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再没有比猎魔人更丑恶、更违背自然的存在了,因为他们是恶毒的巫术与妖法的产物。他们是没有道德、良知与顾忌的无赖,是真正的恶魔般的造物,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正派人不屑与之为伍。
凯尔·莫罕,那些无耻生物的栖息之处,也是他们修行恶毒技艺之地。我们必须将那座城堡彻底抹去,用盐和硝石洒遍那儿的每一寸土地。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详
偏狭与迷信向来是普通民众常见的愚行之一,据我推测,这些愚行永远也无法彻底根绝,因为它们与愚蠢本身一样永存不灭。现今的高山,或许会是未来的汪洋;现今的汪洋,或许会是未来的荒漠。但愚蠢始终是愚蠢。
——《关于生命、幸福与繁荣的默想》,尼哥底母·德·布特著
特莉丝·梅利葛德朝冻僵的双手哈口气。她动动手指,低声念出一句咒语。她骑的骟马立刻作出反应,它喷着鼻子,转过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女术士——这是寒冷和狂风的功劳。
“你有两个选择,老家伙。”特莉丝戴上手套,“要么尽快习惯魔法,要么被我卖给农夫拉犁。”
骟马竖起耳朵,用鼻孔喷出热气,顺从地走下林木繁茂的山坡。女术士在马鞍上弯下腰,免得被结霜的树枝扫到。
魔法见效很快:她不用再耸肩低头对抗寒风,手肘和脖子也不再感到刺骨的寒意。咒语温暖了她,也压抑了困扰她几个钟头的饥饿感。特莉丝振作精神,在马鞍上坐得更舒服些,开始仔细观察周围。
离开常走的路,她只能凭灰白的山壁和白雪覆盖的山顶辨别方向。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时,山顶会闪耀金光——但这景象通常只有在早上或日落前才能看到。她已经很接近山脉了,所以必须加倍小心。凯尔·莫罕周围的土地以蛮荒和崎岖闻名,花岗岩山墙上虽有道缺口,外行人却无法轻易找到。你很可能拐进一道山壑或一道峡谷,然后彻底迷失方向。就算她熟悉这片土地,知道路线,清楚该去哪里寻找山口,也不敢有片刻松懈。
到达森林尽头,宽广的山谷横亘于女术士面前,散落在谷中的巨石一直蔓延到另一侧的陡峭山坡。“白石之河”葛温里屈便从山谷中央流淌而过,泡沫浮泛于巨石之间,还有圆木顺着河水漂流而下。这里属于上游河段,葛温里屈河不过是条宽阔的小溪,不算深,涉水过河费不了多少力气。但到了科德温王国境内,也就是中游,葛温里屈河便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河水奔流不息,冲击着深邃的河床。
骟马踩进河水,加快脚步,显然是想尽快抵达对岸。特莉丝扯扯缰绳——河水很浅,刚漫过马蹄上的距毛,但覆盖河床的鹅卵石很滑,水流也很急。河水翻搅起伏,马腿周围泛起泡沫。
女术士抬起头,仰望天空。周围越来越冷,风也越来越强。在群山中,这意味着风暴的到来,但她不希望再在洞穴里或岩架下过夜。必要的话,她可以顶着暴风雪赶路,可以用心灵感应确认路线,可以用魔法让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如果有必要的话。但她希望自己不必这么做。
幸好凯尔·莫罕已经很近了。特莉丝催促骟马走上一片平坦的碎石堆,越过冰川和溪流冲刷下来的大堆石块,然后步入岩壁间的一条狭窄山道。两侧岩壁近乎垂直,似乎在她头顶高处相连,只露出一线青天。周围暖和起来,寒风只能在高处呼啸,无法刮到她身边。
山道变宽,越过一道沟壑后转入山谷。山谷里是一片宽阔的洼地,森林在参差不齐的圆石间蔓延。女术士没有选择平缓且容易行走的洼地边缘,而是策马径直前往森林,深入蛮荒之中。骟马的马蹄踩断了一根又一根干树枝,它不情愿地喷着鼻息,连连跺脚。特莉丝拉住缰绳,扯着马儿毛茸茸的耳朵,严厉地责骂它不中用。马儿似乎心怀愧疚,迈着更平稳、更轻快的步子穿过树丛。
没过多久,周围地势变得开阔,她开始沿山谷底部的溪流前行。女术士仔细地打量周围,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山谷高处,几块巨石撑起一根树干:树皮黝黑,带着苔藓的翠绿,树枝上光秃秃的。特莉丝催马靠近些,好确认它真是代表“小道”,而不是碰巧被狂风吹落。她依稀窥见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路。她不可能弄错——肯定是“小道”,也就是环绕凯尔·莫罕古城堡、设有重重障碍的通道。猎魔人常在这里练习奔跑与控制呼吸的技巧。它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道”,但特莉丝清楚,年轻的猎魔人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杀手路。
她抱住马脖子,让它缓缓走到树干下。就在这时,她听到岩石的摩擦声,还有某人轻盈而飞快的脚步声。
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拉住缰绳,等待猎魔人踏上树干。
的确有位猎魔人跑到那根树干上,既没放慢速度,也没用双臂维持平衡——奔跑的动作灵巧、流利且无比优雅。身影飞驰而过,在林木间忽隐忽现,却没碰到哪怕一根树枝。特莉丝长出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因为,从身高和体格上判断,那个猎魔人也就顶多十二岁。
女术士放松缰绳,脚踝轻碰马腹,让它朝上游前进。她知道小道会在另一个位置穿过山谷——那地方名叫“冲沟”。她想再看看那个小猎魔人——凯尔·莫罕已有近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训练过孩子了。
她并不特别着急。狭窄的“杀手路”在森林中的部分蜿蜒曲折,而小猎魔人为了熟悉路线,会比抄近路的她花费更多时间。但她也不能浪费光阴,经过冲沟之后,小道会再次转入森林,然后径直通往要塞。如果在那之前她没能追上男孩,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特莉丝也曾数次造访凯尔·莫罕,但她没那么天真,她知道,他们展示给她的只是凯尔·莫罕的一小部分。
沿着溪流前进几分钟,她瞥见了冲沟——两块苔藓丛生的巨石形成一道沟渠,两旁长满矮小粗糙的树木。她放松缰绳。马儿喷着鼻息,朝鹅卵石间流淌的清水低下头去。
她没等多久,小猎魔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巨石上。男孩仍没放慢速度,径直向前跃出。女术士听到双脚踩在石头上的啪嗒声,片刻之后,又听到石块松动的声音、沉闷的坠落声和一声轻呼。更确切地说,是一声尖叫。
特莉丝立刻跳下马背,脱掉毛皮斗篷,借助树枝和树根飞快地向高处爬去。她越爬越快,直到一团针叶让她脚底打滑,跪倒在碎石间的身影旁边。那孩子看到她,立刻像弹簧一样跃起,迅速退开,敏捷地握住背后的剑——然后仰天栽倒在刺柏和松树间。女术士没有起身,她瞪着男孩,惊讶地张大嘴巴。
因为“他”不是男孩。
参差不齐的银灰色刘海下,一对翡翠色大眼睛正凝视着她。它们在那张窄下巴、翘鼻子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眼里充满恐惧。
“别害怕。”特莉丝试探地说。
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她的呼吸并不急促,看来也没流汗。很明显,她不是第一次跑这条“杀手路”了。
“你没事吧?”
女孩没答话,只是跳起身,倒吸一口气,将重心转移到左脚,然后弯下腰,揉搓着膝盖。她穿着那种缝合起来——或说粘在一起——的连身皮衣,其做工足以让重视这门手艺的裁缝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她身上只有几件东西相对较新并且合身:及膝长靴、腰带、佩剑。更确切地说,是把小剑。
“别害怕。”特莉丝重复一遍,依旧没有起身,“我听到你摔下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所以跑过来……”
“我滑倒了。”女孩喃喃地说。
“你摔伤了吗?”
“没有。你呢?”
女术士大笑,试图站起,脚踝传来的痛楚却让她一缩,不由骂了一句。她坐在地上,小心地伸直双脚,又骂了一声。
“过来,小家伙,帮我站起来。”
“我不小。”
“随便你。话说回来,你是谁?”
“猎魔人!”
“哈!那就过来扶我,猎魔人。”
女孩仍站在原地。她把重心换回另一只脚,用戴着羊毛无指手套的双手把玩着剑带,怀疑地瞥向特莉丝。
“别害怕。”女术士笑着说,“我不是强盗,也不是什么外人。我叫特莉丝·梅利葛德,我要去凯尔·莫罕。猎魔人都认识我。别瞪我。我尊重你怀疑的权利,但请好好想想,如果我不认识路,怎么可能来这么远?你在小道上见过别人吗?”
女孩不再犹豫,走上前来,伸出手。特莉丝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其实特莉丝并不需要搀扶,只想近距离看看女孩,想碰到她的手。
猎魔人女孩的绿眼睛看不出任何突变的迹象,碰到她的小手时,特莉丝也感觉不到猎魔人特有的那种微弱但令人愉快的麻刺感。虽然灰发小女孩背着一把剑,在杀手路上飞奔,但她尚未接受草药试炼,更没有到改变阶段。特莉丝可以确定。
“让我瞧瞧你的膝盖,小家伙。”
“我不小。”
“抱歉。但你总有名字吧?”
“有。我叫……希瑞。”
“很高兴认识你。劳驾再过来点,希瑞。”
“我没事。”
“我就想看看你怎么个‘没事’法。啊,跟我想的一样。‘没事’到裤子撕烂、皮开肉绽。站好了,别怕。”
“我不怕……啊啊啊!”
女术士大笑起来,在腰间蹭了蹭施法后微微发痒的手掌。女孩弯下腰,盯着自己的膝盖。
“哇哦!”她说,“一点都不疼了!连伤口都没了……这是魔法吗?”
“猜得没错。”
“你是个女巫?”
“又猜对了,但我更喜欢被称为女术士。为免弄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特莉丝。就叫特莉丝吧。来,希瑞,我的马在山坡下等着呢。我们一起去凯尔·莫罕。”
“我得跑过去。”希瑞摇着头说,“不能因肌肉酸痛就停下来。杰洛特说……”
“杰洛特也在要塞里?”
希瑞皱起眉头,抿紧双唇,从浅灰色的刘海下瞥了眼女术士。特莉丝又笑出了声。
“好吧。”她说,“我不打听了。秘密就是秘密,你确实不该告诉陌生人。走吧。到那儿以后,我们就知道城堡里都有谁了。别担心,我知道怎么对付肌肉酸痛。哦,我的马就在这儿。我来帮你……”
她伸出手,但希瑞显然不需要帮助。她灵巧地跳上马背,动作可谓流畅。骟马吃惊地连连跺脚,但女孩很快抄起缰绳,让它安静下来。
“看来,你知道怎么对付马。”
“我什么都能对付。”
“往前坐点儿。”特莉丝把脚伸进马镫,抓紧马鬃,“给我腾点地方。还有,小心你的剑,别戳到我的眼睛。”
在她敦促下,骟马顺着溪流快步前进。她们穿过另一座山谷,爬上半圆形的山坡。在那里,她们能看到背靠陡峭石壁的凯尔·莫罕废墟——拆了一半的梯形城墙、外堡和城门的残余部分,还有粗糙结实的城堡主楼。
骟马喷喷鼻子,仰起脑袋,走过护城河上仅剩的桥板。特莉丝拉住缰绳,对散落河底的朽骨不以为意。她早就见过了。
“我不喜欢这样。”女孩突然评论道,“这样不对。死人应该埋进土里,葬进坟墓。不是吗?”
“说得对。”女术士平静地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认为。但猎魔人把这天然坟场当作……警示。”
“警示什么?”
“凯尔·莫罕遭受的攻击。”特莉丝指引坐骑朝破碎的拱廊走去,“这里有过一场血战,几乎所有猎魔人都因此死去。只有当时不在城堡的人逃过一劫。”
“谁攻击了他们?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打算说出真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希瑞。去问其他猎魔人吧。”
“我问过了。”女孩嘟囔道,“可他们不告诉我。”
我能理解,女术士心想。女孩正在接受猎魔人的训练,但尚未承受突变,因此有些事不该告诉她。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了解那场大屠杀。像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担心未来某一天,会听到多年前袭击凯尔·莫罕的疯子们的毒言恶语。变种人、怪物、怪胎,受到诸神责罚、与自然相悖的造物。不,小希瑞,我不怪猎魔人对你隐瞒。就连我也不会告诉你,而我保持沉默的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我是个巫师,没有巫师的帮助,那些疯子永远别想攻下这座城堡。那篇荒谬却广为流传,煽动狂热者、驱使他们做出恶毒行径的讽刺文章《怪胎》,似乎也是某位巫师的杰作。但是小希瑞,我并不认同所谓的集体责任。我不认为自己该为那件事赎罪,毕竟它比我出生还早了五十年。这些打算作为永恒警示的骷髅最终也将彻底碎裂、腐朽,被不时刮过山坡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他们不想躺在那儿。”希瑞突然说,“他们才不想充当什么象征或警示。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骨灰被风吹走。”
特莉丝抬起头,听出女孩声音的变化。她立刻感觉到了魔法灵光,还有太阳穴的跳动和充血。她绷紧身子,一言不发,唯恐破坏或打断这魔法。
“他们只想要个普通的坟墓。”希瑞的声音越来越反常,冰冷、骇人而又刺耳,“一块长满荨麻的土丘。死亡有冰冷的蓝色双眼,墓碑的高度不重要,碑文也不重要。特莉丝·梅利葛德,十四人山上的第十四人,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呢?”
女术士的身体僵住了。她看到女孩的双手攥住了马鬃。
“你死在那座山上,特莉丝·梅利葛德。”陌生而邪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来此?回去,立刻回去,带上这孩子,带上这上古血脉之子。把她送回她的主人手里。照我说的做,第十四人,不然你将再死一次。等那天到来,十四人山将带走你。那座坟墓和刻着你名字的墓碑将带走你。”
骟马高声嘶鸣,摇晃着脑袋。希瑞突然打了几个哆嗦。
“怎么了?”特莉丝努力保持镇定。
希瑞咳嗽起来,双手挠挠头发,又用力揉揉脸。
“没……没什么……”她犹豫不决地嘟囔道,“我累了,所以……所以才会睡着。我应该跑……”
魔法灵光消失了。特莉丝只觉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她试图相信那只是防护咒语消退的效果,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抬起头,看向城堡的石墙,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缺口也回瞪着她。她的身体发起抖来。
马蹄铁踩到庭院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女术士迅速跳下马鞍,把手伸向希瑞。就在她们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小心地释放出一股魔力,结果大吃一惊,因为她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反应。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抵抗。女孩片刻前还散发出异常强烈的魔法灵光,如今却没留下丝毫魔力。她现在只是个衣服不合身、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普通女孩。
片刻之前,她才不是什么普通女孩。
但特莉丝没时间揣摩这桩怪事了。一扇包铁格栅门出现在她眼前,磨损不堪的铁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她脱下肩头的毛皮斗篷,取下狐皮帽,飞快地甩乱头发——那头鲜亮的红棕色长发闪着金子般的光泽,既是她的骄傲,更是她的身份标识。
希瑞羡慕地叹了口气,特莉丝得意地一笑,效果达到了。长而美的乱发极其少见,它是女人身份地位的象征,代表你是个自由女性,只属于你自己。同时还代表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因为“普通”少女会扎起发辫;“普通”已婚女子会用女帽或头巾遮住头发;出身高贵的女子,包括王后和女王,则会将头发卷成各种样式;女战士会把头发剪短;只有德鲁伊教徒和女术士——以及妓女——才会让发型保持自然,以强调自己的独立与自由。
同以往一样,猎魔人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他们来到特莉丝面前,身形高大而纤细,双臂抱胸,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她知道,凭这样的姿势,他们可以在瞬间发起攻击。希瑞站在他们身旁,姿势一般无二,只是那身打扮让她显得十分可笑。
“欢迎来到凯尔·莫罕,特莉丝。”
“你好啊,杰洛特。”
他变了,给人一种苍老许多的印象。但特莉丝知道,从生理角度上讲,这不可能——猎魔人当然会变老,但速度极其缓慢,以至于普通人或她这种年轻女术士根本无法察觉。但仅仅一瞥,她就明白过来:尽管变异能阻止身体的衰老,却无法影响心灵的老化,杰洛特那遍布皱纹的脸就是最佳证明。特莉丝悲伤地避开白发猎魔人的双眼。那双眼睛显然看过太多的事。更糟的是,那双眼睛和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欢迎。”他重复一遍,“你能来,我们很高兴。”
艾斯卡尔站在杰洛特身边,看起来就像白狼的兄弟,唯一的区别是发色,还有脸颊那条丑陋的伤疤。凯尔·莫罕最年轻的猎魔人兰伯特也站在旁边,丑脸上挂着一贯的嘲弄。维瑟米尔没出现。
“欢迎,快进来。”艾斯卡尔说,“外面很冷,风还大。希瑞,你要去哪儿?我们没邀请你。太阳还这么高,虽然被云遮住了,但你还得继续训练。”
“喂!”女术士甩甩头发,“我算看出来了,礼节在猎魔人要塞很不值钱。希瑞第一个迎接了我,又带我来城堡,她理应陪着我……”
“她正在接受训练,梅利葛德。”兰伯特扮了个鬼脸。他总叫她的姓“梅利葛德”,不加头衔,也不喊名字,特莉丝对此很是反感。“她是学徒,不是管家。欢迎来宾,尤其是你这样的贵客,可不是她的职责。我们走吧,希瑞。”
特莉丝耸耸肩,假装没看到杰洛特和艾斯卡尔尴尬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免得让他们更加窘迫。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如此着迷。
“我帮你牵马。”杰洛特说着,伸手接过缰绳。特莉丝不动声色地挪挪手,让他们的手掌碰到一起。他们的目光也一样。
“我跟你去马厩。”她的语气十分自然,“鞍囊里还有几件我要用的东西。”
“不久之前,我还在替你感伤。”他们刚走进马鞍,杰洛特就嘟囔起来,“我亲眼见到你的墓碑,纪念你在索登战役中英勇牺牲的纪念碑。我最近才知道,那只是个谣传。但我不明白,特莉丝,为什么会有人把别人错当成你。”
“说来话长。”她答道,“有机会的话,我会讲给你听。请原谅我带给你的感伤。”
“说原谅太夸张了。我近来高兴的时候不多,所以听说你还活着,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但还是比不上亲眼见到你开心。”
特莉丝的身体里像有东西炸开。在这场旅行中,她始终担心见到白发猎魔人的一刻,同时又对此抱着无限期待。接着,她看到他疲倦的面孔。他那对看遍世间百态、冰冷而精明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不同寻常的镇定,却又充盈着感情……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脖子。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长发下的颈背处。麻刺感顺着她的背脊传下,扩散到全身,她差点在狂喜中叫出声来。为了压抑这叫声,她把嘴贴上猎魔人的唇。她身躯震颤,紧贴他的身体。她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忘我。
杰洛特却没忘记自我。
“特莉丝……别这样。”
“哦,杰洛特……我太……”
“特莉丝。”他轻轻推开她,“这儿不只有我们……他们来了。”
她转头看向入口,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渐渐走近的猎魔人的影子,又过片刻才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是啊,她的听力,她自以为十分敏锐的听力,的确没法跟猎魔人相比。
“特莉丝,我的孩子!”
“维瑟米尔!”
维瑟米尔真的很老了。天知道,他说不定比凯尔·莫罕要塞还老,但他却迈着轻盈而欢快的脚步朝她走来,他的手依然有力。
“见到您真好,老爷爷。”
“给我个吻。不,别吻我的手,术士小丫头。等我睡在棺材里再吻我的手吧。不用说,这一天就快来了。哦,特莉丝,你能来真是太好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治好我呢?”
“治好您?治什么?您的孩子气吗?把你的手从我屁股上拿开,老家伙,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灰胡子!”
“请原谅。我总是忘了你已经长大,我已经不能再把你放到膝盖上拍你的头了。说到我的健康……哦,特莉丝,年纪大了可不是说笑的。这把老骨头痛得我直想哀号。孩子,你能帮帮我这老家伙吗?”
“我会的。”女术士挣脱他的熊抱,目光转向维瑟米尔身边的猎魔人。他很年轻,看起来跟兰伯特一般大,留着黑色短胡子,却掩盖不住天花留下的严重疤痕。这可不太寻常:猎魔人对传染病拥有极高的免疫力。
“特莉丝·梅利葛德,这位是柯恩。”杰洛特替他们相互引荐,“柯恩今年第一次在这儿过冬。他来自北方的波维斯。”
年轻猎魔人鞠了一躬。他的虹膜是不同寻常的白、黄、绿三色,眼白布满红血丝,说明他的变异过程相当艰难。
“我们走吧,孩子。”维瑟米尔挽起她的胳膊,“马厩可不适合迎接客人,我只是等不及想见你了。”
在庭院里一个避风的角落,希瑞正在兰伯特指导下做训练。她在铁链吊起的一块长木板上熟练地保持平衡,同时用剑攻击一只皮袋,它用皮绳绑成人类躯干状。特莉丝驻足打量。
“错了!”兰伯特吼道,“你靠得太近!别乱砍一气!我告诉过你,用剑尖刺颈动脉!类人生物的颈动脉在什么位置?头顶吗?你怎么回事?专心,小公主!”
哈,特莉丝心想。看来传闻是真的。她就是那个希瑞。我没猜错。
她决定出其不意,不给猎魔人搪塞的机会。
“她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她指着希瑞问,“看来你们一直致力于履行命运的要求。但你们听故事时恐怕不太仔细,伙计们。在我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牧羊女和孤女会当上公主。可在这儿,我却看到公主当上了猎魔人。你们是不是太鲁莽了?”
维瑟米尔看着杰洛特。白发猎魔人保持沉默,脸上全无表情。尽管维瑟米尔无声地向他寻求支持,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清清嗓子,“杰洛特去年秋天才把她带来。她当时举目无亲……特莉丝,就算不相信命运之人,看到……”
“命运跟挥舞刀剑有什么关系?”
“我们教她剑术。”杰洛特平静地说,转头直视她的双眼,“我们还能教她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懂这些。无论是不是命运,凯尔·莫罕如今就是她的家,至少暂时是。训练和剑术能让她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也能让她忘记过去的种种不幸。这儿是她的家,特莉丝。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那场大败之后,”女术士没有移开目光,“大批辛特拉人逃去维登、布鲁格、泰莫利亚和史凯利格群岛。其中有富豪、贵族和骑士,有这女孩的朋友和亲人……还有她的臣民。”
“那些朋友和亲人战后没来找她。他们抛下了她。”
“因为她命中注定不属于他们?”女术士露出不怎么真诚、但非常可爱的微笑——尽可能可爱——她不喜欢他的语气。
猎魔人耸耸肩。特莉丝了解他,于是立刻改变战术,放弃了争论。
她又看向希瑞。女孩在木板上灵活走动,侧过身来,手里的剑轻轻刺出,然后迅速跳开。中剑的假人摇晃起来。
“哦,终于!”兰伯特大喊,“你终于学会了!往后退,再来一遍。我得确定你不是瞎蒙的!”
“那把剑,”特莉丝转身看着几位猎魔人,“看起来很锋利。木板看起来很滑,很不稳当。而那位兰伯特像个白痴,只会大喊大叫让她泄气。你们就不怕发生意外吗?你们当真指望命运会保护那孩子?”
“希瑞不拿剑练习了将近半年。”柯恩说,“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也一直在照看她,因为……”
“因为这儿是她的家。”杰洛特平静却坚决地说完。太坚决了。那种语气就是用来结束话题的。
“的确是这样。”维瑟米尔深吸一口气,“特莉丝,你肯定累了。又累又饿,对吧?”
“这点无法否认。”她叹口气,不再紧盯杰洛特的双眼,“说实话,我都快累死了。我昨晚在小道边一栋牧羊人小屋里过夜,结果小屋塌了,把我埋在锯末和稻草里。若非事先施了个防护咒,我早就没命了。我太渴望干净的床单了。”
“你可以跟我们共进晚餐,然后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们为你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塔楼那间。我们还把凯尔·莫罕最好的床搬了过去。”
“谢谢。”特莉丝露出微笑。塔楼那间,她心想。好吧,维瑟米尔。既然你这么要面子,今晚我就住塔楼好了,睡整个凯尔·莫罕最好的床。尽管我宁愿跟杰洛特一起睡在最差的床上。
“走吧,特莉丝。”
“走吧。”
狂风拍打窗板,吹乱了挂在窗前、被虫蛀得七零八落的挂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特莉丝躺在凯尔·莫罕最好的床上却无法入睡——不是因为这张最好的床是件破旧的古董。特莉丝正在专心思考,而她的所有疑问都围绕着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叫她来这座要塞?究竟谁想见她?为了什么?
维瑟米尔的病痛只是个借口。维瑟米尔是个猎魔人,虽年事已高,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健康得令许多年轻人眼红。要是老人家被蝎尾狮蜇了,或被狼人咬了,特莉丝或许会相信她来是给维瑟米尔治疗的。但“骨头痛”明显是个玩笑。要对付骨头疼痛——这在冷得吓人的凯尔·莫罕不算新鲜事——维瑟米尔只需借助猎魔人的炼金药剂,或用更简单的法子,找些烈性黑麦伏特加,内服外敷双管齐下。他不需要女术士,也不需要她的咒语和护身符。
那么,究竟谁想见她?杰洛特吗?
特莉丝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一股暖意流遍全身,还有在愤怒刺激下更加强烈的情欲。她轻轻咒骂一声,踢开棉被,侧过身去。老旧的床榻发出一阵嘎吱声。我控制不住自己,她心想。我就像个傻乎乎的思春少女,甚至更糟——就像缺乏关爱的老处女。我甚至没法理性思考。
她又咒骂一声。
当然不是杰洛特。别激动,小丫头。别激动,想想他在马厩里的表情吧。你以前见过那副表情,所以别再自欺欺人了。那是愚蠢、悔恨而又尴尬的表情,说明男人想要遗忘,说明他们不想回忆从前,也不想回到从前。看在诸神的分上,小丫头,可别说什么“这次不一样”。从来都是一样的。而且你很清楚,因为你亲身体验过。
在性爱方面,特莉丝·梅利葛德可谓女术士中的代表。一切皆源自于偷食禁果的快感,学院和女导师的严格约束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刺激。随后她便迎来了自由、独立且疯狂滥交的日子,最后不出意外地以苦涩、幻灭与放弃收场。在这之后是一段漫长的孤独期,她发现,想要宣泄压力,那些自认为是她丈夫和主子的男人根本就很多余——反正他们抹掉额上的汗珠,翻脸就不认账了。想让心情平静下来,有些办法反而省事得多,而且不用担心有人会让她的毛巾被血弄脏、在她被窝里放屁,或者逼她去弄早餐。接下来,她又体验了一段短暂却愉快的同性生活,关系结束后,她得出结论:弄脏毛巾、被窝里放屁,还有贪嘴,这些都不是男人独占的毛病。最后,同大多数女术士一样,特莉丝跟其他巫师谈情说爱,结果发现他们那冷冰冰、教条而仪式化的性爱既乏善可陈,又缺乏快感。
然后,利维亚的杰洛特出现了。这位猎魔人的人生波澜壮阔,又与她的好友叶妮芙维持着怪异而动荡、几乎称得上激烈的关系。
特莉丝一直嫉妒地留意着他们,尽管从表面来看,他们没什么值得眼红的。他们的关系显然令双方都很不快乐,甚至带来了破坏和痛苦,但不合逻辑的是……他们始终没有一刀两断。特莉丝很难理解,而这令她着迷,以至于……
她勾引了杰洛特——借助于一点点魔法。她选择了有利的时机。那时,杰洛特和叶妮芙再次反目,突然分开。杰洛特需要慰藉,也想要忘却。
不,特莉丝没想把他从叶妮芙身边夺走。事实上,对她来说,叶妮芙比杰洛特重要得多,但与猎魔人的短暂相处也没令她失望。她找到了一直追寻的东西——内疚、焦虑与痛苦。他的痛苦。她体验到了他的情感,这让她兴奋,而他们分开之后,她便再也无法遗忘。其实,她最近才明白什么是痛苦:她无比渴望与他再度相会,却又无法如愿。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会儿——哪怕一瞬间也好。
而现在,他就在不远处……
特莉丝攥紧拳头,狠狠打在枕头上。不,她心想,不。别犯傻,别去想。想想……
想想希瑞。她是不是……
没错。希瑞才是他们叫她来凯尔·莫罕的真正原因。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女孩,他们想让她成为猎魔人。真正的猎魔人。变种人。一台杀戮机器,就像他们自己。
很明显,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截然不同的兴奋。太明显了。他们想要让那孩子经历突变,让她接受草药试炼,进入改变阶段,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维瑟米尔是上一代猎魔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而他只是个剑术导师。至于藏在凯尔·莫罕地下的实验室,那些蒙尘的瓶瓶罐罐,那些蒸馏釜和窑炉……剩下的猎魔人都不知该如何使用。在久远的过去,某位离经叛道的巫师调和出诱发突变的灵药,他的后继者又对灵药进行了多次改进。多年以来,正是那位后继者以魔法为手段控制着改变阶段的进程。而在一个关键的时刻,链条却断开了,魔法知识和力量全都荡然无存。猎魔人还有草药和草药试炼,他们还有实验室,他们知道灵药的配方。但他们没有巫师。
谁知道呢,她心想,也许他们也尝试过?他们有没有把没施过魔法的药剂喂给受训的孩子?
想到那些孩子可能的遭遇,她就浑身发抖。
如今,他们想让女孩经历突变,却又做不到。或许这意味着……他们会向我求助。这样我就能见识到在世巫师从没见过的东西,我会学到他们从没学过的知识。著名的草药试炼,不为人知的病毒培养技术,还有声名在外的神秘配方……
我会给那孩子一些灵药,然后亲眼目睹改变的过程,用我的双眼去看……
看着那个灰发孩子死去。
哦不。特莉丝又发起抖来。绝不。这代价太高了。
不过,她心想,也许我想太多了。也许这不是他们找我来的目的。我们在晚餐时聊了很多,我好几次把话题引向意外之子,但尽归徒劳。他们总是岔过话头。
当时她看着他们,维瑟米尔的神情焦虑而烦躁,杰洛特心神不宁,兰伯特和艾斯卡尔故作轻松与健谈,柯恩的神态却自然得过了头。席间唯一真诚坦率的只有希瑞,她的脸因寒冷而泛红,头发蓬乱,但心情愉快,吃起食物狼吞虎咽。他们的晚餐包括油炸面包块、奶酪和牛肉汤,希瑞还为餐桌上少了蘑菇而吃惊。他们喝了些苹果酒,但女孩杯里的却是水——她对此显然既惊讶又生气。
“沙拉哪儿去了?”她大喊道。兰伯特厉声责骂她,然后命令她把碗拿走。
蘑菇和沙拉。眼下不是十二月吗?
当然了,特莉丝心想,他们给她吃的是传说中的洞穴真菌—— 一种不为人知的山地植物——给她喝的则是神秘草药调制的饮料。女孩发育得很快,更被逐渐培养出了猎魔人那健康到离谱的身体。通过自然的手段,没有突变,没有风险,也没有陡增的荷尔蒙。但这些不能让巫师知道。他们想保密。他们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也什么都不会让我看到。
我见过女孩奔跑的样子。我见过她拿着剑在木板上轻盈地跳动,动作迅疾而灵活,充满猫科动物的优雅,像个杂技演员。我一定要,她心想,绝对要看看她的身体,看看她吃了那些食物后,身体发育成了什么样。或许我可以偷些“蘑菇”和“沙拉”的样本?对,一定要……
至于信任?我可不在乎你们的信任,猎魔人。世界上有癌症、有天花、有破伤风和白血病、有过敏症,还有摇篮病。可你们却藏着那些“蘑菇”:它们在提炼后或许能制成救命的良药。你们甚至对我保守秘密,还有你们宣称友好、尊敬和信任的人。你们不让我看实验室也就罢了,居然连蘑菇的事都要瞒着我?
那你们找我来这儿干吗?为什么要找我这个女术士?
因为魔法!
特莉丝笑出了声。哈,她心想,猎魔人,这下我看穿你们了!被希瑞吓坏的不光是我,还有你们。她会“遁入”白日梦,讲出预言,发出你们也能感受到的魔法灵光。她会本能地用心灵传动能力拿东西,或在吃饭时靠目光折弯锡汤匙。她会回答你们在脑海里思索的问题,甚至你们不敢面对的问题,于是你们感觉到恐惧。你们意识到,这位意外之子比你们想象的更加“意外”。
你们意识到,你们把魔源带到了凯尔·莫罕。
没有巫师,你们根本应付不来。
而你们没多少巫师朋友,更没有信得过的。除了我,还有……
叶妮芙。
狂风拍打窗板,吹起挂毯。特莉丝平躺在床上,陷入深思,不自觉地咬起拇指指甲。
杰洛特没有邀请叶妮芙。他请来了她。这是不是代表……
谁知道呢。也许吧。但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黑暗中,她轻声说道,语气愤怒而激动。
回答她的,唯有废墟间呼啸的狂风。
早晨阳光明媚却冷得要命,特莉丝被冻醒了。她有些睡眠不足,但终于下定决心。
等她走进大厅,其他人已经到齐了。一番辛苦没有白费,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她——她换下旅行衣物,穿了一条式样简单却极富魅力的裙子,还巧妙地搭配了魔法香水和不含魔法却贵得离谱的化妆品。她吃着麦片粥,跟猎魔人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
“又是水?”希瑞盯着自己的杯子,突然嘟囔起来,“我的牙一喝水就发麻!我要喝果汁!那种蓝色的!”
“别任性。”兰伯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瞥了眼特莉丝,“也别用袖子擦嘴!把粥喝完,该去训练了。白天越来越短了。”
“杰洛特,”特莉丝喝完自己的麦片粥,“希瑞昨天在小道上摔倒了,伤得挺重。都怪她那身小丑式的装束,一点都不合身,还会妨碍行动。”
维瑟米尔干咳一声,转过头去。啊哈,女术士心想,这么说是你的杰作喽,剑术大师?这也在意料之中,希瑞的束腰外衣一看就像用刀子裁剪、再用箭头缝合起来的。
“白天的确越来越短了。”不等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但我们会让今天更短。希瑞,吃完了吗?跟我来,我给你改改衣服。”
“她穿这衣服跑一整年了,梅利葛德。”兰伯特气愤地说,“一切都很正常,直到——”
“直到来了一个女人?而她又无法忍受没品味又不合身的衣服?你说得对,兰伯特。但这女人已经来了,旧秩序将会崩塌,变迁的时代到了。走吧,希瑞。”
女孩犹豫地看向杰洛特。杰洛特点头同意,露出微笑。欢快的微笑。就像他过去的笑容,那时……
特莉丝转过目光。他的笑不是因为她。
希瑞的小房间忠实继承了猎魔人卧室的风格,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与家具,只有一张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床、一只凳子和一口衣箱。猎魔人会用自己猎杀的野兽毛皮装饰墙壁和房门——其中有雄鹿皮、山猫皮、狼皮,甚至狼獾皮。而希瑞这个小房间的门上只挂着一张硕鼠皮,还带着覆有鳞片的长尾。特莉丝强忍冲动才没把那东西扯下丢到窗外。
女孩站在床边,期待地看着她。
“好了。”女术士说,“我们把你这件……紧身衣改得合身点儿。我对剪裁和缝补有点心得,这块山羊皮应该不在话下。至于你,小猎魔人,你用过针线没?除了用剑刺穿稻草包,你学没学过别的东西?”
“在河谷地区的卡根,我学过纺纱。”希瑞不情愿地嘟囔道,“他们不给我针线,因为我只会弄坏布料、浪费纱线,他们只能拆开重做。纺纱简直无聊透顶!”
“说得对。”特莉丝笑出了声,“你很难找出比纺纱更无聊的事了。我也恨纺纱。”
“是吗?我是因为……可你是个女巫——不对,女术士。你可以直接变出东西!那条好看的裙子……是你变出来的吗?”
“不是。”特莉丝笑着说,“也不是我自己织的。我可没那本事。”
“那你要怎么做我的衣服?用魔法变出来吗?”
“没这个必要。一根魔法针就够了,大部分工作都可以用它完成。如果有必要的话……”
特莉丝的手缓缓拂过希瑞袖子上的窟窿,低声念出一句咒语,促使护身符开始发挥效力。那个窟窿消失不见。希瑞快活地尖叫起来。
“是魔法!我要有件魔法外套了!哇哦!”
“直到我做出一件普通但更好的外套。好了,把衣服都脱了,小女士,换套别的穿。你肯定不只有这一身衣服吧?”
希瑞摇摇头,掀起衣箱,拿出一条褪色的宽松裙子、一件深灰色束腰外衣、一件亚麻衬衫,还有一件像给修女穿的羊毛罩衫。
“这些是我的。”她说,“我来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个,但现在已经不穿了。这都是女人的东西。”
“我理解。”特莉丝讽刺地扮个鬼脸,“不管是不是女人的东西,你必须暂时换上。好了,抓紧时间,脱衣服。让我帮你……该死!希瑞,这是什么?”
女孩的肩头覆盖着大块大块带血色的瘀青,大部分已转为黄色,还有些显然是新添上的。
“这他妈怎么回事?”女术士愤怒地骂道,“谁把你打成这样?”
“这些?”希瑞看着自己的肩膀,似乎被瘀青的数量吓了一跳,“哦,这些……是因为风车。我的动作太慢了。”
“什么风车?活见鬼!”
“风车,”希瑞抬起大眼睛,看着女术士,“就是一种……嗯……我用它练习在进攻的同时躲闪。它有木棍做的爪子,转起来就会挥舞。你得尽快跳起才能躲开。你得学会条件反射。如果学不会,风车就会用棍子痛打你。刚一开始,风车真把我抽了一顿,疼死人了。不过现在……”
“把裹腿和衬衫都脱了。哦诸神啊!可怜的孩子!你走路真没问题吗?还能跑吗?”
希瑞的两边屁股和左大腿都又青又肿。女术士碰到那些地方时,希瑞一边发抖,一边倒吸着凉气向后退开。特莉丝用矮人语里最恶毒的话咒骂起来。
“这也是风车弄的?”她拼命保持冷静。
“这些?不是。这是风车弄的。”希瑞满不在乎地指指一块位于左膝下方、覆盖胫骨部位的显眼瘀青,“其他那些……是钟摆。我用钟摆练习剑术步法。杰洛特说我的钟摆练习已经很不错了。他说我有……天分。我有天分。”
“等你天分用光,”特莉丝咬牙切齿地说,“我猜钟摆就会撞到你?”
“那当然啦。”女孩看着她,显然为她的无知感到吃惊,“肯定啊,它会撞到你。”
“这儿呢?你体侧这些?什么弄的?铁匠的锤子?”
希瑞痛得发出嘶声,涨红了脸。
“我从‘梳子’木桩上掉下来……”
“……然后‘梳子’撞到了你。”特莉丝替她说完,更加拼命地保持镇定。希瑞却嗤之以鼻。
“木桩子埋在土里,怎么撞人?不可能的!我只是摔倒了。我当时在练习跳跃转体,结果没成功,瘀伤就是这么来的。我撞到一根木桩。”
“你疼得在床上躺了两天?难以呼吸,对吗?”
“才没有。柯恩帮我擦了点药,让我重新回到‘梳子’上。非这样不可,你明白吧?不然你会染上恐惧。”
“什么?”
“染上恐惧。”希瑞拂开额前的淡灰色刘海,自豪地重复,“你不知道吗?如果你遇到坏事,必须马上回去面对它,不然你就会害怕。如果你害怕了,就不会有成果。绝不能放弃。杰洛特是这么说的。”
“我得记住这句箴言。”女术士咬牙切齿地低语,“还是杰洛特说的。作为人生准则倒不坏,但我不觉得它能适用所有情况。说风凉话总是很简单。所以你不能放弃?即便被各种东西碰撞和痛打,你也得爬起来继续练习?”
“没错。猎魔人无所畏惧。”
“是这样吗?那你呢,希瑞?你有畏惧的东西吗?说实话。”
女孩转过头去,咬住嘴唇。
“不要告诉别人,行吗?”
“行。”
“我怕双重钟摆,一次两个那种。还有风车,当然只有在他们把转速调高时。还有很长的平衡木,我现在上去还要加那种保护……保护装置。兰伯特说我是胆小鬼加软骨头,可我不是。杰洛特告诉我,我身体的重量分布跟他们不大一样,因为我是个女孩。我只须多加练习,除非……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
“你知不知道什么魔法和咒语……如果你会的话……能不能把我变成男孩?”
“不。”特莉丝冷冷地回答,“我不会。”
“嗯……”小猎魔人显然很苦恼,“那你至少可以……”
“可以什么?”
“你能不能做点什么,让我不用……”希瑞涨红了脸,“我还是在你耳边说吧。”
“来吧。”特莉丝凑近身子,“我在听。”
希瑞的脸更红了,她把脑袋凑近女术士红棕色的头发。
特莉丝猛然站起身,两眼冒火。
“今天?现在就有?”
“唔嗯。”
“操他奶奶的王八蛋!”女术士大吼一声,狠踢凳子一脚,让它撞到门上,震掉了那张老鼠皮,“天花、瘟疫加狗屎麻风病啊!我他妈宰了那群狗日的白痴!”
“冷静,梅利葛德。”兰伯特说,“这么激动对健康没好处,何况根本没必要。”
“别对我说教!还有,别再叫我‘梅利葛德’!不过你最好闭嘴,我没跟你说话。维瑟米尔、杰洛特,你们知道那孩子受了多少虐待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亲爱的孩子,”维瑟米尔严肃地说,“别感情用事。你在不同环境下长大,你也见过其他成长环境下的孩子们。希瑞来自南方,那儿的人把女孩当男孩养,就像精灵。她五岁就骑上了小马,八岁开始骑马打猎。她练过弓箭、标枪和刀剑。瘀青对希瑞来说并不新鲜……”
“别拿这些屁话搪塞我。”特莉丝怒气冲冲,“也别跟我装傻。这可不是骑马或坐雪橇。这里是凯尔·莫罕!在你们的风车和钟摆上,在你们那条杀手路上,曾有几十个男孩摔伤骨头、扭断脖子,他们可都是跟你们一样经过生活磨炼的家伙,是在路边或水沟里捡来的。你们别无所长但肌肉发达,没多大就见惯了风浪,但希瑞能跟你们比吗?就算她在南方以精灵的方式被抚养长大,就算她是英勇善战的雌狮卡兰瑟的孙女,这小丫头依然是位公主,细皮嫩肉、骨骼娇小……她是个女孩!你们想把她培养成什么?猎魔人吗?”
“这个女孩,”杰洛特平静地说,“这位纤弱娇小的公主经历了辛特拉大屠杀。她独自一人逃脱了尼弗迦德军团的搜捕。她成功逃离洗劫村庄、屠杀人畜的强盗。她在河谷地区的森林里独自撑过两星期。她跟一伙难民流浪了一个月,忍饥挨饿,仍旧努力前进。在将近半年时间里,她在一户农夫人家过活,每天下地耕作、照料牲畜。相信我,特莉丝,生活给予她的考验和磨炼不比我们这些别无所长的无赖少。希瑞不比我们这些被人装进篮子、像小猫小狗一样送给猎魔人的私生子更软弱。你为何总强调她的性别?这又有什么差别?”
“你居然问我?你还敢问这个?”女术士大吼,“你说性别能有什么差别?差别在于,这个女孩跟你们不同,她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她一直拼命忍着!你们却叫她在杀手路和那什么该死的风车上跑到累炸肺!”
尽管怒不可遏,但看到年轻猎魔人不知所措的表情,还有维瑟米尔惊掉的下巴,特莉丝突然感到一阵满足。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她点点头,用冷静、忧虑又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作为监护人,你们真不称职。她羞于启齿,因为她受过教育,不敢向男人倾诉这种烦恼。她还为自己的软弱、痛苦和身体不适感到羞愧。你们当中有人想过这些吗?你们关心过吗?至少你们也该猜猜她是怎么了吧?也许她第一次月事就是在这儿,在凯尔·莫罕。她在夜里暗自哭泣,因为没人给予她同情、安慰甚至理解。你们就完全没想过这些?”
“别说了,特莉丝。”杰洛特轻声哀叹,“够了。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或许还不止。”
“叫魔鬼把我们抓走吧。”柯恩咒骂道,“我们确实是实打实的白痴,呃,维瑟米尔,你……”
“闭嘴!”老猎魔人恶狠狠地说,“一个字也别说了。”
艾斯卡尔突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举动:他站起身,走到女术士面前,深鞠一躬,拉起她的手,尊敬地奉上一吻。她迅速抽回手,与其说是要表达愤怒和恼火,倒不如说是为阻止猎魔人的碰触所激发的愉悦的颤抖。艾斯卡尔身形高大,比杰洛特还强壮。
“特莉丝,”他尴尬地揉揉脸颊上可怕的伤疤,“帮帮我们。我们求你。帮帮我们吧,特莉丝。”
女术士直视他的双眼,抿起嘴唇,“帮什么?艾斯卡尔,你想让我帮你们什么?”
艾斯卡尔又揉揉脸,看向杰洛特。白发猎魔人垂下头,用一只手捂住双眼。维瑟米尔大声清清嗓子。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希瑞走进大厅。维瑟米尔的干咳变成了哮喘。兰伯特张大嘴巴。特莉丝憋住大笑的冲动。
希瑞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迈着小碎步朝他们走来,手指轻轻提着深蓝色的裙子——裙摆剪短了,腰身做过修改,还留有在鞍囊里放过的痕迹。女术士的另一件礼物正在女孩的脖子上闪闪发光—— 一条涂漆皮革材质的小蝰蛇,有一对红宝石眼睛,还有黄金的搭扣。
希瑞在维瑟米尔面前停下脚步。她不知自己的手该往哪儿放,只好将大拇指塞进腰带里。
“我今天没法训练了。”一片寂静中,她缓慢又坚决地说,“因为我……我……”
她看看女术士,特莉丝冲她眨眨眼,笑得像个恶作剧后得意洋洋的顽童。女术士动动嘴唇,向希瑞提示她们先前商量好的说辞。
“我身体不适!”希瑞响亮而自豪地说道,然后仰起头,鼻尖几乎正对天花板。
维瑟米尔又干咳起来。但艾斯卡尔——亲爱的艾斯卡尔——却没有慌乱,他再次做出得体的举动。
“当然可以。”他用轻松的语气笑道,“我们明白你的情况,会把你的练习推迟到身体不适期过去为止。我们还会减少理论课时间,如果你实在不舒服,连理论课也可以暂停。如果你需要什么药物,或者……”
“这些就交给我吧。”特莉丝用同样轻松的语气打断他。
“呃……”希瑞看着老猎魔人,脸有些发红,“维瑟米尔伯伯,我请求特莉丝……我是说,梅利葛德小姐,让她……那个……呃,让她留下来。留久一些。留很长一段时间。但特莉丝说,这要请求你们的许可。维瑟米尔伯伯!请您同意吧!”
“我同意……”维瑟米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当然同意……”
“我们很乐意。”直到这时,杰洛特才放下扶额的手,“再乐意不过了,特莉丝。”
女术士轻轻点头,无辜地忽闪着睫毛,又将一缕红棕色发卷盘在手指上。杰洛特的脸就像石雕。
“你的表现非常恰当,还很有礼貌,希瑞。”他说,“你代表我们友好地款待了梅利葛德小姐。我为你骄傲。”
希瑞脸颊通红,露出快活的笑。女术士又冲她打了个事先说好的手势。
“好了,”女孩说着,鼻头翘得更高了,“我该走了,你们无疑要跟特莉丝谈些非常重要的事。梅利葛德小姐、维瑟米尔伯伯、各位阁下……我要暂时同你们说再见了。”
她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走出大厅,缓缓地、庄严地走上楼梯。
“活见鬼。”兰伯特打破沉默,“我以前竟不相信她真是公主。”
“笨蛋们,你们明白没?”维瑟米尔扫视四周,“要是哪天早上她再穿上裙子,我不希望看到任何训练……明白没?”
艾斯卡尔和柯恩朝老人家投去绝对算不上尊敬的眼神。兰伯特响亮地哼了一声。杰洛特看着女术士,女术士回以微笑。
“谢谢。”他说,“谢谢你,特莉丝。”
“条件?”艾斯卡尔显然很担忧,“特莉丝,我们已经答应减少希瑞的训练了。你还要提什么条件?”
“好吧,也许‘条件’这个词不太妥当,那就叫‘建议’好了。我会给你们三条建议,而你们必须接受。当然了,前提是你们希望我留下来,帮你们抚养那个小家伙。”
“我们在听。”杰洛特说,“继续说,特莉丝。”
“首先,”她不怀好意地笑道,“希瑞的菜单需要修改。尤其要限制秘密蘑菇和神秘草药的分量。”
杰洛特和柯恩的表情居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兰伯特和艾斯卡尔就差了些,维瑟米尔的吃惊倒是全都写在脸上。也难怪,看着维瑟米尔可笑的尴尬表情,她不禁心想,在他那个时代,世界确实比现在美好得多。那时,口是心非是遭人鄙夷的性格缺陷,而诚实不会带来羞耻。
“让她少喝神秘兮兮的草药汁。”她继续说着,努力不要笑出声,“多喝奶。你们这儿有山羊,挤奶又不难学。等着瞧吧,兰伯特,你一眨眼工夫就能学会。”
“特莉丝,”杰洛特开口道,“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你们没让希瑞经历突变,没扰乱她的荷尔蒙,也没对她用什么炼金药剂或特殊草药,这点值得赞扬。你们的做法明智、负责而且人道。你们没用毒药伤害她——所以你们更不该让她变成残废。”
“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始终保密的蘑菇,”她解释道,“的确能让女孩身体健康,让她肌肉有力。而草药则能保证理想的代谢速率,加速发育。这些,再加上繁重的训练,将导致她的体形和肌肉组织发生某些变化。她是女人,既然你们没破坏她的内分泌系统,那么,也请别损害她的身体。如果你们无情地剥夺她的女性……特征,恐怕将来她会恨你们的。你们明白吗?”
“再明白不过。”兰伯特嘀咕道,双眼肆无忌惮地盯着特莉丝紧贴衣裙的双乳。艾斯卡尔清清嗓子,用锐利的目光看向兰伯特。
“到目前为止,”杰洛特缓缓地说,目光扫过其他猎魔人,“你还没在她身上发现无法挽回的状况吧?”
“没有,”她笑着说,“幸好没有。她的身体既健康又正常,体格像个年轻的树精——简直赏心悦目。但我要求你们,使用‘催化剂’一定要适度。”
“我们会的。”维瑟米尔承诺道,“多谢你的提醒,孩子。还有什么?你说你有……三条建议。”
“没错。接下来是第二条:你们要允许希瑞出去走走。她需要接触世界,还有同龄人。她应当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做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准备。她可以暂时保留短剑的训练。反正不靠突变,你们没法让她成为猎魔人,但猎魔人的训练对她没害处。世道艰险,这些训练能让她在必要时保护自己,就像精灵。但你们不能把她关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需要正常的生活。”
“她的正常生活早跟辛特拉一起化为灰烬了。”杰洛特低声道,“但在这一点上,特莉丝,你一如既往地正确。我们考虑过了,等到春天,我会带她去艾尔兰德的神殿学校,去找南尼克。”
“好主意,很明智。南尼克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梅里泰莉神殿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不但安全,还能让她得到适当的教育。希瑞知道这事吗?”
“知道。她一开始吵闹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她现在甚至在期待春天的到来,为前往泰莫利亚的远行而兴奋。她对这个世界很感兴趣。”
“我在她这年纪也一样。”特莉丝笑着说,“我要说第三条了,也是最重要的建议。你们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别摆出那副滑稽的表情。我是个女术士,你们忘了吗?不知道你们花了多久才意识到希瑞的魔法能力,但我只用了不到半小时。所以我知道那女孩是什么人,更准确地说,是什么存在。”
“那她是什么?”
“魔源。”
“这不可能!”
“不但可能,而且必然。希瑞是魔源,拥有通灵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种力量很叫人担忧。亲爱的猎魔人们,你们也很清楚这一点。你们察觉到这股力量,也在为此担忧,这就是你们找我来凯尔·莫罕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对吗?”
“对。”沉默片刻过后,维瑟米尔确认道。
特莉丝悄悄松了口气。她生怕确认的人会是杰洛特。
那一年的初雪在次日降下,起先只是细碎的雪花,但很快转为暴风雪,刮了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清晨,凯尔·莫罕的城墙已淹没在雪堆之下。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去杀手路跑步,何况希瑞身体不舒服。特莉丝怀疑,正是猎魔人促进生长的蘑菇和草药导致了女孩的月经问题。但她对那些东西的药用成分一无所知,所以没法确认。毫无疑问的是,希瑞是他们这辈子监护过的唯一一个女孩。女术士不打算把自己的怀疑告诉给猎魔人,更不希望他们担心或者自责,于是她选择自行解决。她给了希瑞一些灵药,往她的手腕上系了一串碧玉,禁止她以任何方式剧烈运动,尤其是拿着剑到处抓老鼠。
希瑞很无聊。她懒洋洋地在城堡里走来走去,但又找不到其他娱乐,最后只好帮柯恩清扫马厩、喂马并修理马具。
令女术士愤怒的是,杰洛特白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直到接近傍晚才回来,还带回一头死山羊。特莉丝帮他给猎物剥皮。虽然她由衷地厌恶山羊的肉味和血味,但她更希望借此接近杰洛特。靠近他,越近越好。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决心在她心中滋长。她不想再独自入睡了。
“特莉丝!”希瑞突然踏着重重的脚步跑上楼梯,大喊道,“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特莉丝,求你了,求你同意吧!求你了,特莉丝!”
雪下个不停。直到冬至日到来,才有阳光照亮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