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怪,一种来自于鸮形目大家族的怪物,根据栖息地区不同,又被称为库里坎怪、柯里德怪、畸兽、侏儒怪、回旋怪或催眠怪。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它是一头无可比拟的魔鬼。对于如此污秽又可憎的恶心生物,我们不会记住或写下它的习性,甚至外表。因为事实便是如此:用任何字眼形容这种狗娘养的怪物,都太抬举它了。
——《生物论》
在蒙特卡沃城堡的巨型圆柱大厅里,弥漫着旧挂毯的霉味、蜡烛的烟味,以及十种截然不同的香水味道——使用十种特制香水的,是围在橡木桌旁的十个女人。她们都坐在扶手刻成斯芬克斯形状的椅子里。
芙琳吉拉·薇歌对面是穿着亮蓝色高领裙的特莉丝·梅利葛德。凯拉·梅兹坐在特莉丝旁边,身子始终藏在阴影里。在她硕大的耳环上,黄水晶折射出上千道闪光,吸引着其他人的目光。
“请继续,薇歌小姐,”菲丽芭·艾哈特催促道,“我们急着想听听你故事的结局,然后采取紧急行动。”
菲丽芭少见地没佩戴任何珠宝,唯一的例外是朱红色衣裙上那块刻有浮雕的缠丝玛瑙。芙琳吉拉听说过某个传闻,她知道是谁给了菲丽芭那块浮雕宝石,上面雕刻的又是谁的侧身像。
席儿·德·坦沙维耶坐在菲丽芭旁边,身穿一套漆黑的衣裙,小小的钻石在上面闪闪发光。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穿着酒红色的绸缎,戴着厚重的金饰品,但没戴宝石。而另一边,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却在展示项链、耳环与她最爱的戒指——缟玛瑙的颜色与她的双眸和衣服非常相称。
离芙琳吉拉最近的是两位精灵——法兰茜丝卡·芬达贝,以及艾达·艾敏·爱普·西维尼。山谷雏菊平时就气质庄严,今日更胜以往,尽管她的头发和鲜红色的礼裙看起来并不奢华,她的头冠与项链的材质也并非红宝石,而是朴素却颇有品位的贝壳。艾达·艾敏却穿着一条棉布与雪纺绸制成的长裙,上面点缀着秋日的色彩,裙身又轻又薄,在从中央供暖装置吹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风中轻轻摇摆,仿佛一朵银莲花。
艾希蕾·瓦·阿纳兴像之前几次一样,以其朴素却格外典雅的着装赢得了众人的钦佩。在深绿色长裙窄小的领口上方,这位尼弗迦德女术士戴着一条金项链,链坠是一颗镶着金框、只做了抛光的天然翡翠。她修剪过的指甲涂成极深的绿色,为这身搭配神奇地增添了奢华感。
“我们等着呢,薇歌小姐。”席儿·德·坦沙维耶说,“时间紧迫。”
芙琳吉拉清了清嗓子。“十二月到来,”她续道,“然后是幽乐节,接着是新年。猎魔人在某种程度上冷静下来,不再一直把希瑞的名字挂在嘴边。他定期进行的狩猎怪物活动似乎对他很有益处。好吧,也许不全是益处……”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她似乎看到特莉丝·梅利葛德蓝色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恨意。但那也许只是摇曳的烛火在她眼里的闪光而已。菲丽芭哼了一声,把玩着她的浮雕宝石。
“拜托,没必要这么害羞,薇歌小姐。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知道性行为也有寻求快乐之外的意义。在必要时,我们都会采取这种手段。请继续吧。”
“尽管他在白天保持着沉默、耐心而又骄傲的表象,”芙琳吉拉续道,“但到夜上,他会彻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他对我知无不言。他欣赏我的女性魅力,而且我必须承认,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的精力真是非常旺盛。然后他会睡着。睡在我的臂弯里,亲吻我的乳房。像在寻找他从未体验过的母爱的替代品。”
这次她可以确定了,那并非映照的烛火。好得很。随你嫉妒我吧,她心想。嫉妒我吧。你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他,”她重复一遍,“彻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
“回床上来,杰洛特。该死的,天还没全亮呢!”
“我和人有约。我得去波默罗酒庄。”
“我不希望你去波默罗。”
“我和人有约在先。我答应他了。酒庄管家会在大门口等我。”
“你的怪物狩猎既愚蠢又无谓。你想通过杀戮洞里的怪物证明什么?你的男子气概?我知道个更好的方法。回床上来吧。别去波默罗。至少别这么急着去。让那个管家等着就好,管家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我想跟你做爱。”
“请原谅。我没时间了。我答应过他。”
“我想跟你做爱!”
“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吃早餐,就请穿上点什么。”
“也许你已经不爱我了,杰洛特。你爱我吗?回答我!”
“穿上那件珍珠灰色、貂皮镶边的裙子。它非常适合你。”
“他彻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对我有求必应,”芙琳吉拉重复一遍,“他对我言听计从。对,就是这样。”
“我们相信,”席儿·德·坦沙维耶无比冷淡地说,“请继续吧。”
芙琳吉拉对着自己的拳头咳嗽一声。“问题在于,”她续道,“他的同伴,他称之为‘同伴’的怪人,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他见过我一次,所以一直在费神回忆对应的场所。但他想不起来,因为我上次去达恩·戴夫拉——他的祖籍所在地——时,他只有六七岁大。米尔瓦看似是个大胆又骄傲的女孩,但我两次发现她躲在马厩的角落偷偷哭泣。安古蓝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家伙。至于雷吉斯·塔吉夫-哥德弗洛伊,他是我看不透的类型。这些人对猎魔人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而这一点我无法阻止。”
哎呀呀,她心想,看看她们扬起的眉毛。看看她们扭曲的嘴唇。等着吧。我的故事还没结束呢。你们会听到我取得胜利的那一章的。
“每天早上,”她续道,“他们都会在鲍克兰城堡地下室的厨房碰头。主厨喜欢他们——天知道为什么。他总会为他们准备充足又可口的食物,所以他们的早饭往往会持续两个小时,有时甚至三小时。我陪杰洛特他们共进过许多次早餐,所以知道他们会谈起怎样的荒唐话题。”
两只小鸡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只是黑色,另一只是彩色,它们用爪子轻挠地板,眨眼看着正在吃早饭的众人,啄食着地上的面包屑。
就像之前的每个早晨一样,他们聚在城堡的厨房里。主厨喜欢他们,天知道为什么,而且他总会为他们准备好吃的。今天的菜是炒鸡蛋、面疙瘩汤、炖茄子、烧兔头,以及搭配红甜菜和山羊乳酪的牛肉香肠。每道菜都非常美味,他们安静而飞快地吃着。只有安古蓝除外,食物反而促进了她说话的欲望。
“要我说,我们该在这儿开家妓院。等我们办完要办的事,可以回到这里,开一家‘欢愉之屋’。我在这座城市四下看过了。他们什么都有。我找到九家理发店,八间药房,妓院却只有一家,而且又小又破,我觉得都不配叫妓院。毫无竞争力。我们可以开家豪华妓院。买一栋带花园的多层式大屋……”
“安古蓝,算我求你了。”
“……只招待有钱的客人。我来当老鸨。听好了,我们会赚大钱,过上和大人物一样的日子。总有一天,我会当选为议员,到那时,我肯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因为他们能选我,也就会选你们,你们甚至用不着自荐……”
“安古蓝,拜托。来吧,吃点面包配兔头。”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安静下来。
“杰洛特,你今天要去猎杀什么?难度高吗?”
“目击者的描述自相矛盾,”猎魔人看着自己的盘子,“所以难度取决于它是相当难缠的摩丁怪,还是普普通通的德里钦怪,又或是容易对付的杜德尔怪。也许这活儿很容易,因为上次有人看到那怪物已经是去年的收获节了。它也许早就离开波默罗葡萄园,到群山的另一边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它一路顺风。”芙琳吉拉啃着一根鹅骨头,开口道。
“丹德里恩怎么了?”猎魔人突然开口,“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关于他的事也都是从城里传唱的讽刺歌谣里听来的。”
“我们知道的不比你多。”雷吉斯微微一笑,“我们只知道,我们的诗人和安娜叶塔公爵夫人非常亲近,甚至当着别人的面用相当亲昵的外号称呼她。他叫她‘我的小鼬鼠’。”
“说得没错!”安古蓝不顾满嘴食物,开口道,“公爵夫人的鼻子的确跟鼬鼠似的。更别提那口牙了。”
芙琳吉拉眯起眼睛。“人无完人嘛。”
“是啊是啊。”
两只小鸡——一只黑色,一只彩色——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啄起了米尔瓦的靴子。女弓手骂了一句,狠踢它们一脚。
杰洛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玛利亚,”他严肃地、近乎严厉地说,“我知道我们的对话不怎么严肃,笑话也算不上高雅,但你也没必要摆张臭脸给我们看吧。出什么问题了吗?”
“问题太明显了。”安古蓝说。杰洛特瞪了她一眼,让她闭了嘴,但为时已晚。
“该死的,你又知道什么?”米尔瓦猛地站起身,几乎碰翻了椅子,“见鬼去吧!你们所有人都去死吧,听到没有?”
她抄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毫不犹豫地摔在地上。她跑出厨房,重重关上了门。
“事情严重了……”过了一会儿,安古蓝开口道,但这回换成吸血鬼示意她闭嘴了。
“事情的确非常严重,”他承认,“但我没想到,我们的弓手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这是分手后的典型症状,不是分手前的。”
“活见鬼,你们在说什么?”杰洛特焦躁地问,“嘿?有人愿意给我解释一下吗?”
“阿玛迪斯·德·特拉斯塔马拉男爵。”
“那个麻脸猎手?”
“正是。他向米尔瓦提出请求,跟他一起出外狩猎。这几个月来,他邀请了一次又一次……”
“那场狩猎,”安古蓝露骨地笑了笑,“将持续整整两天,还要在一间狩猎小屋过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敢拍胸脯保证……”
“安静,丫头。继续说,雷吉斯。”
“他正式而严肃地向她求爱。米尔瓦拒绝了,用词相当严厉。那位理智堪比年轻人的男爵把她的拒绝看做冒犯,立刻离开了鲍克兰城堡。从此以后,米尔瓦就坐立不安,像中了毒似的。”
“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猎魔人低声道,“太久了。”
“听听这话是谁说的?”先前沉默不语的卡西尔开了口,“谁说的?”
“抱歉,”猎魔人站起身,“等我回来后再谈吧。波默罗酒庄的管家还在等我呢。守时可是猎魔人的礼仪。”
等米尔瓦怒气冲冲地离开,猎魔人也走出厨房后,其他人在沉默中吃着早餐。两只小鸡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用爪子轻挠地板。一只黑色,另一只是彩色。
“我,”安古蓝终于打破沉默,递了盘吐司给芙琳吉拉,“我有个问题。”
女术士点点头。“我明白。不会有事的。你上次月事是多久以前?”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安古蓝猛地绷紧身体,吓坏了两只小鸡,“根本不是!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那请继续说。”
“杰洛特准备在出发时把我留下。”
“哇哦。”
“他说,”安古蓝吸了吸鼻子,“他不能让我遭遇危险,或者类似的麻烦事。但我想跟他一起走……”
“哇哦。”
“别插嘴好吗?我想跟他,跟杰洛特一起走,因为只要跟着他,我就不用害怕被独眼福尔科抓到,而在陶森特……”
“安古蓝,”雷吉斯打断他,“你是在白费唇舌。薇歌小姐会听你说完,但她什么也不会做。只不过,你提到的一件事让她不安:猎魔人要离开。”
“哇哦。”芙琳吉拉又说一遍,转头面对他,眯起了双眼,“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先生,你就这么喜欢影射吗?猎魔人要离开?我能问问他打算何时离开吗?”
“也许不是今天或明天,”吸血鬼用轻柔的嗓音答道,“但总有一天会的。而且不会让任何人受伤。”
“我没受伤。”芙琳吉拉冷冷地反驳,“当然了,前提是你真的在为我担心。但是安古蓝,你关心的事,我也同样关心。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会跟杰洛特谈谈他离开陶森特的事。我向你保证,我会让猎魔人知道我对这事的看法。”
“是啊,你当然会了。”卡西尔不屑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芙琳吉拉小姐。”
女术士盯着他看了很久。
“猎魔人,”最后她开口,“不应该离开陶森特。如果你们是为他好,就不该劝他离开。对他来说,还有哪儿比这儿更好呢?他过得很惬意。他有怪物可以狩猎,还靠这个赚了不少钱。他的朋友和同伴是统治这里的公爵夫人的红人,而公爵夫人本人也很看重他。主要因为肆虐此地的魅魔。没错,没错,先生们。安娜叶塔和陶森特出身高贵的女士们都对猎魔人非常满意。因为魅魔的确停止了夜访行为,就像彻底消失了。陶森特的女士们凑了一笔特别奖赏,将在不久后存入猎魔人在锡安凡尼利银行的户头。他户头上那笔小小的财富将翻上几倍。”
“女士们的表态值得称赞。”雷吉斯没垂下双眼,“这份奖赏也是猎魔人应得的。要让魅魔停止夜访并不轻松。相信我吧,芙琳吉拉小姐。”
“哦,我相信你。说到这个,你们也许听说了,宫廷有个卫兵声称他看到了那个魅魔。是在某天晚上,他在卡罗伯塔之塔的城垛上看到的。他说魅魔身边跟着另一个怪物。或许是个吸血鬼。那个卫兵信誓旦旦地说,两个恶魔就这么结伴而行,看起来很友好。雷吉斯先生,也许你知道些什么?你能解释这件事吗?”
“不,”雷吉斯的表情毫无变化,“我解释不了。天与地之间,有很多事是哲学家做梦也想不到的。”
“毫无疑问,这种事确实存在。”芙琳吉拉点了点留着黑色短发的头,“不过在猎魔人准备离开这件事上,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因为,你看,他没跟我提过这事,而他平时对我知无不言。”
“那当然。”卡西尔嘀咕道。
芙琳吉拉没理他。“雷吉斯先生?”
“不,”短暂的沉默过后,吸血鬼说,“不,芙琳吉拉小姐,请放心吧。猎魔人对我们的喜爱和信任不可能比你更多。他不会向我们窃窃私语,却选择对你隐瞒。”
“那么,”芙琳吉拉的神情平静得像块石头,“你又为何断言他要离开呢?”
吸血鬼依旧毫不动摇。“因为,用我们可爱的安古蓝年轻而富有魅力的话讲:‘要么拉屎,要么离开茅房,迟早你得选一样。’换而言之……”
“别费神换别的说法了,”芙琳吉拉厉声打断他的话,“这说法已经够有魅力了。”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两只小鸡——黑色的和彩色的——走来走去,啄食着剩菜。安古蓝用袖子擦去沾在鼻子上的一片红甜菜。吸血鬼把玩着一串香肠,陷入了沉思。
“多亏我,”芙琳吉拉终于打破了沉默,“杰洛特才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希瑞的族谱,以及与其起源相关的秘密。多亏我,他知道了一年前完全不知道的事。多亏我,他得到了信息,而信息就是武器。多亏我阻止魔法探测的手段,他的敌人——包括刺客——才无法伤害到他。多亏我,他的膝盖不再疼痛,还能正常弯曲了。他的脖子上戴着我为他制作的护身符,也许比不上他原来的猎魔人徽章,但也差不到哪儿去。在我——而且只有我——的帮助下,他为春天和夏天做好了准备。他得到了充分的情报,吃饱喝足,身体健康,也做好了与敌人作战的准备。如果你们当中有谁为杰洛特做得更多,付出得更多,请尽管告诉我。我会向他致敬的。”
没人开口。两只小鸡啄着卡西尔的靴子,年轻的尼弗迦德人没去理睬。
“的确,”他语气尖锐地说,“女士,我们当中没人比你付出得更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问题不在于此,芙琳吉拉小姐。”吸血鬼开了口。但女术士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那又在于什么?”她的语气咄咄逼人,“在于他和我在一起吗?在于我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吗?在于我不希望他现在离开吗?在于我不希望他出于内疚而做决定吗?驱使你们离开的,不也是同样的内疚和赎罪心理吗?”
雷吉斯沉默不语。卡西尔同样一言不发。安古蓝四下张望:她显然没怎么听明白。
“如果按天意,”过了一会儿,女术士说,“杰洛特会找到希瑞,那么这事一定会发生。无论猎魔人前往群山还是待在陶森特都没关系。是命运掌控人类,不可能反过来。你们明白吗?雷吉斯·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先生,你明白吗?”
“比你以为的更明白,薇歌小姐。”吸血鬼把玩着手里的香肠,“但请你原谅,我不接受什么伟大造物主写下的命运,也不接受什么不可更改的天意。倒不如说,这是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事实、事件与行动的结果。我倾向于赞同‘命运掌控人类’这个说法……而且不仅限于人类。然而,我对你‘情况不可能反转’的观点不敢苟同。因为那只是恰好合用的宿命论而已。就像躺在舒适的羽毛床上,享受着母亲子宫般的温暖,却对冷漠与卑劣大唱赞美诗一样。简而言之,那是活在梦里。薇歌小姐,人生或许就像梦境,结束时或许也在梦中……但你必须积极做梦才行。因此,薇歌小姐,旅途在等待着我们。”
“走吧。”芙琳吉拉站起身,动作同不久前的米尔瓦一样粗暴,“随你们的便!风雪、寒冷与定数正在隘口那边等着你们。还有你们迫切需要的赎罪行为。走吧!但猎魔人会留下。留在陶森特!留在我身边!”
“我相信,”吸血鬼平静地回答,“您错了,薇歌小姐。我由衷地承认,您那有猎魔人陪伴的梦可谓迷人又美好。然而,持续太久的美梦都会变成噩梦。而噩梦会让我们尖叫着醒来。”
在蒙特卡沃城堡,坐在大桌旁的九名女性紧盯着芙琳吉拉·薇歌。紧盯着突然变得口吃的女术士。
“杰洛特在一月八号早晨骑马去了波默罗酒庄。他回来是在……呃……八号晚上,不然就是九号晚上……我不清楚……我不确定……”
“整理一下思路,”席儿·德·坦沙维耶轻声道,“拜托,整理一下思路,薇歌小姐。如果故事里的某些细节太让人尴尬,只要略过不提就好。”
彩色小鸡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用爪子挠着地板。它闻到了肉汤的味道。
门砰的一声打开,杰洛特大步走进厨房。他风尘仆仆的脸上能看到一块瘀青,还有紫黑色的干涸血迹。
“好了,伙计们,收拾东西吧。”他毫不拖泥带水地宣布,“我们要走了!一个钟头之内,我会在城外的小山上跟你们碰头,只早不迟。带上背包和包裹,装上马鞍,前面的路既漫长又难走,做好准备吧。”
光是这句话就足够了。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而且早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马上就好,”米尔瓦大叫着跳起来,“我会在半个钟头内搞定!”
“我也一样。”卡西尔丢下汤匙,站起身,仔细打量着猎魔人,“但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突发奇想?情侣吵架?还是说,我们真要离开了?”
“是真的。安古蓝,你干吗摆着那张臭脸?”
“杰洛特,我……”
“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我改主意了。但你必须当心,小鬼: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说,快去收拾行李和鞍囊吧。记得别一起走,免得在从城市到山上的途中引人注目。我们一个钟头内在那儿碰头。”
“没问题,杰洛特。”安古蓝大声说,“见鬼,这一天总算来了!”
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厨房里就只剩下了杰洛特和那只彩色的小鸡。还有吸血鬼:他正静静搅着他那碗加了面片的肉汤。
“你在等谁邀请你吗?”猎魔人冷冷地问,“你怎么还坐在这儿?不用给那头叫德拉库尔的骡子收拾鞍囊吗?不用去跟那个魅魔道别吗?”
“杰洛特,”雷吉斯平静地说道,从碗里舀了一勺汤,“我跟魅魔道别需要的时间,就跟你跟你的黑发女孩道别一样长——假如你真打算跟她道别的话。不过有件事我要跟你私下谈谈:你可以三言两语把年轻人打发去收拾行李,但我上了年纪,有资格多听你说几句。拜托,稍微解释一下吧。”
“雷吉斯……”
“话说在前头,杰洛特。你越快开始说明越好。我来帮你起头。昨天早上,你按约定在城门口跟波默罗酒庄的管家见了面……”
阿尔喀德斯·费耶拉布拉,波默罗酒庄的黑胡子管家,也就是猎魔人在幽乐节前夜的鸡舍酒馆遇到的人,正牵着骡子等在城门口。但看他的打扮和马背上的器具,却像要出门远行:像要越过索尔维加山门和埃尔斯柯德格隘口,前往遥远的世界尽头。
“那地方真不算近。”对于杰洛特恼火的评论,他答道,“您,先生,来自宽广的大世界,觉得我们陶森特只是一座小村庄。您觉得自己能把帽子从一条边界线丢到另一条。但您错了。我们要去的波默罗葡萄园离这儿相当远,我们能在午餐时赶到就该谢天谢地了。”
“或许,”猎魔人干巴巴地说,“我们不该把出发时间安排得这么晚。”
“是啊,也许吧。”阿尔喀德斯·费耶拉布拉盯着他,朝自己的胡须吹了口气,“但我不知道您习惯早起。因为这类人在贵族中相当少见。”
“我不是贵族。我们上路吧,先生,别浪费时间闲聊了。”
“我正想这么说呢。”
为了缩短路程,他们骑马穿过城市。杰洛特起先持反对态度——他担心会被堵在早已熟知的拥挤街道上。但事实证明,管家费耶拉布拉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那天的街道也并不拥挤。他们轻松而迅速地前进着。
他们骑马进入集市,经过绞刑台。绞架上悬挂着一具尸体。
“创作韵文和唱小曲儿是很危险的。”管家指着绞架,点点头,“尤其是在公共场所。”
“真严苛。”杰洛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别的地方,诽谤罪最重的惩罚也只是枷刑而已。”
“这取决于诽谤的对象是谁,还有内容是否属实。”阿尔喀德斯·费耶拉布拉严肃地说,“我们的公爵夫人是个和善的女人,广受人民爱戴,但如果有人触怒她……”
“就像我一位朋友常说的,音乐是扼杀不了的。”
“音乐的确扼杀不了,但要扼杀歌手简单得很。”
他们穿过城市,骑马走出修桶匠之门,径直进入伤河流经的山谷,河水欢快地流淌,泛起白沫。在田野里,只有沟渠和洼地才能看到积雪,但周围依然很冷。
一队骑士从他们身边经过,显然是在前往塞万提斯隘口与维戴特边境要塞的路上。他们的盾牌与外袍染成鲜艳的色彩,绣有狮鹫、狮子、红心、百合花、星星、十字架与其他纹章中常见的愚蠢图案。马蹄声如同雷鸣,旗帜猎猎作响,他们用嘹亮的嗓音唱着一首愚蠢的歌谣,内容是关于骑士得到新娘后要做的几件事。
杰洛特目送这队骑手远去。这些游侠骑士让他想起了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后者刚刚结束任务,回到家里,正在他那位中产阶级出身的情妇怀里恢复元气。她丈夫是个商人,已经多日外出未归,多半是被湍急的河水、野兽横行的森林和其他自然因素拖延了脚步。猎魔人没打算将列那从情妇怀里拽出来,但他由衷地后悔没把波默罗酒庄的合约安排得晚一些。他喜欢那位骑士,也想念他的陪伴。
“我们走吧,猎魔人先生。”
“走吧,费耶拉布拉先生。”
他们沿路向上游前进。伤河蜿蜒曲折,但河上有许多桥梁,他们不用绕太多路。
马和骡子的鼻孔喷出白气。
“费耶拉布拉先生,你觉得今年冬天会很长吗?”
“万圣节时结了霜。有句谚语说得好:万圣节就结霜,快把棉裤换上。”
“我懂了。你们的葡萄藤呢?不会冻伤吗?”
“今年算不上最冷。”
他们在沉默中骑马前进。
“瞧那边,”费耶拉布拉指了指,“狐窟村就在那座山谷里。听起来也许难以置信,但那里的田地会长出炖锅和平底锅。”
“什么?”
“炖锅和平底锅。它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地下生长出来,没有任何人力干预。就像别处的田地会长出土豆和甜菜那样,狐窟村的田地会长出炖锅和平底锅。各式各样的都有。”
“真的?”
“如果我撒谎,愿我横死当场。所以狐窟村才会跟梅契特的杜德诺村建立合作关系。因为在那边,大地会长出锅盖。”
“各式各样的都有?”
“您,猎魔人先生,说得完全正确。”
他们继续前进,沉默不语。伤河奔流而过,泛起泡沫。
“再看那边,猎魔人先生。那是古老的顿·泰尼要塞的废墟。如果传说可信的话,那座城堡见证了许多可怕的事。外号‘毒手’的瓦尔萨里乌斯拷打并残杀了他不忠的妻子、他妻子的情人,以及妻子的母亲、姐姐和哥哥。然后他坐下来,号啕大哭,没人知道理由……”
“我听说过。”
“您去过那儿吗?”
“没有。”
“哈,那这故事还真是家喻户晓。”
“您,管家先生,说得完全正确。”
“那边,”猎魔人指了指,“城堡后面那座漂亮的小塔楼呢?那是什么?”
“那个?那是一座神殿。”
“哪位神灵的神殿?”
“谁会记得这种事?”
“的确。这种世道,谁还会记得呢。”
中午时分,他们看到了酒庄。它坐落于伤河山谷的山坡上,爬满了修剪整齐、但如今枯萎光秃的葡萄藤。在最高的小丘顶部,暴露在风中的塔楼直指天空:它们是厚实的圆形城堡波默罗的一部分。
杰洛特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在通向城堡的路上,马蹄印和车辙就像大路上一样多。显然有人频繁使用这条通往城堡的路。没等他把疑问说出口,他就看到十多辆盖着帆布、高大而结实的马车——看起来像是长途运输时使用的。
“这些是商人的马车。”总管解答了他的疑惑,“葡萄酒商人。”
“商人?”杰洛特吃了一惊,“怎么会?我还以为积雪堵住了隘口,陶森特已经与外界隔绝了。这些商人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对商人来说,”管家费耶拉布拉严肃地说,“堵住的隘口和糟糕的路况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那些认真对待工作的商人眼里是这样。猎魔人先生,他们有这么一条原则:只要目标尚未达成,就必须找到前进的路。”
“的确,”杰洛特缓缓地说,“这条原则令人钦佩,值得我们效仿。在各方面都是。”
“毫无疑问。不过事实上,一部分商人从去年秋天开始就被困在这儿了。但他们没有垂头丧气,反而会说:‘嘿,等到开春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先到这儿的人了——抢在所有竞争者前头。’他们称之为‘正面思考’。”
杰洛特点点头。“这原则真是无懈可击。不过有件事仍令我惊讶,管家先生。为什么这些商人会留在这里,而不是鲍克兰城堡?公爵夫人不愿意招待他们吗?她跟这些商人有过节吗?”
“并非如此,”费耶拉布拉答道,“公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邀请他们,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礼貌回绝,并且一直留在酒庄这边。”
“为什么?”
“他们说,鲍克兰城堡只有永无休止的宴席、舞会、狂欢与调情。他们说,这些活动既懒散又愚蠢,只会浪费本应用来思考生意经的时间。他们说,你必须关注真正重要的事才行。关注始终在前方等待的目标,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浮华之事上。只有这样,你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
“说实话,费耶拉布拉先生,”猎魔人缓缓地说,“我要感谢你的陪伴。这场谈话让我受益良多。真的。”
与猎魔人的预料截然相反,他们没有前往波默罗堡,而是沿着山谷后方的山脊又走了一小段路。那里耸立着另一座城堡,规模稍小些,比波默罗堡荒凉得多。那是祖巴兰堡。杰洛特觉得,他很快就有机会一展身手了:因为祖巴兰堡那黑暗参差的城垛就像教科书里闹鬼废墟的典范,无疑充斥着魔法、奇观与怪物。
然而,等他们走进庭院,他看到的却并非奇观与怪物,而是十几个正在做推木桶、刨木头和钉木板之类“神奇”工作的人。这里弥漫着新鲜木料、新鲜灰泥、几只不怎么新鲜的猫、酸葡萄酒与豌豆汤的味道。果然,立刻有人端来了豌豆汤。
旅途中的寒风让他们饥肠辘辘,他们沉默而迅速地吃着。豌豆汤是费耶拉布拉的一个下属煮的。端来汤碗的则是两个淡色头发的女孩,留着足有三尺长的发辫。两人不断向猎魔人暗送秋波,让他决定尽快吃完,开始工作。
西蒙·吉尔卡没见过那头怪物。他是通过别人的讲述得知它的模样的。
“它是黑色的,哈,一片漆黑,但它爬过墙面时,你又能透过它看到砖块。它就像果冻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猎魔人先生?或者该说,就像一团鼻涕。但它有长长的腿,有很多条,起码八条。琼特克就这么站在那儿,盯着它瞧,最后总算回过神来,大叫着:‘滚开,给我滚开!’还念了驱邪咒语:‘速速归西,你这狗娘养的!’然后那怪物就窜了出去!咻、咻、越爬越高,越爬越远。它钻进黑暗深处,不见了。然后那些小鬼说,这里有怪物,所以他们要求风险补贴,如果拿不到,他们就去找工会投诉。然后我对他们说,让你们的工会见鬼去……”
“上次有人看到怪物,”杰洛特打断道,“是在什么时候?”
“三周以前。也就是幽乐节之前。”
猎魔人看了看管家。“你跟我说的可是收获节之前。”
阿尔喀德斯·费耶拉布拉的脸涨得通红,就连胡须都遮掩不住。
吉尔卡哼了一声。“好了好了,管家先生,如果你真想管事,就该多来这边走走,光在鲍克兰城堡的办公室用屁股打磨椅子可不行。我想……”
“我对你的想法不感兴趣。”费耶拉布拉恶狠狠地打断道,“继续说怪物的事。”
“我已经说完了。我们知道的就这些。”
“没有受害者吗?没人受到袭击吗?”
“没有。但去年有个仆人失踪了。有人说是怪物把他拖进了黑暗深处,然后杀了他。还有人说根本没什么怪物,那个仆人是因为欠债才自杀的。他玩骰子确实玩得很凶,而且跟磨坊主的女儿有个孩子,那女人去法院告了他,法院判他付赡养费……”
“所以说,”杰洛特插嘴道,“那怪物有没有攻击过别人?难道从那时起,就再也没人见过它了?”
“对。”
两个女孩之一在倒酒时用胸部蹭了蹭杰洛特的耳朵,还鼓励地眨眨眼。
“我们走吧,”杰洛特连忙说,“没必要继续闲聊了。带我去地窖吧。”
不幸的是,芙琳吉拉制作的护身符没能满足他的期待。当然了,杰洛特并不认为这颗打磨过的绿玉髓就能代替他的银制狼头徽章。芙琳吉拉也没做过类似的承诺。
然而,她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这枚护身符在和佩戴者的思维协调之后,可以办到各式各样的事,包括警告危险。
要么是芙琳吉拉的魔法失效了,要么就是杰洛特和护身符在何谓危险的看法上出现了分歧。在前往地窖的路上,绿玉髓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晃了晃,与此同时,有只橘黄色的大猫跳到他面前,桀骜不驯地竖起尾巴,在庭院里排泄起来。那只猫肯定收到了护身符发出的某种讯号,因为它发出一声尖厉的“喵呜”,便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当猎魔人进入地窖时,绿玉髓护身符又以令人恼火的幅度颤抖起来,并在干燥而整洁的储物间里躁动不安,而这里唯一的危险只来自于那些葡萄酒桶:如果某个缺乏自制力的人躺在酒桶下面,张开嘴巴,那他也许会有酒精中毒的危险。但也仅此而已。
而当杰洛特离开仍在使用的那部分地窖,走下楼梯,进入长长的隧道时,他的护身符却纹丝不动。猎魔人早就发现,陶森特大部分葡萄园下方都有旧矿井。毫无疑问,当栽种的葡萄开始结果,并带来更加丰厚的利润时,人们就放弃了矿井的开采,将隧道和通道当作酒窖使用。波默罗堡和祖巴兰堡位于一座旧板岩矿井上方。矿井里有密密麻麻的隧道和坑洞,稍不留神,你就可能失足掉进某个坑里,摔断几根骨头。某些坑洞用腐朽的木板盖着,上面覆盖着一层岩屑,与地面难以区分。这个区域非常危险,他需要护身符给出预警。但它却毫无反应。
甚至当那模糊的灰影从杰洛特前方十步远的碎板岩堆里一跃而起,用爪子和扭曲的双腿踢起灰尘,发出刺耳的哀嚎,随后吹着口哨、咯咯笑着穿过隧道,消失在墙上一个大洞里的时候,它也没向他示警。
猎魔人骂了一句。他的魔法护符会对橘色的猫产生反应,面对小魔怪却纹丝不动。我得跟芙琳吉拉谈谈这事,他一边想着,一边朝小怪物钻进的墙洞走去。
护身符开始剧烈颤动。
早干吗了,他心想。但他很快改变了想法。或许护身符没这么蠢。小魔怪常用的战术就是先逃跑,然后用镰刀般锋利的爪子伏击追兵。那只小魔怪正在黑暗中等待——这就是护身符给他的警告。
他屏住呼吸,警惕地竖起耳朵,等了又等。护身符死气沉沉地贴在胸口。洞里散发出一股微弱而令人不快的味道。周围一片死寂,而小魔怪不可能保持这么久的沉默。
他不假思索地钻进洞中,手脚并用向前爬去,背脊刮擦着粗糙的岩石。他没能爬出多远。
有什么东西劈啪一声折断了。地板裂开,猎魔人摔了下去——连同好几百磅重的灰尘和碎屑一起。幸好坠落的距离并不算长。他掉进的并非无底的深坑,而是个普通的地牢。他像下水管道喷出的粪便一样落下,重重地摔进一堆烂木头。他吐了口唾沫,抖落头发里的灰尘,恶狠狠地咒骂起来。护身符在他胸前摇晃不停,像只钻进他衬衣的麻雀。猎魔人很想将护身符一把扯下,丢进黑暗里,让它永远消失,但他忍住了。首先,芙琳吉拉肯定会大发雷霆。其次,这颗绿玉髓据说还拥有其他魔法能力。杰洛特希望那些能力更可靠些。
他爬起身时,抓到了一块球形的颅骨。然后他才发现,他身下那堆东西根本不是木头。
他站起身,迅速审视着骨头堆。都是人类的骨头。他们死时还戴着镣铐,很可能全身赤裸。骨头被碾碎和咀嚼过。他们被吃之前大概已经死了。但他并不确定。
隧道前方是条长而笔直的走廊。两旁的板岩墙壁打磨得十分光滑——看起来简直不像矿井。
走廊尽头是个宽敞的洞穴,洞顶在黑暗中向内凹陷。洞穴中央是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坑洞上方有座看起来相当单薄、让人提心吊胆的石桥。
水从墙壁滴落,传来阵阵回音。无底深渊吹来一股冰冷的臭气。护身符静悄悄的。杰洛特集中精神,警惕地踏上石桥,尽可能远离摇摇欲坠的栏杆。
过了石桥是另一条走廊。在打磨光滑的墙壁上,他注意到生锈的火把支架。这里还有壁龛:其中一些摆放着砂岩打造的小型雕像,但多年以来,滴水早将它们磨成了不成形的石块。墙壁上还镶嵌着刻有浮雕的金属板。对这种较为坚固的材质,他还能辨认出上面的图案。杰洛特看到一个女人、一轮新月、一座高塔、一羽燕子、一头熊、一条海豚,还有一只独角兽。
他听到了说话声。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护身符颤动起来。
不,不是错觉:不是踩在板岩屑上的嘎吱声,也不是滴水的回声。那是人类的说话声。杰洛特闭上眼睛,竖起耳朵,试图辨认声音传来的方位。
猎魔人敢发誓,声音来自下一个壁龛,来自某座磨损严重、但仍能依稀辨认出女性丰满线条的雕像后方。那尊雕像的高度和护身符齐平。它闪烁起来,杰洛特突然发现墙壁上有道反光。他用双臂抱住那尊雕像,用力一转。雕像嘎吱作响,连着钢制铰链的壁龛转动半圈,露出了后方的螺旋楼梯。
声音再次响起,从楼梯顶端传来。杰洛特没有犹豫。
在楼梯顶端,他找到了一扇门,那门应手而开,没发出任何声响。门后是个拱形天花板的小房间。墙壁上装着四根巨大的黄铜管,末端如喇叭一样向外展开。房间中央,在铜管的开口之间,放着一张扶手椅,椅子上坐着一具骷髅。在它的颅骨上,一顶贝雷帽的残余部分滑落到牙齿旁边。它身上是曾经昂贵、如今已被蛀虫吃去大半的衣物碎片。它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它的双脚穿着一双高筒靴,但已被老鼠啃得破破烂烂。
某根黄铜管里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吓了猎魔人一跳。然后有人擤了擤鼻子,经过黄铜管的放大,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神灵保佑你,”铜管里传来人声,“你这喷嚏真够厉害的,史凯伦。”
杰洛特把骷髅搬下椅子,但没忘记先摘下金链子,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在聆听席上坐下,对着黄铜管的开口。
在杰洛特偷听到的对话里,其中一人的嗓音低沉有力。他开口时,就连黄铜管道都在颤抖。
“你这喷嚏真够厉害的,史凯伦。你在哪儿染的重感冒?什么时候的事?”
“别提了,”打喷嚏的人说,“只是该死的病魔缠上我不肯走而已。每次刚有好转的迹象,它又卷土重来。就连魔法都帮不上忙。”
“也许你该换个巫师?”另一个声音说,他的嗓音就像生锈的铰链转动时那样刺耳,“的确,那个威戈佛特兹直到现在都没拿出像样的成果。我觉得……”
“忘了这事吧。”有个说话时总是拖长音节的人插嘴道,“这并不是我们把会面安排在陶森特——安排在这个鸟不拉屎、与世隔绝的地方——的理由。”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打喷嚏的人说,“是据我所知唯一没有情报部门的国家。是帝国里唯一没被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密探塞满的角落。这个公国是公认的始终在纵酒狂欢的国度,没人把它当回事。”
“这样的小国家,”那个拖长音节的人说,“向来是密探首选的避难所。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引来反情报部门,以及密探、窃听者和各式各样的私人侦探。”
“过去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打喷嚏的人说,“但近百年来,在女人统治下的陶森特却并非如此。我重复一遍,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不会有人找到我们,也不会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我们可以扮作商人,安静地讨论与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那件事。与你们的个人财富与地产密切相关的那件事。”
“说真的,我痛恨私人利益!”嗓音刺耳的人大吼道,“我们不是为个人原因才来这儿的!我关心的只有帝国的福祉。而帝国的福祉,先生们,在于强大的皇朝!正因如此,如果让某个混血杂种、某个血统肮脏的后代、某个患有疾病又道德败坏的诸王的后裔登上皇位,对帝国来说才是真正的罪恶和灾难!不,先生们!我,作为德·维特家族的一员,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更何况,我女儿本该……”
“德·维特,你说你女儿?”那个有力的男低音吼道,“那我呢?在对抗篡位者的战斗中支持恩希尔的我呢?那些军校学员当年可是从我的住处出发,去进攻宫殿的!可瞧瞧这一切给我带来了什么?想当初,那个骗子看着我的小艾兰,风度翩翩地对她微笑,恭维她几句,就把她拉到了一块布帘后头,我知道他是为了摸她的胸部。可现在呢——皇后换成了别人!如此的侮辱,如此的耻辱!不朽帝国的皇帝,比起古老的家族,却更喜欢辛特拉王族的女儿!凭什么?他借助我的恩惠坐上皇位,却胆敢拒绝我的艾兰?不,我不能容忍!”
“我也一样,”另一个嘹亮而激动的嗓音说,“他也羞辱了我!他抛弃我的妻子,却选择了那个辛特拉的无名小卒!”
“出于某个幸运的巧合,”总是拖长音节的人说,“那个无名小卒已经前往了死者的世界。史凯伦先生的报告里是这么说的。”
“我非常认真地听过了那份报告,”嗓音刺耳的人说,“我的结论是,那个无名小卒只是消失了而已。如果她只是消失了,就有可能再次出现。因为光是去年,她就消失又出现了好几次!说真的,史凯伦先生,你让我们很失望。你和你的巫师——那个威戈佛特兹——让我们大失所望!”
“现在可不是时候,约阿希姆!”男低音说,“现在不是互相指责和挑起矛盾的时候!我们必须坚强和团结。保持坚定。因此,那个辛特拉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如果让皇帝侮辱了古老家族却不受惩罚,类似的事只会一再重演!你说那个辛特拉人消失了?过不了几个月,他就能找个来自泽瑞坎或桑维巴的新皇后!不,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我们不能允许他这么做!”
“说真的,我们不能允许!你说的太对了,阿达尔!”嗓音刺耳的人说,“自从坐上皇位,恩瑞斯皇朝就让人非常失望。说真的,恩希尔在皇位上多坐一刻,便会给帝国带来更多的危害。还有个人更有资格坐上宝座。年轻的符里斯……”
一声响亮的喷嚏传来,听起来就像有人吹响了喇叭。
“君主立宪制。”打喷嚏的人说,“是时候实行君主立宪制这种先进的制度了。然后是民主制……人民政府……”
“符里斯皇帝,”男低音用强调的语气重复道,“是符里斯皇帝,史提芬·史凯伦。他结婚的对象会是我女儿艾兰,而不是约阿希姆的女儿。然后我会当上财政大臣,德·维特会当上陆军元帅。至于你,史提芬——你会成为外交大臣和伯爵。只要你放弃给农夫们加官进爵的打算就行。怎么样?”
“忘了什么历史进步吧,”打喷嚏的人平静地说,“至少暂时放一边好了。首先,爱普·达西财政大臣阁下,请您将注意力转到符里斯王子这个人本身——尤其是他坚毅、骄傲又顽固,不容易受人左右的性格。”
“请容我说一句,”拖长音节的人开了口,“符里斯王子有个儿子,小莫尔凡。他作为候选人要合适得多。首先,无论从他父亲还是母亲的家系来看,他都更有权继承皇位。其次,他是个孩子,所以摄政议会——也就是我们——将代替他执政。”
“胡说八道!我们会说服他父亲的!我们会找到办法的!”男低音说。
“我们可以,”那个兴奋的声音提议道,“把我妻子塞给他!”
“安静,布罗尼伯爵。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件事。”嗓音刺耳的人说,“说真的,先生们,我们应该讨论的是另一些事。我想指出,恩希尔·瓦·恩瑞斯仍然占据上风。”
“那是当然,”打喷嚏的人附和道,然后用手绢擤了擤鼻子,“他还活着,还坐在皇位上。他的身体和头脑都处在巅峰状态。在他摆脱你们两位的千金——以及可能忠于你们的部队——之后,后一项尤其无可置疑。我的阿达尔阁下,如果你每时每刻都要监督东部地区的作战部队,又该怎么发起革命?约阿希姆阁下多半也得带着他的手下加入维登的特别行动部队才行。”
“省省你的提示吧,史提芬·史凯伦,”嗓音刺耳的人道,“摆那张脸只会让你跟巫师威戈佛特兹更相似。而且你要知道,灰林鸮,如果恩希尔真的起了疑心,那也是因为你——你和威戈佛特兹。承认吧,你本来是想抓住那个辛特拉人,用她换取恩希尔的青睐,对吧?现在那小丫头死了,你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对吧?说真的,恩希尔会把你五马分尸的。你是不可能跟我们作对的,无论是你,还是跟你结盟的巫师!”
“这儿没有人会跟彼此作对,约阿希姆。”男低音插嘴道,“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的处境不比史凯伦好多少。形势迫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们已经上了同一条船。”
“但让我们坐上这条船的是灰林鸮!”嗓音刺耳的人喊道,“我们干吗还要偷偷摸摸的?恩希尔什么都知道了!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探子正在整个帝国搜寻灰林鸮。没错,然后恩希尔把我们一脚踢开,送我们上了战场!”
“正是如此,”拖长音节的人说,“而你们应该利用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每个人都受够了目前这场战争。包括军人、民众,尤其是商人和企业家。光是战争结束这件事就能让整个帝国一片欢腾,无论用什么方式结束。先生们,军事领袖会影响战争的走向,所以容我说一句,结束方式始终是触手可及的。如果想成为受人赞美的英雄,还有比用胜利终结武装冲突更简单的方法吗?即使战败了,也可以作为顺应天意之人,用谈判来为流血画上句号,不是吗?”
“的确,”过了一会儿,嗓音刺耳的人道,“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的确如此。你说得对,卢瓦登先生。”
“恩希尔,”男低音说,“在把我们派去前线的同时,也给自己戴上了绞索。”
“恩希尔,”兴奋的声音说,“还活着呢,我的大人。他还活得好好的呢。我们还是别急着分熊皮为好。”
“是啊,”男低音说,“得先杀掉那头熊才行。”
沉默持续了很久。
“也就是说,安排一场暗杀。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只要恩希尔还活着,就不会缺少追随者。而恩希尔死了,所有人便会支持我们。贵族们会站在我们这边,因为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而贵族的力量来自于团结。很大一部分军队会站在我们这边,尤其是那些军官,他们对恩希尔在索登惨败后的大清洗记忆犹新。人民也会站在我们这边……”
“因为人民无知、愚蠢又容易操控。”史凯伦打了个喷嚏,帮他说完了后面的话,“你只需欢呼几声,然后在参议院的台阶上来一场演讲,承诺赦免囚犯和削减税金就行。”
“你说得太对了,灰林鸮。”说话时拖长音节的人说,“现在我知道你鼓吹民主制度的理由了。”
“我得提醒你们,”名叫约阿希姆,嗓音刺耳的人说,“事情不会都像听起来那么顺利,先生们。我们的整个计划都建立在恩希尔死亡的基础上。但我们不能对恩希尔拥有众多追随者的事实视而不见:他在军中有自己的部队,还有一支狂热的卫队。要绕过皇家卫队并袭击皇帝可没那么容易,因为——别再抱有幻想了——他们会战斗至死。”
“而在这方面,”史提芬·史凯伦宣布,“威戈佛特兹会协助我们。我们用不着攻打皇宫,也用不着在皇家卫队里杀出一条血路。只要一个有魔法防护的刺客,这事就能办成。就像巫师们在仙尼德岛发动政变之前,发生在崔托格的那件事。”
“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国王。”
“没错。”
“威戈佛特兹手下有刺客吗?”
“有。为了证明我们值得信任,先生们,我会把那人的身份告诉诸位。就是我们囚禁的女术士叶妮芙。”
“囚禁?我听说叶妮芙是自愿跟威戈佛特兹合作的。”
“她是他的囚犯。她中了魔法和催眠,像傀儡一样惟命是从。她会完成暗杀的。然后她会自寻了断。”
“我可不怎么喜欢女巫,”拖长音节的人说着,出于强烈的厌恶,他把音节拖得更长了,“最好还是找个英雄——某种理念的狂热捍卫者,或者复仇者……”
“你说复仇者,”史凯伦打断道,“这可太巧了,卢瓦登先生。叶妮芙会为那个暴君伤害过的人复仇。恩希尔迫害她的女儿,致使那个无辜的孩子死去。那个残酷的暴君——那个变态——不去治理帝国,却去迫害和谋杀儿童。正因如此,他将死在一个复仇者手上……”
“我,”阿达尔·爱普·达西用男低音宣布,“非常喜欢这个主意。”
“我也一样。”约阿希姆·德·维特赞同道。
“太棒了!”有怪癖的布罗尼伯爵喊道,“为了受到强暴的外国女子,复仇之手将夺取那个变态暴君的性命。太棒了!”
“还有一件事,”卢瓦登说着,把音节拖得老长,“作为你信用的担保,史凯伦大人,我要请求你把威戈佛特兹先生的所在之处告诉我们。”
“先生们,我……我不能……”
“所以这才叫担保——表示诚意,表示你忠于我们的事业。”
“你不用担心背叛,史提芬。”爱普·达西补充道,“这里没人会背叛你。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换个情况,我们当中肯定有人会出卖他人以求保命。但我们都非常清楚,这种背叛什么也换不来。恩希尔·瓦·恩瑞斯不会宽恕我们的。他办不到。他没有心,只有一块坚冰。因此,他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史提芬·史凯伦不再犹豫。“好吧,”他说,“为表诚意。威戈佛特兹就藏在……”
猎魔人坐在铜管的开口前,用力攥紧拳头,直到捏痛了手掌。他竖起耳朵,将听到的话铭刻在心里。
事实证明,猎魔人不该怀疑芙琳吉拉护身符的力量。因为他的疑惑很快便烟消云散。等他回到宽敞的洞穴,走近深渊之上的石桥时,他脖子上的护身符开始剧烈抽搐和挣扎,与其说像麻雀,不如说像是体型更大、力气也更大的鸟类,比如乌鸦。
杰洛特愣住了,努力让护身符安静下来。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因此任何声响——哪怕是呼吸声——都逃不过他的听觉。他等待着。他知道在深渊另一边,在桥对面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黑暗里的东西。他没排除对方藏在身后,而这桥是个陷阱的可能。他不想踏入陷阱。他继续等待。他的谨慎没有白费。
“你好啊,猎魔人,”他听到一个声音,“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呢。”
黑暗里传来的声音怪异又陌生,但杰洛特不止一次听过类似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尚未习惯以有声语言进行交流的生物说话的声音。它们能运用肺、隔膜、气管与喉咙的机能,却无法活用发声器官,尽管它们的嘴唇、颚骨和舌头与人类的构造十分相似。这类生物念字读词的方式既傲慢又古怪,还会带上令人耳朵不适的杂音——凶狠并让人厌恶的吠叫声,或是绵软又让人恶心的嘶嘶声。
“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呢。”声音重复道,“我们知道,只要把谣言传出去,你就会来。你会钻到地下,来找,来追,来杀。但你没法从这儿出去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热爱的太阳了。”
“现身吧。”
桥对面的黑暗里,有个东西动了。黑暗仿佛在聚集,随即化作接近人类的外观。那生物的位置和姿势始终在变: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张,看起来模糊不清。猎魔人见过类似的生物。
“柯尔怪,”他平静地陈述道,“我早该料到会遇见你们这种生物。我之前居然毫无察觉,真是不可思议。”
“哎呀,哎呀。”怪物奇特的嗓音像在嘲笑,“在这片黑暗里,你居然能认出我。可你认得出那个吗?那个呢?还有那个?”
黑暗中又钻出三头怪物,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躲在柯尔怪背后的家伙同样有着人型生物的外观与轮廓,但显得又矮又壮,背脊弓起,看起来活像猿猴。杰洛特知道,那是奇尔摩利怪。
他没猜错,另外两头怪物就藏在桥梁后方,准备在他踏上桥面时截断他的退路。左边的怪物像只巨型蜘蛛,站在原地,不时舒展它的许多条腿。那是一只摩丁怪。最后那只怪物让他想起了枝状大烛台,它就像从破碎的板岩墙壁里直接钻出来似的。杰洛特不知道它是什么。猎魔人的典籍里没记载过类似的怪物。
“我无意与你们争斗。”他抱着些许希望,毕竟这些生物没在黑暗中直接攻向他的脖子,而是选择了对话。“我无意与你们争斗。但迫不得已时,我会保护自己。”
“我们把这点考虑进去了。”柯尔怪嘶声道,“所以我们来了四个。所以我们才把你引到这儿。你毁了我们的生活,该死的猎魔人。在世界的这一边,这里的洞穴最漂亮,非常适合过冬。几乎从时间伊始,我们就在这儿过冬了。现在你却来这儿捕猎我们,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追踪我们,猎捕我们,为了钱杀死我们。但不会有下一次了。你再没机会了。”
“听着,柯尔怪……”
“礼貌点儿,”那生物吼道,“我不能容忍无礼。”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史怀哲先生。”
“好吧,史怀哲先生,”杰洛特用顺从的语气续道,“事情是这样的。我确实是身为猎魔人,并带着猎魔人的使命而来,这点我不否认。然而,这个洞窟里发生了某些事,彻底改变了状况。我知道了一件对我非常重要的事。这事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所以呢?”
“我必须,”杰洛特仿佛镇定与耐心的范本,“立刻回到地表,并立刻开始一段长途旅行,途中不做丝毫停留。旅行过后,我恐怕不会再回来了。我认为自己不会……回到这附近……”
“你想求我们放过你吗,猎魔人?”史怀哲先生嘶声道,“没用的。你在白费力气。我们把你困住了,不会就这么放你出去。我们会杀了你,不光为我们自己,还有我们其余的同伴。恕我冒昧地说一句,为了我们和他们的自由,我们会杀了你。”
“我不但不会回到这附近,”杰洛特耐心地继续说道,“还会放弃猎魔人这个行当。我不会再杀死你们中任何……”
“你在撒谎!你因为害怕,所以撒谎!”
“不管怎样,”杰洛特这次不允许他打断,“如我所说,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所以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相信我的诚实,让我顺利离开。第二,我仍会离开,顺便留下你们的尸体。”
“第三,”柯尔怪恶狠狠地说,“留下你的尸体。”
猎魔人从背后的剑鞘里拔出剑来,发出“嚓”的一声。
“那么,留下的尸体不会只有一具。”他毫不动摇地说,“绝对不只一具,史怀哲先生。”
柯尔怪沉默片刻。站在它背后的奇尔摩利怪前后晃晃身体,低声咆哮起来。摩丁怪舒展着它的许多条腿。“枝型大烛台”改变了外形,此刻它就像一棵弯曲的小树,长着两只硕大的、散发磷光的眼睛。
“给我们证据,”柯尔怪终于开口,“证明你的诚实和善意。”
“怎么证明?”
“你的剑。你说你不当猎魔人了。有剑才算是猎魔人。把剑丢进深渊,要不就折断它。然后我们会放你出去。”
杰洛特静静地伫立片刻,只有从洞顶和墙壁落下的水滴不时打破沉默。他缓缓将剑垂直地向下刺去,让它深埋进一条裂缝。然后他用穿着靴子的脚用力一踢,折断了剑身。叹息般的断裂声在洞穴里回荡。
水顺着墙壁流下,仿佛一道道泪痕。
“真不敢相信,”柯尔怪缓缓地说,“真不敢相信,有人能蠢成这样。”
它没有叫喊,也没下达命令,但所有怪物立刻朝杰洛特冲去。第一个过桥的是史怀哲先生,它伸长爪子,亮出尖牙,其锋利程度足能让野狼相形见绌。
杰洛特迎上前去,扭动身体,劈开了它的下颌与颈部,刺穿了它的脖子。下一瞬间,他踏上桥面,劈断了奇尔摩利怪的一只手腕。他俯身扑倒在地,时机恰到好处,因为“枝型大烛台”从他头顶飞过,爪子刮过了他的夹克。摩丁怪跳到猎魔人面前,细长的足像风车一样旋转。它一只爪子挥出,击中杰洛特的头部侧面。杰洛特一个踉跄,虚晃一招,挥剑横扫。摩丁怪再次朝他扑来,只是偏离了目标。怪物落在桥边的栏杆上,而猎魔人将它与成堆的碎石一起推下了深渊。在这之前,怪物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但在落进深渊时,它哀号起来。
另两只怪物从两侧攻来:一边是“枝型大烛台”,另一边则是浑身浴血的奇尔摩利怪,尽管伤势颇重,它还是勉强站起了身。猎魔人跳上窄小的石制栏杆,让整座桥都摇晃起来。他维持住平衡,恰好位于枝型大烛台的利爪无法触及之处,同时又在奇尔摩利怪身后。奇尔摩利怪没有脖子,于是杰洛特对准它的鬓角刺出一剑。但那怪物的脑袋硬得像铁,他只好再刺一剑,总算结果了它的性命,也因此浪费了几分之一秒。
他的脑袋挨了一下,痛楚在他的颅骨里爆散开来,让他眼冒金星。他迅速转身,摆出只是装装样子的防守架势,感到鲜血从头发下涌出,试图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奇迹般地避开第二次攻击后,他明白了。“枝型大烛台”改变了形态,此时正用长到难以置信的腿发起进攻。
这种形态也带来了劣势——重心改变,以及比例失衡。猎魔人矮身躲过它的踢击,拉近了距离。枝型大烛台理解了状况,像猫一样往后一跃,随后用同样长有利爪的后足作支撑,展开身体。杰洛特从它上方跃过,在中途给了它一剑。他能感觉到剑刃劈开怪物的身体。他避开反击,转过身去,再次刺出一剑,随后单膝跪地。怪物发出刺耳的尖叫,用满口獠牙咬向猎魔人的胸口。它硕大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杰洛特猛地挥出剑柄,将它推开,又在近距离劈出一剑,将它的头一分为二。尽管少了半边脑袋,在接下来的十几秒里,这只没有记载在猎魔人典籍上的生物依然不断朝他咬来。
最后它发出一声近乎人类的骇人叹息,终于断了气。
躺在血泊中的柯尔怪抽搐不止。
猎魔人在它前方停下脚步。“真不敢相信,”他说,“有人会蠢到相信断剑这样单纯的幻象咒语。”
他不确定柯尔怪是否理解了他的话。但说到底,他不在乎。
“我警告过你的。”他擦了擦顺着脸颊流下的血液,“我说过,我必须离开这里。”
史怀哲先生的身体剧烈颤抖。它发出喘息声、唿哨声,以及嘎吱声,随后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水从洞顶和墙壁滴落。
“雷吉斯,现在你满意了?”
“满意了。”
“那好吧,”猎魔人站起身,“去收拾东西吧。但要快。”
“我用不了多长时间。Omnia mea mecum porto。”
“什么?”
“我没多少行李。”
“那更好了。半个钟头后,跟我在城门前碰头吧。”
“我会的。”
他低估了她。她逮住了他。他只能责怪自己。他本该骑着洛奇,经由游侠骑士、仆人和帮工们使用的大型马厩——他同伴们的马匹就存放在那里——从宫殿后门离开。但他太着急了,因此习惯性地使用了公爵夫人的马厩。他本该猜到她会等在那边。
她从一面墙壁走向另一边,把稻草踢得乱七八糟。她穿着山猫毛皮做成的短上衣,白色的绸缎衬衣,黑色的裙子,以及一双高筒马靴。马儿喷着鼻息,它们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怒意。
“哦,拜托。”她抢过他手里的马鞭,“你要走了!却连个道别都没有。只在桌上放封信算不上道别。对你我这种关系,肯定算不上。我只能猜测你有解释并证明自己行为的理由。”
“我会向你解释并证明的。抱歉,芙琳吉拉。”
“‘抱歉,芙琳吉拉。’”她愤怒地扭曲嘴唇,重复一遍,“简单又谨慎,称得上言简意赅——真是让人赞叹的作风。我敢打赌,你留给我的那封信也写得同样雅致。绝不浪费哪怕一滴墨水。”
“我必须离开了。”他勉强吐出这句话,“你可以想象到是因为什么,为了谁。请原谅。我本打算悄悄离开,不惊动任何人,因为……我不希望你提出跟我们同行。”
“你的担心毫无必要。”她将马鞭弯曲成环状,断然道,“就算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跟你们同行。哦,不,猎魔人。你就独自骑马,独自死去,独自冻死在隘口那边吧。我不需要对希瑞负责。至于对你的责任?你知道你现在的生活——你弃如敝屣的生活——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哦,”她嘶声道,“我也想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如果不用魔法,那就用这条鞭子好了!”
“你不会的。”
“你说得对,我不会的。我办不到。我会表现得像个遭受冷落和抛弃的情人。典型的那种。我会昂首挺胸地接受事实,保持骄傲和尊严。我会忍住眼泪,然后抱着枕头痛哭。再然后,我会向另一个人投怀送抱!”
说到最后几句时,她的声音已近乎喊叫。
他一言不发。她也沉默下来。
“杰洛特,”最后,她用截然不同的嗓音说,“留在我身边。”
“我觉得,我爱你。”看到他犹豫着没开口,她又说道,“留在我身边吧。求你了。我从没求过别人这种事,我想以后也不会了。求你。”
“芙琳吉拉,”过了一会儿,他答道,“你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女人。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天生不喜欢做梦。”
“你,”她咬住嘴唇,“就像个鱼钩,一旦咬上,再想拔出就只能撕裂肉血。好吧,我自己也有错,在开始这场危险的游戏之前,我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幸好我懂得如何善后。在这方面,我比其他女人更有经验。”
他一言不发。
“另外,”她补充道,“心伤虽比手臂的伤口更痛,但痊愈起来却要快得多。”
他仍旧一言不发。
芙琳吉拉看着他脸颊上的瘀青。“我的护身符怎么样?好用吗?”
“好得难以置信。谢谢。”
她点点头。
“你要骑马去哪儿?”她换上截然不同的嗓音,语气也跟刚才天差地别,“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威戈佛特兹的藏身之处了,对吗?”
“对。别要求我告诉你。我不会的。”
“我会弄清楚的。不管用什么方法。”
“是吗?”
“我手里有份很有价值的情报,”她说,“对你来说更是无价之宝。我会用它跟你交换……”
“换一个问心无愧。”他替她把话说完,然后注视她的双眼,“换我给予你的信任。你刚刚才说你爱我,现在我们却开始谈生意了?”
她沉默良久,随后用鞭子狠抽一下自己的靴子。
“叶妮芙,”她飞快地说,“就是你在夜晚的狂喜时刻数次提起名字的那个女人,她从未背叛过你和希瑞。她不是威戈佛特兹的帮凶。为了拯救希瑞菈,她勇敢地承担了前所未有的风险。她遭受挫败,落进了威戈佛特兹的魔掌。去年那次魔法探测肯定是她在拷打下被迫实行的。至于她是否活着,这点无人知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发誓。”
“谢谢你,芙琳吉拉。”
“走吧。”
“我相信你,”他没有离开,“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事。我相信你,芙琳吉拉。我不会留在你身边,但我想,我也爱你……以我自己的方式。我求你对接下来听到的事保密。威戈佛特兹的藏身处就在……”
“等等,”她打断道,“等下再告诉我——等你向我道别以后。正式的道别。不是留个字条,也不是结结巴巴道几声歉。按我希望的方式向我道别。”
她脱下山猫皮上衣,铺在一堆稻草上。她猛地扯开衬衣,里面不着寸缕。她拉着杰洛特一起,重重地躺倒在毛皮上。杰洛特抱住她的脖子,掀起她的裙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来不及脱手套了。幸好芙琳吉拉没戴手套,也没穿内衣。更幸运的是,她的靴子上没装马刺,因为她的靴底很快就碰遍了他全身每一个部位——如果靴子上装了马刺,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流泪时,他吻了她,让她停止了哭泣。
马儿们感受到他们熊熊燃烧的激情,它们嘶鸣,跺脚,推挤着马厩的墙壁,掀起灰尘和干草。
“那赛尔,穆瑞达赫湖畔的莱斯-鲁恩城堡。”芙琳吉拉·薇歌得意洋洋地总结道,“那里就是威戈佛特兹的藏身之处。这是猎魔人离开前,我从他那儿打听到的。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赶在他前面。他在四月以前到不了那里。”
聚集在蒙特卡沃城堡大厅里的九个女人点点头,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芙琳吉拉。
“莱斯-鲁恩城堡,”菲丽芭·艾哈特重复一遍,露出猛兽般的笑容,把玩着别在衣裙上的红玛瑙宝石,“那赛尔的莱斯-鲁恩城堡。回头见,威戈佛特兹先生……回头见!”
“等猎魔人到了那儿,”凯拉·梅兹嘶声道,“只会找到一座连焦味都不剩的废墟。”
“而且不会留下任何尸体。”萨宾娜·葛丽维希格露出迷人的微笑。
“太精彩了,薇歌小姐。”席儿·德·坦沙维耶朝她点点头——芙琳吉拉完全没想到,名闻遐迩的女术士会如此赞许自己。“你的工作很完美。”
芙琳吉拉垂下了头。
“太精彩了,”席儿重复一遍,“在陶森特待了大概三个月……不过非常值得。”
芙琳吉拉的目光扫过坐在桌边的女术士。扫过席儿、菲丽芭和萨宾娜·葛丽维希格。扫过凯拉·梅兹、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与特莉丝·梅利葛德。扫过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和艾达·艾敏,她们涂着深色眼影的精灵双眼没暴露出任何情绪。扫过艾希蕾·瓦·阿纳兴,她的双眼充满不安和焦虑。
“是很值得。”她承认。
这是她由衷的想法。
深蓝色的天空逐渐转为黑色,猛烈的寒风从葡萄园中吹过。杰洛特扣上他的狼皮外衣,用一条羊毛围巾裹住自己的脖子。他感觉好极了。那次做爱一如既往地让他的身体、头脑与精神状态达到了巅峰,消除了他的所有疑虑,让他的大脑清晰而充满活力。唯一的遗憾在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恐怕无法再品尝到这剂万灵药了。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坏天气就要来了,”游侠骑士凝视着寒风吹来的东方,“很快。如果这风带来大雪,如果大雪在隘口追上你们,那你们就进退两难了。你们只能向神灵祈祷——你信仰的那些,甚至你只听过名字的那些——求雪快些融化。”
“我们明白。”
“最初几天,你们可以沿杉斯雷托河前进。你们会经过一座捕兽人的交易站,最后见到从右边汇入杉斯雷托河的支流。不要忘记,是从右边。那段河道会带领你们前往马卢尔隘口。但就算你们在诸神庇佑下征服了马卢尔隘口,也别高兴太早,前面还有杉斯莫西隘口和莫特勃朗隘口在等着你们。你们必须通过那两个隘口,才能进入苏门兹山谷。苏门兹的微气候很温暖,跟陶森特相似。但那儿的土壤太过贫瘠,没法产出葡萄酒……”
他注意到其他人不满的眼神,于是尴尬地闭了嘴。
“好吧,”他用嘶哑的嗓音说,“说重点。苏门兹山谷的尽头是卡拉维斯塔镇。我的堂兄,盖伊·德·波伊斯-菲涅斯就住在那儿。去拜访他,说你们认识我。如果发现他已经死了,或是个低能儿,那就记住,你们下一段旅程是前往玛格·迪耶拉平原以及西尔特河流经的山谷。从那里开始,杰洛特,你们就按照制图师为你们绘制的地图走。说到地图绘制——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他加上那些城堡……”
“忘了那件事吧,列那。类似的事从没发生过。你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就算他们把你绑在拷问台上也一样。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有个骑马的人,”卡西尔控制住他那匹坏脾气的种马,警告道,“有个骑手正从宫殿方向飞驰而来。”
“如果只有一个,”安古蓝露骨地笑了笑,抚摸着挂在马鞍上的斧子,“那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疾驰而来的骑手原来是丹德里恩。更令人惊讶的是,那匹马居然是珀迦索斯,诗人的骟马并不习惯这样的飞奔,看起来不太愉快。
“哦,”吟游诗人喘着粗气,看起来像是他驮着马跑过来似的,“哦,我办到了。我还担心追不上你们呢。”
“你该不会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杰洛特,”丹德里恩低下头,“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我要留在这里,留在陶森特,跟我的小鼬鼠待在一起。也就是安娜叶塔。但我必须向你们道别。祝你们一路顺风。”
“替我们感谢公爵夫人所做的一切。再替我们的不辞而别找个正当的理由。想办法解释一下。”
“你们立下过骑士誓言,如今必须履行。陶森特的所有人——包括小鼬鼠在内——都会理解的。不过,给……带上这个。就算我出的一份力吧。”
“丹德里恩,”杰洛特从诗人手里接过钱袋,“我们不缺钱。没必要……”
“这是我出的一份力,”吟游诗人重复道,“多带点钱总没坏处。另外,这又不是我的钱——这些杜卡特是我从小鼬鼠的私人金库里拿来的。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女人又不需要钱。她们要钱干吗?她们不喝酒,不玩骰子——她们可是女人。所以,没问题的!赶紧走吧,趁我还没哭出来。等事情结束,你们一定要回陶森特一趟,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还想再抱一抱希瑞。你能答应吧,杰洛特?”
“我答应你。”
“哦,那就没问题了。”
“等等。”杰洛特转过马头,让马儿走近诗人,然后从夹克里取出一封盖了火漆的信,“务必把这封信交给……”
“芙琳吉拉·薇歌?”
“不。迪杰斯特拉。”
“杰洛特,为什么?而且我怎么把信送给他?”
“想个办法。我知道你能办到的。好了,保重。给我个拥抱,老傻瓜。”
“给我个拥抱,朋友。这事我会替你办好的!”
他们看着诗人的马迈开步子,驮着他朝鲍克兰城堡小跑而去。
天色暗了下来。
“列那,”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了,杰洛特,”迟疑片刻后,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答道,“我是个游侠骑士,但我不是疯子。”
在蒙特卡沃城堡的巨型圆柱大厅里,气氛格外高涨。平时作为主要光源的枝状大烛台的烛光,如今已被一块大号魔法镜散发的奶白色光芒所取代。镜子里的影像摇曳闪烁,时时消失不见。而这一切反而增加了许多不安、兴奋,以及紧张感。
“哈,”菲丽芭·艾哈特露出猛兽般的笑容,“可惜我没法亲自到场。来点儿运动——再来点儿刺激——对我有好处。”
席儿·德·坦沙维耶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和艾达·艾敏用咒语稳定住影像,并将其放大到占满整面镜子。她们能清楚地看到黑色的群山,以及背景里深蓝色的天空与满天星斗。倒映繁星的湖泊旁边,是一座城堡黑暗而棱角分明的轮廓。
“我还是不确定,”席儿说,“把特遣队交给年轻的萨宾娜和梅兹是否合适。凯拉在仙尼德岛上断了几根肋骨,她或许想报仇。至于萨宾娜……哦,她有点太喜欢运动和刺激了。对吧,菲丽芭?”
“我们讨论过这事了。”菲丽芭厉声道,语气像李子一样酸,“我们定好了规矩。除非必要,否则谁也不许杀人。萨宾娜和凯拉的小队会踮起脚尖,像耗子一样轻手轻脚地潜入莱斯-鲁恩城堡。她们会活捉威戈佛特兹,但一根寒毛都不会伤到他。这是我们定下的规矩。虽然我仍觉得,我们应该杀一儆百,让那城堡里有限的幸存者在余生都会梦到这个夜晚,并且哭喊着醒来。”
“复仇,”来自柯维尔的女术士干巴巴地说,“是平庸、软弱又小心眼的人的乐趣。”
“也许吧,”菲丽芭露出看似冷漠的微笑,“但它依然是种乐趣。”
“够了,”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举起一只装着闪亮葡萄酒液的玻璃杯,“我提议,为芙琳吉拉·薇歌小姐的健康干杯。多亏她的努力,我们才能找到威戈佛特兹的藏身之处。说真的,芙琳吉拉小姐,做得好,做得非常好。”
芙琳吉拉鞠了一躬,同样举起杯子。她注意到菲丽芭黑色双眸里的一丝嘲弄。特莉丝·梅利葛德蓝色的眸子里带着愤怒。只是她看不透法兰茜丝卡和席儿的笑容。
“开始了。”艾希蕾·瓦阿纳兴说着,指了指魔法影像。
她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菲丽芭用咒语抑制了烛光。
她们看着黑色的身影从群山边飞过,像蝙蝠一样无声而灵巧。她们看着黑影解除队形,降落在莱斯-鲁恩城堡的城垛和城墙上。
“我上次骑扫帚,”菲丽芭喃喃道,“恐怕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就快忘记怎么飞了。”
席儿的双眼盯着屏幕,朝她不耐烦地嘘了一声。
黑色城堡的窗户突然闪现火光。一次,两次,三次。她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代表上锁的房门和锁链在球状闪电的轰击下粉碎。
“她们进去了。”艾希蕾·瓦·阿纳兴平静地说。这里只有她没看镜幕,而是盯着桌上的水晶球。“特遣队进去了。但有些不对劲儿。有些地方跟预想中不太一样。”
芙琳吉拉的心沉了下去,胃却翻腾起来。她也发现不对劲儿了。
“葛丽维希格女士,”艾希蕾再次报告说,“希望开启直接联络。”
圆柱之间的空气突然亮起,椭圆形的亮光逐渐化作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的模样。她穿着男装,头发用裹住额头的雪纺围巾束起,脸上是黑色的迷彩条纹。在女术士背后,她们能看到脏兮兮的石墙,以及曾是挂毯的织物碎片。
萨宾娜的手朝她们伸来,手套上挂着长长的蛛丝。
“只有这些,”她猛地挥挥手,“这里全是这些东西!只有这些东西!见鬼,真是愚蠢……真是耻辱……”
“说清楚点儿,萨宾娜!”
“什么,说清楚?”来自科德温的女术士喊道,“我还能怎么说得更清楚?你看不到吗?这就是莱斯-鲁恩城堡!但这儿是空的!荒废已久,空无一人!这是个该死的废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凯拉·梅兹出现在萨宾娜背后,脸上的迷彩让她看起来像个地狱来客。
“这座城堡里,”她轻声确认道,“一个人都没有。至少五十年没住过人了。五十年来,除了蜘蛛、老鼠和蝙蝠,没有任何活物。我们突袭的地点大错特错了。”
“你确定不是幻象?”
“菲丽芭,你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吗?”
“你们两个,谨慎一点。”菲丽芭·艾哈特紧张地用手梳理着头发,“告诉那些佣兵和帮手,这次只是演习。让他们回来领取酬劳。立刻回来。摆出满意的表情,听到了吗?非常满意的表情!”
通讯用的椭圆影像消失不见。镜子里只剩下一幅画面:繁星闪耀的夜空下的莱斯-鲁恩城堡,还有映出星辰的湖面。
芙琳吉拉·薇歌看着桌子。她感到脸上的血液脉动不止,仿佛随时都会冲破血管。
“我真的……”她再也无法忍受笼罩蒙特卡沃城堡大厅的沉默,“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特莉丝·梅利葛德说。
“这座城堡……”菲丽芭思忖道,对其他人的话置若罔闻,“这座城堡……莱斯-鲁恩城堡……我们必须摧毁它。将它彻底化为废墟。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记录——无论野史还是正史,都必须进行仔细的审查。各位女士,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很好。”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的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点点头。同样保持沉默的艾达·艾敏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我……”芙琳吉拉·薇歌依然不知所措,“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哦,”沉默良久之后,席儿·德·坦沙维耶说道,“没什么可说的了,薇歌小姐。人无完人嘛。”
菲丽芭轻轻地哼了一声。艾希蕾·瓦·阿纳兴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
“归根结底,”她抿着嘴唇补充道,“我们全都体验过类似的事。在座的每一位,都经历过男人的背叛、利用和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