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摩恩的法尔维克伯爵。这位是泰勒斯骑士,来自多恩戴尔要塞。”
杰洛特随意地鞠了一躬,一边打量面前这两位骑士。他们穿着盔甲,披猩红色披风,左肩有白玫瑰徽记。他有点儿惊讶,据他所知,附近并没有这个骑士团的指挥所。
一脸轻松笑容的南尼克察觉了他的讶异。“这些出身高贵的绅士,”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身子在那把如同王座般的扶手椅上寻找着更舒服的坐姿,“效命于对待子民最为宽宏大量的希沃德公爵。”
“是亲王,”较为年轻的泰勒斯骑士断然纠正了她的话,他以饱含敌意的淡蓝色双眼凝视着这位女祭司,“希沃德亲王。”
“别在头衔和细节方面浪费时间了,”南尼克讽刺地笑了笑,“想当初,只有王家贵胄才会被称作亲王,不过看起来,如今已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还是来谈谈诸位白蔷薇骑士为何大驾光临我的神殿吧。你知道的,杰洛特,圣堂参事会正在为希沃德的骑士团请求授权许可,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玫瑰骑士为他效力。还有些当地人——比如这位泰勒斯——也立下了誓言,满以为这件红披风有多了不起。”
“真是荣幸。”猎魔人又鞠了一躬,动作和先前同样随意。
“我想你弄错了,”女祭司冷冷地评论道,“他们来找你并非是为了表示敬意。恰恰相反,他们是来要求你尽快离开的,是来赶你走的。这会让你感到荣幸吗?我觉得这是种侮辱。”
“骑士大人们的担心完全没有道理,”杰洛特耸耸肩,“我没打算在这儿定居。无须催促,我也会自行离开,很快就走。”
“现在就走!”泰勒斯吼道,“一刻也别耽搁了!亲王殿下命令——”
“在这座神殿里,发号施令的人是我,”南尼克用冰冷威严的语气打断道,“通常来说,只要希沃德的手段合情合理,我会努力保证自己跟他不发生太大的冲突。但既然他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要求,我也就没有必要应付了。利维亚的猎魔人是我的客人,我很喜欢有他做伴。他在我的神殿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臭女人,你竟敢违背亲王殿下的命令?”泰勒斯大喊道,他把披风甩向身后,露出那件黄铜镶边的华丽雕花胸甲,“你胆敢质疑统治者的权威?”
“安静!”南尼克叱喝一声,两眼眯缝起来,“声音放低些。小心点儿,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我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那骑士踏前一步。较为年长的骑士法尔维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肘,手上的力道令铁甲手套嘎吱作响。泰勒斯用力抽出胳膊。“我的话就代表亲王殿下,代表此地的领主大人的意愿!院子里有我们带来的士兵,臭女人——”
南尼克把手伸进腰带上的小袋子,取出一个小瓷罐。“如果我把它摔碎在你脚下,”她平静地说,“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泰勒斯。也许你的肺会爆炸,也许你会长满软毛,也许两件事会同时发生,谁知道呢?只有仁慈的梅里泰莉知道。”
“别拿你的咒语来威胁我,女祭司!我们的士兵——”
“如果你们的哪个士兵敢碰梅里泰莉的女祭司,那黄昏之前,他们就会被吊死在镇门口那条路边的刺槐树上。你也一样,泰勒斯,所以别做傻事。你是我亲手接生的,下贱的狗崽子,你的母亲很不幸,但这是她的命。别逼我教你什么叫做礼貌!”
“好了,好了,”猎魔人不耐烦地插嘴道,“看起来我成了这场冲突的起因。我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法尔维克阁下,你似乎比你这位年轻气盛的同伴要稳重些。听着,法尔维克,我向你们保证,会在几天之内离开。我也保证,我没打算在这儿工作,不会接受任何委托和命令。我不是作为猎魔人而来的,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法尔维克伯爵和他四目相对,杰洛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这位白蔷薇骑士的双眼带着无法动摇的纯粹恨意。猎魔人断定,要赶走他的并非希沃德公爵,而是法尔维克这群人。
那骑士转身面向南尼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口。他的语气平静礼貌,言辞逻辑分明。但杰洛特知道,法尔维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请原谅,尊敬的南尼克夫人,希沃德亲王不能容忍这个猎魔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上。他是来狩猎怪物还是有私事,这并不重要——而且亲王殿下清楚,他并非为了处理私事而来。他们就像磁石那样会招引麻烦。巫师们开始抗命不从,并且寄来了请愿书,德鲁伊们则威胁——”
“我不觉得杰洛特该为本地巫师和德鲁伊的非法行径负责,”女祭司打断道,“况且希沃德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他们的想法了?”
“够了吧,”法尔维克口气僵硬地说,“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尊敬的南尼克夫人?我还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儿:无论亲王殿下还是圣堂参事会都不能容忍这位猎魔人——布拉维坎的屠夫杰洛特——在艾尔兰德多留一天了。”
“这儿可不是艾尔兰德!”女祭司跳了起来,“这儿是梅里泰莉的神殿!而我,南尼克,梅里泰莉的高阶祭司,也无法忍受你们在神殿的土地上多留一刻!”
“法尔维克阁下,”猎魔人平静地说,“倾听理性之声吧。我不想惹麻烦,但你们也不是真的在乎我会不会惹麻烦。我会在三天之内离开。不,南尼克,请什么也别说了。我是该走了。三天。我不会要求更多了。”
“你也用不着要求。”没等法尔维克反应过来,女祭司就发话了,“小伙子们,听见了没?这位猎魔人会在这儿多留三天,这是他的愿望。而我,伟大的梅里泰莉的女祭司,会再当他三天的东道主,这也是我的愿望。把这话告诉希沃德。不,不是希沃德,把这话告诉他老婆,高贵的埃梅丽雅,再加上这样一句:如果她希望我的药房继续不断地向她供应催情药的话,就最好让她的公爵大人冷静下来。让她控制住他的脾气和奇思怪想——越来越像是白痴的症状了。”
“够了!”泰勒斯的喊声尖得就像假声,“我不会坐视江湖骗子侮辱我的领主和他的夫人!我不会充耳不闻!白蔷薇骑士团将统治此地,如今就是你这黑暗和迷信的巢穴迎来末日的时刻!而我,身为一名白蔷薇骑士——”
“闭嘴,小崽子,”杰洛特露出坏笑,“管管你不听话的舌头吧。你是在跟一位值得敬仰的女士说话,作为白蔷薇骑士更应当放尊重点。不可否认,最近要成为白蔷薇骑士手续倒挺简单,只要向圣堂参事会的金库支付一千诺维格瑞克朗就够了,所以骑士团里充斥着放贷人和裁缝的儿子——但总还能剩下一丁点儿礼貌吧?还是说我弄错了?”
泰勒斯脸色发白,把手伸向腰间。
“法尔维克阁下,”杰洛特笑意不减,“如果他敢动手,我就夺走他的剑,然后用剑面狠揍这个流鼻涕小鬼的屁股,最后把他踢出门去。”
泰勒斯颤抖着从腰带上抽出一只铁护手,重重地摔在猎魔人脚边的地面上。
“我要用你的鲜血清洗你对骑士团的侮辱,怪物!”他尖叫道,“去平地上!院子里!”
“你掉了东西,小子,”南尼克冷静地说,“赶紧捡起来,我们这儿不能丢垃圾。这儿是神殿,法尔维克,把这傻子带走,要不他的下场会很悲惨。你知道该怎么跟希沃德说。哦,算了吧,你们看起来不像是靠得住的信使,我还是亲自写封信给他好了。现在给我出去。还记得怎么出门吧?”
法尔维克的铁掌按住怒不可遏的泰勒斯,鞠了一躬,铠甲咔嗒作响。然后他盯向猎魔人的双眼。猎魔人没有笑。法尔维克把猩红色披风甩向身后。
“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到访,可敬的南尼克夫人,”他说,“我们会再来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女祭司冷冷地答道,“我一点也不荣幸。”
和往常一样,先发现他的是猫儿和孩子们。一只斑纹公猫原本在浸透了阳光的温暖柴堆上睡懒觉,这时却突然发起抖来。它抬起圆滚滚的脑袋,竖起耳朵,嘶叫着跑进荨麻丛中。渔夫崔格拉的儿子、三岁大的德拉格米尔正坐在小屋门口,努力把他那件本就脏兮兮的衬衫弄得更脏,可当那位骑手从旁经过时,他却惊恐地尖叫起来。
猎魔人放缓了马速,完全没有赶超前方堵住路面的干草拖车的打算。一头驴子在他身后快步走着,它伸长脖子,不断拉拽缚在猎魔人剑柄上的绳索。除开普通行李外,这头长耳朵的牲畜还驮着个裹在鞍布里的大家伙。驴子灰白色的身侧覆满了一条条已然干涸的黑色血迹。
拖车终于转上通往谷仓的小路。海风从港口那边吹来,带来了焦油和牛尿的臭气。杰洛特敦促马儿加快步子。有个卖蔬菜的女人看到探出鞍褥外、随着驴子的脚步上下晃动的那只瘦骨嶙峋的爪子,当即捂住嘴巴尖叫起来,但杰洛特毫无反应。
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在身后渐渐集结、骚动不已的人群。一如以往,郡长家门前停着很多马车。杰洛特跳下马背,调整了一下背上那把剑的位置,把缰绳套在木栅栏上。他身后的人群绕着驴子围成了一个半圈。
即便身在屋内,郡长的喊声仍旧清晰可闻。
“我告诉你,不行!该死的,不行!听不懂我的话吗,你这无赖?”
杰洛特进了门。在矮矮胖胖、气得面红耳赤的郡长面前,站着个村民,手里还抱着只不断挣扎的鹅。
“怎么——诸神哪!是你吗,杰洛特?我没眼花吧?”他转头看向那个农夫,“快拿走,乡巴佬!你聋了吗?”
“他们说,”那村民含糊不清地说,瞥了瞥那只鹅,“总得给管事的大人一点儿好处,要不——”
“谁说的?”郡长大喊,“谁?谁觉得我会收受贿赂?告诉你,我不收!赶紧给我滚!你好啊,杰洛特。”
“你好,凯尔迪米恩。”
郡长握了握猎魔人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有整两年没来了,杰洛特,对不?你没法儿在一个地方留太久,是不是?你这回从哪儿来啊?呃,废话,从哪来又有什么分别?嗨,谁拿点啤酒来!请坐,杰洛特,请坐。明天有个集市,所以这儿乱七八糟的。你最近过得怎样?跟我说说吧!”
“回头说。我们先出去。”
屋外,围观者的数量增加了一倍,但驴子周围的空间丝毫不见减少。杰洛特掀开鞍褥。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凯尔迪米恩的嘴巴也张大了。
“诸神哪,杰洛特!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头奇奇摩。我能拿到赏金吗?”
凯尔迪米恩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看着那具蜘蛛般的黑色干尸,看着它无神的双眼里那垂直的瞳孔,还有它血淋淋的嘴巴中尖针般的利齿。
“这——这是从哪儿——”
“在河堤边上,离镇子不到四里。就在沼泽那边。凯尔迪米恩,肯定有人在那儿失踪过。比如孩子们。”
“噢,是啊,你说得很对。可没有人——谁能料到呢——嗨,伙计们,回家去,回去干活!这不是表演!把它盖上,杰洛特。苍蝇都聚过来了。”
回到屋里,郡长二话不说,抄起一只大酒壶一饮而尽。接着他重重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没有赏金,”他郁郁地说,“没人想到盐沼里会躲着这种东西。确实有几个人在那附近失踪,可……很少有人去河堤边溜达。你又为什么去那儿?为什么不走大路?”
“走大路的话,我就很难谋生了,凯尔迪米恩。”
“我忘了,”郡长强压下打嗝的冲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儿过去是多和平的地方啊,连小恶鬼也很少在牛奶里撒尿。可这会儿,一头怪物近在眼前。抱歉,我能给你的只有谢意,没法付赏金。现在资金不足。”
“真可惜。我正好需要一笔小钱来过冬。”猎魔人抿了口酒,擦去嘴角的泡沫,“我准备去伊斯帕登,但我不知能否在大雪封路前到达那里。我也许会困在卢顿斯基大路边的某个小镇上。”
“那你可以在布拉维坎多待段时间吗?”
“不,我没时间可以浪费。冬天就要来了。”
“你打算在哪儿过冬?留在我这儿如何?阁楼上还有个空房间。干吗要送上门去给那些旅店老板——那些贼——敲诈呢?我们可以聊聊天儿,你可以告诉我外面的广大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是很想。可丽波希会怎么想呢?她上回明显对我不冷不热的。”
“在我家里,女人的话不作数。不过我们私下说一句,你吃晚饭时别在她面前做上次那种事了。”
“你说的是我朝老鼠丢叉子那种事?”
“不。我说的是你竟然丢中了暗处的老鼠。”
“我还以为这很有趣呢。”
“是很有趣,但别在丽波希面前这么干。还有,听着,这个……叫什么来着……奇——”
“奇奇摩。”
“你拿它还有用吗?”
“我要它干吗?如果没有赏金,把它丢进粪池就好啦。”
“这主意不坏。嘿,卡雷卡,博格,凯瑞裴布!你们在吗?”
一个肩扛长戟的城镇卫兵走进门来,戟刃刮到了门框。
“凯瑞裴布,”凯尔迪米恩说,“去找人帮忙牵走那头驴子,牵到猪圈后头,然后把它背上那只奇奇摩丢进粪池。明白了吗?”
“遵命。可……郡长大人——”
“什么?”
“也许在把这头吓人的怪物丢进粪池之前——”
“怎么?”
“我们可以拿去给伊利翁大师。没准他用得上。”
凯尔迪米恩拍了拍额头。
“你还挺有脑子的,凯瑞裴布。听着,杰洛特,没准我们本地的巫师会拿点儿什么来换你这具死尸。渔夫们常把最最奇怪的那些鱼带给他——比如八爪怪、克莱巴特鱼和赫隆鱼。有不少人靠这个发了财。来吧,我们去塔楼那儿。”
“你给自己找了个巫师?他是准备长住,还是只路过?”
“长住。他叫伊利翁,在布拉维坎已经住了一年了。他是个强大的巫师,杰洛特,从外表就看得出来。”
“我很怀疑一位强大的巫师会付钱买一头奇奇摩,”杰洛特做了个鬼脸,“据我所知,没有什么炼金配方需要它做原料。不用说,你们的伊利翁会羞辱我,我们猎魔人和巫师一向处得不太愉快。”
“我从没听说伊利翁大师羞辱过任何人。当然,我没法发誓他肯定会付你钱,但试试总没什么坏处。没准沼泽地里还有奇奇摩,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为防万一,让那巫师瞧瞧这头怪物,然后去沼地那边施些什么法术吧。”
猎魔人思索片刻。“那好吧,凯尔迪米恩。总之,我们去跟伊利翁大师见个面。现在出发?”
“现在就出发。凯瑞裴布,赶走那些小孩儿,把那头招风耳的畜牲牵过来。啊,我的帽子在哪儿?”
塔楼以切割平整的花岗岩块堆砌而成,顶端是齿状的城垛,它巍然耸立在零星散落的农田和歪歪扭扭的茅屋之间。
“看来他把塔楼修葺过了,”杰洛特评论道,“用魔法。或者说是让你们帮的忙?”
“主要是用魔法。”
“这个伊利翁是怎样的人?”
“很正派,但他是个隐士,平时少言寡语。他很少离开塔楼。”
在那扇饰有蔷薇色纹路的灰白木门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门环,门环的样子是只扁平的鼓眼鱼头,它满是利齿的嘴里咬着一枚铜环。凯尔迪米恩驾轻就熟地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吟诵道:
“郡长凯尔迪米恩向您问好,此次有事相求伊利翁大师。同时代猎魔人杰洛特向您问好,他与我来此的目的相同。”
半晌间毫无异样,最后那只鱼头动了动它满是利齿的下颚,喷出一股水汽。
“伊利翁大师现在不见客。回去吧,我的好邻居。”
凯尔迪米恩晃了晃,看向杰洛特。猎魔人耸耸肩。凯瑞裴布一本正经地挖着鼻孔。
“伊利翁大师现在不见客,”门环机械式地重复道,“回去吧,我的好——”
“我不是什么好邻居,”杰洛特大声插嘴道,“我是个猎魔人。那头驴子驮着只奇奇摩,是我在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杀死的。确保邻里的安全是每个巫师应尽的职责。不愿意的话,伊利翁大师可以不和我说话,也可以不见我,但请检查一下这只奇奇摩,得出自己的结论。凯瑞裴布,把那只奇奇摩弄下来,丢到门边。”
“杰洛特,”郡长小声说,“你走了,我还得——”
“行了,凯尔迪米恩。凯瑞裴布,把手指从鼻孔里拿出来,照我说的做。”
“稍等,”门环用截然不同的声音说,“杰洛特,真的是你吗?”
猎魔人低声骂了一句。“我的耐心快耗尽了。对,真的是我,那又如何?”
“到门边来,”门环说着,喷出一股水汽,“就你自己。我让你进门。”
“那奇奇摩怎么办?”
“让它见鬼去。我想跟你谈谈,杰洛特。只有你。请原谅,郡长。”
“没关系,伊利翁大师。”凯尔迪米恩摆摆手,“小心点,杰洛特,我们回头见。凯瑞裴布!把这头怪物丢进粪池!”
“遵命。”
猎魔人走近那扇饰有花纹的大门。门开了一条缝——足够让他挤进门去——然后在他身后砰然合拢,全然的黑暗包围了他。
“嘿!”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高喊道。
“稍等一下。”一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回答。
这感觉太出乎意料。猎魔人伸出双手,想要寻找支撑,却一无所获。
果园里盛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朵,洋溢着雨水的气息。缤纷的彩虹将天空分割成两半,又将茂密的树冠和远方蔚蓝的群山连接起来。这座端端正正的小屋便坐落于果园正中,周围长满了浓密的蜀葵。杰洛特低下头,发现自己站在及膝深的百里香丛中。
“噢,来吧,杰洛特,”那声音道,“我就在屋子前面。”
他走进果园,穿行于林间。他发现左边有动静,于是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全身赤裸的金发女孩正抱着满满一篮苹果走在灌木丛边。猎魔人认真地向自己保证,无论再发生什么,他也不会惊讶了。
“终于到了。你好啊,猎魔人。”
“斯崔葛布!”杰洛特仍然吃了一惊。
在这位猎魔人的一生里,他见识过议员般的窃贼、乞丐般的议员、公主般的妓女、母牛般的公主和窃贼般的国王。但斯崔葛布永远——无论根据什么标准和概念——都像个巫师的样子。他又高又瘦,些许驼背,有极其浓密的棕色眉毛和长长的鹰钩鼻。他穿着一件黑色曳地长袍,袍袖宽得夸张,手里拿着把顶端镶有水晶的长杖。杰洛特认识的所有巫师都跟斯崔葛布不同,但令人惊讶的是,斯崔葛布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巫师。
他们来到被蜀葵围住的门廊,在一张白色大理石桌旁的柳条椅上落座。那个抱着苹果篮子的金发裸女走上前,笑了笑,然后转过身,腰肢轻摆着向果园走去。
“这也是幻术吗?”杰洛特目送着她,问道。
“没错,这儿的一切都是幻术。但它可是,我的朋友,它可是第一流的幻术。花朵有气味,苹果可以吃,蜜蜂会蜇人,至于她,”巫师指了指那位金发女子,“你可以——”
“回头再说吧。”
“说得对。你来这儿干什么,杰洛特?还是老样子四处奔波,靠屠杀濒危物种来换取钱财吗?你拿这头奇奇摩换了多少?我猜你什么都没捞到,要不你根本不会来我这儿。还真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啊。是吧?”
“不,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以前应该是住在柯维尔的一座类似的塔里。”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你的名字。你现在是伊利翁大师了。”
“那是这座塔的创造者的名字,他大概两百年前就死了。我觉得,既然我占据了他的住处,也应该以某种方式向他致敬才是。瞧,本地人大多靠海吃饭,你也知道,我擅长的除了幻术就是天气魔法。有时我会平息风暴,有时会将它召来,有时会用西风将鳕鱼群赶向离海岸更近的地方。我靠这些事维生。这就是——”他悲凉地说,“我所能做的。”
“为什么要说‘我所能做的’?你改名又是为什么?”
“命运有许多张面孔。我的命运外表美丽,却隐藏着骇人的本质。她血腥的魔爪早已伸向了我——”
“你一点也没变,斯崔葛布,”杰洛特做了个鬼脸,“每当你摆出睿智和意味深长的样子,说出的就全是鬼话。你就不能正常点儿说话吗?”
“啊,”巫师叹道,“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我好不容易来到这儿,一路躲躲藏藏,为的就是从那个想要谋害我的可怕生物手中逃脱。可这场逃亡事实上是白费功夫——它找到了我。它很可能明天就会来杀我,最迟也不会超过后天。”
“啊哈,”猎魔人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我懂了。”
“我的死期将至并不令你惊讶,是吗?”
“斯崔葛布,”杰洛特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旅行的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类似的事。比如两个农民为了一块田地拼得你死我活,到了第二天,田地被两个伯爵的手下夷平,这些扈从又把厮杀继续下去。人们被吊死在路边的树上,强盗割开商人的喉咙,在镇子里,每走一步都可能被来自贫民区的尸体绊倒。在宫殿里,人们刀刃指向,宴会上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人面色发青地倒在餐桌下。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人死期将至而吃惊呢?何况还是你的死?”
“何况还是我的死?”斯崔葛布讽刺地重复道,“我还把你当朋友,指望你的帮助呢。”
“我们上次碰面,”杰洛特说,“是在柯维尔的伊迪王的宫廷里。当时我杀死了那只滋扰民众的双头蛇怪,正要去领赏,你和你的同胞扎维斯特却为了应该叫我江湖骗子、无脑杀戮者还是食腐动物而争吵了一番。结果伊迪王不但没有付我一个子儿,还限我十二个小时之内离开柯维尔——幸好他的沙漏坏了,我才勉强办到。现在你说你指望我的帮助,说有怪物在追捕你。怕什么呢,斯崔葛布?如果它抓住了你,你就告诉它你喜欢怪物,说你一直在保护它们,确保没有哪个食腐猎魔人会来打扰它们的安宁,这不就得了?说真的,要是那头怪物把你开膛破肚,再把你吃下去,它真的太忘恩负义了。”
巫师沉默地转过头去。杰洛特哈哈大笑。“别像只青蛙似的嘟着嘴了,巫师先生。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在威胁你。我们来瞧瞧能有什么可做的。”
“你听说过‘黑日诅咒’吗?”
“当然。不过它从前叫做‘疯子埃提巴德狂热症’,以引发骚动的巫师命名。十数位好人家出身的——甚至包括贵族出身——女孩因此遭到杀害,或是被囚禁在高塔里。他觉得她们被恶魔附体,受了诅咒,或是被所谓的‘黑日’污染了。在你们傲慢的行话里,你们把再平常不过的日蚀现象叫做‘黑日’。”
“不!埃提巴德一点儿也不疯。他解译了道克人石碑上的文字、沃兹格人陵寝里的墓碑,还调查了类猫人的风俗与传说,其中全都确凿无疑地提到了这场日蚀。黑日意味着莉莉特——东方人如今仍以‘尼雅’的名字敬拜她——即将归来,人类也将面临灭亡。要迎接莉莉特的到来,就必须‘备好六十位头戴金冠的女子,她们会让鲜血填满河谷。’”
“胡说八道,”猎魔人道,“甚至都不押韵。正经预言都押韵。人人都知道埃提巴德和巫师议会当时在想什么。你们利用一个疯子的疯话来加强你们的权威,为了打破同盟,破坏联姻,为了推翻王朝。简而言之,为了让那些头戴王冠的木偶们的提线更加纠缠难解。你现在居然还跟我提这种市场上每个老说书人都会引以为耻的预言?”
“你可以保留自己对埃提巴德的看法,可以质疑他对预言的解释,但你没法反驳这个事实:日蚀以后出生的女孩之中,有很多人的身体出现了可怕的突变。”
“谁说不能反驳?我听说的情况恰恰相反。”
“我去看过一次解剖现场,”巫师道,“杰洛特,我们在颅骨和骨髓里找到的东西根本无法言说。那是种红色的海绵,体内器官全都混在了一起,有些彻底消失了。所有器官上都盖满了会动的粉蓝色纤毛。心脏有六个心房,其中两个心房还萎缩了。这你怎么解释?”
“我见过长鹰爪的人和长狼牙的人。我见过手脚关节多于常人的人,器官多于常人的人,感官能力多于常人的人。这全都是你们滥用魔法的结果。”
“你见过各种各样的突变者,”巫师抬起头,“你又屠杀了他们之中的多少人去换取钱财,去维持你的猎魔人生涯呢?嗯?有些人可能长有狼牙,却至多不过朝旅店的妓女龇牙咧嘴,可有些人生就一副豺狼心肠,面对孩童都下得了杀手。那些日蚀后出生的女孩们就是这样。她们毫无保留地显示出疯狂倾向,她们那些残忍、好斗、喜怒无常与放荡的行径早已广为人知。”
“这话适用于所有女人,”杰洛特嘲笑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想质问我杀过多少突变者,你怎么不想知道我替多少人解除过魔法,摆脱过诅咒?我,一个你们轻视的猎魔人。反过来,你们做了些什么呢,伟大的巫师大人?”
“我们对此事运用过强大的法术。在不同的神殿里,我们和祭司都施展过。但所有尝试最终都会让那些女孩死去。”
“这只能证明你们的错误。哦,你们弄到尸体了。我猜解剖刚好就这么一次?”
“够了,别那么看着我。你很清楚,尸体不止一具。我们起先打算把她们全部消灭掉。我们解决了几个……然后对之全部做了解剖。甚至有个是活体解剖的。”
“哈,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居然还敢谴责猎魔人?噢,斯崔葛布,你们总有一天会吃尽苦头,然后学乖的。”
“我不觉得这一天会很快到来,”巫师讽刺地说,“别忘记,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保护民众。这些变种女孩会将整个世界淹没在血海之中。”
“也就是说,你们巫师目前还高昂着脑袋,以为自己全无瑕疵。但你们肯定没法断言自己在狩猎这些所谓‘突变者’的过程中从未失手?”
“好吧,”沉默了许久之后,斯崔葛布道,“我跟你说实话,虽然这对我自己没有好处。我们确实犯过错误——而且不止一次。要分清她们太困难了。所以我们才停止了……‘去除’她们的做法,而是把她们隔离起来。”
“用你们著名的高塔。”猎魔人哼了一声。
“我们的高塔。但那是另一个错误。我们低估了她们。有很多突变者逃跑了。然后王子们之间开始推崇一项疯狂的运动——尤其是那些顺位较低,没事可做,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年轻王子——‘解救遭到囚禁的美人儿’。很多囚犯扭断了他们的脖子——”
“据我所知,那些塔里的囚犯很快都死去了,你们还帮了她们一把。”
“这是谎言。但她们确实很快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拒绝进食……最有趣的是,她们濒死时会展现出超感能力方面的天赋。这进一步证明了她们的突变。”
“你的证据越来越荒唐了。还有别的吗?”
“有。纳洛克的希尔文娜女士就是一例,我们一直没法接近她,因为她的权势增长得太过迅速。但如今的纳洛克正在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此外,艾弗米尔之女菲尔嘉用一条自制的绳索逃出了高塔,如今正在北维尔哈德肆虐。塔尔哥的贝妮嘉被一位愚蠢的王子释放出来。如今他被关在地牢里,双目失明,而在塔尔哥的大地上,绞架早已变成最常见的风景。哦,还有其他例子。”
“例子当然有,”猎魔人道,“比如在老王阿布拉德治下的亚姆拉克。他得了结核病,牙齿掉得精光,他恐怕早在日蚀前几百年就生下来了。可除非有人在他面前被折磨致死,否则他根本无法入睡。他杀光了所有血亲,还在狂怒下处死了全国的半数百姓——这你知道吧?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绰号,叫做‘粗暴的阿布拉德’。噢,斯崔葛布,如果统治者的残忍都能用突变或者诅咒来开脱该有多好。”
“听着,杰洛特——”
“不。你说服不了我,也没法让我相信埃提巴德不是个屠戮成性的疯子,所以我们还是回头来说威胁你的那头怪物吧。你最好明白,基于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不喜欢你的故事。但我会听你说清楚。”
“你不会再愤慨地打断我了?”
“这我可没法保证。”
“好吧,”斯崔葛布把双手缩进长袍袖管里,“你这只会让我说明的时间拖得更久。故事始于北方的一个小公国,克雷伊登。克雷伊登大公弗雷德福克的妻子名叫艾瑞蒂娅,是个有教养又睿智的女子。她的家族中有很多魔法技艺方面的行家,而她通过继承得到了一件罕有的强大法器:内哈勒尼雅之镜。使用这些镜子的通常是先知和预言家,以便更加精准地预见——但依旧复杂难解——未来。艾瑞蒂娅经常向那面镜子提问——”
“我猜跟别人的问题一样,”杰洛特插嘴道,“‘谁才是世上最美丽的人?’我听说内哈勒尼雅诸镜之中,除了懂得礼貌的那些,其余的都已经变成了碎片。”
“你错了。艾瑞蒂娅更关心她国家的命运。镜子的回答是她和另外许多人可怕的死,而罪魁祸首就是弗雷德福克与首任妻子生下的女儿。艾瑞蒂娅把消息送去了巫师议会,议会便派我去了克雷伊登——我补充一句,弗雷德福克的这位长女就是在日蚀后不久出生的。我刚开始相当谨慎。在此期间,她虐待了一只金丝雀和两条小狗,还用梳柄剜出了一名仆人的眼睛。我用咒语进行了几次测试,基本确定小家伙是个突变者。我带着这个消息去找艾瑞蒂娅,因为弗雷德福克的女儿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我说过的,艾瑞蒂娅并不蠢——”
“当然了,”杰洛特打断道,“而且毫无疑问,她也算不上对继女珍爱有加。她更希望自己的儿女继承王位。我能猜到接下去的事。是不是有人掐死了公主?而且你刚好在场。”
斯崔葛布叹了口气,抬头望去,那道绚丽的彩虹仍旧高挂天空,熠熠生辉。
“我打算把她关起来,可艾瑞蒂娅决定用别的法子。她叫那个小家伙跟着她雇来的恶棍——一个猎人——去了森林。但我们后来在灌木丛里找到了……没穿裤子的他,情况复杂起来了。她把一枚胸针通过耳孔刺进了他的大脑,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如果你觉得我会可怜他,”杰洛特嘀咕道,“你就错了。”
“我们组织追捕,”斯崔葛布续道,“但那小家伙消失了。因为弗雷德福克开始疑心,我只好匆忙离开了克雷伊登。
“四年后,艾瑞蒂娅写来了一封信。她找到了那个小家伙:她和七个侏儒住在一起,并让他们相信在矿井里吃灰远没有在大路上抢劫商人有赚头。她有了‘伯劳鸟’的绰号,因为她喜欢把抓到的人钉在尖锐的木杆上。噢,再想找人去解决她可就难了——伯劳鸟已经很出名了,她还学会了用剑,连男人都甘拜下风。我应王后的召唤秘密赶到克雷伊登,有人却在这当口毒杀了艾瑞蒂娅。大部分人相信这是弗雷德福克的杰作,后者给自己找了个更年轻、也更粗野的情妇——但我觉得幕后黑手是伦芙芮。”
“伦芙芮?”
“那小家伙的名字。我认为是她毒杀了艾瑞蒂娅。不久后,弗雷德福克国王在一场离奇的狩猎事故中死去,艾瑞蒂娅的长子也突然失踪——这肯定也是那小家伙的杰作。虽然我说她‘小’,可她那时已经十七岁了,而且发育良好。”
“与此同时,”巫师沉默了片刻,“她和她的侏儒们已经成了整个玛哈坎地区的噩梦。直到有一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原因我不清楚——是分赃不均,还是晚上轮到谁跟她睡——总之,他们用刀子自相残杀,活下来的只有伯劳。只有她。而我当时就在附近。我们碰了面,她立刻认出我来,也明白了我当年在克雷伊登扮演的角色。我告诉你,杰洛特,我那时连咒语都没念完——我的手和身体一样颤抖得厉害——她就拿剑朝我扑了过来。我把她变成了一块六厄尔宽、九厄尔长的匀称水晶,再把水晶扔进了侏儒的矿井,并将隧道弄塌。”
“真马虎,”杰洛特评论道,“那个咒语是可以解除的。你就不能把她烧成灰吗?毕竟,你知道那么多了不起的咒语。”
“呃,那不是我的特长。你说得对,我是有点草率,结果某个蠢王子找到了她,花了一笔钱给她解咒,消除了法术,得意扬扬地带她回到东方的一个遥远王国去了。王子的父亲是个老土匪,显然比他更有见识些。他痛打了儿子一顿,然后质问伯劳,她和那些侏儒抢来的财宝都藏在哪儿。但他的错误在于,他在把她揪出牢房,脱光衣服,送上死刑台的时候,让另一个年长些的儿子帮了忙。到了第二天,帮他忙的那个儿子——如今是个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的孤儿了——变成了王国统治者,伯劳鸟也成了国王跟前的红人。”
“这说明她肯定不丑。”
“审美角度不同罢了。她作为红人的时间并不久,只到又一次宫廷政变为止——这么说有点夸张了,因为那儿与其说那是宫廷倒不如说是谷仓。很快我发现,她根本没忘记我。她在柯维尔曾三次尝试暗杀我。我决定不给她第四次机会,于是去了庞塔尔避难。但她又一次找到了我。这次我逃去安格林,她又在那找到了我。我不清楚她是如何办到的,因为我把足迹掩盖得很好。她手下肯定有个擅长追踪的突变者。”
“你为什么不再施个法术把她变成水晶?你犹豫了吗?”
“不,我毫不迟疑。可她好像对魔法有了抵抗力。”
“这不可能。”
“你错了,只要有对应的法器和灵气就能办到。或者说跟她仍在继续的突变有关。我逃离了安格林,躲在这儿,躲在弧形海岸的布拉维坎。我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年,可她又一次找到了我。”
“你怎么知道?她已经进镇子了吗?”
“对。我在水晶球里看到她了。”巫师抬起魔杖,“来的不止她一个。她带着一群人,表示她这次是认真的。杰洛特,我没地方可去了。我不知道还能躲去哪儿。你的到来肯定不是巧合。这是命运。”
猎魔人扬了扬眉毛:“你打算怎样?”
“很明显。你应该杀死她。”
“我可不是拿钱干活的打手,斯崔葛布。”
“你不是打手,这我同意。”
“我杀怪物是为了钱,但对付的全是威胁大众的怪物,而她是你这种人施展魔法和巫术创造出来的,这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她不是人类,完全是头怪物:一个受诅咒的突变者。你带来了一头奇奇摩。伯劳比奇奇摩坏多了。奇奇摩为饥饿而杀戮,伯劳却是为了取乐。只要杀死她,你开价多少我都照付不误。当然了,得在合理范围之内。”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觉得突变者和莉莉特的诅咒根本是胡说八道。这女孩有理由找你算账,我也不打算插手。去找郡长和卫兵吧。你是镇上的巫师,自治法会保护你的。”
“让法律和郡长都见鬼去吧!”斯崔葛布吼道,“我不要保护,我要你去杀了她!没有人能进到塔里来——我在这儿是绝对安全的。但这算什么?我可不想把余生都耗在这儿,而只要我活着,伯劳鸟不会罢休。你难道要我在塔里坐着等死吗?”
“就跟她们一样。你知道吗,巫师?你应该把追捕女孩们的活儿交给其他人,交给比你更强大的巫师。你该预见到后果的。”
“求你了,杰洛特。”
“不,斯崔葛布。”
巫师沉默了。虚幻的太阳在虚幻的天空中并未落向地平线,但猎魔人知道,布拉维坎已是黄昏。他饿了。
“杰洛特,”斯崔葛布说,“我们听埃提巴德陈述时,很多人都抱有怀疑。但我们决定取小恶以顾全大局。现在我请求你做出相同的选择。”
“恶就是恶,斯崔葛布,”猎魔人站起身,口气严肃,“是小,是大,还是不小不大,这些全都一样。它们的区别很模糊。我不是虔诚的隐士,我这辈子所做的也并不全是善事。但如果非要在两种恶行之间做选择,我一样都不选。我该走了。明天见。”
“也许吧,”巫师说,“如果你没有来晚的话。”
这座乡间小镇的上等酒店“黄金王庭”拥挤喧闹。店里的顾客们,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者,根据种族和职业不同,也在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儿。敬业的商人为了产品的价格和借贷利息跟矮人争执。不那么敬业的商人捏着女侍的屁股。本地的蠢人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妓女们一面尽力取悦有钱的客人,一面对没钱的那些冷嘲热讽。赶车人和渔夫不要命地喝着酒。几个水手唱起了歌,歌颂大海的波涛,船长的英勇,还有人鱼的迷人,他们把后者描绘得栩栩如生,细节翔实。
“用力想想,伙计,”凯尔迪米恩对店主说。他趴在吧台上,以便让声音盖过周围的喧嚣,“六个人和一个姑娘,都穿着诺维格瑞样式的黑色镶银皮衣。我在收税站那边瞧见他们了。他们究竟是在这儿,还是去了金枪鱼酒店?”
店主饱满的额头拧在了一起,他用围裙擦着一个大啤酒杯。“就在这儿,郡长大人,”他说,“他们说是来参加集市的,不过全都带着剑,就连那女人也是。打扮跟你说的一样,全身黑色。”
“噢,”郡长点点头,“他们现在在哪?我没瞧见人。”
“在小隔间里。他们付了金子。”
“我自己进去,”杰洛特插嘴,“没必要把事情弄得这么正式,至少暂时还不用。我会带她来的。”
“这样最好。但要小心,我不想惹麻烦。”
“我会小心。”
根据越来越不堪入耳的歌词判断,水手的歌谣已经到达了最后的高潮部分。杰洛特拉开门帘——它硬邦邦的,沾满灰尘——进到隔间里。
六个人坐在桌边。伯劳不在。
“你想干吗?”率先发现他的人吼道。他是个秃头,脸被一条横穿左眉、鼻梁和右脸颊的伤疤破了相。
“我想见伯劳。”
两个相同的身影站起身来——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同样凌乱、长可及肩的头发,同样的紧身外套上闪烁着银饰的光。随着同样的动作,这对双胞胎从长凳上抄起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剑。
“冷静点,维尔。坐下,尼米尔。”伤疤脸说着,双肘拄在桌上。
“你说你想见谁,伙计?伯劳是谁?”
“你很清楚我说的是谁。”
“这家伙是谁?”一个赤裸上身、汗流浃背、交叉挎着皮带、前臂上绑着块钉板的壮汉问,“你认识他吗,诺霍恩?”
“不。”伤疤脸说。
“他是个白化病人。”坐在诺霍恩身旁的苗条的黑发男子咯咯笑道。他有细致的五官,硕大的黑眼睛,那对尖耳朵暴露了他混血精灵的身份。“白化病人,突变者,天生的怪物。这种东西居然能混入公众场合,和体面人为伍。”
“我在哪儿见过他。”一个身材粗壮、留着辫子的沧桑男人眯缝起眼睛,用邪恶的眼神打量着杰洛特。
“你在哪见过他不重要,塔维克,”诺霍恩道,“听着。西弗瑞尔刚才严重侮辱了你。你不想挑战他吗?今晚太无聊了。”
“不。”猎魔人冷静地说。
“那如果我把这碗鱼汤倒在你头上,你会挑战我吗?”那赤裸上身的男人咯咯笑道。
“冷静点,十五,”诺霍恩道,“他说不,意思就是不。至少暂时是。噢,朋友,说完你要说的话,然后赶紧走吧。你还有机会离开。如果你不接受,就只好让你的跟班把你抬出去了。”
“我没话跟你们说。我想见伯劳。伦芙芮。”
“听见了没,伙计们?”诺霍恩扫视他的同伴,“他想见伦芙芮。能告诉我原因吗?”
“不。”
诺霍恩抬起头,看着踏前一步的双胞胎,他们高筒靴上的银扣子叮当作响。
“我知道,”留辫子的那人突然道,“我知道我是在哪看见他的了!”
“你嘟哝什么哪,塔维克?”
“就在郡长的家门口。他带来了一头怪物,一头蜘蛛和鳄鱼的混血怪物,他想要换钱。人们都说他是个猎魔人。”
“猎魔人是啥?”十五问,“呃?西弗瑞尔?”
“就是雇佣魔法师,”半精灵道,“为了一把银币就施法的巫师。我说过了,他们是天生的怪胎,是对人类和人类遵循的神圣律法的侮辱。他这样的人活该被烧死。”
“我们不喜欢巫师,”塔维克尖声道,他眯缝的双眼分毫不离杰洛特,“在我看来,西弗瑞尔,这鬼地方的活儿比我们想象的还多。这儿的巫师不止一个,而且人人都知道他们特别团结。”
“他们是一丘之貉,”混血精灵恶毒地笑了,“光是想象他们就够我受的了。谁养出了这群怪胎?”
“麻烦你再忍耐一下。”杰洛特平静地说,“我猜你母亲肯定经常在森林里走失,所以你才有理由去思索自己究竟从哪儿来。”
“也许吧,”半精灵笑容不改,“但至少我知道我母亲是谁。你们猎魔人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
杰洛特面色发白,抿紧嘴唇。看到这一幕,诺霍恩大笑起来。“噢,伙计,你可不该容忍这样的羞辱。你背上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把剑。怎么样?要不要跟西弗瑞尔出去解决?今晚太乏味了。”
猎魔人毫无反应。
“可耻的懦夫。”塔维克嗤之以鼻。
“他刚才是怎么说西弗瑞尔的母亲的?”诺霍恩用同样的语气续道,下巴放在交扣的双手上,“我记得是些非常下流的话。说她很放荡什么的。嘿,十五,你觉得坐视流浪汉羞辱同伴的母亲是不是很不应该?狗娘养的东西,母亲可是神圣的!”
十五欣然起身,取下佩剑,丢在桌上。他挺直身子,调整了一下那对镶有银钉的护肩,吐了口唾沫,踏前一步。“如果你有话要问,”诺霍恩道,“十五会先跟你来场拳斗。我早说过了,他们得把你抬出去。让出地儿来。”
十五靠上前,抬起拳头。杰洛特把手按在剑柄上。
“留神,”他说,“再走一步,你就会看到自己的手掉在地板上。”
诺霍恩和塔维克跳了起来,抓住了各自的佩剑。沉默的双胞胎用同样的动作拔出武器。十五退后几步。只有西弗瑞尔没有动。
“该死的,怎么回事?我就一分钟也不能离开吗?”
杰洛特缓缓转过身,看到了一对海蓝色的双眸。
她几乎和他一样高,稻草色的头发修剪得参差不齐,仅及耳垂。她一手按在门上,穿着一件天鹅绒紧身皮衣,腰间围了一条华丽的皮带。她的裙子也不太对称——左边垂到小腿肚,右边却露出麋鹿皮靴上的健美大腿。她的身子左侧挂着剑,右边插着把柄端有块硕大红宝石的匕首。
“怎么不说话了?”
“他是个猎魔人。”诺霍恩咕哝道。
“那又怎样?”
“他想跟你谈谈。”
“那又怎样?”
“他是个巫师!”十五吼道。
“我们不喜欢巫师。”塔维克咆哮道。
“放松点,伙计们,”女孩说,“他只想跟我说话,这没什么错。你们继续找乐子吧。别惹麻烦,明天有集市,你们肯定不想打扰这座快乐的小镇上的盛事吧?”
继之而来的沉默中,回响着一阵恶毒的轻笑声。发出笑声的是仍旧漫不经心地仰躺在长椅上的西弗瑞尔。
“得了吧,伦芙芮,”混血精灵吃哧哧笑道,“盛……事!”
“闭嘴,西弗瑞尔。马上闭嘴。”
西弗瑞尔马上就不笑了。杰洛特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伦芙芮的语气里有种非常古怪的东西——这让他联想起了刀刃上反射的红色火光、遭谋杀者的哀号、以及马嘶与血气。其他人肯定也有相似的联想,因为就连塔维克沧桑的脸也苍白起来。
“好吧,白发佬,”伦芙芮打破沉默,“我们去宽敞点儿的地方谈。嗯,去找跟你一起来的郡长。不用说,他肯定也想跟我谈谈。”
看到他俩,等在吧台边的凯尔迪米恩中断了和店主的低声交谈,挺直身子,双臂交叠在胸口。
“年轻的女士,”他省去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我从这位利维亚的猎魔人口中得知了你来布拉维坎的目的。显然您对我们的巫师怀恨在心。”
“也许吧。那又怎样?”伦芙芮用同样直率的口气说。
“这边有处理此类恩怨的法庭。在弧形海岸这边,我们把用刀剑来复仇的人看做盗匪。所以,要么你带着你的同伙明天一早离开布拉维坎,要么我就得把你们丢进大牢,以防——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杰洛特?”
“以防万一。”
“没错。明白了吗,年轻的女士?”
伦芙芮把手伸进腰带上的袋子,抽出一张折叠过好几次的羊皮纸。
“读读看,郡长大人。如果你识字的话。而且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
凯尔迪米恩接过那张纸,花了很长时间去读,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杰洛特。
“‘致各位诸侯、领主与自由民,’”猎魔人大声念道,“‘致全体臣民。我宣布,克雷伊登的伦芙芮公主得到了我们的尊敬和帮助,任何胆敢对她无利者将招致我们的怒火——奥杜恩国王’。这里应该是‘无礼’才对。不过印鉴好像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伦芙芮把羊皮纸从他手里抽走,“署名是你们仁慈的主子奥杜恩。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对我做出无礼举动。如何拼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将迎来悲惨的结局。尊敬的郡长大人,你是不能把我丢进监狱的,也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暂时还没有。”
“如果你敢有那么一丁点儿违法行为,”凯尔迪米恩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我就把你连同这张纸片儿一起扔进地牢里去。我向所有神明发誓,年轻的女士。来吧,杰洛特。”
“你,猎魔人,”伦芙芮拍了拍杰洛特的肩膀,“我有句话跟你说。”
“晚饭别迟到了,”郡长转过身去,“要不丽波希会发火的。”
“我不会的。”
杰洛特斜倚着吧台,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狼头奖章,看着女孩蓝中带绿的双眸。
“我听说过你,”她说,“你是杰洛特,利维亚的白狼。斯崔葛布是你朋友?”
“不。”
“那事情就简单了。”
“没这么简单。别指望我会袖手旁观。”
伦芙芮眯起双眼。“斯崔葛布会在明天死去,”她平静地说着,拂开额前的发梢,“只有他而已,这只能算是小恶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但事实上,在斯崔葛布死前,还会有好多人死去。我不觉得有其他可能性。”
“几个人,猎魔人,只增加了一点点罪恶而已。”
“言辞是吓不倒我的,伯劳。”
“别叫我伯劳。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重点在于,我觉得有其他可能。值得商讨的可能……但丽波希在等你。那个丽波希,她漂亮吗?”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不。但你得走了。丽波希在等你。”
阁楼的小房间里有人,杰洛特还没走到门边,就透过奖章发出的轻微震动察觉到了。于是他吹熄照亮楼梯的油灯,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插在背后的腰带上,然后转动门把。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对猎魔人来说并非如此。
他以无比缓慢的动作跨进门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紧房门。下一秒,他扑向了坐在他床上的那个人,两人在床单上滚做一团,他把手臂抵在对方颚下,伸手去摸匕首。但他没把它抽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劲。
“不坏的开始。”她压低声音说,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下,“我料到了这种状况,但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上了床。麻烦把你的手从我喉咙上拿下来吧。”
“是你。”
“是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和我谈谈。也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但我希望你至少能把靴子脱了。”
猎魔人放开了女孩,后者叹了口气,坐起身,整了整头发和衣裙。
“点亮蜡烛吧,”她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在黑暗里看不见,我想看清楚和我谈话的人。”
她穿着高筒靴的长腿迈开步子,走到桌边——她又高又苗条,身手灵活——坐了下来。她看起来没带任何武器。
“你有喝的吗?”
“没。”
“还好我带了点儿。”她大笑着,把一只酒囊和两个皮制酒杯放到桌上。
“快半夜了,”杰洛特冷冰冰地说,“能直接说重点吗?”
“别急嘛。来,喝一杯。这杯敬你,杰洛特。”
“也敬你,伯劳。”
“该死,我叫伦芙芮,”她抬起头,“我允许你省略我的王家头衔,但别再叫我伯劳了!”
“轻点儿,你会把整个屋子的人都吵醒的。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从窗口溜进来吗?”
“你可真笨啊,猎魔人,我是为了让布拉维坎免遭屠戮。我在三月里像只母猫那样爬上房顶,就为了跟你谈话。你应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很感激,”杰洛特道,“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能谈些什么。情况已经很明确了。斯崔葛布待在他的塔楼里,你得攻破高墙才能抓住他,但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的安全通行文件就没用了。如果你公开违法,连奥杜恩也不会维护你的。郡长、卫兵、整个布拉维坎都会与你为敌。”
“整个布拉维坎都会为与我为敌而后悔。”伦芙芮笑了笑,露出森森白牙。“见过我的伙伴们了吗?他们都是老手,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觉得他们战斗时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些蠢卫兵肯定会被自己的长戟绊倒的。”
“那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吗?你也看到了,我住在郡长家里。如果有必要,我会站在他这一边。”
“我相信,”伦芙芮的语气严肃起来,“我想你会的。但你恐怕将是孤身一人,剩下那些家伙都会躲进地下室里瑟瑟发抖。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独自对抗七个剑客。所以说,白发佬,我们别再互相威胁了。就像我说过的:屠杀和流血是能够避免的。有两个人能够避免这一切。”
“我洗耳恭听。”
“第一个人,”伦芙芮道,“是斯崔葛布本人。如果他自愿离开塔楼,我就把他带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让布拉维坎人继续没心没肺地活着,然后忘掉这整件事。”
“斯崔葛布也许看起来像个疯子,可他没疯狂到那个地步。”
“谁知道呢,猎魔人,谁知道呢?有些条件是无法拒绝的,比如‘崔丹姆最后通牒’。我打算把这份通牒送去给他。”
“这份通牒究竟是什么?”
“这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但我很怀疑它的效力。斯崔葛布提到你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能说服他自投你这张美丽罗网的最后通牒一定得足够出色才行。另一个人是谁?让我猜猜。”
“我倒想看看你有多精明,白发佬。”
“是你,伦芙芮。你会展现出真正的宽宏大度——我是说,表现出高贵的气度,并且放弃这场复仇。我猜得对吗?”
伦芙芮仰起头,以手掩口,大笑出声。然后她沉默下来,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盯着猎魔人。
“杰洛特,”她说,“我曾经是个公主,拥有我梦想的一切东西:俯首听命的仆人、衣服、鞋子、麻纱短裤、珠宝和首饰、小马、池塘里的金鱼、玩偶和比这间屋子更大的玩偶屋。这就是我的生活,直到斯崔葛布到来,然后那个下贱的艾瑞蒂娅就命令一个猎人在森林里杀死我,再把我的心和肝带回去。多棒啊,不是吗?”
“不。万幸你从那猎人手里逃脱了,伦芙芮。”
“放屁。是他可怜我,放了我走,但这狗娘养的强暴了我。”
杰洛特摆弄着奖章,直视她的双眼。她没有避让。
“这就是公主的结局,”她续道,“衣裙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然后是污垢、饥饿、臭气和虐待交织的人生。我把自己卖给那些老流浪汉,只为换一碗汤,或是一个落脚处。你知道我的头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吗?就像丝绸,而且很长很长。我长虱子的时候被迫用羊毛剪把它们齐根剪掉,然后头发就再也长不齐了。”
她沉默片刻,徒劳地拨开额前的发梢。“我为了不饿死而偷窃。我为了不被杀而杀人。我被关在满是尿臊味的监牢里,不知道他们明早会吊死我,还是鞭打我之后把我放走。可就算这样,我的继母和你那位巫师仍旧穷追不舍,带着毒药、刺客、还有魔法。你想要我宽宏大度?要我庄严地宽恕他?我会先庄严地扯掉他的脑袋。”
“艾瑞蒂娅和斯崔葛布想毒死你?”
“用涂了夜影茄的苹果。有个侏儒用一种能让人把内脏全吐出来的催吐剂救了我,我活了下来。”
“那是七个侏儒之一?”
伦芙芮握住酒囊的手僵住了。
“噢,”她说,“你对我了解得不少啊。你有什么对付侏儒的法子?他们对待我比大多数人类都好。斯崔葛布和艾瑞蒂娅像狩猎野兽那样不断追捕我,直到我变成猎手的那一天。艾瑞蒂娅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她运气不错,我没来得及接近她——我为她精心准备了一番呢。现在我为那个巫师做好了准备。你觉得他该死吗?”
“我不是法官。我只是个猎魔人。”
“是的。我说过,有两个人能阻止这场流血。第二个人是你。巫师会允许你进塔去,你可以杀死他。”
“伦芙芮,”杰洛特平静地说,“你跳进我房间的时候是脑袋先着地的吗?”
“见鬼,你究竟是不是猎魔人?他们说你杀了一头奇奇摩,用驴子把它带来这儿想换取赏金。斯崔葛布比奇奇摩可恶得多。奇奇摩只是无脑的嗜杀野兽,因为这就是创造它的诸神的意愿。斯崔葛布却是个畜生,是个真正的怪物。用驴子把他的尸体带过来,我是不会吝惜酬金的。”
“我不是拿钱干活的打手,伯劳。”
“你不是,”她笑着赞同道,随即靠向椅背,双腿交叠放在桌上,丝毫没有掩盖裙底春光的意思。“你是个猎魔人,是让人民免受邪恶伤害的保护者。如果我们互相为敌,那么邪恶就会蔓延、带来毁灭。你不觉得我的提议只是小恶,也是更好的解决之道吗?就算对那个狗娘养的斯崔葛布也一样。你可以仁慈地一剑给他个痛快,他会不知不觉地死去。我保证,如果位置倒过来,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杰洛特依旧沉默不语。
伦芙芮伸了个懒腰,抬起双臂。“我明白你在犹豫,”她说,“但我现在就要答案。”
“你知道斯崔葛布和大公的妻子为什么想杀你吗?”
伦芙芮突然挺直身子,放下双腿。“太明显了!”她吼道,“我是继承人。艾瑞蒂娅的儿女只是私生子,根本没有权利可言。”
“不对。”
伦芙芮低下了头,但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双眼闪过精光:“好吧,他们觉得我被诅咒了,在我母亲的子宫里受了污染。他们觉得我是……”
“是什么?”
“是个怪物。”
“你是吗?”
在那一瞬间,她显得无助而震惊,而且悲伤至极。
“我不知道,杰洛特,”她低语道。然后表情又严肃起来,“该死的,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手指割伤时会流血。我每个月那几天都会流血。我吃多了会胃胀,喝醉了会宿醉。我高兴时会歌唱,悲伤时会咒骂,恨人的时候会杀死他们,而我——够了!我要你的回答,猎魔人。”
“我的回答是不。”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片刻沉默后,她问,“我有你无法拒绝的开价,也能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仔细考虑一下吧。”
“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也是认真的。”
伦芙芮沉默半晌,拨弄着那条在她匀称的脖颈绕了三圈,又挑逗地垂在双乳间的珍珠项链。她胸前的曲线透过外套开口清晰可见。
“杰洛特,”她说,“斯崔葛布是不是要你杀了我?”
“对。他觉得这是小恶。”
“我想你应该像拒绝我这样拒绝了他吧?”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小恶的存在。”
伦芙芮微微一笑,在黄色的烛光中做了个鬼脸。“你说你不相信小恶。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对的。只有罪恶是存在的,比之更甚者是隐藏在阴影中的‘真正的罪恶’。真正的罪恶,杰洛特,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就算你觉得什么都不会让你吃惊也一样。有时候,真正的罪恶会捏住你的喉咙,命令你在它和另一项稍轻的罪恶之间做出选择。”
“你想说明什么,伦芙芮?”
“没什么。我喝了点酒,开始做哲学思辨,探寻普世真理。我发现小恶是存在的,真正的罪恶会迫使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无论我们愿意与否。”
“也许我喝得还不够,”猎魔人阴郁地笑笑,“可与此同时,夜晚仍在飞逝。我们还是直说吧。你不能在布拉维坎杀死斯崔葛布,因为我不允许你这么做。我也不允许这儿发生屠杀。所以,我第二次请求你放弃复仇。向他、也向所有人证明你不是个异于常人的嗜血怪物,并证明他的错误给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杰洛特摆弄着身上的银链,有那么一会儿,伦芙芮就这么看着徽章在猎魔人手里旋转的样子。
“如果我告诉你,猎魔人,我既不能原谅斯崔葛布也不会放弃复仇,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承认他是对的?就意味着我真是个被诸神诅咒的怪物?要知道,我刚开始这种生活的时候,有个自由人接纳了我。他迷恋我,我却觉得他很讨厌。结果他每次想操我的时候,都会使劲儿打我,让我一整晚都动弹不得。有天清早,天还没亮,我下床用镰刀割断了他的脖子。我那时还不太老练,而刀子在我看来有点太小了。我听着他流血和窒息,看着他挣扎扑腾的样子,感到身上他的脚和拳头留下的痕迹渐渐消退。我觉得,噢,棒极了,棒极了……我离开了他,吹着口哨,步子轻快,格外喜悦,格外欢欣。啊!要不谁会把时间浪费在复仇上呢?”
“伦芙芮,”杰洛特道,“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你都不可能喜悦又欢欣地离开。但你可以按照郡长的要求,在明天一早活着出去。你,不能在布拉维坎杀死斯崔葛布。”
伦芙芮的双眸在烛光中闪烁,她胸前的珍珠熠熠生辉,而狼头徽章也在旋转中映射着光芒。
“我怜悯你,”她看着那徽章,缓缓地说,“你声称小恶不存在。最终你将站在一条血流成河的石板路上,独自一人,孤单无伴。而且你不会有确认自己的机会,即使你真的是正确的……你得到的报酬将是一座墓碑和他人的恶语。我怜悯你……”
“那你呢?”猎魔人用低到几近耳语的声音问。
“我别无选择。”
“你是什么?”
“我是我自己。”
“你在哪儿?”
“我……很冷……”
“伦芙芮!”杰洛特把徽章紧紧攥在手里。
她仿佛如梦方醒一般,惊讶地眨了好几次眼。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你赢了,”她突然道,“你赢了,猎魔人。明早我就离开布拉维坎,再也不回这个腐烂的镇子了。再也不回来了。好了,把酒囊递给我。”
当她把空酒杯放回桌上时,讥讽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杰洛特?”
“我在。”
“这该死的屋顶太陡了。我宁愿等到明天黎明时离开,也不想在黑暗里弄伤自己。我是个公主,身体很娇贵。我能感觉到床垫下的豌豆——当然了,垫子里的稻草不能塞得太满。你觉得怎样?”
“伦芙芮,”杰洛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样做对一位公主来说合适吗?”
“该死的,你对公主了解多少?我经历过公主的生活,它最大的乐趣就是随心所欲。难道我非得把想法直说出来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但笑容不减。
“我不相信你觉得我没有魅力,”伦芙芮做了个鬼脸,“难道你担心自己会遭遇和那个自由人同样悲惨的命运?噢,白发佬,我身上没带什么锋利的东西。你自己来检查一下吧。”
说完她把双腿搭上他的膝盖。“脱下我的靴子。高筒靴是藏匿匕首的最好地点。”
她光着脚站起身,拉开腰带的搭扣。“这儿同样什么也没藏。你看,这儿也是。把该死的蜡烛吹灭。”
屋外的黑暗中,有只猫咪尖叫了一声。
“伦芙芮?”
“什么?”
“这是麻纱?”
“该死,当然了。我可是公主啊。”
“爸,”玛丽嘉不厌其烦地催促道,“我们什么时候去集市啊?去集市啦,爸!”
“安静,玛丽嘉,”凯尔迪米恩咕哝着,用面包擦干碟子,“你刚才说什么,杰洛特?他们要走了?”
“对。”
“我没想到能和平解决。那封奥杜恩的信算是打中了我的要害。我当时话说得狠,不过真的,我拿他们没办法。”
“就算他们公开违法?就算他们挑起争斗?”
“就算这样也没法子。奥杜恩是个喜怒无常的国王,一时兴起就能把人送上断头台。我有老婆女儿,而且我喜欢我的工作,因为干这事我用不着担心明天的熏猪肉该去哪儿弄。他们要走了可真是个好消息。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爸,我想去集市!”
“丽波希!把玛丽嘉带走!杰洛特,关于那群诺维格拉德人,我问过黄金王庭酒馆的老板森图里了。他们是一伙出名的歹徒。他认出了其中几个。”
“是吗?”
“脸上有道伤口的是诺霍恩,他是所谓‘自由安格林佣兵团’的一员,也是艾伯嘉的副手——你肯定听说过他们吧。他们叫做‘十五’的大块头也是该佣兵团的成员,我觉得他的绰号肯定不是来自于十五件善行什么的。那个半精灵叫西弗瑞尔,是个匪徒和职业杀手,似乎牵扯进了崔丹姆大屠杀里。”
“哪儿?”
“崔丹姆。你没听说过?大概三……对,三年前,人人都在讨论那事。崔丹姆男爵在地牢里关了几个土匪。在尼斯节期间,他们的同伙——其中之一就是混血精灵西弗瑞尔——绑架了一整渡船的朝圣者,要求男爵释放地牢里的人犯。男爵拒绝了,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残害朝圣者,等到男爵释放囚犯的时候,已经把十多个朝圣者丢到河里随波逐流去了——男爵也因此面临被流放、甚至处死的惩罚。有人谴责他等了这么久才妥协,另一些人则声称他释放囚犯乃是严重的罪行,这等于是开了先例什么的。他们说他本该在河堤那儿放箭射死那群匪徒——连同人质一起——或者从水路强攻,他应该寸步不让才对。在法庭上,男爵争辩说自己别无选择,他只能选择小恶,来拯救渡船上那超过二十五条性命——其中还包括妇孺。”
“崔丹姆最后通牒,”猎魔人低语道,“伦芙芮——”
“什么?”
“凯尔迪米恩,去集市。”
“什么?”
“她欺骗了我们。他们不会离开的。他们要像强迫崔丹姆男爵那样强迫斯崔葛布离开高塔。要不就是想强迫我……他们正准备谋害集市上的人,我们上当了!”
“诸神哪——你要去哪儿?坐下!”
被吼声吓着的玛丽嘉在厨房角落里缩成一团,抽泣起来。
“我告诉过你了!”丽波希指着猎魔人,大喊道,“我说过他只会带来麻烦!”
“闭嘴,女人!杰洛特?坐下!”
“我们得阻止他们,赶在人们到达集市以前。叫上卫兵。一等这群匪徒离开酒馆就抓捕他们。”
“想想清楚!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不能在他们出手之前碰他们一根头发。而且他们会自卫,然后就会流血成河。他们是内行,会屠杀我的人,而如果这事传到奥杜恩那里,我也会人头不保。我会集结守卫,去集市上监视他们——”
“这没用,凯尔迪米恩。如果广场上聚集起了人群,你就没法制止恐慌和屠杀。必须马上阻止伦芙芮,趁集市那儿还空着。”
“这样做不合法,我不能允许。那个半精灵出现在崔丹姆的事只是传闻。如果是你弄错了,奥杜恩会活扒了我的皮。”
“我们必须选择小恶!”
“杰洛特,我不准许!作为郡长,我不准许!把你的剑留下!等等!”
玛丽嘉尖叫起来,双手捂住了嘴。
西弗瑞尔手搭凉棚,看着树林后方升起的太阳。集市开始有了生气。敞篷货车和两轮马车轱辘轱辘驶过,赶早的商人已经架好货摊。铁锤敲打,雄鸡啼鸣,头顶的海鸥发出声声尖叫。
“天气看起来不错。”十五思忖道。
西弗瑞尔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马匹都没问题吧,塔维克?”诺霍恩戴上手套问。
“都准备好了。不过市场里的人还不够多。”
“会多的。”
“我们应该吃点什么。”
“回头再说。”
“说得太对了。回头就有时间,也有胃口了。”
“瞧啊。”十五突然道。
主干道上,猎魔人朝这边走来,他从两座货摊中穿过,径直朝他们走来。
“伦芙芮说得对,”西弗瑞尔道,“把弩给我,诺霍恩。”他弯下腰,脚踩皮带,拉开弓弦,小心翼翼地搭上弩箭。与此同时,猎魔人仍在逼近。西弗瑞尔抬起弩。
“站住,猎魔人!”
杰洛特在这群人面前将近四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伦芙芮在哪儿?”
混血精灵那张漂亮的脸蛋扭成了一团。“在塔那儿。她正在向巫师提出一项他无法拒绝的提议。但她知道你会来,留了句话给你。”
“说。”
“‘我就是我。选吧。我,或者小恶。’你应该明白这话的意思。”猎魔人点点头,把手伸向右肩,拔出剑来。剑刃在他头顶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他缓缓走向这群人。
西弗瑞尔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伦芙芮早就料到了,猎魔人,她留下一件特别的礼物要我们送给你。就在你的两眼之间。”
猎魔人脚下不停,半精灵把弩举到脸颊旁。周围一片寂静。
弩弦嗡鸣,猎魔人剑刃一闪,弩箭便带着金属的哀鸣声转向上方,盘旋着弹到空中,最后撞上屋顶,滚进排水沟里。
“他挡开了……”十五呻吟道,“在空中就挡开——”
“一起上。”西弗瑞尔命令道。一把把长剑嘶声出鞘,他们肩并着肩,紧握剑柄。
猎魔人的速度更快,他轻快的步子变成了奔跑——并非直冲向这伙手执利刃的家伙,而是螺旋状绕起圈子。
塔维克沉不住气了。他冲向了猎魔人,双胞胎紧跟在后。
“别分散!”西弗瑞尔大吼着摇摇头。他咒骂一声,跳向一旁,看着队形分崩离析,在市场的货摊间散开。
头一个冲到的是塔维克。他寻找猎魔人的时候,却发现杰洛特从相反的方向径直朝他奔来。他连忙刹住步子,想要停下,可猎魔人在他抬剑前从他身边掠了过去。塔维克感到臀部吃了重重一剑。他跪倒在地,望向自己的屁股,随即尖叫起来。
双胞胎同时攻向疾冲而来的那团模糊的黑影,却误算了时机,撞作一团,这时杰洛特的剑划过了维尔的胸膛和尼米尔的鬓角,让他们一个蹒跚着倒进蔬菜摊,另一个转了几圈,无力地倒在排水沟里。
集市上炸开了锅,商人们四散奔逃,货摊七零八落,尖叫声响彻在尘土飞扬的空中。塔维克本想用颤抖的双腿站起来,却痛苦地倒在地上。
“左边,十五!”诺霍恩大吼着,绕了半个圈,从后方接近猎魔人。
十五飞旋身子。但不够快。他受了刺穿腹部的一剑,正想还击时又被刺中脖颈,伤口就在耳朵下方。他摇摇晃晃地踏出四步,砰然倒进一辆送鱼的货车中,令车轮也转动起来。接着他从那堆滑溜溜的货物上落下,摔在石板路上,身上沾满银亮的鱼鳞。
西弗瑞尔和诺霍恩同时从两侧攻过来,精灵向上路横斩,诺霍恩则俯下身子,朝猎魔人的下半身平平地挥出一剑。猎魔人接下这两次攻击,两次金铁交击的声响融合为一。西弗瑞尔脚下一滑,抵着货摊方才稳住身子,而与此同时,诺霍恩挡下了势大力沉的一剑,冲力令他仰天倒下。他跳起身,挡得却太慢了些,结果脸上添上了一条与旧伤平行的伤口。
西弗瑞尔从货摊边跳开,自倒地的诺霍恩头顶跃过。他没能砍中猎魔人,又再度跳开。然而对方的回剑太快也太准,他甚至没感觉到;当他企图再度进攻时,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长剑从他手中滑落,他手肘下的肌腱已被割断。西弗瑞尔跪倒在地,摇摇头,不断想起身却一次次倒下。最终他的头垂落下去,在破破烂烂的货摊和集市货物之间,在散落的鱼儿和甘蓝之间,他的身体沉浸在不断涌出的红色液体里。
伦芙芮走进集市。
她用猫科动物般的轻柔脚步缓缓接近,一路避开马车和货摊。在街上和屋边,仿佛蜂巢般嗡嗡作响的人群纷纷安静下来。杰洛特一动不动地站着,握剑的手低垂下来。伦芙芮走到离他仅有十步之遥时停了下来,近得能看到她紧身皮衣下穿着的链甲外套,链甲短到只能堪堪遮住她的臀部。
“你做出了选择,”她缓缓地说,“你确定这是正确的选择?”
“崔丹姆的事不会重演。”杰洛特费力地吐出这句话。
“确实不会。斯崔葛布狠狠嘲笑了我。他说就算我杀光布拉维坎和附近村子的人,他也决不会离开高塔一步,更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就算是你也一样。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我欺骗了你。如果有必要,我会欺骗任何人,你凭什么例外?”
“走吧,伦芙芮。”
她哈哈大笑。“不,杰洛特。”她灵巧而迅速地拔出剑。
“伦芙芮。”
“不。你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我来选了。”她用力撕下身后的裙摆,包裹在手臂上。杰洛特后退一步,抬起手,开始勾勒法印。
伦芙芮用沙哑的声音笑起来:“没用的。能对付我的只有刀剑。”
“伦芙芮,”他重复道,“走吧。如果真动起手来,我——我恐怕没法——”
“我知道,”她说,“可我别无选择。真的,我们就是我们,你和我都一样。”
她轻飘飘地向他踏出一步,利剑在右手闪着寒光,左手的裙摆拖曳在地。
接着她飞跃而起,裙摆在空中飘扬,遮蔽了剑的走向。随即,她手中利刃挥出谨慎而短促的一击。杰洛特跳向一旁,那块布根本没碰到他,伦芙芮的剑则避开了他的斜向挡格。他本能地发动攻击,剑刃转动,试图格开她的武器。他错了。她挡开了他的剑,径直斩向他的面部。他勉强挡下,脚尖旋转,避开她起舞的剑刃,随后再跃向一旁。她再度攻来,将衣裙布掷向他的双眼,旋转身子,从近距离挥出决然的一击。
他跟随她的动作,企图避开这一剑。她看破了他的想法,欺近身前,近得令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与此同时,剑刃也划破了他的胸膛。他感到一阵剧痛,然后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朝相反的方向再度转身,拨开刺向他鬓角的剑锋,并飞快地虚晃一招。伦芙芮纵身跳开,似乎想要居高临下地发动攻击,然而杰洛特猛扑而去,用剑锋割开了她空门大开的大腿和腹股沟。
她没有惨叫,只是倒向一旁,丢下长剑,捂住大腿。鲜血仿佛明亮的溪流,自她十指间泉涌而出,流过华丽的皮带、麋鹿皮靴,流在肮脏的石板路上。塞满街道的人群看到了血,骚动声也变得愈加剧烈。
杰洛特举起剑。
“别走……”她蜷成一团,呻吟道。
他没有回答。
“我……好冷……”
他一言不发。伦芙芮再度呻吟起来,鲜血流进石板间的缝隙,她的身子也蜷得更紧。
“杰洛特……抱住我……”
猎魔人沉默不语。
她转过头,脸颊落在石板路面上,然后再也不动了。一直藏在她身体下方的那把小巧的匕首从麻木的手指中滑落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以后,猎魔人听到了斯崔葛布的法杖敲打石板路面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巫师绕过那些尸体,飞快地朝他走来。
“好一场大屠杀,”他喘着粗气说,“我看到了,杰洛特,我在水晶球里都看到了……”
巫师走上前,弯下腰。他穿着那件褪色的长袍,拄着法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不可思议,”他摇摇头,“伯劳死了。”
杰洛特没有答话。
“噢,杰洛特,”巫师挺直身子,“找辆马车来,我们带她去塔里做解剖。”
猎魔人朝尸体弯下腰去,拔出了剑,“敢碰她一根头发,”他说,“敢碰她一下,你自己的脑袋就会滚到石板路上。”
“你疯了吗?你受了伤!解剖是我们唯一能够确证——”
“别碰她!”
斯崔葛布看着抬起的剑,挥舞着法杖退向一旁。“好吧!”他大喊道,“如你所愿!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你永远也没法确证了!是永远,你听到了没,猎魔人?”
“滚。”
“如你所愿。”巫师转过身去,法杖敲击着石板路面,“我要回柯维尔去,不会再在这个穷乡僻壤多待一天了。跟我走吧,总比烂在这儿要好。这些人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看到你在杀人,而且手段残忍。好了,杰洛特,你要一起走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甚至根本没去看他,只是丢下了剑。斯崔葛布耸耸肩,转身离去,法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
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咔嗒”一声落在石板路上。第二块继而飞出,呼啸着掠过杰洛特的肩膀。猎魔人绷紧身子,抬起双手,迅速比了个手势。人群鼓噪起来,石块变得愈加密集,但法印保护了他,仿佛一面无形的圆盾,将飞来之物纷纷挡开。
“够了!”凯尔迪米恩大吼,“见他妈的鬼,给我住手!”
人群仿佛惊涛骇浪般咆哮起来,但石块却不再掷出。猎魔人仍旧静静地站着。
郡长朝他走过去。
“这,”他说着,手指画出一个圈,把散落在广场上的那些毫无生气的身躯全部包了进去,“就是你说的‘小恶’?就是你认为必要的事?”
“对。”杰洛特艰难地回答。
“你的伤重吗?”
“不。”
“那就走吧。”
“好。”猎魔人道。他避开郡长的目光,又伫立了片刻,然后才转过身,缓缓、缓缓地走了。
“杰洛特。”
猎魔人回过头。
“别回来了,”凯尔迪米恩说,“再也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