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在大陆上流浪,顽固而傲慢,声称自己是邪恶的追猎者、狼人的降服者和幽灵的根除者。他们从轻信之人手中敲诈金钱,收到不光彩的酬劳后,便会前往附近地区,散播同样的谎言。最容易上钩的是诚实、单纯而又缺乏头脑的农夫,他们会轻易将所有不幸和坏事归咎于咒语、超自然生物和怪物,归咎于捕风捉影的妖精或邪灵。这些傻瓜不愿向神灵祈祷,也不愿为神庙提供慷慨的捐赠,宁愿把最后一枚铜币交给卑鄙的猎魔人。他们相信猎魔人——那些不信神灵的换生儿——会扭转他们的命运,帮他们摆脱不幸。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详


我对猎魔人没什么不满的。让他们去狩猎吸血鬼吧,只要他们缴税就成。

——瑞达尼亚国王,“无畏者”拉多维德三世


如果你渴求正义,就雇个猎魔人吧。

——牛堡大学法律系教学楼墙上的涂鸦


“你说什么?”

男孩吸着鼻涕,推推他那顶过大的丝绒帽——帽子侧面俏皮地装饰着一根野鸡羽毛——露出额头。

“你是骑士吗?”他重复一遍,用蓝得像天空的大眼睛看着杰洛特。

“不。”猎魔人回答,他为自己居然有闲心回复而吃惊,“我不是。”

“可你有把剑!我爸是弗尔泰斯特王的骑士。他也有把剑,而且比你的大!”

杰洛特用双肘拄着栏杆,朝驳船尾部不断打转的水面吐了口唾沫。

“你背在背上。”那个小鼻涕虫不依不饶。他的帽子又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什么?”

“你的剑。背在背上。你为什么把剑背在背上?”

“因为有人偷走了我的船桨。”

小鼻涕虫张开嘴巴,乳牙间的空隙大得令人惊叹。

“离船边远点儿。”猎魔人说,“还有,闭上嘴巴,不然苍蝇会飞进去。”

男孩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灰毛蠢货!”小鼻涕虫的母亲大吼。她是个穿着华丽的贵妇人,正揪着儿子那件河狸皮斗篷的领子,把他拖开。“过来,埃弗雷特!告诉你多少回了,别跟路过的下等人搭话!”

杰洛特叹了口气,盯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岛屿和诸多小岛的轮廓。在懒洋洋的三角洲水流中,这艘丑如乌龟的驳船正以恰如其分的速度——也就是堪比乌龟的速度——艰难前进。乘客们(大多是商人和农夫)纷纷趴在自己的行李上打起瞌睡。猎魔人再次展开卷轴,阅读希瑞的来信。


……我睡在一间叫“宿舍”的大厅里,你知道吗,我的床大得吓人。我跟中期班的女孩住在一起,一共十二个,但我跟尤妮德、凯蒂和爱若拉二世关系最好。今天我喝了肉汤,这儿最糟糕的是,有时我们必须用很快的速度喝完,还得早起。比在凯尔·莫罕还早。剩下的部分我明天再写,因为我们要去祷告了。在凯尔·莫罕,从来没人做过祷告,我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来这儿。这儿毫无疑问是座神殿。

杰洛特,南尼克嬷嬷读了我的信,说我不该写那些蠢事,而且字迹要清晰,不能出错。她要我写学习方面的事,说我过得既好又健康。我确实既好又健康,不幸的是,我很饿,好在晚餐时间就快到了。南尼克嬷嬷还说,祈祷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对我是这样,当然啦,对你也是。

杰洛特,我又有空闲时间了,所以我会写自己在学什么:阅读和书写正确的符文字母、历史、自然、诗歌和散文,还有用通用语和上古语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在上古语课上表现最好,我也会写上古符文。我现在写一句,你可以自己看。Elaine blath, Feainnewedd。意思是:美丽的花儿,太阳之子。你看,我真的会写。还有……

我又能继续写了,因为我找到一支新羽毛笔,正好代替坏掉的那一支。南尼克嬷嬷读了这段,还表扬了我,说我的语法和拼写都没错。她让我告诉你,我很听话,你不用为我担心。别担心,杰洛特。

我又有时间了,所以我会写之前发生的事。我们在喂雌火鸡时——我、爱若拉和凯蒂——有只超大的火鸡袭击了我们,那家伙非常好斗,而且非常非常吓人。它先袭击了爱若拉,然后想袭击我,但我不怕,因为它比钟摆小得多,也慢得多。我躲开了,转体一周,然后用一根树枝狠抽它两下,最后它逃跑了。可惜南尼克嬷嬷不许我把剑带在身边,不然我就能让火鸡见识见识我在凯尔·莫罕学到的东西。我已经知道,用上古符文的话,凯尔·莫罕要写成Caer a\' Muirehen,意思是“上古之海的要塞”。难怪城墙的石头里嵌着那么多贝壳、蜗牛和小鱼。辛特拉的正确写法是Xin\'trea。我的名字来自上古符文里的Zireael,意思是燕子,也就是说……


“你在读什么东西吗?”

他抬起头。

“是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人注意到什么了?”

“不,什么都没有。”船长说着,在皮革短上衣上擦擦手,“水面很平静,但周围起雾了,我们快接近鹤岛……”

“我知道。这是我第六次坐船来这边了,波特巴格,还不算回程。我熟悉这条路线。别担心,我不会放松警惕的。”

船长点点头,朝船首走去,一路跨过乘客们到处乱堆的行李和包裹。挤在驳船中部的马匹喷着鼻子,马蹄在甲板上踩得噔噔直响。船身位于水面中央,笼罩在浓密的雾气中。驳船的船头分开水面的百合。杰洛特转过头,继续读信。


……也就是说,我有个精灵名字。但我毕竟不是精灵,杰洛特。这儿也有人在谈论松鼠党。有时甚至会有士兵过来问问题,还叫我们不要医治受伤的精灵。别担心,春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也没忘记练习,这点也不用担心。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公园练习。但不是每天都去,因为我得跟其他女孩一样,去厨房或果园帮工。我们要学的东西多得要命。不过别介意,我会学的。因为南尼克嬷嬷告诉我,你也在神殿学习过。她告诉我,随便哪个傻瓜都能学会用剑,但女孩想做猎魔人,还得足够睿智才行。

杰洛特,你答应过会来的。来吧。

你的希瑞

又及:来吧,来吧。

再及:南尼克嬷嬷让我在结尾写上,赞美伟大的梅里泰莉,愿她的祝福和恩惠与你常伴。愿你万事顺利。

希瑞


我也想去艾尔兰德,他放下信,心想。但这样很危险。他们也许会跟着我——我不能再跟她通信了。南尼克用的是神殿的信使,但还是……该死的,太冒险了。

“唔……唔……”

“又怎么了,波特巴格?已经过鹤岛了。”

“而且没出任何意外,谢天谢地。”船长叹口气,“哈,杰洛特,看来这回又是一次平安的航行。雾随时都会消散,等阳光照过来,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那怪物不会在阳光下现身。”

“我可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也这么想。”波特巴格挖苦地笑笑,“公司雇你随行,无论路上有没有意外发生,你的钱袋都不会少一分钱酬劳,不是吗?”

“说得好像才知道似的。你在羡慕什么?羡慕我光是靠着栏杆看鸟就能赚钱?那你的酬劳呢?不也跟我一样,只要人在船上就行?一切顺利时,你根本无事可做。你从船首闲逛到船尾,对女人咧嘴微笑,或者怂恿哪个商人喝一杯。他们雇我随行是为以防万一。这次航行能够顺利,恰恰因为有个猎魔人在船上。猎魔人的开销已经包含在旅费里了,不是吗?”

“呃,这当然没错。”船长叹口气,“公司不会自己掏钱的。我太了解他们了。这五年来,我一直为他们在三角洲地带航行,从浮沫城到诺维格瑞,再从诺维格瑞回浮沫城。好吧,该干活儿了,猎魔人阁下。你继续靠着栏杆,我从船首闲逛到船尾。”

雾气消散了些。杰洛特从包里取出另一封信,这是他前不久从一位陌生信使那里收到的。他已经读了差不多三十次。


亲爱的朋友……


猎魔人轻声咒骂一句,看着这些有棱有角的工整文字,有力的笔触完美地反映出写信者的心情。他的心里再次涌起对自己的强烈愤怒。一个月前,写信给那位女术士时,他用了整整两晚思考如何开头。最后,他决定用“亲爱的朋友”。现在报应来了。


亲爱的朋友,你出人意料的来信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欢欣——自从三年前最后那次见面,我再也没收到过你的书信。更令我欢欣的是,这几年流传着不少谣言,提到你的意外惨死。还好你决定用写信的方式否认这些传闻,真是太好了;更好的是,你这么快就给我写了信。从信中内容看,你似乎过着平静而又百无聊赖的生活,缺乏任何形式上的刺激。现如今,这样的生活弥足珍贵。亲爱的朋友,我为你能过上这种生活而欣喜若狂。

你突然屈尊关心我的健康,让我非常感动,亲爱的朋友。我会恭敬地回答你,是的,我现在感觉不错,身体的不适已经过去,我也解决了那些麻烦,具体细节我就不拿来烦你了。

命运带给你的那件意外的礼物令我担忧并烦心。你需要专业协助的看法完全正确。尽管你对困难的描述令人费解——这倒也合情合理——但我相信自己很了解问题的根源。而且我同意你的看法:另一位巫师的帮助绝对必要。

作为你求助的第二个人,我深感荣幸。能在你的名单上排这么高,我更是受宠若惊。

放心吧,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打算请求其他巫师的帮助,请打消念头,因为没有必要。我会立刻出发,前往你以拐弯抹角的方式——当然原因我也非常理解——指明的地点。不用说,我会以非常隐秘的方式离开,并且处处小心。我能推测出目前面临的麻烦的本质,并尽我的全力平息那股力量。我会努力不让你求助过、正在求助或是经常求助的那位女士把我比下去。毕竟,我是你亲爱的朋友。你珍贵的友谊对我至关重要,所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在随后几年里想给我写信,请片刻都不要犹豫。你的来信总能带给我无穷的快乐。

你的朋友,叶妮芙


信纸散发着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杰洛特咒骂起来。

脚步声和甲板的摇晃将他拉回现实:驳船正在改变航向。一部分乘客挤在右舷。波特巴格船长正在船头发号施令,驳船缓慢而费力地转向泰莫利亚的河岸,离开航道,为迷雾中浮现的另外两条船让路。猎魔人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靠前的是艘庞大的三桅帆船,至少一百四十码长,桅杆上飘扬的深紫色旗帜带着银边。后面是艘相对矮小细长的划桨帆船,四十只船桨划得很有节奏,桅杆上飘着一面黑旗,旗面上有个金红色的V形图案。

“哦哦,好大的船。”波特巴格在猎魔人身边说,“瞧瞧它们在河里行驶的模样,掀起的浪头多大呀。”

“有意思。”杰洛特嘟囔道,“三桅帆船打着瑞达尼亚的旗号,划桨帆船却来自亚甸。”

“的确来自亚甸。”船长确认道,“还是哈吉总督的旗号。不过仔细看,两艘船的龙骨都很锋利,吃水都在四码左右,说明它们要去的不是哈吉要塞——这两艘船根本没法通过那边的急流和浅滩。他们要去浮沫城,或者白桥。你看,甲板上还挤满了士兵。那可不是商船,是战舰,杰洛特。”

“三桅帆船上有位重要人物。他们在甲板上搭了帐篷。”

“没错,贵族旅行都这样。”波特巴格点点头,用驳船船壳上剥下的一块木片剔着牙齿,“坐船更安全。精灵突击队在森林里神出鬼没,没人知道哪棵树后会飞出一支箭来,但在水上就不必担心了。精灵就像猫,不喜欢水。他们宁可蹲在草丛里……”

“肯定是个真正的大人物。那帐篷很豪华。”

“没错,有这可能。谁知道呢,也许是国王维兹米尔本人大驾光临了?现在各种各样的人都走水路……说到这个,在浮沫城时,你要我留意有没有人对你感兴趣,或者打听你的事。好吧,那边那个废物,瞧见没?”

“别指着他,波特巴格。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过来了,你自己问吧。瞧他摇摇晃晃的样子!活见鬼,现在河水平得跟镜子一样。那个脓包,要是船稍微摇晃一点儿,恐怕他就得趴地上了。”

“脓包”是个瘦小的男人,年龄很难判断,穿件肥大且算不上干净的斗篷,上面别着一根圆形的黄铜胸针。胸针上的别针显然弄丢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掰弯的平头钉子。那人走上前来,清清嗓子,眯缝起近视的双眼。

“唔……请问您是闻名遐迩的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吗?”

“是的,阁下。我就是。”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莱纳斯·皮特,牛堡学院自然历史系的硕士导师兼讲师。”

“认识您我很荣幸。”

“唔……我听说您,阁下,正接受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的委托,负责保护这条船。显然因为某只怪物可能会发起袭击。我很想知道,那是一只怎样的‘怪物’。”

“我也很好奇。”猎魔人靠向栏杆,看着泰莫利亚河堤上湿地草甸的黑色轮廓在迷雾中若隐若现,“而我自己得出结论,他们雇用我,很可能是为防范正在附近出没的松鼠党突击队的袭击。我从浮沫城到诺维格瑞航行过六次,但连一只蜻蜓怪都没见过……”

“蜻蜓怪?那是民间的通俗称呼吧?我希望你能用更系统的科学术语。唔……蜻蜓怪……我当真不知道你是指哪种……”

“我指的是长满疙瘩、皮肤粗糙、身长足有四码的怪物,外表就像布满藻类的树桩,长着十只爪子,牙齿像圆锯。”

“这段描述在科学准确性方面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会不会是龙虱科昆虫的某一种?”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杰洛特叹口气,“据我所知,蜻蜓怪属于各科生物中异常恶毒的一种,无论用多难听的名字称呼都不算侮辱。问题在于,硕士导师阁下,据说这种残忍生物的一员两周前袭击了这家公司的驳船。就在这儿,三角洲地带,离我们目前的位置不远。”

“这么说的人,”莱纳斯·皮特发出刺耳的笑声,“要么非常无知,要么就是在说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我很了解三角洲地带的动物群。这儿根本没有龙虱科的昆虫,也没有其他危险的食肉物种。这片水域盐度可观,水中的化学成分也很不正常,尤其是在满潮时——”

“在满潮时,”杰洛特插嘴道,“潮水会流经诺维格瑞运河,准确地说,三角洲连一滴正常的水都不会剩下。只有充斥着排泄物、肥皂沫、油和死老鼠的液体。”

“真不幸,真不幸。”硕士导师悲伤地说,“环境恶化得……也许你不会相信,仅仅五十年前,这条河里还栖息着两千种鱼,而现在还剩下不到九百种。真是令人伤感。”

他们一起靠着栏杆,看着浑浊深邃的绿水。涨潮肯定开始了,因为水的臭味变得浓烈。第一只死老鼠浮上水面。

“白鳍胖头鱼已经死绝了,”莱纳斯·皮特打破沉默,“胭脂鱼也绝种了,还有黑鱼、西萨拉鱼、斑纹泥鳅、红腹鲦鱼、长须白杨鱼,帝王梭鱼……”

距离船侧大概二十码远,水面翻涌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看到一条至少二十磅重的帝王梭鱼吞吃了一只死老鼠,然后优雅地一甩尾鳍,消失在水下。

“那是什么?”硕士导师发起抖来。

“不知道。”杰洛特看着天,“也许是企鹅?”

学者瞥了他一眼,咬住嘴唇。

“但我百分之百肯定,它不是你虚构的蜻蜓怪!我听说猎魔人对某些稀有物种有相当可观的了解。而你呢,你只会重复谣言和传说,还用极其粗鲁的方式嘲笑我……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这雾不会散的。”杰洛特轻声说道。

“啊?”

“风还是很弱。等我们的船航行到小岛间的河湾,风只会更弱。就算到了诺维格瑞,雾也不会散。”

“我不去诺维格瑞。我会在牛堡下船。”皮特干巴巴地说,“你说这场雾?它还没浓到影响航行的程度,你说对吧?”

戴羽毛帽的小男孩从他们身旁跑过,奋力探出身子,用手里的树枝去够贴着船身的死老鼠。杰洛特走上前去,从他手里夺走了树枝。

“走开。别站在栏杆旁边!”

“妈妈——”

“埃弗雷特!赶紧过来!”

硕士导师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猎魔人。

“看起来,你真相信我们有危险?”

“皮特阁下,”杰洛特尽可能冷静地说,“两星期前,在船运公司的一条驳船上,有两名乘客被某个东西掳走。那件事就发生在雾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真是你所谓的‘龙虱’,也可能是条长须白杨鱼。但我觉得是只蜻蜓怪。”

学者撇嘴。“推测,”他宣称,“应当建立在可靠的科学依据之上,而非传闻和谣言。我告诉过你,龙虱——也就是你坚持称为蜻蜓怪的东西——在三角洲水域中并不存在。它在半个世纪前就灭绝了。顺带一提,那正是因为你这种人随时会杀死任何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不经过思索和观察,甚至不去考虑它的生态位。”

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由衷地想把蜻蜓怪的生态位告诉给这位学者,但他改变了主意。

“硕士导师阁下,”他平静地说,“被掳走的乘客之一是个怀孕的年轻少妇,她只是想在凉水里泡一泡发肿的脚。从理论上来说,她的孩子某天可能会成为你们学校的校长。就生态学来说,我的看法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看法不科学。你过于情绪化,过于主观。自然由它自身的规律支配,尽管那些规律残忍又无情,却不须人为的修正。这是一场生存斗争!”硕士导师靠在栏杆上,往水里吐口唾沫,“无论你有什么借口,都不能为灭绝物种正名,哪怕灭绝的是掠食性动物。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这样探出身子很危险。也许附近就有一只蜻蜓怪。你想为蜻蜓怪的生存斗争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莱纳斯·皮特放开栏杆,突然跳到一旁。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又抿起嘴唇。

“猎魔人,你对想象出来的蜻蜓怪想必很了解喽?”

“肯定不如你。择日不如撞日,趁这机会开导一下我吧,硕士导师阁下,给我讲讲你在水生食肉动物方面的知识。我很乐于聆听,而且这一来,旅途时间也就容易打发了。”

“你在嘲笑我?”

“完全没有。我当真是想填补自己知识上的空白。”

“唔……如果你真心……有何不可?那就听着吧。龙虱科属端足目,在科学界包含四个已知物种。两种只生活在热带水域。在我们的气候带,你可能遇见的——虽然可能性很低——只有体型不大的长尾龙虱,以及稍大些的红边龙虱。这两个品种的群落生活环境是静止或流速非常缓慢的水域。两种龙虱的确是食肉动物,倾向于捕捉温血动物……你有要补充的吗?”

“现在没有。我正在专心听讲。”

“好吧,唔……学术著作里提过名为‘伪龙虱’的亚种,生活在安格林的沼泽水域。但艾德斯伯格那位博学的巴姆勒最近证实,所谓‘伪龙虱’是个截然不同的物种,属于稚鳕科,捕食对象只包括鱼类和小型两栖动物。它被命名为‘巴姆勒贪食鱼’。”

“那怪物真走运,”猎魔人笑道,“这是它第三次被人类命名了。”

“怎么会?”

“你说的生物是巨水蝽,在上古语里叫cinerea。如果博学的巴姆勒说它只捕食鱼类,那我猜他从没在有巨水蝽的湖里洗过澡。不过有件事上巴姆勒没说错:蜻蜓怪和巨水蝽的共同点,正如我和狐狸的共同点——我们都爱吃鸭子。”

“什么巨水蝽?”博士导师轻蔑地昂起头,“巨水蝽只是虚构生物!的确,你在学识方面的匮乏令我失望。说真的,我为你的……”

“我知道,”杰洛特打断他的话,“只要对我稍有了解,我的魅力就会大打折扣。但我还是希望再稍稍纠正一下你的理论,皮特阁下。蜻蜓怪一直生活在三角洲地带,而且会继续生活下去。的确,它们一度有灭绝的危险,因为它们以小海豹为生——”

“是河生鼠海豚。”硕士导师纠正道,“别这么无知。别把鼠海豚当成——”

“它们以鼠海豚为生,而鼠海豚因为长得像海豹而遭到捕杀,它们的皮和油脂就像海豹皮和海豹油脂。后来,这条河的上游区域开掘了运河,建造了水坝和水闸,水流越来越缓慢,三角洲淤泥堆积,陆地逐渐扩大。接着,蜻蜓怪发生了突变。它们适应了环境。”

“啥?”

“人类重建了它的食物链,用其他温血动物替代了鼠海豚。羊、牛和猪被运送到三角洲。蜻蜓怪很快发现,三角洲水域的每条驳船、木筏或三桅帆船,实际上都是一碟美餐。”

“那突变呢?你提到突变!”

“这种液体肥料,”杰洛特指指绿色的水面,“似乎很适合蜻蜓怪,有助于它们生长。那些该死的怪物能长得非常巨大,甚至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一头牛拖下木筏——把人类拖下甲板更是不算什么——尤其是船运公司用来运送乘客的大驳船的甲板。你自己也能看到这船吃水有多深。”

硕士导师飞快地后退,穿过拥挤的马车和行李,尽可能远离船边。

“我听到水声!”他盯着小岛间的雾气,喘息不定,“猎魔人!我听到……”

“冷静。除了水声,你还能听见桨架上船桨的嘎吱声。那是瑞达尼亚河岸海关人员坐的船。你很快就能看到了,而他们引起的骚动足以和三只——甚至四只——蜻蜓怪相比。”

波特巴格飞奔而过,差点撞到头戴羽毛帽的小男孩,他恶狠狠地咒骂起来。乘客们变得紧张,纷纷查看自己的随身物品,努力藏起那些走私货物。

又过一会儿,一条大船和驳船接舷,四个愤怒、吵闹而又精力充沛的家伙跳上甲板。他们围住船长,凶狠地大喊大叫,试图让船长重视他们的身份。然后,他们热切地扑向旅客们的财产和行李。

“还没靠岸就来检查了!”波特巴格走向猎魔人和硕士导师,抱怨道,“这是违法的吧?毕竟我们还没踏上瑞达尼亚的国土呢。瑞达尼亚在右岸,离这儿还有半里呢!”

“不,”硕士导师反驳道,“瑞达尼亚和泰莫利亚的边界线位于庞塔尔河的正中央。”

“河水该他妈怎么测量?这儿可是三角洲!小岛、浅滩和岩岛会不断改变水流的路线,航路每天都不一样!真该死!嘿!你这小鼻涕虫!把那钩篙放下,不然我打肿你的屁股!尊贵的女士!看好你的孩子!真该死!”

“埃弗雷特!放下,你的手会弄脏的!”

“箱子里是什么?”海关官员大吼,“嘿,解开包裹!这马车是谁的?有流通币吗?我说,有流通币吗?泰莫利亚货币还是尼弗迦德货币?”

“关税战争就是这样。”莱纳斯·皮特看着这场混乱,脸上挂着睿智的表情,评论道,“维兹米尔王强迫诺维格瑞启用优先售卖权。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作出反击,在维吉玛和苟斯·维伦全面开放优先售卖权。这对瑞达尼亚商贩是个沉重的打击,于是维兹米尔王开始对泰莫利亚商品增收关税。他在维护瑞达尼亚的经济。泰莫利亚充斥着尼弗迦德工坊生产的廉价货物,所以这些海关官员才会这么激动,如果太多尼弗迦德商品入境,瑞达尼亚的经济就会一蹶不振。瑞达尼亚几乎没有任何工坊,他们的手艺人也没法跟外国同行竞争。”

“简而言之,”杰洛特笑着说,“尼弗迦德正用商品和黄金慢慢占领它没能用武力夺取的土地。泰莫利亚王国不会自卫吗?弗尔泰斯特怎么不封锁南部边境?”

“怎么封锁?那些商品是从玛哈坎、布鲁格、维登,还有希达里斯的港口流入的。商人只在乎利润,他们不关心政治。如果弗尔泰斯特王封锁边境,商人行会将提出强烈抗议……”

“有流通币吗?”一个海关官员站在旁边大吼,用充血的双眼打量他们,“有什么东西要申报的?”

“我是学者!”

“你咋不说你是亲王?我在问你带了什么。”

“离他们远点儿,博拉泰克。”为首的海关官员道,他个子高挑,双肩宽阔,留着一副黑色大胡子,“不认识这位猎魔人吗?你好啊,杰洛特。你认得他吗?他是学者?阁下,这么说你要去牛堡,对吗?没带任何行李?”

“正是。去牛堡。没带任何行李。”

官员拿出一块硕大的手帕,擦了擦额头、胡子和脖颈。

“杰洛特,今天情况如何?”他问,“那怪物现身了吗?”

“没有。你呢,奥尔森,瞧见什么没?”

“我可没时间四处张望。我在工作。”

“我爸,”埃弗雷特无声无息地凑上前来,大声说,“是弗尔泰斯特王的骑士!他的胡子比你更长!”

“滚开,小孩儿。”奥尔森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杰洛特,有伏特加吗?”

“没有。”

“我有。”来自学院的学者从包里拿出一只皮酒壶,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我这儿有小吃。”波特巴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熏河鳕!”

“我爸……”

“滚犊子,你这鼻涕小鬼!”

他们走到马车阴影下,坐在盘起的缆绳上,轮流抿着酒壶里的酒,大口吃着熏鳕鱼。奥尔森中途离开一会儿,去处理一场争执。有个来自玛哈坎的矮人商贩要求少交些税,还想让海关官员相信,他带着的毛皮并非取自银狐,而是某种大得离谱的猫。至于流鼻涕的捣蛋鬼埃弗雷特,他母亲完全不想接受检查,不断叫嚣自己丈夫的地位,以及贵族应该享有的特权。

驳船拖曳着越聚越多的睡莲、百合和水草,沿着宽阔的海峡,缓缓穿行于灌木覆盖的小岛之间。芦苇间的大黄蜂发出吓人的嗡嗡声,乌龟也时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哨。单脚站立的鹤冷静地凝视着水面,知道自己无须花费太多力气——鱼儿迟早会自己游过来。

“杰洛特,你怎么想?”波特巴格又舔了一遍鳕鱼皮,“又一次平静的航行。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那怪物不是傻瓜,它知道你蹲在船上。听我说——我老家村里有条河,河里住着一只水獭,它经常钻进我家院子,咬死家养的母鸡。它非常狡猾,总趁我爸、我和我兄弟们不在家时溜进来。它只在我爷爷一人看家时出现。要知道,我爷爷脑袋有点糊涂,两条腿还瘫痪了。好像那只水獭,那只狗娘养的水獭知道这些似的。然后有一天,我爸……”

“从价的百分之十!”驳船中部,矮人商贩挥舞着狐狸皮大喊道,“我就欠你这么多,我不会再多付你一枚铜板!”

“那我就全部没收!”奥尔森怒吼道,“我会告诉诺维格瑞守卫,让你跟你的‘从价’一起进班房!博拉泰克,他的税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嘿,你们一点儿都没给我留吗?剩的酒全喝光了?”

“坐吧,奥尔森。”杰洛特给他让出位置,“看得出,你工作压力不小。”

“唉,总有人这么跟我说。”奥尔森叹口气,喝口壶里的酒,抹了把胡子,“我打算辞职,回亚甸去。我是个温格堡出生的老实人,跟姐姐姐夫来了瑞达尼亚,但我要回去了。你知道吗,杰洛特?我有参军的想法。他们说德马维王正在招募特殊部队。在营地受训半年,就能拿到士兵的酬劳,足有我现在收入——算上贿赂——的三倍。这熏鳕鱼好咸。”

“我听说过这支特殊部队。”波特巴格确认道,“为对付松鼠党建立的,因为常规部队没法应付精灵突击队。我听说他们尤其鼓励半精灵入伍。但训练他们作战的营地听起来就像地狱。受训者只有一半拿到了士兵的酬劳,另一半进了墓地。”

“理所应当。”奥尔森说,“船长阁下,能进特殊部队的可不是普通士兵。他们不像笨手笨脚的盾牌兵,只要学会用标枪的尖头扎人就行。特殊部队必须精通战斗!”

“奥尔森,原来你是这么勇猛的战士啊!你真不怕松鼠党?不怕他们用箭射你的屁股?”

“有啥好怕的!我也懂得怎么拉弓。我跟尼弗迦德人战斗过,精灵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听说,”波特巴格颤抖着说,“如果有人被松鼠党活捉……会生不如死。松鼠党会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俘虏。”

“哦,拜托你闭嘴吧,船长阁下。别跟婆娘似的胡言乱语。战争就是战争。你痛打敌人,他们当然会还手。别担心,我们的人也没让精灵俘虏好受过。”

“真可怕。”莱纳斯·皮特把吃剩的鳕鱼头和鱼尾丢到船下,“暴力只会催生暴力,憎恨已扎根人心……同胞手足遭到毒害……”

“啥?”奥尔森皱起眉头,“说人话!”

“艰难的时代近在眼前。”

“这倒没错。”波特巴格表示赞同,“大战无可避免。渡鸦每天都聚集在空中,它们已经闻到了腐肉的味道。女先知伊丝琳也预言了世界的终结。白光即将到来,随后是白霜。也可能先白霜后白光,我把顺序给忘了。人们都说天空中能看到征兆……”

“你该留神看着航路,船长,而不是天空,不然你这小船就该开到浅滩上了。哦,我们已经接近牛堡了。瞧啊,都能看见大木桶了!”

雾气这时已稀薄了不少,他们能看到右边河岸上的小山和沼泽草甸,还有更高处的一部分高架渠。

“先生们,那是一套实验性质的下水道净化设备,”硕士导师吹嘘道,推开递来的酒壶,“是科学上的巨大成功,学院的重要成果。我们修复了精灵陈旧的高架渠、运河和沉淀物捕集器,已经开始对学院、城镇、周边村落和农庄的下水道进行净化。你们所说的大木桶是台沉淀物捕集器。这是科学上的巨大成功——”

“低头,快低头!”奥尔森说着,在栏杆后面蹲下,“去年那玩意儿爆炸了,粪便一直崩到鹤岛。”

驳船在岛屿间穿行,塔楼般的沉淀物捕集器和高架渠消失在迷雾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波特巴格,你不打算在牛堡靠岸了?”奥尔森问。

“我得先去橡实海湾,好捎上泰莫利亚的鱼贩和商人。”

“唔……”海关官员挠挠脖子,“那个海湾……听我说,杰洛特,你跟泰莫利亚人没什么矛盾吧?”

“干吗问这个?有人向你打听我?”

“你猜对了。你说过,要我留意对你感兴趣的人。啊,你肯定想不到,泰莫利亚卫兵打听过你。那儿的海关官员跟我关系不错,是他告诉我的。味道不对啊,杰洛特。”

“你说水?”莱纳斯·皮特紧张地问,看向高架渠的方向。

“还是那个小鼻涕虫?”波特巴格指着仍在附近转悠的埃弗雷特。

“我说这事儿味道不对。”奥尔森的脸有些抽搐,“听着,杰洛特,泰莫利亚海关官员说,卫兵问了些奇怪的问题。他们知道你在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的驳船上担任护卫。但他们打听……你是不是一个人。你是不是——活见鬼,别笑啊!他们似乎想知道,是不是有个未成年女孩陪着你。”

波特巴格笑出了声。莱纳斯·皮特看着猎魔人的眼神带上了厌恶——多半以为这个白发男人的恋童倾向引来了执法者的关注。

“正因如此,”奥尔森咳嗽一声,“那位泰莫利亚海关官员觉得,这里或许牵扯了什么私人恩怨,比如……呃,女孩的家人或未婚夫前来寻仇什么的。于是那位官员谨慎地向卫兵询问,最后发现,原来委托他们的是个贵族。那家伙巧舌如簧,出手阔绰,他自称……里恩斯,或者类似的名字。他左脸颊上有块红印,看起来像是烧伤。你认识这么个人吗?”

杰洛特站起身。

“波特巴格,”他说,“我要在橡实海湾下船。”

“出什么事了?怪物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了。”

“说到问题,”奥尔森插嘴道,“往右舷看,杰洛特。说啥啥就来。”

在一座岛屿背后,一条平底驳船在迅速消散的雾气中浮现,桅杆上挂着一面缀着银色百合图案的黑色三角旗,旗子有气无力地摆荡着。船员由几个头戴制式尖顶帽的泰莫利亚守卫组成。

杰洛特飞快地伸手进包,取出两封信—— 一封是希瑞写的,一封来自叶妮芙。他将信纸迅速撕成小片,丢进河里。奥尔森沉默地看着他。

“我能问问你在做什么吗?”

“不行。波特巴格,照顾好我的马。”

“你想……”奥尔森皱起眉头,“你打算……”

“我怎么打算是我的事。别插手,否则后果自负。他们打着泰莫利亚的旗号。”

“让他们的旗号见鬼去。”奥尔森把腰带上的弯刀挪到更称手的位置,又用袖子擦擦他的彩饰护颈甲,上面的图案是红底上的一头老鹰,“只要我还在船上检查,这儿就是瑞达尼亚的领地。我不允许——”

“奥尔森,”猎魔人抓住他的袖子,插嘴道,“拜托,别插手。面带烧伤的男人不在那条驳船上,而我必须弄清楚他是谁,有什么目的。我得跟他面对面。”

“你打算就这么跟他们走?别犯傻了!假如这事真是私人恩怨,是那家伙委托卫兵帮他报仇,那只要过了这座小岛,他们就会把船锚缠在你的脖子上,把你丢下河。到那时,你就只能跟河底的螃蟹面对面了!”

“他们是泰莫利亚卫兵,不是强盗。”

“真的?瞧瞧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我很快就能弄清他们真正的身份。等着瞧。”

平底驳船迅速靠近,跟他们的船接舷。一个守卫丢过绳索,另一个人则把钩篙挂在栏杆上。

“我是船长!”三个守卫跳上甲板,波特巴格拦住他们,“这条船属于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你们……”

一个健壮的秃头守卫伸出橡树般粗细的胳膊,粗暴地推开他。

“我找杰拉德,利维亚的杰拉德!”他的嗓门活像炸雷,上下打量着船长,“船上有这人吗?”

“没有。”

“我就是。”猎魔人跨过行李和包裹,走近些,“我是杰洛特,利维亚的杰洛特。怎么回事?”

“我奉律逮捕你。”秃头男人的双眼扫过诸多乘客,“女孩在哪儿?”

“只有我一个。”

“你撒谎!”

“等等,等等。”奥尔森从后面走来,把手按在杰洛特肩上,“冷静点儿,别大喊大叫。你们来迟了,泰莫利亚人。他已被依法逮捕了。被我逮捕。罪名是偷运货物。我奉按命带他去牛堡的卫兵室。”

“这算啥?”秃头男人皱起眉头,“那个小女孩呢?”

“这儿没什么小女孩,从来没有。”

卫兵面面相觑,犹豫起来。奥尔森露出大大的笑容,摸摸他的黑胡子。

“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吗?”他哼了一声,“泰莫利亚来的各位,跟我们去牛堡吧。我们都是头脑简单之人,怎么懂得复杂的法律细节呢?牛堡卫兵室的指挥官通晓世故,他会主持公道。你们认识我们的指挥官,对吧?因为他跟你们在海湾的指挥官很熟。你们只要把情况告诉他……给他看看你们手里的文件和印章……你们肯定把必要的章都盖全了,对吧?”

秃头盯着奥尔森,眼神狰狞。

“我没时间,也不想去牛堡!”他突然大吼,“我要带这无赖去我们的国家,就这样!斯特兰、维特克!抓紧时间,搜索驳船!给我找到那个女孩!”

“等等,别急。”奥尔森不理他的大叫大嚷,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正在三角洲的瑞达尼亚这边,泰莫利亚人。你们该不会带着要申报的东西吧?或者违禁品?我们得检查一下,搜你们的身。如果找到什么东西,你们就只能跟我们去牛堡了。只要我们想,总能找到点什么。伙计们!过来!”

“我爸是个骑士!”埃弗雷特突然出现在秃头男人身旁,尖声说道,“他的剑比你的更大!”

秃头一把抓住男孩的河狸皮领,把他揪离船板。男孩饰有羽毛的帽子掉了下来。他用手臂箍住男孩的腰,把弯刀举到男孩颈边。

“后退!”他大吼道,“快后退,不然我砍断这小鬼的脖子!”

“埃弗雷特——!”那个贵妇人惨叫道。

“你们这些泰莫利亚卫兵,”猎魔人缓缓地说,“行事作风还真奇怪。说实话,很难让人相信你们是卫兵。”

“闭嘴!”秃头男人摇着埃弗雷特,男孩发出小猪般的尖叫,“斯特兰、维特克,抓住他!绑住他的手脚,把他带到船上!还有你,退后!女孩在哪儿?我问你呢!把她交出来,不然我宰了这鼻涕虫!”

“那就宰了吧。”奥尔森慢吞吞地说,冲他的手下打个手势,拔出弯刀,“反正不是我儿子,对吧?等你宰了他,咱们再慢慢谈。”

“别插手!”杰洛特把剑丢到甲板上,示意海关官员和波特巴格的水手们别动,“我跟你们走,冒牌卫兵阁下。放了男孩。”

“到船上去!”秃头男人退到驳船边,仍没放开埃弗雷特,他抓起一根绳索,“维特克,把他绑起来!你们所有人都到船尾去!谁敢动一下,这孩子就得死!”

“杰洛特,你疯了吗?”奥尔森咆哮道。

“别插手!”

“埃弗雷特!”

泰莫利亚平底船突然一阵震颤,摇晃着漂远了些。河面突然炸开,飞溅的水花中,伸出两只长而粗糙、仿佛螳螂前肢一样布满尖刺的绿色爪子,抓住了手握钩篙的卫兵,只一眨眼工夫便把他拖进水里。秃头守卫怒吼一声,放开埃弗雷特,紧紧抓住平底驳船侧面垂下的绳索。埃弗雷特扑通一声掉进被鲜血染红的河水。两条船上的人都像着魔一样尖叫起来。

杰洛特挣脱两名试图捆住他的人,一拳打中其中一人的下巴,把他丢下了船。另一人用铁钩砸向猎魔人,随即晃了晃身体,无力地倒向奥尔森——海关官员的弯刀刺穿了他的肋部。

猎魔人纵身跃过低矮的栏杆。在漂着厚厚藻类的河水彻底没过头顶之前,他听到牛堡学院自然历史系的讲师莱纳斯·皮特大喊:“那是什么?什么品种?这种动物根本不存在!”

他在泰莫利亚平底驳船旁边浮起,奇迹般地避开秃头的手下朝他刺来的鱼叉。那个卫兵来不及再次刺出鱼叉,就一头栽进水里,喉咙上插着一根箭。杰洛特抓住落下的鱼叉,双脚一蹬船侧,借力潜入泡沫翻涌的漩涡,用力刺中什么东西。他只能祈祷那不是埃弗雷特。

“这不可能!”他听到硕士导师还在叫喊,“这种动物不可能存在!至少不该存在!”

我完全同意最后那句,猎魔人心想。他用鱼叉继续戳刺蜻蜓怪坚硬粗厚的甲壳。怪物镰刀状的颚骨咬住泰莫利亚卫兵的尸体,鲜血仍在涌出。蜻蜓怪用力摆动扁平的尾巴,游向水底,扬起团团泥沙。

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哭喊。埃弗雷特像小狗一样踢打河水,想顺着平底驳船侧面的绳索爬上去,结果却抱住了秃头男人的双腿。绳索突然断了,汩汩的水声中,秃头卫兵和男孩一起掉进河里。杰洛特潜向更深处,朝他们的方向游去。幸运的是,他立刻摸到了男孩的河狸皮领。他把埃弗雷特从纠缠的水藻中拖出,双腿踩水,用后仰的姿势游向水面,最后回到驳船边。

“这边,杰洛特!这边!”他听到许多人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响亮,“把他给我!”“绳子!抓住绳子!”“见——鬼!”“绳子!杰洛特——!”“用钩篙,用钩篙!”“我的孩子——!”

有人抓住男孩的双臂,把他拖上船去。与此同时,另一人从杰洛特身后扑来,打中他的后脑,又借助魁梧的身躯把他压到水下。杰洛特放开鱼叉,转过身,抓住袭击者的腰带。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揪住对方的头发,可惜只是徒劳。对方是个秃头。

两人同时浮上水面,但只是一瞬间,泰莫利亚平底驳船便又漂远了,扭打的杰洛特和秃头男人处在两船之间。秃头男捏住杰洛特的喉咙,猎魔人则把大拇指戳进了他的眼睛。秃头男大叫一声,放开手,往远处游去。杰洛特却没法动弹——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正将他拖向水底。在他身旁,半具尸体在水面飘荡,活像个软木塞。他知道是什么在拖他了——莱纳斯·皮特的说明纯属多余。

“是节肢动物!端足目!巨颚亚门!”

杰洛特用双臂奋力划水,试图将腿从怪物的爪子里扯出——它正把猎魔人往它有节奏一开一合的大嘴里拖。硕士导师又说对了,它的颚确实不小。

“抓住绳子!”奥尔森大喊,“绳子,抓住!”

一根鱼叉呼啸着从猎魔人耳边掠过,啪嗒一声刺进怪物爬满水藻的甲壳——它已经浮出了水面。杰洛特抓住鱼叉,用力下压,同时用能动的腿狠狠踢向蜻蜓怪。他挣脱了尖钉般的利齿,却留下了靴子、一截裤管和很大一块皮肤。又有几根鱼叉呼啸着划破空气,绝大部分都没能命中。蜻蜓怪收起爪子,一甩尾巴,姿态优雅地潜入绿色的水底。

杰洛特抓住那条砸中他面孔的绳索,把他戳得生疼的钩篙也终于钩住他的腰带。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拉力,随后许多双手的力道将他拖离了水面。他翻过栏杆,倒在甲板上,身上满是河水、烂泥、水草和鲜血。乘客、船员和海关官员们围在他身旁。奥尔森和偷运狐皮的矮人靠在栏杆上,射出箭矢。埃弗雷特正在母亲怀里啜泣,他全身湿透,还沾着绿色的水藻,冷得牙齿打颤。他向所有人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

“杰洛特!”波特巴格在他耳边喊道,“你死了吗?”

“见鬼……”猎魔人吐出一根水草,“我老了,做不了这行当了……老了……”

一旁的矮人松开弓弦,奥尔森欢呼起来。

“正中肚皮!啊哈哈!射得漂亮,毛皮商朋友!嘿,博拉泰克,把他的钱还给他!就凭那一箭,他有资格享受减税!”

“住手……”猎魔人喘着粗气,徒劳地试图起身,“别杀光他们,该死的!我要活口!”

“留了一个,”奥尔森保证说,“就是跟我斗嘴的秃头,其余人等都射死了。不过那秃头还在往远处游呢,我这就把他抓回来。把钩篙递过来!”

“新发现!重大新发现!”莱纳斯·皮特大喊着,在栏杆边手舞足蹈,“科学界未知的全新物种!独一无二!哦,我太感激你了,猎魔人!从今天起,这种生物将以……‘杰洛特亚·皮蒂虫’的名字出现在书本里!”

“硕士导师阁下,”杰洛特呻吟起来,“如果你真想表示感谢,就把那鬼东西命名为‘埃弗雷特亚’吧。”

“这名字也不错。”学者赞同道,“哦,真是了不起的发现!多么独特又出色的样本啊!毫无疑问,它是三角洲仅有的一只……”

“不,”波特巴格突然严肃地说,“并非仅有。看啊!”

紧贴附近那座小岛的百合叶剧烈颤抖起来。他们看到涌起的浪头,还有个庞大细长的躯体——看起来像根腐烂的圆木——用众多肢体飞快地划起水来,嘴巴一张一合。秃头男人回头张望,立刻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四肢并用,奋力游向远处。

“多好的样本,多好的样本啊。”皮特激动地评论道,“适合抓握的头侧肢,四对钳爪……有力的扇形尾部……尖利的爪子……”

秃头男人又回望一眼,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埃弗雷特亚·皮蒂虫”伸出适合抓握的头侧肢,狠狠甩动有力的扇形尾部。秃头男绝望而徒劳地拼命划水,试图逃脱它的追捕。

“愿他游得再快些。”奥尔森说,但他没摘下帽子。

“我爸,”埃弗雷特牙齿打颤地说,“游得比他快多了!”

“把这孩子拖走!”猎魔人咆哮道。

怪物伸出尖利的爪子,巨颚用力一咬。莱纳斯·皮特脸色发白,转过头去。

秃头男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消失在水下。河水泛起一片暗红。

“该死,”杰洛特重重地坐在甲板上,“我老了,做不了这行当了……老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丹德里恩热爱牛堡镇。

学院高墙环绕,广阔、喧闹而繁忙的城镇则围绕着学院的围墙。牛堡镇是座色彩斑斓的木头城镇,有狭窄的街道和尖锐的屋顶。牛堡镇仰赖牛堡学院,仰赖学院里的学生、讲师、学者、研究者及其来宾,而那些人则仰赖科学、知识,以及一切与学习过程相关的东西为生。在牛堡镇,正是那些理论和实验的副产品带来了商机和利润。

诗人在一条泥泞而拥挤的街道上缓缓骑行,经过工坊、工作室、货摊和大大小小的店铺。拜学院所赐,数以万计世间难寻的奇妙商品在这些地方生产并出售,其功用或难以置信,或毫无意义。他经过旅店、酒馆、看台、小屋、柜台和便携式烤架,那些地方摆满了色香味俱佳的精致菜肴,不光菜色本身,就连佐料、配菜和香料都世间独有。这就是牛堡镇,精明而积极的牛堡人一点点汲取了学院那些枯燥无用的理论,建起了这样一座多彩、欢快、吵闹且气味怡人的神奇城镇。它还是一座充满各式消遣的城镇,庆典从不间断,节日永无止息,狂欢永不休止。这里的街道日夜回响着音乐和歌声,还有高脚杯和大啤酒杯的清脆碰撞,因为众所周知,没有比获取知识更让人口渴的工作了。尽管校长严令禁止学生和导师在黄昏前饮酒作乐,但牛堡镇人还是昼夜不停地饮酒狂欢,因为众所周知,如果有什么事比获取知识更令人口渴,恐怕就要算部分或彻底禁止饮酒的规定了。

丹德里恩骑在枣红色骟马的背上,咂咂嘴,继续向前,穿过街上漫步的人群。小贩、摊主和江湖骗子大声吆喝他们的商品和服务,为周围的混乱添砖加瓦。

“鱿鱼!烤鱿鱼!”

“神奇药膏!包治各种斑点和疥疮!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可靠的神奇药膏!”

“猫!捕鼠猫!魔法灵猫!各位先生小姐,听听它们的喵喵叫吧!”

“护身符!灵药!春药、迷情药水,保您欲仙欲死!只要喝上一口,连死人都能精力勃发!谁要买?谁要买?”

“拔牙!几乎无痛!便宜,非常便宜!”

“你说便宜是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咬着一串硬得像靴子的烤鱿鱼,好奇地问。

“每小时两个铜币!”

诗人打了个哆嗦,催促骟马继续前行。他悄悄回头张望。那两个从市政厅起就跟着他的家伙在理发店门口停下,假装研究黑板上的价目表。丹德里恩可不会被他们骗到,他知道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

他继续前进,从高大的“玫瑰花蕾”妓院旁边经过,他知道那里会提供一些别的地方根本享受不到——或是不受欢迎——的精致服务。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理性跟享乐的本能起了争执。最后理性胜利了。丹德里恩叹了口气,继续朝学院的方向走去,目光尽量避开传来欢声笑语的酒馆。

是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丹德里恩热爱牛堡镇。

他再次四下张望。那两人没去理发,尽管他们的头发确实该去理理了。眼下他们站在一家乐器行外面,装作在挑陶笛。店主卖力地夸耀着自己的商品,指望能赚些钱。丹德里恩知道,他这是白费力气。

他牵着马走向哲学家之门,也就是学院的正门。他飞快地办完手续,包括在来宾登记簿上签名,并让人把他的骟马牵去马厩。

穿过哲学家之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现在他眼前。学院跟由普通建筑构成的城镇完全不同,也不像城镇那样,寸土寸金你争我夺。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精灵离开时的模样。宽敞的小巷里铺着五颜六色的砾石,两边是赏心悦目的小巧宫殿,以及镂空的围栏、墙壁、篱笆、运河、桥梁、花圃和绿色的公园,只有几处耸立着庞大而粗糙的宅邸,明显是精灵离开后建造的。一切都显得干净、安宁而庄严——这里禁止任何形式的贸易和有偿服务,更别提娱乐项目了。

学生们漫步在小巷间,专注地阅读大部头书籍和羊皮纸手稿。其他人坐在长椅上、草坪上和花圃里,讨论各自的家庭作业,或审慎地玩着“奇数或偶数”之类需要动脑的游戏。教授们也在附近徜徉,在热切地谈天或争论的同时又不失礼仪与风范。年轻的助教到处闲逛,眼睛盯着女学生的臀部。丹德里恩不无欣喜地发现,学院依然跟他就读时一样,没有半点改变。

从三角洲那边吹来一股清风,带来微弱的海水气息,稍显浓郁的硫化氢味道则从高耸于运河边的炼金系大楼传来。灰黄两色的朱顶雀在公园的灌木丛中啁啾——那座公园就位于学生宿舍隔壁——还有只猩猩蹲坐在白杨树上,无疑是从自然历史系的动物园里逃出来的。

诗人没浪费时间,在迷宫般的小巷和树篱间迅速穿行。他对学院的地形了如指掌。这并不奇怪,毕竟他在这儿上过四年学,又在叙事诗与诗歌艺术系教过一年书。当他以满分通过期末考试时——这让那些早就认定他懒惰、放荡而又愚蠢的教授们大跌眼镜——学校提议让他担任讲师。结果他却带着鲁特琴,跑到乡间徜徉数年,又以吟游诗人的身份广为人知,学院只好再下血本请他重返母校,还给了他客座讲师的职位。丹德里恩只是偶尔才接受他们的邀请,毕竟他对云游的热爱,跟对舒适、稳定又享受的生活的偏好不能两全。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很爱牛堡镇。

他回头张望。那两人没买陶笛、长笛或小提琴,反而大步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还不时留意周围的树梢与房屋。

诗人轻快地吹着口哨,转了个弯,朝医学和草药学系所在的宅邸走去。通往教学楼的小巷挤满了身穿独特淡绿色斗篷的女学生。丹德里恩开始寻找熟悉的面孔。

“夏妮!”

一个年轻的医学系学生,留着齐耳根的深红色头发,放下正在看的解剖学书籍,从长椅上站起。

“丹德里恩!”她微笑起来,快活地眯着榛子色的双眼,“好些年没见你了!来,我来介绍一下朋友们。她们都很喜欢你的诗……”

“回头再说。”诗人低声道,“小心,看看我身后,夏妮。看到那两人没?”

“探子。”夏妮皱起上翘的鼻子,哼了一声。学生们总能轻而易举认出密探、间谍和告密者,这点每次都会让丹德里恩吃惊。尽管有些不合情理,但学生对情报部门的厌恶众所周知。学院内的土地享有治外法权,神圣而不可侵犯,学生和讲师们在校园里也是完全的自由人——情报部门尽管喜好刺探,却不敢招惹学院中人。

“他们在集市那边就一直跟着我。”丹德里恩装出正在跟医学系学生拥抱和调情的样子,“夏妮,能帮我办件事吗?”

“要看什么事。”女孩晃晃匀称的脖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如果你又做了什么蠢事——”

“不,不。”他连忙向她保证,“我只想送个口信出去,但这些讨厌鬼总跟着我,我没法自己——”

“要我叫男生来吗?只要我大喊一声,那些探子就不敢再纠缠你了。”

“哦,得了吧,你想引起骚乱吗?非人种族的座位歧视风波刚刚过去,你就等不及找麻烦了?再说,我痛恨暴力。我会对付那两个探子。不过要麻烦你……”

他把嘴唇贴近女孩的头发,轻声说了几句。

“猎魔人?真正的猎魔人?”

“看在诸神的分上,小点儿声。夏妮,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夏妮爽朗地笑笑,“只是出于好奇,我想近距离看看那位著名的……”

“我求你了,小点儿声。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以医师的名义保证。”夏妮的笑容更美了,丹德里恩心中再次涌起为她这样的女孩谱写歌谣的冲动——像她这样的女孩,虽不妖艳,但美丽分毫不减。传统美女反而留不下太多印象,这种女孩却会经常出现在你梦里。

“谢谢,夏妮。”

“不客气,丹德里恩。回头见。你要当心。”

亲吻了彼此的脸颊,诗人和夏妮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去——她朝医学系走去,他则走向思考者公园。

他经过技术系那造型时髦却气氛阴郁、被学生戏称为“解围之神”的教学大楼,然后转上吉尔登斯滕桥。他没走多远。那两人埋伏在巷子转角处,就在竖立着学院第一任校长尼哥底母·德·布特的青铜半身像的花圃边。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样,他们避免与其他人视线接触;也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样,他们的面孔粗糙而苍白。尽管他们努力装出睿智的模样,看起来却像两只精神错乱的猴子。

“迪杰斯特拉向您致意。”间谍之一说,“我们走吧。”

“说得对。”诗人无礼地回答,“你们可以走了。”

两个间谍面面相觑,站在原地,盯着不知什么人用木炭在青铜半身像的底座上写下的下流文字。丹德里恩叹了口气。

“正如我所料。”他正了正肩头的鲁特琴,“先生们,我必须陪你们去某个地方,对吗?太糟了。那就走吧。您先请,我跟着。这种情况下,不是更该长者先行嘛?”


身为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的情报部门首脑,迪杰斯特拉却半点也不像密探。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间谍就该矮小、瘦削、獐头鼠目,黑色兜帽下的锐利双眼总是鬼鬼祟祟地打量着四周。但据丹德里恩所知,迪杰斯特拉从不戴兜帽,还坚定不移地偏爱色彩鲜亮的衣物。他有近七尺高,几乎重两担。他在胸前交叠双臂时——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看起来就像两头抹香鲸匍匐在巨鲸身前。就他的五官、发色和皮肤而言,他更像一头刚刚洗刷完毕的猪。丹德里恩知道,很少有人的外表能像迪杰斯特拉这样富有欺骗性——这个又高又胖的家伙看似迟钝、懒散又愚蠢,却拥有格外灵活的头脑,以及熏天的权势。有这么一句俗话:在维兹米尔王的宫廷里,如果迪杰斯特拉说现在是中午,黑暗却依然笼罩大地,那你就该担心一下太阳的命运了。

但在眼下,诗人还有别的事要担心。

“丹德里恩,”迪杰斯特拉睡眼蒙眬地说,又把两条抹香鲸交叠在巨鲸身前,“你这没脑子的蠢货、彻头彻尾的笨蛋。你非要毁掉自己碰过的一切吗?你这辈子就不能做一回正确的事?我知道你没法独立思考。我知道你快四十了,看起来也有三十岁,但我觉得你的心智才二十出头,做起事来更像不到十岁。你要明白,我通常会给你明确的指示,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该怎么做。可我常常觉得,自己在跟一堵墙说话。”

“而我呢,”诗人装出傲慢的模样,反驳道,“常常觉得你说话只为锻炼口舌。所以赶紧说重点,省掉修辞手法和毫无意义的辞藻吧。你这次有何贵干?”

他们坐在一张大橡木桌前,周围的书架上塞满了书本和羊皮纸文稿。他们正在副校长办公室顶楼的租赁客房里,迪杰斯特拉给这儿取了个可笑的名字:“最当代历史系”,丹德里恩则称之为“比较密探与应用破坏系”。包括诗人在内,房间里共有四人——除了迪杰斯特拉,还有两人参与了这场对话。其中之一照例是奥里·鲁文,瑞达尼亚密探头子那位上了年纪、总爱抽鼻子的书记。另一位肯定也不是普通人。

“你很清楚我的来意。”迪杰斯特拉冷冷回答,“不过嘛,既然你喜欢扮演傻瓜,我也就不破坏你的兴致了,我会用尽量简单的字眼解释给你听。或者,菲丽芭,你打算亲自解释?”

丹德里恩看向与会的第四人,后者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沉默。菲丽芭·艾哈特肯定刚到牛堡不久,或者打算马上离开,因为她既没穿裙子,没戴她最爱的黑玛瑙首饰,在妆容上也没花太多心思。她身穿男式短上衣、裹腿和高筒靴——按诗人的说法,这就是她的“户外工作装”。女术士令人赏心悦目的黑发平日披散在肩头,此刻却梳得整整齐齐,挽在颈背处。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她扬起平整的眉毛,“丹德里恩说得对,我们是该省去毫无意义的比喻和修辞,毕竟眼下这事既简单又微不足道。”

“啊,说得对。”迪杰斯特拉笑道,“微不足道。一个危险的尼弗迦德密探,原本可以微不足道地被关进崔托格最深的地牢,却微不足道地逃脱了追捕,就因为名叫丹德里恩和杰洛特的两位阁下出于微不足道的愚蠢,微不足道地警告并吓跑了他。我见过有人因为更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上了绞架。丹德里恩,干吗不把你遭遇伏击一事告诉我?我不是警告过你,那个猎魔人所有的打算都要通报给我吗?”

“我不知道杰洛特有什么打算。”丹德里恩信誓旦旦地撒着谎,“我告诉过你,他去泰莫利亚和索登追捕那个里恩斯。我也告诉过你他回来了。我相信他已经放弃了。里恩斯就像隐形了似的,猎魔人找不到他任何痕迹,这一点——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也告诉过你……”

“可你撒谎了。”密探头子冷冷地说,“猎魔人找到了里恩斯的踪迹,找到了他留下的尸体。从那以后,他改变了战术。他不再追赶里恩斯,而是等对方来找他。他跟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签订了合约,担任他们的护卫。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船运公司会把他的事传播出去,直至传到里恩斯耳中,而后者会做出冒险举动。里恩斯的确动手了。奇怪又难以捉摸的里恩斯阁下、傲慢又自信的里恩斯阁下,他甚至连假名都懒得用。里恩斯阁下的尼弗迦德气味足能飘到一里之外。还有身为变节术士的味道。菲丽芭,我说得对吗?”

女术士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她保持沉默,仔细而专注地盯着丹德里恩。诗人垂下双眼,犹豫地清清嗓子。他不喜欢她的目光。

丹德里恩把女人——包括女术士——分成四种:非常可爱、可爱、不可爱和非常不可爱。非常可爱那种会欣然默许上床的提议;可爱那种会露出快乐的微笑;不可爱女人的反应难以预测;而对吟游诗人来说,“非常不可爱”的那类女人,光是想想向她们提出类似要求,都能让他脊背发冷、膝盖打颤。

尽管菲丽芭·艾哈特极富魅力,但无疑属于“非常不可爱”的类型。

除此以外,菲丽芭·艾哈特是术士评议会的重要人物,也是维兹米尔王信赖的宫廷魔法师。她是个天资出众的女术士,据说更是仅有的掌握变形咒语的几位巫师之一。她看外表大概三十岁,事实上,恐怕至少三百岁了。

迪杰斯特拉把胖乎乎的手指交扣在肚皮上,摆弄他的大拇指。菲丽芭保持沉默。奥里·鲁文咳嗽一声,抽抽鼻子,扭扭身体,还不断调整宽大的袍子。他的宽外袍像是教授的装束,但又不像学院配发的,更像捡自垃圾堆。

“然而,”密探头子突然厉声道,“你的猎魔人低估了那位里恩斯阁下。猎魔人设下陷阱,却毫无常识地把计划建立在里恩斯会不辞辛苦亲自前来的基础上。按猎魔人的计划,里恩斯应该毫无戒心,应该察觉不到任何陷阱,也不会发现迪杰斯特拉大人的下属正在等他。因为,按猎魔人的指示,丹德里恩大师不会向迪杰斯特拉大人透露这精心计划的陷阱。但根据更早之前的指示,丹德里恩大师有责任向迪杰斯特拉大人透露。丹德里恩大师得到了清晰无误的指示,却选择充耳不闻。”

“我并非你的下属,”诗人骄傲地说,“也没必要遵行你的指示和命令。我有时会帮你的忙,但那纯粹出于个人意愿,出于爱国者的责任感,面对即将到来的改变不至于袖手旁观——”

“你为所有付钱的人打探消息,”迪杰斯特拉冷冷地打断他,“为所有握着你把柄的人刺探情报。我手里就有你不少把柄,丹德里恩,所以别这么无礼。”

“我不会屈服于勒索!”

“想打个赌吗?”

“先生们,”菲丽芭·艾哈特抬起一只手,“拜托,严肃点儿。还是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吧。”

“说得对。”密探头子在扶手椅里展开四肢,“听着,诗人。错已铸成,里恩斯已经起了戒心,不会再上当了。但我不允许类似的事再发生,所以想见见那个猎魔人。带他来见我。别在镇子里转来转去,企图甩掉我的手下了。直接去找杰洛特,把他带到这儿,带到这个房间里。我得跟他谈谈。就我和他两个。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逮捕他,从而引发骚动了。带他来见我,丹德里恩。这是我目前对你唯一的要求。”

“杰洛特走了。”诗人冷静地说着谎。迪杰斯特拉瞥了眼女术士。丹德里恩绷紧身体,以为会有某种力量窥探进他的脑海,却什么都感觉不到。菲丽芭眯眼看着他,但半点不像在用咒语确认他说没说实话。

“那我就等到他回来为止。”迪杰斯特拉叹口气,假装相信了他的话,“我当真需要见他一面,所以我会变动一下日程表,继续在这儿等他。等他回来,你就带他来见我。越快越好,对很多人都好。”

“劝杰洛特来这儿,”丹德里恩扮了个鬼脸,“恐怕有点难。他——想象一下吧——对密探有种令人费解的厌恶。虽然他很清楚,这只是一门行当,跟其他行当没什么区别,但他反感这一行的人。可能他觉得,刨除爱国之心,密探这一行只能吸引彻头彻尾的恶棍和最卑劣的——”

“行了行了。”迪杰斯特拉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拜托,别说这些陈词滥调了。我最讨厌陈词滥调,实在太没新意了。”

“我也这么想。”吟游诗人哼了一声,“但那位猎魔人生性单纯,跟我们这些老于世故之人不同,是个既正直又不懂变通的笨蛋。他只是单纯地讨厌密探,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你们谈话,更别提协助情报部门了。而且你没有他的把柄。”

“你错了。”密探头子说,“我有,而且不止一个。就眼下来说,发生在橡实海湾的斗殴就足够了。你知道上船的都是什么人吗?他们不是里恩斯的手下。”

“对我来说,这不算新闻。”诗人满不在乎地说,“我敢肯定,他们只是泰莫利亚卫兵中从不短缺的几个恶棍。里恩斯打听过猎魔人的事,无疑还开出了相当不错的价码,好换取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很明显,猎魔人对他非常重要。所以几个狡猾的无赖打算抓走杰洛特,把他关进山洞,然后卖给里恩斯。他们会开出条件,尽可能从里思斯手里敲诈一笔。如果只是提供消息,那他们拿到的酬劳——如果真有的话——可就太少了。”

“这等真知灼见令人钦佩。但我表扬的是那位猎魔人,不是你——你不可能想到这些。不过问题比你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因为我发现,我的同行,弗尔泰斯特王的情报人员也对里恩斯阁下很感兴趣。他们看穿了那些——用你的说法——那些狡猾无赖的打算。登上驳船、想要抓住猎魔人的也是他们。也许是为引来里恩斯,也许是为其他截然不同的目的。丹德里恩,猎魔人在橡实海湾杀死的是泰莫利亚的密探。他们的头儿非常、非常生气。你说杰洛特走了?希望他没去泰莫利亚,不然他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他的把柄?”

“没错,也是我的筹码。我可以安抚泰莫利亚人,但我不打算白干。丹德里恩,猎魔人去哪儿了?”

“诺维格瑞。”吟游诗人不假思索地撒谎道,“他去找里恩斯了。”

“真是个弥天大错。”密探头子笑了笑,装作没看穿他的谎言,“没能克服厌恶感跟我联系,这是他的损失。我会为他省去许多麻烦。里恩斯不在诺维格瑞,但那儿却有无数泰莫利亚密探,也许他们都在等那位猎魔人。他们也会搞懂一件我早就明白的事,就是如果能以正确的方式请来利维亚的猎魔人杰洛特,他就能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四大王国的情报部门开始困惑的问题。我的安排很简单:请那位猎魔人到这儿来,到这个房间,为我解答那些问题,然后他就可以安然离开。我会安抚泰莫利亚人,并保证他的安全。”

“你想问什么问题?也许我能为你解答?”

“别逗我笑了,丹德里恩。”

“可是,”菲丽芭·艾哈特突然开了口,“也许他真能呢?也许他真能为我们节省时间呢?别忘了,迪杰斯特拉,我们的诗人已经彻底卷进来了,在这儿的人不是猎魔人,而是他。那个在科德温跟杰洛特同行的女孩是谁?那个灰色头发、绿色眸子的女孩,也就是里恩斯在泰莫利亚想从你嘴里逼问出来的女孩是谁,丹德里恩?你对那女孩了解多少?猎魔人把她藏哪儿了?叶妮芙收到杰洛特的信后去了哪儿?特莉丝·梅利葛德藏在哪儿?她又为什么藏起来?”

迪杰斯特拉神情镇定,但飞快地瞥了女术士一眼。这让丹德里恩明白,密探头子吃了一惊。菲丽芭显然不该这么快就开门见山,而且提问对象也完全错了。这一切显得既轻率又粗心。问题在于,菲丽芭·艾哈特也许有诸多缺点,但其中绝不包括轻率和粗心。

“我很抱歉。”他慢慢地说,“但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很想帮你的忙,但我无能为力。”

菲丽芭直视他的双眼。

“丹德里恩,”她慢吞吞地说,“如果你知道那个女孩在哪儿,请告诉我们。我向你保证,我和迪杰斯特拉很关心她的安全。而她的安全正受到威胁。”

“我不怀疑你们的关心。”诗人还在说谎,“但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们感兴趣的那个孩子。而杰洛特——”

“而杰洛特,”迪杰斯特拉插嘴道,“从不信任你。你肯定问过他不少问题,他却一个字都没告诉你。丹德里恩,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那个性格单纯、厌恶密探的笨蛋会不会早就察觉了你的真实身份?别管他了,菲丽芭,你完全在浪费时间。他连个屁都不知道,别被他自信的表情和暧昧的笑容欺骗了。他只能用一种方式帮助我们。等猎魔人离开藏身之处,只会联络他一个。想想看吧,猎魔人可是把他当成了朋友。”

丹德里恩缓缓抬起头。

“没错,”他承认,“他把我看做朋友。想想看吧,迪杰斯特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得出你的结论吧。你已经得出结论了,对吗?那好,你可以尝试勒索了。”

“哎呀,哎呀,”密探头子笑着说,“你在这方面还真敏感。别生气,诗人,我只是在说笑。勒索我们的伙伴?这我可办不到。相信我,我不希望你那位猎魔人出任何意外,也没想过要伤害他。谁知道呢?我甚至能跟他达成共识,让我们双方都能获益。不过想实现这一点,我必须先见到他。等他出现,你就带他来见我。我诚恳地请求你,丹德里恩,非常诚恳。你明白我有多诚恳吗?”

吟游诗人哼了一声:“我当然明白你有多诚恳。”

“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好了,你走吧。奥里,送我们的大诗人出门。”

“保重。”丹德里恩站起身,“希望你工作生活一切顺利。你也保重,菲丽芭。哦,还有,迪杰斯特拉!那些密探整天跟着我也很累了,叫他们回去吧。”

“当然。”密探头子说谎道,“我会让他们回来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怎么可能?”诗人也说谎道,“我当然相信你。”


丹德里恩在学院一直待到晚上。他不断仔细打量四周,但没发现任何密探跟在他身后。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事。

在叙事诗与诗歌艺术系的教学大楼里,他听了一堂经典诗歌的讲座,然后在一堂现代诗歌的研讨会上美美睡了一觉。几位跟他熟识的助教叫醒了他,他们一起去哲学系,参加一场名为“生命的本质与起源”的激烈而持久的辩论。没等天黑下来,半数参与者就喝得酩酊大醉,其他人也开始相互推搡、大喊大叫,吵闹得无以复加。这一点正中诗人下怀。

他悄无声息地溜到阁楼,爬出排烟窗,顺着图书馆屋顶的排水管滑下,跳到解剖学系阶梯教室的屋顶上,差点摔断腿。他从那儿跳进与学院围墙相邻的花园。在浓密的醋栗丛间,他找到自己还是学生时挖出的洞。洞的另一头就是牛堡镇。

他融入人群,飞快地穿行于后巷,一路躲躲闪闪,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赶到马车站后,他藏进阴影,等了足足半个钟头。他在周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于是顺梯子爬上茅草屋顶,接着跳到他认识的酿酒师——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山羊胡家的房顶。他抓住苔藓覆盖的屋瓦,终于来到要去的阁楼窗边。那个小房间里亮着一盏油灯。丹德里恩扶着排水管,费力地敲敲铅制窗格。窗户没锁,轻轻一碰就开了。

“杰洛特!嘿,杰洛特!”

“丹德里恩?等等……拜托,别进来……”

“什么别进来?你说‘别进来’是什么意思?”诗人推开窗户,“你有人陪还是咋地?你正跟谁上床吗?”

他没听到回答,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他径直爬上窗台,把放在上面的苹果和洋葱扫了一地。

“杰洛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突然陷入沉默,然后低声咒骂起来,紧紧盯住地板上那件医学系亮绿色长袍。他震惊地张开嘴巴,又咒骂一句。他什么都预想到了,除了这个。

“夏妮,”他摇摇头,“这可真……”

“什么也别说,非常感谢。”猎魔人坐在床上。夏妮把被单一直拉到自己的翘鼻头,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

“好吧,请进。”杰洛特伸手拿他的裤子,“既然你都从窗户进来了,肯定是要紧事。假如不是,我会把你直接丢出去。”

丹德里恩爬下窗台,把剩余的洋葱也扫落在地。他用脚把木头高背椅拉近些,坐下。猎魔人开始收拾他和夏妮丢在地板上的衣服。他面色困窘,沉默地穿好衣服。夏妮躲在他身后,费力地套上衬衣。诗人失礼地看着她,在头脑里搜寻合适的比喻和韵脚,好形容一下她被油灯照耀的金色肌肤和小巧胸脯。

“有什么事,丹德里恩?”猎魔人扣好靴子上的搭扣,“说吧。”

“收拾行李。”他用单调地回答,“你快出发了。”

“有多快?”

“越快越好。”

“夏妮……”杰洛特清清嗓子,“夏妮告诉我有密探跟踪你。我想,你甩掉他们了?”

“你完全想错了。”

“是里恩斯?”

“更糟。”

“这样的话,我确实想错了……等等。是瑞达尼亚人?从崔托格来的?是迪杰斯特拉?”

“这回猜中了。”

“可他们没理由——”

“有充分的理由。”丹德里恩插嘴道,“他们不再关心里恩斯了,杰洛特。他们要找的是那女孩和叶妮芙。迪杰斯特拉想知道她们在哪儿。他会强迫你告诉他。现在你明白没?”

“明白了。所以我们要逃跑。非得走窗户吗?”

“必须的。夏妮?你可以吗?”

医学生抚平自己的长袍。

“我又不是没爬过窗户。”

“这我相信。”诗人仔细审视她,指望能看到一抹值得用韵文和比喻描述的红晕,但未能如愿。他只看到她淡褐色双眸里的欢喜,还有脸上放肆的笑容。

一只硕大的灰色猫头鹰滑翔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台上。夏妮轻呼一声。杰洛特伸手去拿剑。

“别做蠢事,菲丽芭。”丹德里恩说。

猫头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菲丽芭·艾哈特,她蹲坐在窗台上,姿势很别扭。女术士跳进房间,抚平头发和衣服。

“晚上好。”她冷冷地说,“为我作下介绍吧,丹德里恩。”

“这位是利维亚的杰洛特,这位是医学系的夏妮。这头狡猾的一路跟着我的猫头鹰当然不是猫头鹰,她是术士评议会的菲丽芭·艾哈特,目前是维兹米尔王的部下,也是崔托格宫廷的骄傲。可惜的是,我们这儿只有一把椅子。”

“足够了。”女术士在丹德里恩让出的高背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愠怒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只在夏妮身上多停留片刻。令丹德里恩吃惊的是,夏妮的脸突然红了。

“原则上讲,我只想见利维亚的杰洛特一人。”短暂的沉默过后,菲丽芭开口道,“但我明白,要其他人离开很不得体,因此……”

“我可以走。”夏妮犹豫地说。

“不行。”杰洛特低声道,“直到情况弄清之前,谁也不能走。是这样吧,女士?”

“叫我菲丽芭就好。”女术士微笑着说,“抛开繁文缛节吧。没人需要离开——无论谁在场都不会让我烦心,最多有些吃惊,可我又能怎样?人生总有无穷无尽的意外,正如我一位朋友所说……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哦,杰洛特。你在读医学系,对吗,夏妮?几年级了?”

“三年级。”女孩嘟囔道。

“啊。”菲丽芭·艾哈特没看向她,而是看着猎魔人,“十七岁,多美妙的年纪。为了变回十七岁,叶妮芙肯定愿意付出很多东西。你觉得呢,杰洛特?如果有机会,我会问她的。”

猎魔人恶狠狠地笑了。

“我相信你会问她。我也知道你还会在问题后面附加一句评论。我更知道这会让你开怀大笑。拜托,说重点吧。”

“说得对,”女术士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是时候了,而且你没多少时间了。丹德里恩无疑已经告诉你,迪杰斯特拉突然想跟你谈话,好确定某个女孩在哪儿。迪杰斯特拉受命于维兹米尔王,所以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他会异常坚决。”

“没错,多谢你的提醒。但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说迪杰斯特拉得到了国王的指示,国王就没命令你吗?毕竟你也是维兹米尔议会里的重要成员。”

“我确实是。”女术士没理会对方语气里的嘲笑,“你说得没错。我很重视我的职责,其中就包括提醒国王别犯错误。有时候——比如这一次——我没法直接告诫国王说他犯了错,也没法劝他不要莽撞行事。我只能让他没有犯错的机会。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猎魔人点点头,以示确认。丹德里恩怀疑杰洛特根本不明白,因为他很清楚,菲丽芭是在信口雌黄。

“这下我明白了,”杰洛特缓缓说道,证明他完全理解对方的话,“术士评议会也对我的监护对象很感兴趣。巫师们想弄清我的监护对象是谁,他们想抢在维兹米尔和其他人之前找到她。菲丽芭,为什么?我的监护对象怎么了?她为何如此引人关注?”

女术士眯起眼睛。“你不知道?”她嘶声道,“你对她的了解真这么少吗?我不想妄下结论,但这等无知只能证明你完全没有监护她的资格。说实话,我没想到在如此缺乏信息的情况下,你还会决定照顾她。不仅如此——你还不肯让其他人照顾她,虽然那些人既有资格,又有权利。最重要的是,你居然还问‘为什么’?小心,杰洛特,不然你的自大只会给你带来灭亡。当心。还有,保护好那个孩子,该死的!保护好那个女孩,把她当作你最重要的人!如果你自己办不到,就找别人帮帮忙!”

有那么一瞬间,丹德里恩以为猎魔人会提到叶妮芙。这样既不会给他带来危险,又能击溃菲丽芭的论调。但杰洛特一言不发。诗人猜到了原因。菲丽芭知道一切。菲丽芭在警告他,而猎魔人明白她在警告什么。

诗人专注地看着他们的双眼和面孔,想知道他俩是否也有一段过去。丹德里恩知道,猎魔人和其他女术士也有过类似的言辞和暗示的交锋,这说明他俩彼此互有好感,而且多半会走到上床那一步。但就跟从前一样,他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猎魔人跟其他女人的联系——在恰当的时间钻进某扇窗户。

“照顾某人,”过了一会儿,女术士续道,“意思就是,在某人无法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担负起保护她的职责。如果你让你的监护对象现身……如果她遭遇任何意外,你就得负起责任,杰洛特。只有你。”

“我知道。”

“恐怕你知道的还是很少。”

“那就开导我吧。这么多人突然想帮我卸下重担,想接手我的职责,照顾我的监护对象,为什么?术士评议会想从希瑞那儿得到什么?迪杰斯特拉和维兹米尔王想要什么?泰莫利亚人呢?那个叫里恩斯的家伙,他在索登和泰莫利亚谋杀了三个在两年前跟我和女孩有过接触之人,他又有什么目的?他几乎杀掉丹德里恩,就为榨出她的消息,可这是为什么?菲丽芭,这个里恩斯是谁?”

“我不知道,”女术士说,“我不认识里恩斯。但跟你一样,我非常希望弄明白。”

“那个里恩斯,”夏妮出人意料地开口,“脸上是不是有块三度烧伤?如果有,那我知道他是谁,而且知道他在哪儿。”

房间里一片寂静。第一滴雨点敲打在窗外的排水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