷锋还会以每日五十里的速度南下。到了十二月末和一月初,阿尔巴地区便会迎来暴风雪。而一百年前,那儿的居民看到雪还很惊奇。到了现在,每个孩子都知道,到了四月,积雪才刚消融,湖水还要上涨,对吧?他们还很奇怪,为什么四月又叫开春节。这些没让你感到惊讶吗?”

“有一点儿吧。”康德薇拉慕斯承认,“在我家乡维可瓦罗,我们不说四月,而叫春分。或用精灵语:碧日刻。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各个月份的名称来源于‘古代’,当时的四月确实已经春暖花开了。”

“你说的‘古代’只有一百年。再说得准确点儿,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几乎相当于昨天。伊丝琳妮是对的,她的预言正在成真。世界正在冰雪之下消亡。人类会因为某位毁灭者而灭亡,而那人也将开启救赎之路。但根据我们对历史传说的了解,她并未出现。”

“而且历史传说没给出理由。即使给了,也是模糊又天真的理由。”

“的确如此。但事实并未改变,白霜正在到来。北半球的文明在劫难逃。它们会消失在肆意蔓延的冰层之下,消失在永久冻土和积雪之下。但不必恐慌,因为劫难过一阵子才会到来。”

太阳落山了,湖面的耀眼反光也消失了。现在一股柔和得多的光线落在水面上。伊尼斯·维特里岛的高塔沐浴着明亮的月光。

“还要多久?”康德薇拉慕斯说,“你觉得我们还要多久。我是说,还有多少时间?”

“很多。”

“妮妙,究竟多少?”

“大概三千年。”

在湖面某处,渔夫王的船桨砸到了自己,让他高声咒骂起来。妮妙摇摇头。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

“你给了我一点信心。虽然只有一点点。”


下一个地点是希瑞见过的最恐怖的场所之一,无疑可以排进前十,甚至更甚。

那是个港口,她看到了系着缆绳的小船和划桨大帆船,看到了森林般的桅杆,看到了在静止的空气中的垂下的船帆。扭曲而恶臭的烟柱在周围升起。

烟雾来自于码头沿岸的破旧小屋。她在其中听到了人声:孩童的哭泣声。

凯尔比人立而起,用力拉扯缰绳,将蹄子重重踩在鹅卵石路上。希瑞低下头,看到了死老鼠。死老鼠无处不在,痛苦地支棱着淡粉色的小腿。

有点不对劲儿,她心里想着,突然恐慌起来。逃吧,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在一根晾渔网用的木杆旁边,有个男人坐在地上,胸前的衬衣撕成了两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他看起来不像在睡觉。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躺着更多的人。即便凯尔比的马蹄铁踩在他们脑袋旁边的铺路石上,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们也纹丝不动。希瑞弯下腰,从挂着衣服的晾衣绳下钻过。那些衣服散发着腐臭的泥土味。

在某栋小屋门边,有个用石灰或白色油漆画上的十字符号。在那栋屋子的屋顶后方,黑烟正飘向蓝天。有个孩子在哭泣,某人在远处大喊,近处有人在咳嗽,在打喷嚏。一只狗在嚎叫。

希瑞的手痒痒的。她低下头。

黑色的跳蚤爬满了她的双手。

她高声尖叫起来。恐惧和嫌恶让她剧烈颤抖,用力挥舞着双臂。她吓到了凯尔比,后者迈步飞奔,几乎将她甩落。她用大腿夹住母马体侧,双手拼命清理自己的头发,拉紧夹克和衬衣。凯尔比继续飞奔,穿过飘扬在街道上的烟雾。希瑞惊恐地叫出了声。

她正在地狱里,在最可怕的梦魇中穿行。从标有白色十字记号的房屋间穿过。从闷燃的破布间穿过。从孤单的尸骸与成堆的死尸间穿过。从衣衫褴褛、脸颊凹陷、在淤泥中爬行、尖叫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伸出瘦削的双臂、全身都是骇人的流血脓疱、仿佛食尸鬼的活人之间穿过……

逃啊!赶紧逃出这里!

甚至回到黑色的虚无之后,回到时间与地点的群岛之后,烟味和臭味依然在希瑞的鼻孔里久久不散。


下一个地点仍然是港口。那里是个码头,还有一条连通港口的运河,运河里有小船和快艇,以及一片桅杆的森林。但在这桅杆的森林里,有尖叫的海鸥,气味也普通到令人喜悦和怀念——潮湿的木料、海水和鱼的味道。

在一条小船的甲板上,两个男人正在打架,用激动的嗓音大吼大叫。她能听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在为鲱鱼的价格争吵。

不远处有间旅店,门内飘出有些变质的啤酒味,还有响亮的说话声和大笑声,以及玻璃碰撞的叮当声。有人正在高唱一首下流的小曲。


Luned,c\'ard t\'elaine arse

Aen a meath ail aen sparse!


她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在她看到一条大帆船尾部的船名:伊瓦尔·缪瑞——以及制造它的港口:巴卡拉港——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尼弗迦德。

不等有人注意到她,她便逃之夭夭了。

然而,在她投入虚无之前,一只在前一个地点跳上她的衬衣、跟着她穿越了时空的跳蚤蹦了下来,落到了码头上。

那只跳蚤在某只老鼠的皮肤上安顿下来:那是一只身经百战的老年雄鼠,它破损的耳朵便是证明。当天晚上,老鼠和跳蚤登上了一条船。而在次日早晨,那条船便将扬帆出海。它们登上的船又脏又旧,名字叫做“卡特利欧纳”。这个名字将会载入史册。不过那时,它还默默无闻。


下一个地点,尽管她不敢相信,却当真用田园牧歌般的风景让她吃了一惊。她面前是静谧的河畔,一条小河在朝水面倾斜的柳树、赤杨和橡树间懒洋洋地流淌。在连接两岸的精致的石拱桥边,有一间外墙爬满野生藤蔓的旅店,门上挂着一块写有金色字母的招牌,希瑞不知道怎么读。但招牌上还画了只惟妙惟肖的黑猫,于是希瑞决定叫它“黑猫旅店”。

旅店里飘出食物的味道,令希瑞陷入狂喜。没过多久,她便做出了决定。她正了正背后的剑,走进门去。

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三个人,乍看之下像是村民。他们看都没看出于习惯走到角落、背靠墙壁坐下的希瑞。

旅店的女店主是个矮小壮实的女人,穿着一尘不染的围裙,戴着帽子。她走上前来,说了些什么,嗓音嘹亮却悦耳。希瑞指指自己的嘴巴,拍拍肚皮,从衬衣上扯下一粒银纽扣,放到桌上。看到那女人惊讶的表情,她正打算扯下第二粒纽扣,但那女人却用手势阻止了她。

那粒银纽扣换来了一砂锅蔬菜汤、一罐加了豆子的熏肉,还有面包和一壶掺水葡萄酒。刚喝一勺,希瑞就差点哭出声来。但她强行忍住,慢慢地吃着,仔细品尝味道。

女店主走了过来,用动听的声音问她一个问题,然后将双手按在她的脸颊上。她想知道希瑞要不要在这儿过夜。

“我不知道。”希瑞说,“也许吧。总之,谢谢你的邀请。”

女人笑了笑,走进厨房。

希瑞松开腰带,背靠墙壁,思索接下来要做的事。与先前那些地方相比,这里令人愉快,她很想多待一会儿。但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过度自信会导致危险,丧失警惕更可能致命。

一只黑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长相和招牌上那只一模一样。它弓起脊背,蹭蹭她的腿肚。她摸了摸那只猫,它将脑袋靠向她的掌心,坐在她身旁,舔起了毛。希瑞看看它,又将目光转向别处……

她看到雅尔跟一群丑陋的无赖围坐在壁炉旁。他们正小口啜饮杯中的红色液体。

“雅尔?”

“这是无可避免的,”男孩看着跳动的火焰说道,“我在佩里格兰元帅的《战争史》上读到过。所以国家有难时,这是必须的。”

“什么是必须的?流血吗?”

“没错,正是如此。因为祖国的召唤,还有一些个人原因。”

“希瑞,别在马鞍上睡着了。”叶妮芙说,“我们到了。”

她们到达了一座城市,那儿的房门都涂着白色的十字符号。她们骑马钻进令人窒息的浓烟,烟雾来自于正在焚烧的尸体。但叶妮芙似乎毫无察觉。

“我必须保持美丽才行。”

在她面前,在她坐骑的双耳上方,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在空中舞动,还有把梳子正在梳理她乌黑的长发。叶妮芙用的是魔法,而非双手,因为……

她手上满是凝结的血块。

“妈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起来,小丫头。”柯恩说,“忍住疼痛,爬回梳子上去。不然你会染上恐惧的瘟疫。你想一辈子都害怕它吗?”

他黄色的双眸闪亮起来,真是令人不快。他锐利的白牙闪着光。然后她发现,那不是柯恩。而是一只猫,一只黑猫……

一支绵延数里的军队正在行军,他们的头顶是长矛与旗帜的森林。雅尔戴着一顶圆头盔,扛着一把长矛,他必须用双手握住,不然矛的重量会让他失去平衡。鼓声与风笛声在周围回荡,奏响战争的歌谣。在他们头顶,飞着一群乌鸦。许多乌鸦……

一处湖岸,一大片芦苇丛。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座雉堞参差不齐的高塔。高塔上方,月亮在逐渐昏暗的夜空中闪耀光芒,让塔身熠熠生辉。阳台上坐着两个裹着毛皮的女人。有个男人在小船上捕鱼……

一块挂毯。一面镜子。

希瑞猛抬起头。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正坐在桌子对面。

“你要知道,”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你只是在拖延无可避免的结局而已。你属于我们。我们会找到你。”

“想都别想。”

“你会回到我们身边。你的确去过几个时间和地点,但你迟早都会回到螺旋。而螺旋是我们的。你永远没法回到你的世界和时间了。一切都太迟了,你已经无处可回了。你认识的人早已死去,他们的坟墓长满荒草,他们的名字都被遗忘。你的名字也一样……”

“你在撒谎!我不相信你!”

“信不信是你的事。但要记住,你很快就会来到螺旋,而我会等在那儿。承认吧,你在内心里渴望着我,me elaine luned。”

“你是痴心妄想!”

“我们艾恩·艾尔能察觉到类似的事。你迷恋我,但又害怕自己的欲望。你想要我,吉薇艾儿,我,我的双手,我的触碰……”

感觉到触碰,她一跃而起,打翻了杯子——还好里面是空的。她握住了剑,随即冷静下来。她身在“黑猫旅店”,在桌上睡着了。抚摸她头发的手属于旅店的女店主。希瑞不喜欢这种身体接触,但那女人全身都释放出善意,让希瑞没法做出粗鲁的回应。她任由对方摸着自己的头,露出微笑,听着她悦耳的话语。她累了。

“我得走了。”她最后说。

女人笑了笑,用悦耳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希瑞心想,在所有的世界、地点和时间,在所有的语言和方言里,只有这个词总能让人听懂,发音也都相同?

“对,我非走不可。妈妈在等着我。”

女店主陪着她来到院子里。没等希瑞跳上马鞍,女店主突然拥抱了她,让她紧贴自己丰满的胸部。

“再见了。谢谢你的招待。走吧,凯尔比。”

她径直穿过平静河面上方的拱桥。等母马的蹄铁与石制桥面的碰撞声响起,她抬起头。女人依然站在旅店前面。

保持专注,双拳抵住鬓角。耳畔响起海螺壳般的响声。闪光。柔软的黑色虚无。

“祝你好运,我的孩子。”从默伦到欧席儿途中,约讷河桥村“黑猫旅店”的店主泰蕾丝·拉平说道。

“一路顺风!”


保持专注,双拳抵住鬓角。耳畔响起海螺壳般的响声。闪光。柔软的黑色虚无。

地点。一片湖泊。一座岛。月亮像是半个银币,璀璨的光辉照耀着湖面。一条有桅杆的小船上,一个男人正在捕鱼……

高塔的露台上……是两个女人?


康德薇拉慕斯没能忍住,她兴奋地大叫起来,然后立刻用手捂住嘴。渔夫王伴着“哗啦”的水声丢下渔网,骂了一声,然后也张着嘴愣住了。妮妙纹丝不动。

湖面被一道月光一分为二,像被强风吹拂一般,激起阵阵涟漪。湖水上方的空气突然裂开,好像炸裂的彩色玻璃窗。一匹黑马,背上载着一名骑手,在裂缝中凭空出现。

妮妙冷静地伸出手,大声念出一道咒语。房间里的挂毯迸射出斑斓的光彩。椭圆镜子反射的光线在墙上舞动,仿佛一群彩色的蜜蜂。光线飞出房间,如同一道彩虹,又像黎明第一缕晨光,照亮了湖面。

黑母马抬起头,发出响亮的嘶鸣。妮妙猛地伸出双手,喊出另一个咒语。康德薇拉慕斯看到某种影像在空气中成型,越来越清晰。影像很快聚焦,变为一道传送门。在那道门后,她们能看到……

一片堆满船只残骸的平原。一座峭壁之上的城堡,高耸在黑色镜面般的山中湖泊上方。

“那边!”妮妙高声喊道,“就是你必须走的路!帕薇塔之女希瑞啊!走进这扇传送门,这条路将带你面对命运!时间的轮回会就此终结!让乌洛波洛斯咬住自己的尾巴吧。别再徘徊了!快去帮助你所爱的人吧!这就是你该走的路,女猎魔人!”

母马喷了喷鼻息,用蹄子刨着空气。马鞍上的女孩转过头,看看她们,又看看挂毯和镜子制造出的影像。她甩开挡在面前的发丝,康德薇拉慕斯看到了伤疤。

“相信我,希瑞!”妮妙喊道,“你认识我!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我记得。”她们听到了她的回答,“我相信你。谢谢你。”

她们看着她催促母马跑向传送门。在影像黯淡之前,银发女孩在马鞍上转过身,挥了挥手。

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湖面平静如常,月光照耀高塔。周围如此安静,她们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渔夫王沉重的呼吸声。

妮妙忍住泪水,紧紧抱住康德薇拉慕斯,像个瑟瑟发抖的小仙女。她们就这么拥抱了好一会儿。随后,两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看向诸界之门消失的位置。

“一路顺风,女猎魔人!”她们齐声高喊,“祝你旅途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