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生来就是巫师。我们仍对基因和遗传机制知之甚少。我们花费在相关研究上的时间和精力也太少。不幸的是,我们总在尝试,这么说吧,以自然的方式传承魔法能力。我们进行了可悲的实验,实验“成果”在城镇的下水道和神殿之中十分常见。我们经常遇见处于癫狂状态的男男女女,滴着口水、大小便失禁的先知、女先知、乡村神谕者及奇迹施展者,由于继承了失控的魔力,这些白痴的大脑发生了退化。
而这些弱智和白痴仍能产生后代,能力仍能遗传,但会进一步退化。谁能预见并描述出这种退化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大多数巫师失去了生育能力,原因是肉体的变化和脑下垂体的机能障碍。某些巫师——尤其是女性——在操控魔力的同时,仍能维持性腺的正常功能。她们还能怀孕,也能生产——并厚颜无耻地认定这是种幸福,是上天的眷顾。但我要重复一遍:没有人生来就是巫师。也不该有人生来就是!我明白这些道理的重要性,并在希达里斯召开的集会上回答了相关提问。我再次重申:我们每一位都要决定好,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是一名女术士,还是母亲?
我要求所有学徒必须结扎。无一例外。
——《被毒害的源头》,蒂莎娅·德·维瑞斯著
“告诉你一件事,”爱若拉二世突然开口,她把装麦粒的篮子放上膝盖,“就要打仗了。公爵的仆人拿奶酪时说的。”
“打仗?”希瑞拨开额前的头发,“跟谁?尼弗迦德人?”
“这我没听到,”爱若拉二世说,“但那仆人讲,公爵接到弗尔泰斯特王亲自下发的命令。他下令召集部队,现在每条路上都挤满了士兵。哦,天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真要打仗,”尤妮德说,“那肯定是跟尼弗迦德人。还能有谁?又来了!哦,诸神啊,太可怕了!”
“说成战争是不是太夸张了,爱若拉?”希瑞撒了一把谷子,让小鸡和母珍珠鸡叽叽喳喳围拢过来,“说不定只是对松鼠党的又一次搜捕?”
“南尼克嬷嬷也这么问,”爱若拉二世大声说,“但那仆人说不是,这次跟松鼠党没关系。城堡和要塞都收到了储备给养,以防有人攻城。但精灵只在森林里打游击,从不攻打城堡!那个仆人问神殿能不能多给些奶酪,还有别的东西,作为城堡储备。他还要鹅毛,说需要许多鹅毛做箭用。用弓射出去的箭,明白吧?哦,诸神啊!我们要忙得不可开交了!你们等着瞧吧!我们会有干都干不完的活儿!”
“有些人不用。”尤妮德尖刻地说,“有些人不会弄脏小手。有些人一周只干两天活儿。她们没时间干活,据说是要学魔法。可实际上呢,她们只是在公园里闲逛,无所事事地拿棍子抽打稻草。你知道我在说谁,对吧,希瑞?”
“希瑞肯定会参战的。”爱若拉二世吃吃地笑,“毕竟她是骑士的女儿!她自己也是拥有宝剑的强大战士!她要砍的东西终于从荨麻换成人头了!”
“不,她是个强大的巫师!”尤妮德皱起小巧的鼻子,“她会把敌人全变成田鼠。希瑞!表演几个神奇的魔法嘛!让你隐形,让胡萝卜快点成熟,或者随便什么,让这些鸡自己喂自己。好啦,别逼我们求你!施个咒看看嘛!”
“魔法不是用来表演的。”希瑞生气地说,“魔法不是集市上的把戏。”
“当然,当然。”尤妮德说,“不是用来表演的。对吧,爱若拉?听起来就像老巫婆叶妮芙的口气!”
“希瑞越来越像她了。”爱若拉评价道,重重地哼了一声,“味道也跟她一样。哈,肯定是用曼德拉草或龙涎香做的魔法香水。你用魔法香水了,希瑞?”
“没有!我用肥皂!你们看不上眼的肥皂!”
“哦,不,”尤妮德撇撇嘴,“听听她说话的口气,多尖酸啊?”
“她过去可不这样。”爱若拉二世嘟起嘴,“自从跟那女巫混熟开始,她就渐渐变成这样了。她俩一起吃,一起睡,形影不离。她几乎不去神殿上课,也没时间陪我们!”
“我们还得替她干活儿!又是厨房又是花园!爱若拉,瞧瞧她那双小手!像个公主!”
“世界就是这样!”希瑞尖声道,“有些人有脑子,所以有书看!有些人满脑子鸡毛,只配拿扫帚!”
“你也得骑着扫帚飞,不是吗?可悲的女巫!”
“你是笨蛋!”
“你才笨!”
“不,我不笨!”
“不对,你就是笨!走,爱若拉,别管她。女术士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当然不是!”希瑞尖叫起来,把装麦粒的篮子丢到地上,“小鸡才跟你们一路!”
两个女孩轻蔑地哼了一声,穿过咯咯叫的家禽,走远了。
希瑞大骂一声,又重复一遍维瑟米尔的口头禅,尽管她并不完全理解。她又加上几句从亚尔潘·齐格林那儿听来的词,尽管其含意对她来说还是个不解之谜。她一脚踢散围住地上麦粒的鸡群,捡起篮子,倒光剩下的麦粒,做了个猎魔人的原地转体,像掷铁饼一样把篮子丢过鸡舍的茅草屋顶。她转过身,朝神庙公园飞奔而去。
她步履轻盈,娴熟地调整呼吸。每经过一棵树,她就会做一次灵巧的转体半周跳,用想象中的长剑劈砍,然后像训练时那样,闪避、佯攻。她敏捷地跃过围墙,弯曲膝盖,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雅尔!”她大喊道,转头看向塔楼石墙上的一扇窗户,“雅尔,你在吗?喂!是我!”
“希瑞?”男孩探出身子,“你来这儿干吗?”
“我能上去找你吗?”
“现在?呃……好吧,没事……上来吧。”
她像一阵飓风,飞快地跑上楼梯,发现学徒正背对着门。他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整理几下衣服,顺手把桌上几张羊皮纸塞到纸堆下面。雅尔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咳嗽一声,尴尬地鞠了一躬。希瑞把大拇指塞进腰带,甩甩淡灰色的刘海。
“大家都在说什么战争,那是怎么回事?”她急切地问,“我想知道!”
“请坐吧。”
她扫视整个房间。这儿有四张大桌子,堆满卷轴和大部头书籍。只有一把椅子,上面也堆满了书。
“战争?”雅尔喃喃道,“对,我也听到谣言了……你感兴趣?一个女……别,拜托,别坐桌子,我刚整理好文献……坐椅子吧。稍等一下,我把书挪开……叶妮芙女士知道你要来吗?”
“不知道。”
“呃……南尼克嬷嬷呢?”
希瑞拉长了脸。她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十六岁的雅尔是高阶女祭司的监护对象,女祭司打算让他将来当牧师或编年史学家。他住在城里,是市法庭的抄写员,但他在梅里泰莉神殿待的时间更久,经常整个白天都在神殿图书馆研究、抄写、修订书籍和文献,有时甚至工作一整晚。希瑞从没听南尼克亲口说过,但大家心知肚明,高阶女祭司不希望雅尔在她那些女学徒身边转悠。反过来也一样。但女学徒们经常偷偷打量雅尔,然后快活地谈论:这家伙不穿裙子,却屡屡出入于神殿,这样下去会不会发生许多故事?希瑞对此很吃惊,因为在她眼里,雅尔跟“有魅力的男性”半点也不沾边。据她回忆,在辛特拉,有魅力的男子脑袋要能碰到天花板,肩膀要跟门口一样宽,骂起人来要像矮人,怒吼起来要像水牛,无论白天黑夜,三十步开外就要散发出马匹、汗水和啤酒的味道。对卡兰瑟王后的女仆来说,不合以上标准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之饶舌。希瑞也见过不少截然不同的男性:睿智和蔼的安格林德鲁伊、高大阴郁的索登移民,还有凯尔·莫罕的猎魔人。而雅尔跟这些男人都不一样。他瘦得像只竹节虫,笨手笨脚,穿着过大的衣服,身上发出墨水和灰尘的味道,下巴总有油腻腻的软毛,但不是胡楂——其中有七八根特别长,还有大概半数长在一只肉疣上。实际上,希瑞也不明白雅尔的塔楼为何这么吸引她。她喜欢跟他说话。男孩很博学,她能跟他学到很多东西。不过最近,他看她时,眼里总带着一种古怪、茫然又甜得发腻的神情。
“好了,”她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想不想告诉我?”
“没什么可说的。战争打不起来。一切都是谣言。”
“啊哈!”她嗤之以鼻,“这么说,公爵召集部队只是闹着玩?军队在大路上行军只因无聊?别歪曲事实,雅尔。你经常去城里和城堡,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你干吗不问叶妮芙女士呢?”
“叶妮芙女士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希瑞愤愤地说,细想之后又改了主意。她露出亲切的笑容,扑闪着眼睫毛,“哦,雅尔,拜托告诉我吧!你那么聪明!那么有学问,语言又那么优美,我能听你讲上几个钟头!雅尔,拜托!”
男孩脸红了,目光也变得茫然而朦胧。希瑞悄然叹了口气。
“呃……”雅尔变换双脚重心,犹豫不决地动动手臂,显然已经不知所措,“我能告诉你什么呢?的确,城里有很多流言蜚语,因多尔·安格拉发生的事件而激动不安……但战争不会来的,这点可以肯定。你可以相信我。”
“当然可以。”她哼了一声,“但我更想知道你如此断言的理由。据我所知,你不是公爵议会的成员。如果你昨天加入了议会,那就告诉我吧,我会恭喜你的。”
“我研究过历史上的和约。”雅尔涨红了脸,“这里头的学问比议会里多得多。我读了佩里格兰元帅的《战争史》、德·鲁伊特公爵的《战略论》、布罗尼伯的《瑞达尼亚勇猛骑兵之凯旋事迹》……再加上对目前政局的了解,足以让我通过类比得出结论。你知道类比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希瑞在撒谎。她弯下腰,摘掉靴带扣里的一根野草。
“拿过往的战争史,”男孩看着天花板,“比较当今的政局,那你很容易就能看出:边疆地区的小规模事件,比如多尔·安格拉那些,通常都是偶然且无关紧要的。毫无疑问,作为魔法的研习者,你肯定很了解目前的政治格局吧?”
希瑞没有回答。她一边沉思,一边浏览桌上的羊皮纸卷,又翻开那本皮革封面的大部头看了几页。
“别碰那个,千万别。”雅尔担心地说,“那本著作很珍贵,还是孤本。”
“我又不会吃了它。”
“你的手很脏。”
“比你干净。喂,你这儿有地图吗?”
“有,不过都在箱子里。”男孩飞快地回答,但看到希瑞拉长的脸,他叹了口气,从箱子里拿出一卷羊皮纸,开始翻找。希瑞在椅子上扭动身子,晃着双腿,继续翻看那本书。书里突然掉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个全身赤裸、留着长卷发的女子,正跟一个同样全身赤裸的大胡子男人抱在一起缠绵。希瑞吐了吐舌头,拿起那张蚀刻画颠来倒去地看,不知道哪边才是正面。她终于发现画上最关键的细节,吃吃地笑起来。雅尔夹着一捆硕大的卷轴走过来,一下子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夺过那张蚀刻画,藏到桌上的纸堆下面。
“十分珍贵的孤本。”她嘲笑道,“这就是你要研究的类比?里面还有类似的画吗?有意思,这本书叫《治疗与护理》。我很好奇,这种方法能治什么病?”
“你认识原初符文?”男孩吃了一惊,尴尬地清清嗓子,“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她把鼻子翘得老高,“你觉得呢?我可不是只会喂下蛋鸡的女学徒。我是个……女术士。好吧,继续。让我看看地图!”
他们两个跪在地板上,双手双膝压住僵硬的地图——后者顽固地试图再次卷起。最后希瑞用椅子腿压住地图一角,雅尔用一本名为《伟大国王拉多维德生平事迹》的厚书压住另一角。
“唔……这地图也太乱了!完全看不懂……我们在哪儿?艾尔兰德在哪儿?”
“在这儿,”他伸手一指,“这片土地是泰莫利亚。这儿是维吉玛,弗尔泰斯特王的首都。这儿是庞塔尔山谷。艾尔兰德公国在这儿。这儿……没错,这里是我们的神殿。”
“这是什么湖?周围明明没有湖。”
“那不是湖。是一块墨渍……”
“哦。那这儿……这儿是辛特拉,对吧?”
“对。在河谷地区和索登的南边。这里流淌的是雅鲁加河,汇入辛特拉那边的海洋。不知你是否清楚,这个王国如今在尼弗迦德人的支配下……”
“我很清楚,”她攥紧拳头,打断他的话,“再清楚不过。尼弗迦德帝国在哪儿?地图上看不到这个国家。你这张地图太小放不下是吗?找张大的来!”
“唔……”雅尔挠了挠下巴上的疣,“我没有更大的地图了……但我知道,尼弗迦德在南方更远处……差不多在这儿。我想。”
“这么远?”希瑞盯着雅尔指着的那块地板,吃惊地说,“他们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路上还征服了其他国家?”
“嗯,没错。他们征服了麦提那、梅契特、那赛尔和艾宾,总之是所有阿梅尔山口以南的王国。那些国家就像辛特拉和上索登一样,如今被尼弗迦德人称为‘行省’。但他们没能攻下索登、维登和布鲁格。在这儿,雅鲁加河边,四大王国的联军挡住了他们,并在战斗中击败他们……”
“我知道,我学过历史。”希瑞用手掌拍拍地图,“好了,雅尔,跟我讲讲那场战争。我们膝盖下面就是当前的政局。通过类比或随便什么方法,得出你的结论吧。我洗耳恭听。”
男孩涨红了脸,用鹅毛笔尖指着对应的地区,开始解释。
“眼下,我们和尼弗迦德帝国控制的南方之间有一条边界,如你所见,就是雅鲁加河,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险。河面罕有冻结之时,一到雨季还会洪水泛滥,河面有将近一里宽。而在这部分河段,两岸则是玛哈坎山脉险峻的山崖……”
“就是矮人和侏儒住的地方?”
“没错。因此要横渡雅鲁加河,只能从下游河段的索登,及中游河段的多尔·安格拉山谷……”
“而那起……事件……就发生在多尔·安格拉?”
“等等。我刚刚解释了,目前没有任何军队能横渡雅鲁加河。这两座可以过河的山谷边,几个世纪以来都有重兵把守,既有我们,也有尼弗迦德人。看看地图。看上面有多少要塞。你看,这儿是维登,这儿是布鲁格,这儿是史凯利格群岛……”
“这儿呢?这是哪儿?这块很大的白色标记?”
雅尔凑近些。她能感觉到他膝盖的温暖。
“布洛克莱昂森林。”他说,“那儿是禁区。森林树精的王国。布洛克莱昂森林也会保护我们的侧翼。树精不准任何人通行,无论是尼弗迦德人,还是……”
“唔,”希瑞探出身子,打量地图,“这儿是亚甸……还有温格堡……雅尔!你给我停下!”
男孩忙将嘴唇远离她的头发,脸红得好比甜菜根。
“我不希望你对我做这种事!”
“希瑞,我……”
“我来找你是为正经事。是女术士来请教学者。”她的语气冰冷而庄严,是她跟叶妮芙学来的,“所以,请端正你的举止!”
“学者”的脸更红了,脸上傻乎乎的表情让“女术士”忍不住想大笑。他朝地图弯下腰。
“从你的政局里,”她续道,“我看不出你是怎么得出那个结论的。你一直跟我讲雅鲁加河如何难以逾越,可尼弗迦德人成功渡过一次河。现在阻止他们进攻的又是什么?”
“那时,”雅尔咳嗽一声,擦擦突然冒出额头的汗珠,“跟他们对抗的只有布鲁格、索登和泰莫利亚。而现在,我们结成同盟,就像索登战役时一样。四大王国:泰莫利亚、瑞达尼亚、亚甸、科德温……”
“科德温!”希瑞自豪地说,“是啊,我知道那同盟是什么样。科德温国王亨赛特秘密为亚甸国王德马维提供了一批援助物资。物资装在桶里。但其实亨赛特怀疑有人叛变,所以桶里装的都是石头,这是个陷阱……”
她突然想起,杰洛特不准她提及科德温发生的事,连忙住口。雅尔怀疑地看着她。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佩利坎元帅的书里读到的。”她哼了一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告诉我,多尔·安格拉发生了什么。不对,先告诉我,它在哪儿?”
“在这儿。多尔·安格拉是道宽阔的山谷,从南方经由它可以直达莱里亚与利维亚联合王国,直达亚甸,以及更远的多尔·布雷坦纳和科德温……再经过庞塔尔山谷,就能抵达我们这儿,还有泰莫利亚。”
“那儿发生了什么?”
“表面看是武装冲突。我所知不多,但听说发生在城堡边上。”
“如果发生冲突,”希瑞皱起眉头,“那战争也快来了!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儿不是第一次发生冲突了。”雅尔解释道,但女孩看得出,他已经越来越没信心了,“在边境,这类事件层出不穷,而且无关紧要。”
“为什么呢?”
“因为双方兵力相当。我们和尼弗迦德人都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双方也不会给对手留下口实……”
“留下什么?”
“就是开战的理由。明白吗?所以多尔·安格拉的武装冲突只是意外,多半是有强盗袭击,或跟走私者的交火……不可能有正规军参与,我们和尼弗迦德人都不会……因为这会成为宣战的口实……”
“啊哈。雅尔,告诉我……”
她突然住口,抬起头,手指飞快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皱起眉头。
“我得走了。”她说,“叶妮芙女士在叫我。”
“你能听见她叫你?”男孩好奇地问,“隔那么远?怎么……”
“我得走了。”她重复道,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灰,“听着,雅尔。我要跟叶妮芙女士出去办些重要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得提醒你,这是机密,只有巫师才能知道,所以别问我任何问题。”
雅尔也站起身,正正衣服,双手却不知该怎么放才好。他的眼神呆滞得令人厌恶。
“希瑞……”
“什么?”
“我……我……”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她不耐烦地说,用翡翠色的大眼睛回瞪着他,“显然你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走了。保重,雅尔。”
“再见……希瑞。一路平安。我会……想你的……”
希瑞叹了口气。
“我来了,叶妮芙女士!”
她像投石机的石弹一样冲进房间,房门砰的一声撞到墙上。一把凳子原本会绊倒她,却被她敏捷地一跃而过。她在空中优雅地转体半周,假装挥出一剑,这把戏成功地把她自己逗笑了。尽管跑得很快,她却一口气都没喘,呼吸平稳又安静。她早就学会了完美地掌控呼吸。
“我来了!”她又喊一声。
“终于来了。脱衣服,进澡盆。快。”
女术士没回头,也没在桌边转身,只是看着镜子里的希瑞。她缓缓地梳着潮湿的黑色卷发,后者在梳子的压力下拉直,又迅速恢复成富有光泽的大波浪。
女孩飞快地解开靴带,把靴子踢到一旁,脱光衣服,哗啦一声跳进澡盆。她抓起肥皂,精神饱满地擦洗着手臂。
叶妮芙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盯着窗户,把玩手里的梳子。希瑞哼哧一声,吐出几口口水,因为肥皂沫钻进了她的嘴。她思绪徜徉:有没有一种咒语,可以不用水和肥皂,也不必浪费时间就能洗澡?
女术士把梳子放到一旁,一边沉思一边看着窗外成群的乌鸦和渡鸦:它们难听地嘎嘎叫着,朝东方飞去。在梳妆台上,在镜子和数量惊人的护肤品旁边,放着几封信。希瑞知道叶妮芙早就在等这些信,而她们离开神殿的日子也取决于什么时候收到信。尽管希瑞跟雅尔说了那些话,但女孩并不知道她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不过那些信……
她假装用左手拍水,右手偷偷打个手势,集中精神,双眼盯着那些信,放出一股魔力。
“你好大胆子。”叶妮芙头也不回地说。
“我以为……”她清了清嗓子,“会有杰洛特寄来的……”
“如果有,我早就给你看了。”女术士在椅子里转身面对她,“你还要洗多久?”
“已经洗完了。”
“那就请出来吧。”
希瑞照做。叶妮芙微微一笑。
“哟!”她说,“你已经告别童年了。该发育的部位也发育了。把手放下,我对你的胳膊肘不感兴趣。好了,好了,别脸红,别忸怩。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是这世上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事实上,你的发育也很自然。如果你的命运不是现在这样……如果不是那场战争,你早该成为某个公爵或王子的老婆了。你明白的,对吧?我们就你的性别详谈过多次,足以让你明白你已经长成女人了。可惜只是身体方面。你肯定没忘我们谈过什么吧?”
“嗯,我没忘。”
“那你去雅尔那儿时,记忆也没出问题喽?”
希瑞垂低目光,但只是片刻。叶妮芙没有笑。
“擦干净,过来。”她冷冷地说,“拜托,别把水溅出来。”
希瑞裹着毛巾,坐在女术士面前的小凳子上。叶妮芙梳理女孩的头发,不时用剪刀剪去一撮不听话的头发。
“你生我的气吗?”女孩犹豫地问,“因为……因为我去了塔楼?”
“没。但南尼克不会喜欢,你知道的。”
“可我没有……我一点也不在乎雅尔。”希瑞有点脸红,“我只是……”
“没错,”女术士喃喃道,“你只是去看看他。但我提醒你,别装小孩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那男孩一见到你就语无伦次、口水横流。你看不见?”
“那又不是我的错!我能怎么做?”
叶妮芙停下给希瑞梳头的手,用紫罗兰色的深邃眸子打量着她。“最起码,别玩弄他。”
“我没玩弄他!我只跟他聊聊天!”
“我希望,”女术士拿起剪刀,又剪掉一撮怎么也不肯听话的头发,“跟他聊天时,你还记得我的要求。”
“我记得,记得!”
“他的头脑很聪明。哪怕一两句不经意的闲话,也有可能让他发现线索,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绝对不能。”
“我记得。”希瑞重复一遍,“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一个字,这点你放心。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突然离开的原因吗?你担心有人发现我在这儿?是因为这个吗?”
“不。因为另一些理由。”
“因为……要打仗了?所有人都在谈论战争!所有人,叶妮芙女士。”
“的确。”女术士冷冷地确认,剪刀从希瑞耳朵上方掠过,“战争的话题没完没了,永无休止。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会谈论战争,将来也一样。而且不是没有理由,因为战争永远不会彻底结束。低头。”
“雅尔说……我们不会跟尼弗迦德人开战。他提到什么类比……还给我看了地图。我现在脑子乱糟糟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类比,也许只有特别聪明的人才会懂……雅尔常读很多难懂的书,他无所不知,可我觉得……”
“觉得什么?我开始好奇了,希瑞。”
“在当时的……辛特拉……叶妮芙女士,我外婆比雅尔聪明多了。伊斯特国王也很聪明。他经常出海,见多识广,连独角鲸和大海蛇都见过。我敢打赌,他肯定知道什么叫类比。但那又怎么样?尼弗迦德人突然出现……”
希瑞抬起头,话语哽咽。叶妮芙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太不幸了。”她轻声说道,“太不幸了。你说得对,我的丑丫头。如果参考历史并得出结论的能力真能受到重视,我们早就忘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但渴望战争之人,绝不会因过去的教训和前人的经验而罢手,将来也不会。”
“这么说……是真的?真要打仗了?所以我们要离开?”
“先不谈这个。现在还不用操心。”
希瑞吸了吸鼻子。
“我见识过战争,”希瑞轻声道,“不想再见识一场。永远不想。我不想再孤单一人。我不想担惊受怕。我不想再像当时一样失去一切。我不想失去杰洛特……还有你,叶妮芙女士。我不想失去你。我想陪着你,还有他。永远。”
“你会的。”女术士声音微颤,“我也会陪着你,希瑞。永远。我保证。”
希瑞又吸吸鼻子。叶妮芙轻咳一声,放下剪刀和梳子,站起身,走向窗户。飞往群山的渡鸦仍在嘎嘎乱叫。
“我刚到这儿时,”女术士突然用平时那悦耳而略带讽刺的语气说,“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并不喜欢我。”
希瑞沉默不语。我们的初次见面,她心想,我还记得。我跟其他女孩在石窟里,赫罗斯维莎教我们识别植物和药草。爱若拉一世跑进来,在赫罗斯维莎耳边嘀咕一句。女祭司厌恶地皱起眉头。爱若拉一世朝我走来,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打起精神,希瑞。”她说,“快去食堂,南尼克嬷嬷找你。有人来了。”
古怪而意味深长的目光。兴奋的眼神。还有窃窃私语。叶妮芙。“女术士叶妮芙。快点,希瑞,快。南尼克嬷嬷在等你。女术士也在等你。”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希瑞心想。因为我见过她。我在前一晚见过她。在我梦里。
她。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在我的梦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我在她身后的黑暗里,看到一扇关闭的门……
希瑞叹了口气。叶妮芙转过身,脖子上的黑曜石星星闪烁出一千种光华。
“你说得对。”女孩严肃地承认,直视女术士紫罗兰色的双眼,“我当时并不喜欢你。”
“希瑞,”南尼克说,“走近点儿。这位是温格堡的叶妮芙女士,一位魔法大师。别害怕,叶妮芙女士知道你是谁,你可以相信她。”
女孩鞠了一躬,十指交扣,摆出毕恭毕敬的姿势。女术士走上前,黑色长裙沙沙作响。她捏住希瑞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头,转向左又转向右。女孩只觉一股愤怒和抗拒的情绪在心头涌起——她不习惯被人这么对待。同时,她又感到一阵嫉妒。叶妮芙真美。与希瑞每日得见的纤细、苍白且清秀的女祭司及女学徒相比,这位女术士散发出一股清晰的、甚至是刻意展现出来的魅力,每个细节都经过强调和凸显。她洒落在肩头的黑色长发富有光泽,反射着孔雀羽毛般的光芒,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蜷曲起伏。希瑞突然觉得羞愧,为自己擦破的手肘、开裂的手掌皮肤、破损的指甲、发黏的淡灰色头发而羞愧。突然间,她无比渴望拥有叶妮芙的一切——裸露的美丽脖颈,上面系着一条可爱的黑丝绒缎带,缎带上有块可爱的星形装饰。炭笔涂黑的整齐眉毛、长长的眼睫毛、自豪的嘴唇,还有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包裹在黑色布料和白色蕾丝里的高挺双峰……
“这位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女术士略微撇撇嘴,“看着我的眼睛,孩子。”
希瑞突然浑身发抖,耸起双肩。不,她并不嫉妒叶妮芙的眼睛——她不想拥有那双眼睛,甚至不愿与之对视。那对眸子呈紫罗兰色,深邃有如无底之湖,透着诡异的光泽,冷漠而凶恶,十分吓人。
女术士转过头,看着身材壮实的高阶女祭司,颈上的星星反射着照进食堂窗户的阳光。
“是的,南尼克。”她说,“毫无疑问。只要看着这双绿眼睛,就能知道她藏着什么秘密。高高的额头、整齐的眉弓、双眼间距大得迷人。小鼻子、细手指、罕见的发色。显然她有精灵血统,虽然所占比例并不大。她的祖父或祖母应该是个精灵。我没猜错吧?”
“我不了解她的家谱。”高阶女祭司平静地回答,“我不感兴趣。”
“以她的年龄,个子还挺高。”女术士说道,继续审视希瑞的双眼。愤怒和恼火在女孩心中翻涌,她奋力压住强烈的冲动:她想挑衅地尖叫,叫到声嘶力竭,她想跺跺脚,然后跑到公园去,一路故意碰倒桌上的花瓶,再摔门而去,把天花板的灰泥都震落下来。
“发育也不错。”叶妮芙的双眼仍未离开她,“她小时候得过传染病吗?哈,当然,你没问过。她来这儿以后生过病吗?”
“没有。”
“偏头痛呢?头晕?有没有风寒的征兆?或者痛经?”
“没有。除了做梦。”
“我知道。”叶妮芙拂开脸颊上的头发,“他在信里提到了。从信中看,他们在凯尔·莫罕没对她做过那些……试验。这一点看来是真的。”
“是真的。他们只给她服用过天然激发剂。”
“激发剂没有天然的!”女术士抬高嗓门,“从来没有!正是他们的激发剂加剧了她的症状……见鬼,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负责!”
“冷静。”南尼克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里突然敬意全无,“我说过,成分是天然的,而且很安全。请原谅,亲爱的,但这方面我比你权威得多。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他人的权威,但这事我必须实话实说。当然,这个话题还是到此为止吧。”
“如你所愿。”叶妮芙抿起嘴唇,“好了,来吧,孩子。我们没多少时间。再浪费可就是罪过了。”
希瑞几乎压抑不住双手的颤抖。她用力咽了口口水,询问地看向南尼克。高阶女祭司表情严肃,似乎带着悲伤。面对希瑞不言而明的疑问,女祭司的回答只是一个虚伪到令人不快的微笑。
“你要跟叶妮芙女士一起住。”她说,“她会暂时照看你。”
希瑞低下头,咬紧牙关。
“你一定很困惑,”南尼克续道,“为什么一位魔法大师突然要照顾你。但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希瑞,你能猜到原因。你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一些……特质。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做过那些梦之后,夜里在宿舍引发骚动之后,你经常来找我。我没法帮你,但叶妮芙女士……”
“叶妮芙女士,”女术士插嘴道,“会鼎力相助。走吧,孩子。”
“去吧。”南尼克点点头,想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自然,可惜只是徒劳,“去吧,孩子。记住,能让叶妮芙女士照看你,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别让神殿和我们这些导师蒙羞。要听话。”
我今晚就逃跑,希瑞拿定主意。回凯尔·莫罕。我会去马厩偷一匹马,他们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会逃得远远的!
“你当然会。”女术士压低声音说。
“抱歉?”女祭司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叶妮芙笑道,“你听错了。看看这个孩子,南尼克。她凶得像只猫,眼里能迸出火星,再等一会儿就要嘶嘶叫了。要是真是猫的话,她这会儿耳朵都要贴上头皮了。猎魔人女孩!我得把她牢牢抓在手里,锉掉她的爪子。”
“体谅她吧,”女祭司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请对她多些仁慈和体谅。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这话什么意思?”
“她不是你的竞争对手,叶妮芙。”
有那么一会儿,女术士和女祭司面对面,彼此打量。希瑞觉得连空气都在颤抖,某种陌生而可怕的力量在她们中间增长。但这局面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力量随即消失。叶妮芙大笑起来,笑声愉快而甜美。
“我都忘了,”她说,“你一直站在他那边,对吧,南尼克?你一直替他操心。就像他未曾谋面的母亲。”
“而你永远站在他的对立面,”女祭司露出微笑,“一如既往,将强烈的情感施加给他。你还奋力为自己辩护,只为给这情感换个名字。”
希瑞又一次感到愤怒在心中涌起,怨恨和叛逆让她的太阳穴狂跳不止。她想起来了,她曾无数次——在各种情况下——听过这个名字。叶妮芙!这是个会引发不安,象征某种邪恶秘密的名字。她能猜到那是什么秘密。
她们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谈论这些,她心里想着,双手因愤怒而颤抖。她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完全忽视我。好像我还是个孩子。她们当着我的面谈论杰洛特。她们本不该这么做,因为我……我是……
我是谁呢?
“一如既往,南尼克,你自己的消遣,”女术士反驳道,“不也是分析他人的情感、然后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解读吗?”
“外加干涉别人的私事?”
“我不想这么说。”叶妮芙甩甩黑色的长发,她的头发闪烁微光,像蛇一样盘卷扭动,“我要多谢你为我促成这事。还是换个话题吧,当前这个太蠢了——还会让我们的年轻学徒颜面无光。你要我体谅……我会的。不过仁慈嘛……这点恐怕就有问题了,因为众所周知,我不具备那种情感。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是不是啊,意外之子?”
她冲希瑞微笑。尽管愤怒又恼火,希瑞还是不由自主地回以笑容。因为女术士的微笑意外地友善、亲切而又真诚。而且,非常非常美丽。
神殿墙边有丛蜀葵。叶妮芙说话时,希瑞故意转过身去,装作全神贯注看着一只黄蜂在蜀葵丛中飞舞。
“都没人问过我。”她嘟囔道。
“没人问你什么?”
希瑞转体半周,狠狠一拳打向蜀葵。黄蜂愤怒而凶狠地嗡嗡叫着,飞走了。
“没人问我想不想让你教!”
叶妮芙双手叉腰,眼中精光闪现。
“真巧啊。”她嘶声道,“想想看——也没人问过我想不想教。不过,这跟想不想没关系。我从不收学徒,你也不例外。只是有人要我查看你的状况,调查你体内的那股力量,确认它会给你带来什么危害。我得说,我答应得相当勉强。”
“可我还没同意呢!”
女术士抬起手,打个手势。希瑞突然太阳穴直跳,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声音像是吞口水,但要响亮得多。她感到昏昏欲睡,还有种无法抗拒的虚弱感。疲惫让她脖子僵硬,双膝发软。
叶妮芙垂下手,那种感觉立刻消失了。
“仔细听好我的话,意外之子。”她说,“我随手就能对你施法,催眠你,或让你陷入恍惚。我可以麻痹你的身体,强迫你喝下药剂,然后剥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到桌上检查几个钟头,中间还能抽空休息、吃饭,而你只能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连眼珠子都动不了。对付鼻涕小鬼,我会这么做的。但我不想这么对你,因为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聪明又骄傲的女孩,很有个性。我不想让你或我自己丢脸。我不能愧对杰洛特。因为正是他求我查看你的能力,好帮你应付那种能力。”
“他求你?为什么?他连一个字都没对我讲!他没问过我……”
“别总说同样的话。”女术士打断她,“没人问你的意见,没人费心确认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喜欢唱反调,顽固又长不大——还不是因为你给人留下了这个印象,所以他们才懒得问你?但我会迁就地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接受检查吗?”
“检查什么?要做什么测试?为什么要做……”
“我已经解释过了。如果你还不明白,那就太糟了。我不打算改善你的理解力,或帮你增强智力。不管你是聪明女孩还是蠢女孩,对检查都没影响。”
“我不蠢!我什么都懂!”
“这可再好不过。”
“但我不是当女术士的料!我没有一丁点儿魔法能力!我不可能、也不愿意当个女术士!我命中注定是杰洛特的……我命中注定要当个猎魔人!我只是来这儿暂待一段时间!很快还要回凯尔·莫罕……”
“你一直盯着我的领口。”叶妮芙冷冷地说,眯起紫罗兰色的双眼,“你是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还是单纯出于嫉妒?”
“那颗星星……”希瑞嘟囔道,“是用什么做的?那些宝石移动和发光的样子好奇怪……”
“它们在脉动。”女术士笑着说,“是嵌在黑曜石里的活化钻石。你想靠近点儿看看吗?想摸摸吗?”
“想……不,不想!”希瑞后退几步,愤怒地摇摇头,试图摆脱叶妮芙身上那股淡淡的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我不想。我干吗要看?我对它不感兴趣!一点也不!我是个猎魔人!我没有任何魔法能力!我不是做女术士的料,这很明显,因为我是……总之……”
女术士坐在墙边一张石制长椅上,专心看着自己的指甲。
“……总之,”希瑞总结道,“我得考虑一下。”
“过来。坐我旁边。”
她听话地照办。
“我得花点时间考虑。”希瑞犹豫不决地说。
“说得对。”叶妮芙点点头,依然盯着手指甲,“这很重要。需要再三考虑。”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儿。在公园里闲逛的女学徒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们交头接耳,不时笑出声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考虑得怎么样?”
希瑞跳了起来,喷着鼻息,跺了跺脚。
“我……我……”她大口喘气,愤怒得难以呼吸,“你在取笑我吗?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时间思考!更多时间!一整天……加一整晚!”
叶妮芙看着她的双眼,希瑞不由发起抖来。
“常言道,”女术士缓缓地说,“想破头不如睡一觉。不过对你来说,意外之子,睡眠只会带来另一场噩梦。你会在痛苦中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全身是汗。你会再次感到畏惧,畏惧见过的事,畏惧记不起来的事。那晚剩下的时间,你不会再入睡,只剩恐惧,直到黎明到来。”
女孩颤抖着低下了头。
“意外之子,”叶妮芙的语气稍稍改变了些,“相信我吧。”
女术士的肩头很温暖,黑色丝绒衣裙柔软而顺滑,丁香和醋栗的味道也令人陶醉。她的拥抱令人安心而放松,平息了希瑞的激动、愤怒和抗拒。
“你会接受测试的,意外之子。”
“我会。”希瑞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必回答。叶妮芙也不是在提问。
“我已经糊涂了。”希瑞说,“你先是说我有魔法能力,因为我做了那些梦。可你又想做测试和检查……到底怎么回事?我到底有没有魔法能力?”
“测试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测试,又是测试。”她拉长了脸,“我告诉你,我真没什么能力。如果有,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好吧……如果我碰巧真有魔法能力,然后怎样?”
“有两种可能性。”女术士冷冷地说,打开窗户,“要么我必须设法消除你的能力,要么你必须学会控制它。如果你有天赋,又愿意学,我可以教你些基础的魔法知识。”
“‘基础’是什么意思?”
“就是最简单的。”
她们坐在图书馆旁边闲置的大房间里,这是南尼克给女术士安排的住处。希瑞知道,这个房间通常给客人用。她还知道,杰洛特探访神殿时也会住在这儿。
“你真想教我吗?”希瑞坐在床上,手摸鸭绒被的锦缎被面,“你真要带我离开这儿?可我不想跟你走!”
“那我就独自离开。”叶妮芙冷冷地说,解开行李袋,“而且我保证,我不会想你的。我已经说过了,除非你愿意,否则我什么都不会教。如果真要教,在这儿就可以。”
“那你打算……教我多久?”
“你想多久就多久。”女术士身子前倾,打开五斗橱,取出一只老旧的皮革包、一条腰带、两只毛坯内衬的靴子,还有个装在柳条篮里的大黏土瓶。希瑞听到她低声笑骂一句,又把那些东西放回五斗橱。她猜到了它们的所有者。那个把东西留在这儿的人。
“我想多久就多久?什么意思?”希瑞问,“如果我厌倦了,或者不喜欢……”
“那就结束。你只要告诉我就好,或者表现给我看。”
“表现给你看?怎么表现?”
“如果你答应学,我会要求你绝对服从。重复一遍:绝对服从!如果你厌倦了,只要不服从就够了。你的课程会立刻中止。我说得够清楚吗?”
希瑞点点头,用绿色的眸子悄悄看了女术士一眼。
“另外,”叶妮芙一边说,一边取出她的行李,“我还要求你绝对真诚。你不能向我隐瞒任何事。任何事!如果觉得课程上够了,你只要撒谎、伪装、弄虚作假或言不由衷就行了。如果我问你什么,你却没据实回答,这也意味着课程结束。你明白吗?”
“明白。”希瑞喃喃道,“那,这种……真诚……是双向的吗?我也能……问你问题吗?”
叶妮芙看着她,嘴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当然。”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这点毫无疑问。这将是我给你知识和保护的基础。真诚是双向的。你也可以问我问题。什么时候都行。我会回答,真诚地回答。”
“什么问题都可以?”
“都可以。”
“现在就能问?”
“对。现在也行。”
“叶妮芙女士,你跟杰洛特是什么关系?”
话才出口,希瑞便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提心吊胆。之后的沉默更叫她不寒而栗。
女术士缓缓朝她走来,双手按在她肩头,近距离看着她的双眼——直视她的双眼。
“渴望。”她严肃地回答,“悔恨。希望。还有恐惧。没错,我相信没遗漏什么。好了,可以开始测试了,你这绿眼睛的小毒蛇。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在你提问之后,我对答案又多了几分信心。开始吧,我的丑丫头。”
希瑞生气了。
“干吗这么叫我?”
叶妮芙的唇角露出微笑。
“我答应过,要真诚。”
希瑞恼火地坐直身子,在硬木椅上扭动几下。她已经坐了几个钟头,背痛得要命。
“不会有结果的!”她大吼道,在桌上擦拭沾满炭灰的手指,“做了这么多测试,还是……什么结果都没有!我不是当女术士的料!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你不听我的!你根本听不进去!”
叶妮芙扬起眉毛。
“你说我不听你的?这可有意思了。别人对我说的每句话,我都会专心聆听并牢记在心。前提是那句话至少得有一丁点儿意义。”
“你总嘲笑我。”希瑞咬着牙,“可我只想告诉你……好吧,关于那些能力。你要知道,在凯尔·莫罕,在群山里……我连最简单的猎魔人法印都施展不出。一个都不行!”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怎么会?对了……还不止如此!”
“我洗耳恭听。”
“我不是这块料。你还不明白吗?我……年纪太小。”
“我初学魔法时,年纪还没你大。”
“但我敢说你不是……”
“丫头,你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拜托,把话说完整。”
“因为……”希瑞低下头,涨红了脸,“我跟爱若拉、米尔菈、尤妮德和凯蒂吃晚饭时,她们都笑话我,说我学不会魔法,说我没法使用魔法。因为……因为我是……是处女,意思是说……”
“我知道处女是什么意思,不管你相不相信。”女术士打断她,“你肯定又把这当成了恶毒的嘲讽,但我真心告诉你,这完全是胡说八道。继续测试吧。”
“我是处女!”希瑞挑衅地重复一遍,“干吗还要测试?处女学不会魔法的!”
“看来没别的法子了。”叶妮芙靠向椅背,“如果你真这么在意,出去找个男人破身算了。但麻烦你动作快点儿。”
“你又取笑我!”
“你发现了?”女术士无力地笑笑,“恭喜,你通过了洞察力方面的初步测试。现在该做真正的测试了。集中精神。你看:这张画上有四棵松树,每棵都有好几根树枝。请在空白处画上第五棵,让它与前四棵相衬。”
“画松树实在太蠢了。”希瑞吐了吐舌头,开始用炭笔描画一棵略显歪斜的树,“而且无聊!我真不明白,松树跟魔法有什么关系?说嘛,叶妮芙女士!你答应回答我的问题的!”
“太不幸了。”女术士叹了口气,拿起那张纸,挑剔地打量希瑞的画,“我已经后悔做出那个承诺了。松树跟魔法有什么关系?完全没有。但你画得没错,速度也挺快。说实话,对处女来说相当出色。”
“又在笑我!”
“不,我很少取笑人。只有特别好的理由才能让我发笑。专心看下一页,意外之子。这上面画着成排的星形、圆形、十字和三角形,每一排里每种形状的数量都不一样。思考,然后回答:最后一排应该有几个星形?”
“蠢星星!”
“几个?”
“三个!”
叶妮芙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衣柜雕花门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细节。希瑞唇上的淘气笑容渐渐退去,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毫无疑问,”女术士缓缓地说,目光不离衣柜,“你想知道没有意义且愚蠢的回答会有怎样的后果。你觉得我不会发现,因为我半点也不在乎你的答案?你错了。或者你认为,我会因此相信你很蠢?你又错了。如果你厌倦了测试,想要反过来测试我……那你成功了,不是吗?总之,测试到此结束,把卷子交上来。”
“对不起,叶妮芙女士。”女孩垂下头,“最后一行应该只有……一颗星星。我很抱歉。请别生我的气。”
“看着我,希瑞。”
女孩吃惊地抬起目光。女术士还是头一回叫她的名字。
“希瑞,”叶妮芙说,“你要知道,尽管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我同样很少生气。我没生你的气。不过你能道歉,说明我没看错你。拿好下一张测试卷。你能看到上面有五栋房子,画出第六栋……”
“又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第六栋房子!”女术士的声音变得十分吓人,双眼也闪现出紫色的光,“画在空白处。拜托,别让我再重复一遍!”
苹果、松树、星星、鱼儿和房子之后,接下来是一幅迷宫,而她必须快速找出离开路线;然后是弯曲的线条和斑点,看起来像踩扁的蟑螂;再然后是马赛克图案,把她看得头晕目眩;接着是一颗穿在细绳上的闪亮小球,她必须盯着它看上很久,而盯着它就像盯洗碗水一样无趣,希瑞忍不住打瞌睡。出人意料的是,叶妮芙却没计较——几天前,希瑞看着蟑螂斑点睡着了,结果被叶妮芙狠狠骂了一顿。
接连不断的测试让她脖颈和背脊酸痛,且每一天都痛得更厉害。她怀念运动和新鲜空气。因为要真诚,她立刻把想法告诉给叶妮芙。女术士没反对,好像她早就料到了似的。
接下来两天里,她们一起在公园跑步,跳过沟渠和栅栏。女祭司和女学徒看着她们,有的跟着快活地大笑,有的投来怜悯的目光。她们在环绕果园和农房的围墙上行走,练习平衡。与凯尔·莫罕的训练不同,跟叶妮芙练习总会伴之以理论。女术士教希瑞如何呼吸,教她如何使用肺部和隔膜。她会解释运动的方式,告诉她肌肉和骨骼的作用,还演示怎么休息能更好地缓解压力、放松身体。
有一次休息时,希瑞在草地上伸着懒腰,盯着天空,终于问出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叶妮芙女士,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测试?”
“你这么讨厌测试吗?”
“不是……但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当女术士的料。”
“你是。”
“你早就知道了?”
“一开始就知道。很少有人察觉到我的黑曜石星星会动。非常少。而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测试呢?”
“结束了。我已经知道想知道的东西了。”
“但有些测试……结果不太理想。你亲口说的……你真能肯定吗?你没弄错?你肯定我有魔法能力?”
“我肯定。”
“可……”
“希瑞,”女术士的表情既高兴又不耐烦,“从我们躺到草地上开始,我就没用过嘴巴跟你说话。记住,这叫心灵感应。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我之间的交流没有一丁点困难。”
“魔法,”叶妮芙的双眼直视山顶之上的天空,双手按在马鞍桥上,“在某些人眼里,是混沌的体现,是开启禁忌之门的钥匙。那扇门里潜藏着噩梦、恐惧和难以想象的灾厄。敌人等待在门后——那是毁灭性的力量,纯粹而邪恶的力量,不但会消灭开门之人,还将毁灭整个世界。但想开门之人永远都不缺,且总有一天,一定有人会犯下错误,因此世界的灭亡在所难免。换句话说,魔法便是混沌的武器和复仇工具。事实上,自从世界融合,人类学会魔法,世界便受到了诅咒。世界必将崩溃,人类也将灭亡。事实的确如此,希瑞。那些相信魔法即是混沌之人,他们没说错。”
女术士踢踢马腹,黑色壮马长嘶一声,缓缓走进石楠丛。希瑞催马跟在叶妮芙坐骑身后,尽可能跟上她的速度。长长的石楠叶碰到她们的马镫。
“魔法,”过了一会儿,叶妮芙续道,“在另一些人看来,却是种艺术。伟大而卓绝的艺术,能创造出美丽而非凡的事物。魔法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的天赋。至于没有才能之人,只能满眼羡慕和嫉妒,看着艺术家的杰作,欣赏他们完成的作品,同时心中感叹:如果没有这些创造,没有这样的天赋,世界将会多么乏味。事实上,自从世界融合,自从少数人发现自己拥有的天赋和体内蕴含的魔力,他们便相信自己找到了艺术,相信自己受到了祝福。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些相信魔法即是艺术之人,他们也没错。”
沿着石楠丛再往前走,有片长长的、光秃秃的山坡,看起来像头匍匐在地的猛兽的脊背。山坡上有块巨石,由几颗较小的岩石作支撑。女术士策马朝巨石的方向走去,但讲述并未停止。
“还有些人认为,魔法是种科学。想要掌控魔法,光有天资和先天能力还不够,多年的潜心学习和艰苦研究才至关重要,忍耐力及自制力亦不可或缺。如此获取的魔法等同于知识和学识,聪明而健全的头脑,加上经验、试验和练习,便可拓展其局限。如此获取的魔法更意味着进步。它是耕田的犁、是织布机、是水车、是熔炉、是绞盘和滑轮。它是进步、是演化、是改变。我们跟随它不断地前行。向上。向着更好的世界。向着群星进发。我们在世界融合后发现了魔法,而终有一天,它会引领我们抵达群星。下马吧,希瑞。”
叶妮芙走向巨石,手掌按住粗糙的石面,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尘和枯叶。
“那些相信魔法即是科学之人,”她续道,“他们也没错。记住这一点,希瑞。现在过来,到我身边来。”
女孩咽了口口水,走近些。女术士伸手搂住她。
“记住,”她重复道,“魔法是混沌、是艺术,也是科学。它是诅咒、是祝福,也是进步。一切都取决于使用魔法之人、使用的方式,还有使用的目的。而且魔法无处不在,充斥于我们周围,触手可及。只要伸出一只手就够了。看到了吗?我伸出手。”
巨石明显震颤起来。希瑞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地下也发出隆隆声。石楠丛起伏不定,又被突然刮过山坡的狂风压倒。天空骤然转为黑色,浓云布满,并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天幕。女孩发现有雨点落到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看着突然划过地平线的闪电。她不由依偎在女术士身边,紧贴着对方散发出丁香与醋栗味道的黑色长发。
“我们脚下延展的大地;熊熊燃烧、不曾熄灭的火焰;滋养万物、孕育生命的流水;还有我们呼吸的空气。只要伸出手,你就能掌控它们,令它们臣服。魔法无处不在。它在地、气、水、火之中。它藏在世界融合后对我们关闭的大门之内。在那扇封闭的门后,魔法有时会向我们伸手,召唤我们。这些你都知道,对不对?你已经感觉到魔法的碰触,来自门后那只手的触摸。与之相触令你满心恐惧。与之相触会让任何人满心恐惧。因为在我们心中,有混沌与秩序的对立,有善与恶的争锋。但操控魔法完全有可能,且完全有必要。这点你必须明白。你肯定会明白,希瑞。所以我才带你来这儿,来到这块石头面前:它从远古便伫立于此,伫立在魔法脉络的交汇处。这里有魔力的搏动。碰碰它。”
巨石在摇晃,在震颤。整座小山都随之摇晃、震颤。
“魔法正在向你伸手,希瑞。朝着你这个非凡的女孩、意外之子、上古血脉之子、精灵血脉的后裔伸手。你是个非凡的女孩,变革和改变与你交织,毁灭和重生与你相连。接受你的宿命和命运吧。魔法在紧闭的大门后向你伸手,在命运的沙钟里为你携出一粒沙。混沌也朝你伸出利爪,但它不确定你会成为它的工具,还是它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所以混沌向你展示的梦境充满了不确定。混沌畏惧你,命运之子,它也希望你畏惧它。”
闪电划破天空,继而是漫长而沉闷的雷声。希瑞在寒冷和恐惧中瑟瑟发抖。
“混沌无法将现实展示给你,只好为你展现未来,让你看到将会发生之事。它希望你对未来充满恐惧,进而害怕自身的转变,如此一来,你的至亲好友便会左右你的行动,直至彻底剥夺你的自由。这便是混沌让你做梦的原因。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让我看看你的梦里有什么。你会感到害怕,但也会忽略并掌控自己的恐惧之心。看着我的黑曜石星星,希瑞,不要移开目光!”
闪电。还有隆隆的雷声。
“说话!我命令你!”
鲜血。叶妮芙嘴唇开裂,破碎不堪。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鲜血暴烈喷出。白色的石块从旁掠过,而她身在飞奔的马背上。马匹嘶鸣,纵身跃起。山谷。深渊。尖叫。飞翔,永无止境地飞翔。深渊……
深渊底部冒出烟雾。有台阶通往下方。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情即将结束……是什么?
Elaine blath, Feainnewedd……上古血脉之子?叶妮芙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恍如潮湿石墙间低沉而惊人的回声。Elaine blath……
“说话!”
紫罗兰色的双眼光芒乍现,在憔悴而干瘪的脸上熊熊燃烧,那张脸因苦难而发黑,被肮脏凌乱的黑发遮盖。黑暗。潮湿。恶臭。石墙冷得令人难以忍受。还有手腕和脚踝上冰冷的铁……
深渊。烟雾。通向下方的台阶。她必须沿阶而下。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因为有些事情即将结束。因为Tedd Deireadh,终结的时代,寒狼风雪之纪元即将到来。白霜与白光之时……
幼狮必须死!事关国家利益!
“走吧。”杰洛特说,“走下台阶。我们必须下去。必须这么做。没有别的方法。只能走台阶。下去吧!”
他嘴唇不动。他双唇发青。血,到处都是血……整段台阶覆盖着鲜血……绝不能滑倒……因为对猎魔人来说,失足即是死期……剑光闪过。尖叫。死亡。向下。走下台阶。
烟雾。火焰。疯狂的疾驰,马蹄声如雷鸣。到处都是熊熊火焰。“抓紧了!抓紧,辛特拉的幼狮!”
黑马嘶鸣,人立而起。“抓紧!”
黑马跃起。饰有猛禽羽翼的头盔上开着一条口子,她看到一双闪烁而无情的眼睛。
一把阔剑反射着火光,伴着嘶嘶声劈落。闪避,希瑞!佯攻!转体!招架!闪避!闪避!太慢——了!
那一击的闪光令她目不能视,令她浑身颤抖。痛楚让她的身体麻痹了片刻,迟钝和麻木过后,又突然以可怕的程度爆发出来。痛楚如残忍而锋利的尖牙,埋进她的脸颊,渗入她的身体,继而扩散到她的脖颈、双肩、胸口、肺部……
“希瑞!”
她的背脊和后脑靠在粗糙、冰凉而令人不快的岩石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叶妮芙跪在她身旁,温柔但坚决地抚平她的手指,将她的手从脸颊上拿开。她的脸因痛楚而抽搐、悸动。
“妈妈……”希瑞呻吟道,“妈妈……好疼!妈妈……”
女术士摸摸她的脸。她的手冷得像冰。痛楚立刻消失了。
“我看到了……”女孩低声说道,闭上双眼,“我看到了在梦里见过的东西……黑骑士……杰洛特……还有……你……我看到你了,叶妮芙女士!”
“我知道。”
“我看到你……我看到你……”
“不会有下次了。你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你不会再梦到它了。我会给你力量,帮你赶走那些噩梦。所以我才带你来这儿,希瑞——向你演示这股力量。明天,我会把它传授给你。”
接下来是漫长而艰苦的日子,每天都有繁重的学业和让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叶妮芙很严格,经常可谓严厉,有时甚至专横得可怕。但她从不无聊。希瑞早先上神殿学校的课程时,光是睁开眼睛就很费力了,有时直接会在课堂上睡着——南尼克、爱若拉一世、赫罗斯维莎及其他老师单调而温柔的声音总令她昏昏欲睡。但在叶妮芙面前,这根本不可能。不单因为女术士的音质很特别,使用的语句短促有力,更重要的因素是课程的内容。魔法课程令她激动,让她着迷,引人入胜。
希瑞白天基本都跟叶妮芙待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宿舍,像木头一样瘫在床上,立刻就能睡着。女学徒抱怨她打呼太响,想把她叫醒,但只是徒劳。
希瑞睡得很沉。
且一夜无梦。
“哦,诸神啊,”叶妮芙无奈地叹口气,用双手揉乱黑发,低下头,“这已经很简单了!如果你连这个动作都掌握不了,以后更难的怎么办?”
希瑞扭过头,用沙哑的声音嘟囔了句什么,揉揉自己僵硬的手。女术士又叹了口气。
“再看看蚀刻画。看看手指该怎么伸。留心上面的说明箭头,还有解释具体做法的符文。”
“这张画我都看一千遍了!我懂那些符文!Vort,caelme。Ys,veloe。缓缓伸向前方。迅速向下。手势……像这样?”
“还有小指呢?”
“如果不同时弯曲无名指,根本打不出那种手势!”
“把手给我。”
“哎呀呀呀!”
“别这么大声,希瑞,不然南尼克又该跑来了,以为我在活剥你的皮,或把你丢进了油锅。保持手指位置别动。现在换成施法手势。转,转动手腕!很好。甩甩手,放松一下手指。重复一遍。不对,不对!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如果你真这样施展咒语,你的手就得上一个月的夹板!你的手是木头做的吗?”
“我的手已经习惯握剑了!所以才这么硬!”
“胡说八道。杰洛特用剑用了一辈子,可他的手指既灵活,又……嗯……特别温柔。继续,我的丑丫头,再试一次。看到没?想做就能做到,只要你愿意尝试。再来一次。很好。甩甩手。再来一次。很好。累了吗?”
“有点儿……”
“让我帮你揉揉手掌和胳膊。希瑞,干吗不用我给你的油膏?你的手粗得像鳄鱼皮……这是什么?戒指印,我说的对吧?我不是禁止你佩戴任何首饰吗?”
“这是我玩陀螺时从米尔菈那儿赢来的!只戴了半天……”
“半天也够久了。拜托,以后别再戴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
“你用不着明白。”女术士打断希瑞,但语气里没有怒意,“我要你别再佩戴这类饰物。如果真想戴,你可以往头发里插枝花,或给自己编个花冠。但你不能佩戴金属、水晶和宝石。这很重要,希瑞。等时候到了,我会解释原因。至于眼下,相信我,照我说的做。”
“可你都戴着星星、耳环和戒指!我就不行吗?是因为我是……处女吗?”
“丑丫头,”叶妮芙笑着摸摸她的头,“你还在烦心这个?我都解释过了,跟你是不是处女没关系。一点都没有。明天洗个头吧,看起来该洗了。”
“叶妮芙女士?”
“嗯?”
“你……答应过要真诚的……那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可以啊。不过看在诸神的分上,别再问处女的事了。”
希瑞咬住嘴唇,沉默良久。
“太糟糕了。”叶妮芙叹了口气,“算了,想问就问吧。”
“因为,你知道的……”希瑞涨红了脸,舔了舔嘴唇,“宿舍的女孩总在闲聊各种话题……关于五月节庆典什么的……她们还说我是个鼻涕小鬼,因为我早该到了……叶妮芙女士,到底该怎么做?怎么才能知道什么时候该……”
“……跟男人上床?”
希瑞的脸更红了。她沉默很久,终于抬起目光,点点头。
“很容易啊。”叶妮芙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既然你开始想了,说明时候已经到了。”
“可我不想啊!”
“又不是强制性的。如果你不想,那不用做。”
“哦。”希瑞又咬住嘴唇,“还有……那个……男人……我怎么知道谁才是合适的……”
“……上床对象?”
“嗯嗯。”
“如果你有得选,”女术士扭动嘴唇,露出一个微笑,“却又没什么经验,那你最先要评估的应该是床。”
希瑞的绿眼睛瞪得像个茶碟。
“为什么是……床?”
“就是床。连床都没有的人,可以立刻排除。有床的那些,床铺肮脏邋遢的也可以排除。床铺干净整洁的人中,选择你认为最有吸引力的一个。不幸的是,这种方法并非百分之百可靠。你还是会犯下严重的错误。”
“你在说笑吗?”
“不,不是说笑,希瑞。从明天起,你来跟我一起睡。带上你的东西。从我听到的内容判断,你在宿舍的时间大都浪费在闲言碎语上了,而这些时间本应用来睡觉和休息。”
掌握了基本的手势、动作和姿态之后,希瑞开始学习魔法及其对应的咒语。咒语要简单些,它们用上古语写成,而女孩早就熟练掌握了上古语,记忆起来毫不费力。练习发音时,复杂的声调对她也不成问题。叶妮芙显然很满意,因此一天比一天愉快,也一天比一天耐心。课间休息时,她们闲谈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并以取笑那些“老家伙”为乐。南尼克经常来“观摩”她们的课程和练习,因此也遭到她们私下的嘲笑:说她怒气冲冲,趾高气扬,像只孵蛋的老母鸡,随时想把希瑞保护在羽翼之下,让她摆脱女术士的“严酷无情”和“非人课程的折磨”。
按照叶妮芙的指示,希瑞搬来跟她同住。这下不光白天,就连晚上她们也在一起。有时晚上也要学习——因为某些动作、魔法和咒语无法在阳光下演示。
女术士对女孩的进展很满意,于是放慢了教学速度。她们有了更多闲暇时间,开始利用夜晚时光读书,有时一起,有时各看各的。希瑞费力地读完了斯丹莫福德的《关于魔法本质的对话》、詹巴迪斯塔的《元素之力》,还有里克特与蒙克合著的《自然魔法》。有些著作她没法啃完,只是浏览了一下,比如詹·贝克尔的《隐形世界》、格兰维尔的艾格尼丝的著作《秘中之秘》等。她还略微翻阅了书页发黄的古籍《米尔瑟法典》、《Ard Aercane》,以及臭名昭著的《Dhu Dwinmmermorc》,里面满是恐怖的蚀刻画。
她还接触了与魔法完全无关的书,比如《世界历史》和《关于生命的论述》。神殿图书馆里不怎么艰深的书籍也没遗漏。她红着脸读完了拉·克里亚米侯爵的《嬉戏》、安妮·蒂勒的《国王的女士们》。她读了著名吟游诗人丹德里恩的诗歌集《爱的困境》和《月亮时代》,还为艾希·达文细腻而充满神秘感的歌谣落泪——她的作品收录在一本小册子里,装订十分精美,标题是《蓝珍珠》。
她经常利用自己的特权提问,也会得到回答。然而最近,她受到的询问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她的命运、她在辛特拉的童年,还有后来在战争中的遭遇,叶妮芙似乎完全不感兴趣。但到后来,叶妮芙的问题越来越具体。希瑞只能不情不愿地回答,因为女术士每提出一个问题,都会打开一扇她向自己发誓绝不开启、永远锁闭的记忆之门。自从在索登遇见杰洛特,她便相信自己开始了“另一段人生”,而原本的人生——在辛特拉的人生——将无可避免地消失。凯尔·莫罕的猎魔人从没问过她任何事。来神殿之前,杰洛特也曾警告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过去的身份。当然了,南尼克知道一切,但她向其他女祭司和女学徒保证,希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是骑士和农妇的私生女,无论在父亲的城堡还是母亲的茅屋都没有容身之处。梅里泰莉神殿的半数女学徒都是类似的出身。
现在叶妮芙也知道她的秘密。她是“可信”之人。叶妮芙问起她的过去,问起辛特拉。
“你是怎么逃出城的,希瑞?怎么躲过尼弗迦德人的?”
希瑞不记得了。一切都支离破碎,笼罩在昏暗与烟雾之中。她记得敌方攻城,记得与外婆卡兰瑟王后道别。她记得辛特拉雌狮重伤垂死,贵族和骑士们只好把她从王后床边强行拖走。她记得自己在燃烧的街巷间疯狂逃亡,记得血腥的战斗和倒地的战马。她记得头盔饰有猛禽羽翼的黑骑士。
但只有这些。
“我不记得了。我真不记得了,叶妮芙女士。”
叶妮芙没有追问。她开始问别的问题,语气温柔,提问方式也很巧妙,让希瑞越来越放松。最后,希瑞不再等待提问,而是自己主动讲起她在辛特拉和史凯利格群岛的童年。讲述她如何了解到意外律,如何得知命运将她交给了利维亚的杰洛特、那位白发猎魔人。她讲述那场战争、在河谷地区森林里的流浪、在安格林的德鲁伊陪伴下度过的日子,还有乡间的时光。她讲述杰洛特如何找到她,把她带去猎魔人的要塞凯尔·莫罕,为她的人生开启了新的篇章。
有天晚上,她向女术士主动讲述了她和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森林的初次相遇,讲述了那些绑架她、想强迫她留下的树精。讲述这些时,她欢快而轻松,还添油加醋了不少细节。
“哦!”叶妮芙听着她的故事说,“真想看看那一幕——我是说杰洛特。我在想: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当他发现命运为他准备的意外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发现你的身份时,表情一定很有趣!”
希瑞吃吃地笑起来,翡翠色的双眼闪着淘气的光。
“哦,没错!”她哼了一声,“那表情绝了!你想看吗?我来表演一下。看!”
叶妮芙放声大笑。
她的大笑,希瑞看着成群的黑鸟飞向东方,心里想道,正是她的大笑,诚挚而由衷的笑声,让我们的心融化在一起。我们明白——她和我都明白——我们可以谈论杰洛特,一起笑出声来。突然间,我们两个变得亲近,尽管我很清楚,是杰洛特让我们相遇,也是他将让我们分开。人生就是这样。
我们的笑声让我们更加亲近。
正如两天后发生的事。在森林里,在小山上,她教我如何寻找……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找这些……我又忘了它们叫啥了……”
“交汇点。”叶妮芙提示道。她伸出手,摘去穿过灌木丛时粘在袖子上的芒刺,“我在教你怎么寻找交汇点,因为在那儿可以汲取魔力。”
“我已经知道怎么汲取魔力了!而且你说过,魔力无处不在,我们干吗要在丛林里转悠?说到底,神殿那里就有很多魔力!”
“是啊,没错,那儿的魔力相当多,所以神殿才会建在那儿。也正是这个原因,在神殿里,你汲取魔力才会那么轻松。”
“我腿疼!能不能坐下歇一会儿?”
“好吧,我的丑丫头。”
“叶妮芙女士?”
“干吗?”
“为什么我们只能从地下水脉里汲取魔力?魔法能量不是无处不在吗?泥土里应该也有吧?还有空气和火?”
“确实有。”
“泥土……这儿有很多泥土,就在我们脚下。空气也到处都是!如果想要火,只要点堆篝火,然后……”
“你力量太弱,不能从泥土里汲取魔力。你对魔法了解有限,也没法汲取空气中的魔力。至于火,我严正警告你不准玩火。我已经告诉过你,无论什么情况,不准你接触火之魔力!”
“别嚷嚷了。我记得。”
她们默默无言,坐在一根倒下的枯树上,听着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听着啄木鸟在附近敲打树干。希瑞饥肠辘辘,嘴巴发干,但她知道抱怨也无济于事。一个月前,她抱怨过,但叶妮芙却发表了一通枯燥无味的演说,大讲特讲如何控制这种原始本能;再后来,女术士干脆用轻蔑的沉默忽略她。她的抗议既得不到回应,也没法改变结果。就像叶妮芙叫她“丑丫头”,她再生气也毫无意义。
女术士摘掉袖子上最后一根芒刺。她又要问我问题了,希瑞心想,我能听见她的想法。她又要问我我不记得、也不想记起的事。不,这没有意义。我不会回答。一切都过去了,而且没人能回到过去。她自己也这么说。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希瑞。”
“我想不起他们了,叶妮芙女士。”
“努力想想。”
“我真不记得我爸爸了……”她屈服于命令,轻声说道,“除了……还是什么都不记得。我妈妈……妈妈,我记得。她有一头长发,有这么长……她还总是说……我记得……不,我不记得了……”
“拜托,回忆一下。”
“我想不起来!”
“看着我的星星。”
海鸥鸣泣,从渔船间俯冲直下,啄食人们从板条箱里倒出的谷糠和小鱼。微风轻拂,战舰降下了船帆,细雨绵绵,烟雾飘浮在栈桥上空。一艘艘辛特拉的三层划桨战船驶入码头,蓝色旗帜上闪烁着金色雄狮图案。克拉茨叔叔站在她身边,他的手——大如熊掌的巨手——按在她肩头。克拉茨突然单膝跪倒。士兵们排列成行,用剑有节奏地敲打着盾牌。
卡兰瑟王后,她的外祖母,沿着跳板朝他们走来。在史凯利格群岛,她的正式称呼是“阿德·蕾娜”,即至高王后。克拉茨·安·克莱特叔叔,也就是史凯利格群岛伯爵,依然单膝跪地,垂着头,用非官方、但岛民更加看重的头衔称呼辛特拉雌狮。
“向您致敬,大君。”
“公主殿下,”卡兰瑟看都没看伯爵一眼,只用威严而冰冷的声音说,“过来。到我这儿来,希瑞。”
外祖母的手坚定有力,像男人的手。她的戒指冷得像冰。
“伊斯特在哪儿?”
“国王陛下……”克拉茨吞吞吐吐地说,“在海上,大君。他在寻找残骸……和尸体。自从昨天……”
“他怎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王后吼道,“他怎能允许他们出海?克拉茨,你怎能允许?你是史凯利格伯爵!没有你的许可,没有一艘战舰可以离港!克拉茨,你为什么会同意?”
克拉茨叔叔的头垂得更低了。
“备马!”卡兰瑟说,“去要塞。明天黎明我就出海。我要带公主回辛特拉。我不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至于你……你还欠我很大一笔债,克拉茨。有朝一日,我会来讨还的。”
“我明白,大君。”
“就算我不向你讨还,她也会的。”卡兰瑟看着希瑞,“你会偿还给她,伯爵。你知道怎么偿还。”
克拉茨·安·克莱特站起身,挺直脊背,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他飞快地从剑鞘里拔出一把式样简朴、没有任何装饰的钢剑,挽起左衣袖,露出布满白色疤痕的胳膊。
“用不着这么夸张,” 王后不屑地说,“省省你的血吧。我是说有朝一日。记住!”
“Aen me Glaeddyv, zvaere áBloedgeas,阿德·蕾娜, Lionors aep Xintra!”史凯利格群岛伯爵克拉茨·安·克莱特抬起双臂,晃晃手中的剑。士兵齐声嘶吼,用剑敲打盾牌。
“我接受你的誓言。带我们去要塞吧,伯爵。”
希瑞记得伊斯特国王归来的样子,他的表情苍白而冷漠。王后也一言不发。她也记得那场阴郁而可怕的宴会,群岛海狼们留着大胡子,在骇人的沉默中将自己慢慢灌醉。她记得他们的窃窃私语。“Geas Muire…Geas Muire!”
她还记得泼到地上的黑啤酒,记得在突然爆发的绝望、无助和愤怒中砸碎在墙上的号角。“Geas Muire! 帕薇塔!”
辛特拉公主帕薇塔,还有她丈夫多尼王子——希瑞的双亲——都死了。遇难了。是Geas Muire——大海的诅咒——害死了他们。没人想到他们会卷入一场暴风雨里。一场本不该刮起的暴风雨……
希瑞转过头,不让叶妮芙看到她眼中的泪水。为什么?她心想。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让我回忆这些?没人能回到过去。我的家人都不在了。爸爸、妈妈,还有外婆,曾是阿德·蕾娜的辛特拉雌狮,都不在了。克拉茨·安·克莱特叔叔无疑也死了。我没有亲人,连我自己也变了个人。已经回不去了……
女术士沉默不语,陷入深思。
“你的梦是从那时开始的?”她突然问。
“不。”希瑞思忖道,“不是那时。还要往后。”
“那是什么时候?”
女孩皱起鼻子。
“是夏天……就是……战争开始前一年……”
“啊哈。也就是说,从你在布洛克莱昂森林遇见杰洛特开始?”
她点点头。我不会回答下一个问题了,她拿定主意。但叶妮芙什么都没问。她迅速起身,看着太阳。
“好了,休息够久了,丑丫头。天色也晚了。继续找吧。把你的手举在身前,放松,手指不要绷紧。往前走。”
“往哪儿走?什么方向?”
“哪儿都行。”
“因为水脉无处不在?”
“差不多。你要学会在户外寻找并识别交汇点的位置。那些地点的标志是干枯的树,或者粗糙多瘤的植物,所有动物都会避开那种地方,除了猫。”
“猫?”
“猫喜欢在交汇点休息、睡觉。很多故事讲过有魔力的动物,但实际上,除了龙,猫是唯一能汲取魔力的生物。只是没人知道猫为什么会汲取魔力,或用魔力做了什么……怎么了?”
“哦哦……这边。是这个方向!我觉得那边有东西!那棵树后面!”
“希瑞,别胡思乱想。只有站在交汇点上方,你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嗯……有意思。我得说了不起。你真感觉到吸引力了?”
“真的!”
“那就走吧。有意思,有意思……好了,确认它的位置。指给我看。”
“这儿!就在这儿!”
“做得好。非常好。你感觉到食指的轻微抽搐了?看到它往下弯了?记住,这就是征兆。”
“我能汲取魔力了吗?”
“等等,让我确认一下。”
“叶妮芙女士?汲取魔力的原理是什么?如果我把魔力吸到身体里,下面剩下的也许就不够了。这么做真的好吗?南尼克嬷嬷教过我们,不该没什么理由就拿走一切。就连树上的樱桃,也该给鸟儿留下一些。”
叶妮芙搂住希瑞,温柔地亲亲她的鬓角。
“真希望其他人也能听听你这番话。”她喃喃道,“威戈佛特兹、法兰茜丝卡、特拉诺瓦……他们都相信自己对魔力享有特权,可以毫无节制地使用。真希望他们能听听梅里泰莉神殿这个睿智丑丫头的话。别担心,希瑞。你能这么想是件好事,但相信我,这儿的魔力太多了,你用都用不完。你汲取一次魔力,只相当于在大果园里摘下一颗小樱桃。”
“我可以汲取魔力了吗?”
“等等。哦,这儿的魔力非常强,还在猛烈地搏动。慢慢来,丑丫头,千万小心。”
“我才不怕!呸呸!我是个猎魔人!哈!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哎哟哟哟!叶……妮……芙……女士……”
“见鬼!我提醒你了!我告诉你了!抬头!我说抬头!拿着这个,塞到鼻子里,不然你全身都是血了!冷静,冷静,小家伙,别晕过去。我在这儿呢。我就在你身边……好孩子。拿好手帕。我变些冰出来……”
这点血却引发了一场大骚动。接下来一个星期,叶妮芙和南尼克都没说过话。
那个星期,希瑞彻底放松下来,整天除了读书就是发呆,因为女术士暂停了她的课程。女孩好几天没见着她——叶妮芙总是早出晚归,还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沉默不语。
一个星期后,希瑞受够了。等女术士晚上回来,希瑞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用力抱住她。
叶妮芙沉默很久。她用不着开口,攥紧女孩肩膀的手指替她说出了心声。
第二天,高阶女祭司和女术士握手言和。她们长谈了几个小时。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令希瑞满心欢喜。
“看着我的眼睛,希瑞。变出一道微光。咒语是?”
“Aine verseos!”
“很好。看着我的手。用同样的动作消散空中的光源。”
“Aine aen aenye!”
“非常好。接下来是什么手势?没错,就是这样。很好。加力,开始汲取。继续,继续,别停下!”
“呃,啊啊……”
“挺直脊背!手臂放在身侧!两手放松,手指别做多余的动作。任何动作都可能增强效力。你难道想炸出一团火吗?我说了,加力,你还在等什么?”
“呃啊啊,不……我没法……”
“放松,别再发抖了!汲取!你在干吗?好,这样好些了……意志要坚定!太快了,你换气过度了!没必要这么激动!放慢速度,丑丫头,冷静。我知道这样不舒服。你会习惯的。”
“我肚子……好疼……下面……”
“你是女人,这是正常反应。只要多多磨炼就能承受住了。既然要磨炼,你就必须在不用止痛手段的情况下练习。这真的很必要,希瑞。别担心,我时刻留意着你,我会保护你。你不会出意外的。但你必须忍住痛苦。平稳呼吸。集中注意力。拜托,记住手势。好极了。接受那股力量,汲取它,吸进来……很好,很好……再来一点……”
“呃……呃……啊啊啊!”
“好了,看到没?只要愿意,你就能做到。现在,看着我的手。当心。再做一遍同样的动作。注意手指!手指,希瑞!看着我的手,别看天花板!好,很好,对,非常好。结束了。这次把顺序颠倒过来,释放魔力,变出明亮的光源。”
“咿……咿呀……呃啊……”
“别哼哼了!控制好!只是抽筋而已!很快就没事了!手指分开,放出魔力,归还回去,从你身体里释放出去!慢点儿,该死的,不然你的血管又该爆了!”
“咿呀!”
“太快了,丑丫头,还是太快了。我知道魔力会猛烈喷出,但你必须学会控制它。不能让刚才的爆发再次发生。要不是我施展了魔法屏障,你会引发一场灾难的。好,再来一次。从头开始。做出动作,然后念咒。”
“不!别来了!我不行!”
“放慢呼吸,别再发抖了。你在耍小孩子脾气,你骗不了我。控制好,集中精神,开始。”
“不,求你了,叶妮芙女士……好疼……我好难受……”
“别哭鼻子,希瑞。没有比女术士哭鼻子更叫令人反胃的了。也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牢记这一点,永远别忘。再来一次,从头开始。咒语、手势。不,不,这次别模仿我。你要自己来。凭你的记忆来!”
“Aine verseos……Aine aen aenye……呃,啊啊啊!”
“不行!太快了!”
魔法像支利箭,嵌进她的身体,让她痛楚难当。但那痛苦却又带着怪异的狂喜。
为了放松身心,她们又一次来公园散步。叶妮芙说服了南尼克,让希瑞带上她的剑,这样一来,女孩就能练习步法、闪躲和攻击了——当然是私下练习,免得被其他女祭司和女学徒看到。魔法无处不在。希瑞学会了简单的咒语,学会了意志控制法,用以放松肌肉、缓解痉挛、控制肾上腺素分泌、掌控听觉中枢和神经系统、放慢或加速脉搏,并在短时间内闭气等。
女术士对猎魔人的剑和“舞步”的了解多得惊人。她也知道凯尔·莫罕的许多秘密:毫无疑问,她去过要塞。她认识维瑟米尔和艾斯卡尔。但她没见过兰伯特和柯恩。
叶妮芙过去常去凯尔·莫罕。希瑞猜到了原因:每当她们说起猎魔人要塞,女术士的目光就会变得温暖,眼神里的愤怒、冷漠和难以捉摸也会随之消失。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叶妮芙,希瑞会说她“神思恍惚,陷入个人的思绪”。
希瑞猜得到原因。
有个话题,女孩会本能且谨慎地避开,可有一天,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提到了特莉丝·梅利葛德。接着,叶妮芙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了几个乍看起来很平常的问题,就让希瑞说出了一切。女术士的眼神立刻强硬得令人费解。
希瑞猜得到原因。但神奇的是,她不再感到恼火了。
魔法会令人平静。
“希瑞,所谓阿尔德法印,是种非常简单的法术,属于心灵传动魔法,其原理是向指定的方向释放一股推力。推力大小取决于使用者意志力集中的程度,还有释放的魔力多寡。其效果相当可观。猎魔人学会了这种法术,因为它无须念咒,只要保持专注、打出正确的手势就能施展。这也是他们称其为‘法印’的原因。至于名字的由来,我并不清楚,也许来自上古语——如你所知,‘ard’的词意是‘山’、‘上’或‘至高’。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名字就很有误导性,因为你很难找到比它更简单的心灵传动魔法。当然,我们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初级的猎魔人法印上。我们要学习真正的心灵传动魔法。就拿……啊,就拿苹果树下的篮子练习吧。集中精神。”
“准备好了。”
“动作很快嘛。提醒你一句:控制好魔力的流动,需要多少就释放多少。就算你只多释放一丁点儿,身体也会因此受损,你可能会昏迷,极端情况下甚至会送命。另一方面,如果你一次性放出所有,就失去了重复利用魔力的机会,你还得重新汲取。你也知道,汲取魔力没那么容易,而且痛苦。”
“喔喔,我知道了!”
“你必须保持专注,不能有丝毫放松,否则魔力会自行流失。我的老师过去总说:释放魔力就像在舞会上喝倒彩,要温和、节制,不能失控。这一来,周围的人就不会注意到你。明白吗?”
“明白!”
“站直。不许笑。我提醒你,法术是很严肃的事。施法要优雅、自豪。动作要流畅、张弛有度。仪容端庄,别拉长一张脸,别皱眉头,也别吐舌头。你要运用自然的力量,对大自然尊重点儿。”
“好的,叶妮芙女士。”
“小心,这次我不会用防护咒语。你要单独施法。这是你的首秀,丑丫头。看到五斗橱里的大酒瓶没?如果你成功了,你师傅我今晚就喝光它。”
“你一个人喝?”
“只有合格的学徒才有资格喝酒。你还得等等。你很聪明,可能只须再等十年,不会更久。没错。开始吧。摆好手势。左手呢?别晃来晃去!要么垂下,要么叉腰。手指!很好。来吧,放。”
“啊啊……”
“我没让你发出这么可笑的声音。释放魔力。别出声。”
“哈哈——哈!它动了!篮子动了!你看到了吗?”
“只是抖了一下。希瑞,节制不代表软弱无力。施展心灵传动时,脑海里必须有明确的目标。使用阿尔德法印的猎魔人能将对手击倒在地,而你释放的力量连他们的帽子都打不掉!再来一次,这次多用点力。开始!”
“哈!飞起来了!这次没问题了吧,叶妮芙女士?”
“嗯……回头你去一趟厨房,弄块奶酪来给我们下酒……这次还行。但还差点儿。再多用点力,丑丫头,别害怕。把篮子举到空中,狠狠砸到那间棚屋的墙上,弄点动静出来。别要死不活的!抬头!优雅,还有自豪!看看,看看!哦,活见鬼!”
“哦,天啊……对不起,叶妮芙女士……我大概……大概用力过猛了……”
“是有一点。别担心。过来。过来吧,小家伙。”
“那……那间棚屋怎么办?”
“已经这样了,别放在心上。总的来说,你的首秀算成功了。你说棚屋?本来就挺难看的,我想没人会怀念它。等等,女士们!冷静,冷静,别大吵大闹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激动,南尼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清扫一下这些碎木板,当柴火很合适!”
那段日子,温暖而平静的午后,空气中洋溢着花草的清香。一切都宁静祥和,只有蜜蜂和大甲虫不时嗡嗡飞过。这样的午后,叶妮芙会把南尼克的藤椅搬进花园,坐在椅子里,双腿在身前伸展。有时她会读书,有时会读奇怪的信使——通常是鸟儿——送来的信。有时她只是坐在那儿,凝视着远方。她会一边沉思,一边用一只手揉乱光泽的黑发,另一只手抚摸着希瑞的头——女孩坐在草坪上,依偎着女术士温暖而结实的大腿。
“叶妮芙女士?”
“我在,丑丫头。”
“告诉我,魔法真的无所不能吗?”
“不是。”
“但魔法能办很多事,我说得对吗?”
“说得对。”女术士闭上眼睛,手指轻抚眼皮,“很多事。”
“有些事很了不起……有些事很可怕!非常可怕,对吗?”
“有时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嗯……我能不能……我什么时候能做到那样的事?”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不能。我更希望你永远不用做出那种事。”
沉默。无言。热浪。花草的香气。
“叶妮芙女士?”
“丑丫头,又有什么事?”
“你是几岁当上女术士的?”
“你问通过初步测试的年纪?十三。”
“哈!跟我现在一样大!那……那你是几岁……不,还是不问这个了……”
“十六。”
“啊哈……”希瑞的脸微微发红,假装对神殿塔楼上方一朵奇形怪状的云突然来了兴趣,“那你是几岁……遇见杰洛特的?”
“在那以后,丑丫头。很久之后。”
“你还叫我丑丫头!你知道我不喜欢,干吗还这么叫?”
“因为我很恶毒。女术士一向恶毒。”
“可我不希望……不希望自己丑。我希望自己漂亮。非常漂亮,就像你,叶妮芙女士。我将来能不能用魔法变得跟你一样漂亮?”
“你……其实用不着……你不用借助魔法。你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可我希望自己非常漂亮!”
“你已经非常漂亮了。你是非常漂亮的丑丫头。我的漂亮丑丫头……”
“哦,叶妮芙女士!”
“希瑞,我的腿快被你抱肿了。”
“叶妮芙女士?”
“说。”
“你在看什么?”
“看树。那棵椴树。”
“它很特别吗?”
“不。我只是在欣赏它。我为我……能看到它而高兴。”
“我不明白。”
“这就对了。”
沉默。无言。潮湿的空气。
“叶妮芙女士!”
“又怎么了?”
“有只蜘蛛爬向你的腿!瞧瞧它多吓人!”
“只是蜘蛛罢了。”
“弄死它!”
“我懒得弯腰。”
“那就用魔法弄死它!”
“在梅里泰莉神殿?好让南尼克把咱们轰出去?不,还是算了。安静点儿。我要思考。”
“你这么认真是在思考什么?唔。好吧,我不问了。”
“我现在心情很好。我只是怕你再问一个高深到吓人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你高深到吓人的回答!”
“你越来越放肆了,丑丫头。”
“我也是女术士。女术士既恶毒又放肆。”
无言。沉默。沉寂的空气。潮湿得仿佛风雨将至。而这一次,远方的渡鸦和乌鸦的啼叫打破了沉默。
“鸟越来越多了。”希瑞仰起头,“它们飞啊飞……像是秋天……怪吓人的……女祭司说这是个坏兆头……某种征兆什么的。叶妮芙女士,征兆是什么意思?”
“去《Dhu Dwimmermorc》里面查。有一整个章节都在讲征兆。”
沉默。
“叶妮芙女士……”
“哦,见鬼。又什么事?”
“都这么久了,为什么杰洛特……还不来?”
“他肯定忘掉你了,丑丫头。他找到个更漂亮的姑娘。”
“哦,不!我知道他没忘!他不可能忘掉!我知道,我敢肯定,叶妮芙女士!”
“知道就好。你这幸运的丑丫头。”
“我当时并不喜欢你。”她重复道。
叶妮芙站在窗边,背对希瑞,双眼凝视东方黑压压的山岭。山岭上方,成群的乌鸦和渡鸦将天空染成黑色。
她马上就要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了,希瑞心想。不,她太聪明,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她只会无趣地注意到我的语法,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过去式的。我会告诉她。我会模仿她枯燥无趣的语气,让她明白,我也能装出冷淡、无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将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封闭起来。我会告诉她一切。我想告诉她、也必须告诉她一切。离开梅里泰莉神殿之前,我希望她知道一切。在我们终于离开,去见我和她都思念的那人之前。那人毫无疑问也思念着我们。我想告诉她……
我会告诉她的。只要她开口提问。
女术士在窗边转过身,露出微笑。她什么也没问。
她们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两人都穿着男式的旅行装束,披着斗篷,用帽子和兜帽遮住头发。她们都带了武器。
只有南尼克为她们送别。她同叶妮芙轻声交谈好一会儿,然后她们——女术士和女祭司——像男人一样用力握手。希瑞攥紧斑纹灰母马的缰绳,想用同样的方式道别,但南尼克不同意。她拥抱了希瑞,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她一下。女祭司的眼里泛出泪花。希瑞也一样。
“好了。”女祭司用长袍的袖子擦擦眼睛,说道,“你们该走了。亲爱的,愿伟大的梅里泰莉保佑你们的旅途。但女神要看顾的人太多,所以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她,叶妮芙。保证她的安全,把她当作你最重要的人。”
“我也这么希望。”女术士无力地笑笑,“希望我能保护她的安全。”
成群的渡鸦掠过天空,朝庞塔尔山谷的方向飞去,发出响亮的嘎嘎声。南尼克没有抬头去看。
“保重。”她说,“艰难的时代近了。伊丝琳妮·爱普·艾维尼恩的预言也许是真的。剑与斧的时代近了。蔑视的时代,寒狼风雪之纪元。照顾好她,叶妮芙。别让任何人伤害她。”
“我会回来的,嬷嬷。”希瑞跳上马鞍,“我一定会回来的!很快!”
她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