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洛特。”
他从梦中惊醒,抬起头。窗外骄阳正炽,将金子般的光芒送进百叶窗的缝隙,照进屋内。猎魔人本能地抬手遮挡光线,虽然这并不必要——毕竟他只需缩小瞳孔,就可以直面阳光。
“很晚了,”南尼克边说边打开百叶窗,“你睡过头了。爱若拉,忙你的去吧。”
女孩儿猛地从床上坐起,弯身捡起扔在地上的斗篷。猎魔人感觉之前被她吻过的双肩划过阵阵凉风。
“等等……”他犹豫地说。她看了他一眼,旋即再次转过身去。
她变样了。不再有任何一处形似宁芙,也没有哪一处像那个散发出洋甘菊香气和柔和光芒的幽灵。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不是黑色。她鼻子两旁、颈部和双肩布满雀斑——虽然它们不怎么引人注意,反倒很适合她的肤色和红发。在清晨时,当她闯进他的梦中时,他并没有发现它们。他羞愧地发现自己有些怨恨她,怨恨她没有在梦境结束前离开。
“等等,”他重复道,“爱若拉……我想——”
“别跟她说话,杰洛特。”南尼克说,“她不会回答你的。忙你的去吧,爱若拉。”
女孩儿披上斗篷,轻快地掠向门口,她赤裸的双脚踏过地板——凌乱笨拙,却又欢快轻佻。不再有任何一处让猎魔人联想到——
叶妮芙。
“南尼克,”猎魔人一边穿衬衫,一边说,“希望你不要为这事生气——你不会惩罚她吧,对么?”
“蠢话,”女祭司轻蔑地说,“你忘了这是哪儿了?这不是什么隐居处也不是普通修道院,这是梅里泰莉神殿!我们的女神不会为任何事惩罚祭司。任何事。”
“可你不让我跟她说话。”
“我没有阻止你。只是那样做没意义。爱若拉不说话。”
“什么?”
“她不会说话的。她发过静默誓言,这是某种献祭,可以……嘿,跟你解释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懂的,而且你从来也没有去想搞懂。我知道你对宗教的看法。别,先别穿衣服。我要检查一下你的脖子。”
她坐在床边,熟练地解开缠在猎魔人脖子上的亚麻布绷带。他因为疼痛不断地吸气。
他一到艾尔兰德,南尼克就拆开了那个在维吉玛由鞋匠缝好的针脚粗糙的颈部伤口,并重新缝好。结果他来到神殿时本来几乎已经痊愈,只是动作有点僵硬,现在又得重新养伤,并且疼痛缠身。不过他没有抗议。他认识这位女祭司很多年了,了解她在治疗和药剂方面造诣很深。在梅里泰莉神殿养伤期间虽然无所事事,但也不坏。
南尼克检查了伤口,仔细清洗之后开始施咒。他早就熟悉了这套程序。她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每次看到这个被维吉玛公主的爪子留下的记号都会咒骂不止。
“太糟糕了,竟然让一只普通的妖鸟把你伤成这样。肌肉,肌腱——她就差没挑断你的大动脉了!梅里泰莉在上!杰洛特,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近你的身?你想对她做什么?上她?”
猎魔人没有回答,只是虚弱地笑了笑。
“别总咧着个嘴傻笑。”女祭司跳起来,从腰间拽出一袋草药。尽管她又矮又胖,动作却十分敏捷优雅,“这一点儿都不好笑。你的反应力大不如前了,杰洛特。”
“你夸张了。”
“一点儿都不夸张。”南尼克在伤口涂上了一种散发着强烈桉树气味的绿色膏药,“你本不该让自己受伤的,但你不仅伤到了,伤势还很严重,几乎致命。就算你有异乎寻常的恢复能力,脖子完全康复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我警告你,这段时间不能对付敏捷型的对手。”
“感谢警告。或许你也可以告诉我:这段时间我该怎么过活?找几个女孩儿,买辆马车,四处去风流快活?”
南尼克耸耸肩,动作娴熟地绑好脖子上的绷带。“要我教你怎么过日子?我又不是你妈。好,弄完了,你可以穿衣服了。食堂里为你留了早餐。你最好快点,不然就自己做吧。我可不打算让我的女孩儿一上午都等在厨房。”
“一会儿我去哪儿找你?神殿?”
“不,”南尼克站起来,“别去神殿。这里欢迎你,猎魔人,但你别去神殿周围晃悠。出去走走吧,如果我想找你的话,我自会找到。”
“好吧。”
杰洛特四处闲逛,有那么几次,他走到了通往神殿群的主路旁。那些神殿掩映在高耸的巨石内,看不真切。
他简单斟酌了一下,决定先不回到住处,而是去花园和神殿内看看。无数穿着灰色衣裙的女祭司正在忙碌,她们播撒种子,喂养鸡群。大部分女祭司都很年轻,有的可以说还是孩子。有些人看见他便点点头或报以微笑,随后继续做事。他回应着点头,但是一个人也认不出来。尽管他经常拜访神殿——一年一次甚至两次——但他现在能认出来的面孔不超过四个。女孩儿们来了又走——去其他神殿担当预言者、产婆或医治孩童妇女的医师,流浪传教士,教师或家庭教师。但这里从不缺少女祭司,她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甚至从极其遥远的地区。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广为人知、声名卓著。对梅里泰莉的信仰是最古老的几种信仰之一,其传承源头已不可考证。实际上,每一个人类之前的种族和人类原始部落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丰收女神,一位农场和庭院的守护者,一位爱和婚姻的见证人。而对这些女神的信仰最终都汇集到梅里泰莉身上。
时间,这位冷酷的审判者,无情地把若干信仰和神明尘封在记忆深处,孤立在人迹罕至的小神殿中,任它们在焚毁的建筑中灰飞烟灭,最终他又仁慈地把这些信徒带给了梅里泰莉,导致她的追随者和资助者遍及整个大陆。大陆上的学者试图解释这种崇拜女性神明的现象,他们通常将其归根于人们对于母性的崇拜,对生育的自然敬重,以及对自然界生生不息、天道循环的敬畏。杰洛特有位朋友叫丹德里恩,作为一位吟游诗人,大陆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故事。他四处云游,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关于信仰的最终解释。他推论,梅里泰莉的形象源于纯粹的女性形象。梅里泰莉是丰收和生产的女神,被产婆们供奉。而且分娩中的女人通常会大呼小叫,除了那些常见的内容——比如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献身给那些愚蠢的男人——她们还会要求神明协助,这时梅里泰莉就是最好的选择。由于女性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生儿育女,因此梅里泰莉永远不缺少信徒。
“杰洛特。”
“南尼克,我正找你呢。”
“我?”女祭司嘴角微微上翘,语气里带着些许嘲弄,“不是爱若拉?”
“也在找她。”他承认,“方便么?”
“现在不方便。我不希望你现在去打扰她。她正在做准备,正在祈祷,看看这次的催眠会带来些什么。”
“我跟你说过,”他冷冷地说,“我不想要任何催眠。催眠对我毫无帮助。”
“可是,”南尼克语气软了下来,“这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
“没有人能催眠我,我对催眠术有免疫力。我只担心爱若拉。把自身作为媒介实在太消耗精力了。”
“爱若拉不是媒介,也不是什么精神错乱的预言家。那孩子天赋异禀。哦,别摆出一张臭脸。我说过,我知道你对信仰的态度,与之相对,我也不是什么狂信徒。你有自己的权利,去相信万事万物生于自然,包括她身体中的力量。你也可以认为各路神明,包括我的梅里泰莉,都仅仅是这些自然力量的人格化身。他们是被人为创造出来,以帮助那些傻瓜们更好地理解这些力量、接受这些力量。对你来说,这些都是哄骗人的借口,但是对我,杰洛特,信念让我有所期待,期待女神所代表的那些规律、法则、良善,还有希望。”
“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为何还对催眠心存抗拒?你在恐惧什么?怕我引诱你在圣像面前磕头,高唱圣歌吗?杰洛特,我们可以在一起坐一会儿——就你、我和爱若拉——看看她的天赋能否穿透你周身力量的漩涡。也许我们会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现。也许你的力量和你的命运无法预测,继续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我不知道,但我们何不试试?”
“因为这样做没意义。我的身边没有什么漩涡或是命运。就算我有,也没有去深究的打算。”
“杰洛特,你生病了。”
“你是说我受伤了吧。”
“不是。你身上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我能感觉得到。毕竟,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但是现在有种可怕的诅咒围绕着你,像蚕茧一样越裹越厚,并且正在慢慢收紧束缚。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自己无能为力,这必须借助爱若拉的天赋。”
“哪来的什么诅咒?如果你非要听,我可以给你仔细讲解我这几年的经历。随便哪件事放到任何时候都称得上耸人听闻。我可以给你讲上一整晚——不过要记得准备一桶啤酒给我润嗓子。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但是你肯定会听烦的,因为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力量的漩涡和束缚,仅仅是猎魔人的常规经历罢了。”
“我很乐意听听。不过我再说一遍,你需要一次催眠,这没有什么害处。”
“难道你不觉得,”他笑了,“我对信仰的缺乏岂不会让催眠毫无意义?”
“不,我不这么认为。你可知为何?”
“愿闻其详。”
南尼克突然靠近,她紧紧盯着猎魔人的眼睛,惨白的嘴唇勾勒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因为我从没听说,任何人对信仰的缺乏会对教仪式产生什么影响。”
清晨的雾气给明亮的天空披上了一层薄纱衣,几个在天空下移动的黑点吸引了猎魔人的注意。是鸟。它们缓缓地围成一圈向下俯冲,随后再四散飞开,快速扇动着翅膀。
猎魔人盯着它们看了很久——他回忆着大陆的形状,丛林的密度,以及他可能经过的溪流的深度和宽度——一边计算着路程,以及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最后,他掀起外套,紧了紧胸口的皮带。长剑斜挎在背,剑柄高高越过双肩,他沉默地凝望着远处的大陆。
“我们可能要绕些路,洛奇,”他说,“我们可能要离开大路去看看,我觉得鸟群停留在那里不是没有意义的。”
母马温顺地迈开脚步。
“那有可能只是头死鹿,”杰洛特说,“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那里有一条意料之中的小溪,猎魔人的眼睛快速地扫过那片紧紧遮住小溪的树冠。河床早已干枯,里面胡乱散落着荆棘和腐朽的树木。他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河床。河的另一边是一片桦树林,穿过桦树林,便到了一片荒芜的林间空地,植物的根茎和枝干遍布其中,像地狱中魔鬼伸出的触须。
鸟儿们被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四散飞开,只留下一片嘶哑的悲鸣。
杰洛特立刻看到了第一具尸体——那白色羊皮夹克和蓝色裙子在黄色莎草丛的映衬下十分显眼。而在另一具尸体旁边,三只狼蹲坐在那里,冷冷地盯着猎魔人。猎魔人的老马打了个喷嚏,三匹狼便像得到命令般掉头跑向森林。它们跑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回头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杰洛特跳下母马。
穿羊皮夹克和蓝裙子的是个女人,她的脸和喉咙都不见了,左大腿的大部分也不翼而飞。猎魔人没有俯身查看,而是向另一具尸体走去。
男人面向下倒着。杰洛特没有把尸体翻过来,因为饿狼和鸟群都没有空手而归。尸体用不着仔细检查——他的肩膀和后背处的紧身毛衣上凝结着厚厚的黑色血块。致命的是脖子上的伤口,狼群只是在他死后才找到他的。
在一把木鞘匕首边上的宽皮带上,挂着一个皮革钱包。猎魔人把它拽下来,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倒在草地上:一块打火石,一支记号笔,一根密封蜡,一把银币,一个兽骨手柄的折叠银色小刀,一对兔耳朵,三把钥匙及一个带着生殖器标志的护身符。还有三封信,两封写在帆布上,在露水和雨水的蹂躏下业已无法辨认字迹。第三封写在羊皮纸上,尽管也受潮了,勉强还能分辨。这是一张贷款凭证,由莫瑞维尔的矮人银行开具,给一位叫做卢乐·阿斯皮尔或是阿斯皮恩的人。上面写的并不是一笔巨款。杰洛特弯腰提起了男人的右手。不出意料,一只铜戒指紧紧地嵌在男人肿胀发紫的手指中,上面的标志显示了他军械师的身份:一个带面甲的制式头盔,两把交叉长剑,以及在这些之下的字母“A”。
猎魔人回到那具女尸旁。当他把尸体翻过来的时候,手指被什么刺痛了——是一朵别在裙子上的玫瑰。花朵已经枯萎,但仍保留着色彩:花瓣是深蓝色,很深的蓝。杰洛特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玫瑰。他把女人的尸体完全反转过来,不由打了个激灵。
女人鲜血淋漓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牙印,绝不是来自那些狼。
猎魔人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马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丛林边缘。他一边警惕地四处观望一边爬上了马鞍,随后小心检查着地面。
“你看,洛奇,”他轻声说,“事情很明了了。军械师和那个女人从森林的方向来到这片山脊。他们是从莫瑞维尔回家的,因为没有人会一直带着一张未兑现的贷款凭证。为什么他们不选大路,偏要走这条小路呢?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一起穿过荒野。随后——还是不知为何——他们一起跳下,或者是摔下了马。那个军械师瞬间就死去了。女人跑了几步,随后也死掉了,攻击他们的东西——它可是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把她在地上拖了一段距离,用牙齿撕开了她的喉咙。马都跑掉了。这场袭击应该发生在两三天以前。”
母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给他的话添了一些恐怖色彩。
“杀他们的东西,”杰洛特盯着森林的边缘续道,“既不是狼人,也不是林地矮妖。这两者恐怕会把尸体啃个精光。如果附近有沼泽,那么可能是奇奇摩或沼蛇……但附近根本没有沼泽。”猎魔人边说边俯下身,把母马一侧的毯子盖好,同时掀开另一侧的毯子,从鞍袋中抽出另一把长剑——这把长剑的把手闪闪发光,雕刻着华丽的黑色纹饰。
“好吧,洛奇。我们处在十字路口上,最好去弄明白这个军械师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走大路非要穿越森林。如果我们不管不顾地离开,恐怕就挣不够你的口粮了,不是么?”
母马顺从地继续向前,小心地绕开地上的坑洼,慢慢穿过这片荒野。
“就算不是狼人,我们也不能疏忽大意,”猎魔人边说边拿出一串干的乌头荠拴到马嚼子上。母马打了个响鼻。杰洛特解开上衣,拽出一块刻着露出獠牙的狼的奖章。牌子用银链拴住,随着母马步伐的颠簸上下晃动,在阳光下反射出水银一样的光芒。
正当他打算抄近路穿进森林时,看到了山顶上的高塔那红色的圆顶。山坡上是一片已落光叶子的榛树林,铺着一层厚厚的金黄色落叶,这样的山坡并不利于骑马行走。于是猎魔人退回来,小心控制着母马走下斜坡,回到大路上面。他骑得非常缓慢,时不时停下马匹,直起身来寻找好走的路。
母马不断晃着脑袋,暴躁地嘶鸣着,不安地用蹄子刨地,弄得地上的落叶四处翻飞。杰洛特用右手安抚性地环住母马的脖子,让她继续前进,左手画出亚克席法印,在母马的头上方低声念诵着咒语。
“真有这么糟么?”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四周扫视,并始终保持着法印,“没事的,洛奇,没事的。”
具有魅惑效力的法印很快生效了,但是母马的蹄子却被木刺扎伤了。现在她只能踉跄前行,无法保持原有的轻快步伐了。猎魔人敏捷地一跃而下,牵着缰绳缓步而行。他看到了一面墙。
在高墙和森林之间没有鸿沟,也没有任何明显的隔断。新树苗和杜松丛的枝叶紧贴高墙上依附的常春藤和葡萄藤。杰洛特抬头望去。他觉得脖子有一点点刺痛,好像某种无形的柔软生物缠上了他,掀起了他的头发。
他被盯上了。
他冷静地转过身来。洛奇紧张地打了个响鼻,脖子上的肌肉快速跳动着,隔着皮肤也清晰可见。
一个女孩儿站在猎魔人刚刚爬过的缓坡上,用一只手扶着一棵古树。她穿着曳地长裙,在白色的裙子映衬下,她散在肩头的长发显得更加漆黑如墨。她似乎在微笑,但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看不清。
“你好。”他友好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并向前走了一步。女孩儿在他靠近时微微转开了头。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有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但她脸上的微笑——如果曾是微笑的话——迅速消失了,仿佛被人用布擦掉。杰洛特又向前靠近一步,脚下的树叶沙沙作响。然而女孩儿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就跑。她灵巧地穿过枝丫纠缠的树林,像一阵风一样倏忽而逝,长长的裙裾似乎对她的行动没有丝毫影响。
马儿甩动着头,不安地嘶鸣着。杰洛特本能地再次施展亚克席法印,但是眼睛依然注视着女孩儿离去的方向。最后他牵起马,在牛蒡丛中继续沿高墙行走。
最后他停在一扇坚固的大门前,门上镶嵌着铁钉和已经生锈的铰链,装饰着黄铜门环。杰洛特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已经生锈的门铃。只一下,猎魔人便迅速地向后退去。大门轰然打开,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将门前的杂草、石头和树枝扫到旁边。门后只见荒杂的庭院,空无一人,人迹罕至。猎魔人牵着母马走了进去。母马依然被法印控制着,因此没有反抗,只是拖着僵硬的步伐犹犹豫豫地跟在猎魔人身后。
庭院的三面墙边均长满了树木,还停着一些木质脚手架。第四面墙前坐落着房屋,上面的石灰涂料已经脱落不少,很多地方布满了苔藓和茂盛的常春藤。百叶窗的油漆脱落殆尽,和门一样紧紧关闭。
杰洛特把缰绳绑在大门的柱子上,踩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缓缓地向房屋走去。小径经过一个装饰用的喷泉,杰洛特看了看,里面只有落叶和垃圾。喷泉中心有一尊海豚雕像,坐落在精雕细琢的白色石基上,有缺口的尾巴向上高高翘起。喷泉后是一片蔷薇花丛,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片花床。
花丛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颜色——花朵都是靛蓝色,有些花瓣的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紫。猎魔人摘了一朵放在鼻前,深嗅了一口。花朵中有玫瑰特有的芬芳,但比普通玫瑰更浓烈一些。
前方传来一声巨响,房屋的窗子和门同时打开。杰洛特猛然抬起头,发现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只怪物。它把小径的石子踩得吱嘎作响,径直向猎魔人冲来。
猎魔人举起右手,电光石火之间从左肩后抽出长剑。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闪闪的半圆,指向了那只咆哮着冲来的怪物。
看到对方长剑出鞘,怪物猛然停下,激起的石子四散飞去。猎魔人毫不退缩,他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怪物。这生物酷似人形,还穿着衣服——尽管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但能看出做工上乘,甚至款式新颖,装饰精妙。说他像人,是因为在束腰外衣下能看出脏兮兮的脖子,但脖子上面长了一颗熊一样的硕大脑袋,毛发纠结,两侧长着巨大的耳朵,一对眼睛闪着凶狠暴虐的光,一张血盆大口长满弯曲的獠牙,鲜红的舌头长长地挂在外面,犹如一面旗帜。
“滚开,人类!”怪物咆哮着,边用爪子拍打地面,但不再前进一步,“否则我吃了你!把你撕成碎片!”猎魔人不为所动,长剑未曾移动分毫。“你聋了么?赶快滚!”怪物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类似猪和牡鹿的号叫声的混合,震得百叶窗哗啦啦直响,碎石和泥土从墙上簌簌下落。
猎魔人和怪物都没有动。
“赶紧滚,趁你还没受伤!”怪物再次喊道,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自信了。“如果你不滚,那么一会儿——”
“一会儿会怎样?”杰洛特问。
怪物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低下了巨大的头颅。“看看你,多勇敢啊!”他露出长长的毒牙,用充血的眼睛紧盯着杰洛特。“你不介意放下剑吧。大概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鄙人的庭院中?还是说这是你的习惯,不论在哪里都用剑指着主人?”
“的确是习惯,”杰洛特点点头,“每当见到用尖啸和大吼对待客人的主人时——尤其是主人还声称要把我撕成碎片。”
“该死!”怪物自己激动了起来,“这是侮辱,你这流浪汉。客人?自顾自地走进花园,攀折主人的花,还认为会得到款待?我呸!”
怪物啐了一口,喘了几口粗气,最后闭上了嘴巴。他下面的獠牙顶出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野猪。
“那么。”一段沉默之后,猎魔人放下长剑,“我们就一直这么站着么?”
“不然你想怎样?躺着么?”怪物回敬了一句,“把剑放下,我说过了。”
猎魔人敏捷地归剑入鞘,但是没有放下手臂,他的手仍然握着剑柄。
“我希望,”猎魔人道,“你别搞什么突然袭击。我随时都能拔出剑来,动作快到你无法想象。”
“我注意到了,”怪物恼怒地说,“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早被我一脚踢出大门了。你来这儿想干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迷路了。”猎魔人撒了个谎。
“你迷路了。”怪物重复了一遍,嘴上咧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好吧,我来帮你。出大门之后,始终把你的左耳朵对准太阳,一直走,很快就会找到大路了。明白了么?你还愣在这儿干吗?”
“这儿有水?”杰洛特冷静地问,“我的马很渴了,我也是,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想讨点水喝。”
怪物换了只脚站立,同时抓了抓耳朵。“听着。”他说,“你真的不害怕我?”
“我应该怕么?”
怪物向四周看了看,清了清嗓子,最后使劲提了提他松垮垮的裤子。
“该死的,请客人进屋坐坐有什么!不是每天都会遇到你这种家伙,大部分人一看见我,不是立刻晕倒就是立马跑掉。好吧,如果你是一位疲倦的正派人,我很欢迎你。但如果你是一个土匪或者窃贼,那么我警告你:这座房子里不会有你好看的!这是我的地盘!”
他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所有百叶窗再次哗啦啦地合上了,而海豚雕像下方传来了隆隆的响声。
“我欢迎你。”怪物说。
杰洛特没动,他仔细打量着怪物。“你一个人住?”
“跟你有啥关系?”怪物有些生气地说,一边张开了血盆大口,它提高的声音有些嘶哑,“哦,我知道了,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有一帮跟我一样漂亮的仆人。我没有!该死的,你现在打算接受我慷慨的邀请么?如果不想,大门就在那边。”
杰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邀请,”他一本正经地说,“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那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怪物也一本正经地回敬道,尽管语气丝毫不客气,“尊贵的客人,请走这边。把马留在这儿吧,拴井旁边就好。”
屋内相当整洁干净,但明显需要大规模修缮。家具都是能工巧匠的作品,价值连城——放在十几年以前的话。杰洛特一进去,就闻到黑暗的屋内弥漫着灰尘的刺鼻味道。
“点灯!”怪物高喊。屋内铁架上的火把随之迸发出火焰和黑烟。
“不错。”猎魔人评价。
怪物哈哈一笑。“这就不错?我还以为这些老花招都打动不了你呢。我告诉你,这栋房子可以听从我的号令。请走这边。小心些,这儿的台阶很陡。点灯!”
在台阶上,怪物回身问道:“尊敬的客人,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自己看。”
怪物用毛茸茸的爪子拿起奖章,举到眼前仔细观看。银链微微勒紧了杰洛特的脖子。
“面相不善的动物。这是什么?”
“我的徽章。”
“噢,你们是做牲口口套的。走这边。点灯!”
大屋没有任何窗户,中间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子,上面摆了一只已经开始变绿的黄铜烛台,烛台上布满结块的硬蜡。蜡烛在怪物的命令下燃起摇曳的烛火,给黑暗的屋内稍微添上了一点光亮。
一面墙上挂满武器,有圆盾,交叉的长剑,标枪和长钩刀,重剑和长柄斧。另一面墙被一个巨大的壁炉占据了,壁炉上方悬挂着一排斑驳陆离的肖像。正对着门的墙则摆满了猎物纪念品——麋鹿和牡鹿的头,它们的双角在野猪、熊和山猫龇牙咧嘴的脸上映出张狂的影子,下方还有羽毛凌乱残缺的鹰隼。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一条岩龙的头,它被染成了褐色,并填充了干草。杰洛特仔细地看了看这东西。
“我祖父干掉的。”怪物一边对杰洛特说,一边往壁炉中塞了一块巨大的原木,“它恐怕是附近地区最后一条岩龙了。坐吧,客人。你饿了么?”
“确实有点儿,尊敬的主人。”
怪物坐在桌边,低下头,用毛茸茸的爪子抓紧胃部,一边低声念诵什么,一边转动着巨大的拇指。少顷,他突然大喊一声,“砰”地一声敲在桌子上,锡和银制的餐具与盘子浮出桌面,水晶般剔透的酒杯叮叮当当地在桌上跳舞。空气中开始弥漫食物的香味,大蒜、墨角兰还有肉豆蔻的味道交织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但是杰洛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惊讶。
“没错,”怪物抹了抹手,“这比仆人要好用多了,不是么?别客气,客人,这些是家禽,这是野猪腿,这个砂锅里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吃的。这是榛子炖松鸡。该死,不对,是鹧鸪。我总是弄错咒语。吃吧,吃啊。是真的食物,别担心。”
“我不担心。”杰洛特把鹧鸪撕成了两半。
“我都忘了,”怪物微微一笑,“你胆子很大呢。我该怎么称呼你?”
“杰洛特。你呢?”
“纳威伦。但是这附近的人叫我德根或者凡格尔。他们还拿我来吓唬小孩子。”
怪物灌了一大杯酒,然后从砂锅中撕了一块肉放进碗里。
“吓唬小孩子,”杰洛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吧?”
“没错!为你的健康干杯,杰洛特!”
“干杯,纳威伦。”
“酒怎样?有没有发现是葡萄而非苹果酿制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变一瓶出来。”
“不用了,这酒不坏。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么?”
“不是。是从我变成这样之后才有的。这根本是个陷阱。我不知道我身上怎么就发生了这些,但房子总能满足我的愿望。都不是什么大事:召唤食物,酒水,衣服,干净的床单,热水,香皂。找个女人不用魔法也能做这些。我能控制门窗的开关。我能点着火把。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
“这个,嗯……按你的说法,这个陷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二年了。”
“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再给你自个儿倒杯酒吧。”
“好吧。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好奇。”
“听起来倒是理所当然,”怪物哈哈大笑,“不过我不想回答。这跟你毫无关系。当然,我可以稍微满足你的好奇心,让你看看我曾经的样子。请看那些肖像画。从烟囱数起第一幅是我父亲。第二幅,鬼知道是谁。第三幅就是我。你能看清楚么?”
在灰尘和蛛网遮盖的画框里,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长在一张傲慢阴鸷的脸上,从高处盯着屋内的人们。杰洛特早就见惯了肖像画师为了讨好顾客而信手涂抹的手法,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你能看清楚么?”纳威伦露出了獠牙又问了一次。
“能。”
“你是谁?”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怪物抬起头,他的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我的肖像挂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能看到它,但我并不是人类。至少现在不是。一个人类,想要看清我的肖像,必须站起来,走近它,毫无疑问,他还得拿着烛台。但你没有,所以结论很明了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是人么?”
杰洛特依然盯着肖像,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这么想,那么好吧,我不完全是。”
“啊。那我斗胆问问你,你是什么?”
“猎魔人。”
“啊,”纳威伦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猎魔人的谋生之道很有趣——他们以杀戮怪物为生。”
“你没记错。”
沉默再次降临。
烛火在黑暗中不断跳跃颤抖,在晶莹剔透的酒杯中反射出点点光芒。蜡泪像小瀑布一样流在烛台上。
纳威伦仍然坐着,但那对巨大的耳朵已经开始微微抽搐。“我们假设,”他最后说,“你能在我扑向你之前拔出长剑。但就算你能一剑把我砍翻,以我的体重,你还是不能完全阻止我,我的冲力仍然能把你扑倒。到时候就要靠牙齿一决胜负了。你怎么想,猎魔人?我们两人谁更有机会割开对方的喉咙呢?”
杰洛特拔掉玻璃瓶的白蜡塞子,给自己倒上一些葡萄酒,抿了一小口,最后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他盯着怪物,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是——啊,”纳威伦缓缓地说,一边用爪子剔着牙,“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不论我问什么都不要回答。不过我很好奇接下来这个问题:谁付钱让你对付我的?”
“没人。我是偶然找到这儿的。”
“你没说谎?”
“我不习惯说谎。”
“那你习惯做什么?猎魔人的传闻我听过不少——他们诱拐小孩儿,领回去灌下各种魔法草药,活下来的孩子就会成为猎魔人,变成拥有非人力量的巫师。他们会学习杀戮,其他所有人类的感情都会磨灭殆尽。他们为了消灭怪物而把自己变成怪物。甚至有人说现在该狩猎猎魔人了,因为怪物越来越少,而猎魔人却越来越多。吃点鹧鸪吧,快冷掉了。”
纳威伦从盘子里拿起那只鹧鸪,用爪子撕开它,像嚼面包一样嚼碎了,鹧鸪连骨头带肉一起在他的嘴里变成碎片。
“你为何一言不发?”怪物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这些关于猎魔人的传言里,有多少是真的?”
“都不是。”
“哪些是谎言?”
“比如说怪物越来越少。”
“的确。怪物相当多。”纳威伦龇了龇牙,“你面前就坐着一个,他还在纠结把你请进来究竟是对是错呢。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你的徽章,我的客人。”
“你不是怪物,纳威伦。”猎魔人冷冷地说。
“该死的,这听着可新鲜。那我是什么?草莓布丁?一群在悲惨的十一月早晨南飞的大雁?还是磨坊主丰满的女儿在春天失去的贞操?好吧,杰洛特,你说我到底是什么?好奇心都让我全身发抖了。”
“你不是怪物,否则你是无法触碰这个银托盘的,更别提碰我的徽章了。”
“哈!”纳威伦大叫一声,震得烛火颤抖了一下。“你今天,就在今天,揭露了一个多伟大又可怕的秘密啊!就好比告诉我,我长这么对耳朵是因为我在小时候不喜欢喝麦片粥!”
“不是的,纳威伦。”杰洛特冷静地说,“你变成这样是因为咒语。我敢打赌你知道是谁下的咒语。”
“知道又怎样?”
“大部分情况下,咒语是可以解除的。”
“你,一个猎魔人,能在大部分情况下解除咒语?”
“我能。想不想让我试试?”
“不,不想。”怪物伸出舌头舔着嘴唇,那舌头有常人的两倍大,鲜红如血,“你很惊讶,是不是?”
“的确。”杰洛特点点头。
怪物咯咯地笑了起来,懒洋洋地靠在扶手椅上。“我就知道,”他说,“你再给自己倒点酒,舒舒服服地坐好,听我讲讲前因后果吧。不管是不是猎魔人,你看起来很诚实,我也该找个人说说了。多倒点。”
“已经没有了。”
“该死的!”怪物清了清嗓子,用手爪使劲拍了一下桌子。一个很大的陶酒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就立在空了的玻璃酒瓶旁。纳威伦用牙齿咬开了酒罐塞子。
“不用说你也注意到了,”他给自己倒满葡萄酒,开始讲述,“这儿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要走上好远。这部分是因为我祖父和我父亲的关系,他们活着的时候不怎么受邻居和过路商人的喜欢。如果被我父亲在瞭望塔上发现有谁误入了我家的地盘,那人就会被洗劫一空——这还是最好的情况。附近几个村落都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因为我父亲认为他们缴税太慢。没人喜欢我父亲,当然,除了我。父亲有一天抢回来一辆马车,结果被马车里面蹦出来的剑客给宰了,我当时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哟。祖父从不参与抢劫,因为——大概是被流星锤砸过脑袋,他有很严重的口吃,总是不合时宜地流口水。我呢,我是他们的继承人。”
“那时我还很年轻,”纳威伦续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仆人们动动指头就能把我掀个跟头,我被大伙儿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们很快开始一起做些父亲生前绝对不会允许的勾当。细节就不说了,直奔主题。有天我们跑到吉尔里柏,在米尔特附近洗劫了一座神殿。里面有一位年轻的女祭司。”
“纳威伦,是哪座神殿?”
“鬼才知道,不过反正不是个好地方。祭坛上摆着头骨和散落的骨头,我记得清清楚楚,上面还燃着绿色的火焰。那里面散发的臭味教人崩溃。还是说重点吧,那帮小子被女色冲昏了头,剥光了女祭司的衣服,然后说我该成为男人了。就这样,我成了个拖着鼻涕虫的男人,在我展示男子汉气概的时候,女祭司还朝着我的脸吐口水,高声尖叫着什么。”
“叫什么?”
“大意是我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我终将披上怪物的皮囊,还有关于爱,鲜血……记不太清了。她当时肯定把一把匕首藏在了头发里。她自杀了,后来……我们逃离了那里,杰洛特,我跟你说——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走的。那神殿真不是个好地方。”
“继续。”
“随后一切就成真了。几天之后,几个仆人看见我起床,尖叫了起来,还踩到彼此的脚。我走到镜子前……你知道的,杰洛特,我当时惶恐不已,却又产生了一种攻击欲望。我记不清当时的感觉了,仿佛踩在云端。简而言之,最后留下的是尸体。好几具尸体。我随手拿起什么就砸向他们——我变得异乎寻常地强壮。房子也非常配合:大门猛地关上,家具漂浮在空中,火焰盘旋如龙。能跑的全跑了:姑妈和堂弟,和我混在一起的小子们。我那只叫饭桶的猫也跑掉了。姑妈的鹦鹉竟因为恐惧踢开了笼子。我一个人站在房里,大吼大叫,近乎疯狂,将手边的一切东西都砸了个粉碎,尤其是镜子。”
纳威伦停下来,深呼吸了几下。
“疯狂结束以后,”他续道,“一切都太晚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谁也不信我的解释,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这副恐怖的外表下其实只是一个傻傻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站在空旷的大院子里,伏在仆人们的尸体上抽抽搭搭地哭泣。我一度恐惧他们会杀回来,在我解释一切之前就杀死我。但是没有人回来。”
怪物再次沉默下来,使劲儿地用袖口擦鼻子。“最初几个月,我一点都不敢回想。一想起这些就会痛苦难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么坐着,像只老鼠一样安静,周围的一切都无法引起我的注意。如果有人出现了——尽管这很少发生——我连看都不会看一下。我告诉屋子关上所有门窗,然后通过滴水兽的孔洞向外大声咆哮,通常来人听到这些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事情就是这样,直到我在某个苍白的黎明向窗外望去——我看到了什么啊!有个入侵者竟然在偷取姑妈花圃里的玫瑰。那可不是普通的旧花圃:那是来自那赛尔的蓝玫瑰,是祖父买来的花种。我狂怒着冲到院子中。
“那个胖家伙一看我出来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最后颤颤巍巍地解释说他只想摘几朵花给他的女儿。我应该原谅他的,饶了他的性命让他安全离开。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想着把他一脚踢出大门就好。但是我忽然想起了王子变青蛙的童话,保姆曾经跟我讲过……该死的,我想,如果公主真能把青蛙变成王子,再把王子变成青蛙,那么也许……也许这些童话会有一个成真的机会……于是我跳起来足有四码高,咆哮声震得墙外的葡萄藤阵阵颤抖,我喊道:‘你的女儿或者你的命!’我没能想起更好的台词。那个商人,哦,那家伙是个商人,开始哭泣,最后坦白说他的女儿才八岁。你说好笑不?”
“不好笑。”
“我这狗屎运,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对吓坏了老商人感到很内疚,一看到他颤抖的样子我心里就不好受。于是我请他进来坐坐,热情招待他,临走时还在他的袋子里塞满了金子和宝石,地窖里有父亲留下来的一大笔财产呢。我不太清楚该做什么,所以只能做这些。那个商人笑容满面,说谢谢说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走以后,肯定是到处吹嘘自己的冒险了。因为不到两周,另一个商人就跑来了。他带了一个好漂亮的大袋子,还有一个女孩儿。年龄正好。”
纳威伦在桌子下面伸了伸腿,直到椅子发出吱嘎声音才恢复原来的坐姿。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商人的意思。”他继续说,“他把女孩儿留在我家一年。我呢,最后得帮他把袋子放上骡子背,他自己已经抬不动了。”
“那个女孩儿呢?”
“我看她蛮顺眼的。她以为我会吃了她呢。但是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天了,偶尔还在附近散步。她很善良,并且异常聪明,我跟她聊天时总是显得笨嘴拙舌。杰洛特,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害羞,总成为大家的笑柄,就算天天在牛棚里翻牛粪的乡下姑娘都能随意调笑我。她们爱拿我开涮,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拖着个怪物皮囊的我。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花如此高的代价只为与她相处一年。时间飞逝,最后,那个商人回来带走了她。
“接着我把自己锁在屋里,自暴自弃,数个月内都没再搭理那些把自己女儿送来的商人。但是过去的那一年让我深深地意识到没有人陪伴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怪物叹息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打嗝。
“后来,”他停了一会儿,“来了个叫做芬尼的。她个子很小,欢快活泼,像只戴菊莺。她一点不怕我。在我束发的纪念日,我们都喝了太多蜂蜜酒,后来……哈,哈,完事以后,我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到镜子前。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心里五味杂陈,失望和绝望一起涌上心头。咒语还是一如既往地如影随形,我甚至看起来更傻了点。他们说故事里蕴涵有经年的智慧,真是胡说八道,就是这样的结果么?
“芬尼试图安慰我。她是个开心果。你知道她怎么提议的?让我们一起吓唬那些讨厌的客人。想想吧,陌生人走进院子,四处张望,这时候,一声长啸响起,我四脚着地向他冲去,芬尼赤身裸体地坐在我背上,吹响我祖父的狩猎号角!”
纳威伦边说边笑,椅子都跟着晃悠起来,白花花的牙齿在他嘴里也闪烁着开心的光芒。“芬尼,”他继续说,“和我待了一年,然后带着一大笔嫁妆回了家。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客栈主,一个鳏夫。”
“继续说,纳威伦,你的故事很吸引人。”
“你真这么觉得?”怪物用刺耳的声音问,“好吧,下一个叫瑞缪拉,是某位贫困潦倒的骑士的女儿。那骑士,来这儿的时候带着一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一副锈迹斑斑的长剑和盔甲,还有一屁股债。我跟你说,他就像一坨牛粪,味道也像。我敢拿我的右手打赌,瑞缪拉在他父亲参战时已经被上过了,但她太漂亮了,也没有被我吓到,哈哈,不过这不怎么奇怪,因为比起她的父亲我已经算标致了。她脾气很好,而我那时已经在重拾号角的日子里找回了一些自信。两周后瑞缪拉和我已经走得很近。她喜欢扯着我的耳朵喊‘咬死我吧,你这个怪物!’或者‘把我撕碎吧,野兽!’这类傻乎乎的话。我会突然跑到镜子前,但都是白费,杰洛特,我越看越觉得自己难以忍受。后来我越来越不想恢复原形。你想,我曾经弱不禁风,现在又高又壮。我以前总生病,爱咳嗽,鼻涕流个不停,现在却是百病不侵。还有我的牙,你想象不出我以前的牙烂成什么样子!现在呢?我能咬碎凳子腿儿。你想见识见识么?”
“不,不需要。”
“或许这样也好。”怪物干笑了两声,“我过去常为取悦女孩儿而炫耀,所以屋子已经没几张完整的椅子了。”纳威伦打了个哈欠,舌头打成一个卷。
“我说累了,杰洛特,长话短说吧。瑞缪拉之后,又来了两个女孩儿,伊尔卡和莱尼米拉。两个都让人厌倦。开始是恐惧和抗拒,一段时间后会夹杂某种同情,然后是‘咬我啊,吃掉我吧’,随后父亲们回来了,最后是一个感人的道别加上我宝库的缩减。于是我决定花更长的时间独居。当然,我早就不相信一个处女的吻可以改变我的外貌这档子鬼话了。我已经接受事实了。我甚至觉得这样挺好,没有改变的必要了。”
“真的?纳威伦?你不想变回去了?”
“真的。首先,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像马一样健康。其次,我的与众不同对女孩儿来说犹如催情剂。别笑!要知道,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这几个女孩儿我一个都搞不定,比如说莱尼米拉吧,她可是个绝色尤物,我敢保证对画像里那家伙她不会看第二眼的。第三点,这样很安全。父亲有好多敌人,其中不少还存活于世,那些因为我糟糕的领导能力进了坟墓的手下也有亲戚。地窖里金币成堆。要不是怕我,早就有人过来抢了,哪怕是些举着草叉的农夫。”
“看起来,”杰洛特把玩着空空的高脚杯,“你很确定自己变成这样以后没有惹恼过任何人。那些父亲,那些女儿,他们的亲戚和女孩儿未来的丈夫——”
“够了,杰洛特。”纳威伦有些生气,“你说什么呢?那些父亲偷着乐呢!我告诉你,我可是相当慷慨。至于那些女孩儿?你没看见她们刚来时穿的破布裙子,她们那因为长期劳作而擦伤的小手,因为背重物而佝偻的肩膀。瑞缪拉来这两个星期后肩膀上还有筐绳勒出的印子,大腿上有她那位骑士父亲打出的伤痕。她们在这里可以挺腰抬头,像个公主,手里除了扇子不会拿其他重物,甚至连厨房在哪都不必知道。我让她们穿绸裹缎,从头到脚挂满饰品。动动手指我就能令那个锡制浴盆装满热水,那是我父亲从阿森加尔抢来送给母亲的。你能想象么,锡制浴盆啊!就算是领主,哦,不,就算国王都很难弄到一个。这个房子对她们来说就是童话里的恩赐,杰洛特,我连床铺都给她们准备好了。当然……该死的,如今处女比岩龙还稀少。但是,杰洛特,我绝没有强迫任何一个。”
“但你起先以为是有人付钱让我来杀你的。会是谁呢?”
“一个没有女儿却觊觎我地窖里财产的恶棍。”纳威伦确定地说,“人类的贪欲永无止境。”
“不会是其他人?”
“不会是其他人。”
两人盯着摇曳的烛火,沉默不语。
“纳威伦,”猎魔人突然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住么?”
“猎魔人,”怪物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我应该扭断你的脖子,然后把你扔到台阶下。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你把我当傻瓜。我看到你耳朵竖起来了,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你晓得我不是一个人住,对吧?”
“的确。实在抱歉。”
“去你娘的抱歉。你见过她了吧?”
“是的,在森林里,院门旁边。她是这段时间其他父女空手而归的原因吧。”
“这你都知道?是,她就是原因。”
“你是否介意我问问——”
“我介意。”
沉默再次降临。
“好吧,我不勉强。”猎魔人最后站了起来。“感谢款待,尊贵的主人。我该上路了。”
“很好。”纳威伦也站了起来,“很明显我不能提供给你房间过夜,但我也不赞成你在这片森林里过夜。自从这院子被遗弃了之后,附近到夜里就非常恐怖。你最好在夜色来临之前返回大路。”
“谨记于心,纳威伦。你真的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
怪物疑惑地看着他。“你确定自己能帮助我?你确定自己能解开这咒语?”
“我说的不只是这类帮助。”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也许……也许你确实做到过。但这次不行。”
杰洛特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当时真是走了霉运,”他道,“吉尔里柏和尼姆纳河谷的所有神殿中,你偏偏踩中了恶兆之神的神殿,那个顶着狮头的蜘蛛神。要想解除恶兆之神的女祭司所下的咒语,所需的知识超出了我的掌握。”
“那谁知道?”
“所以你终究还是想改变?你刚才说你满足于现状。”
“现状好是好,但或许可以更好。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
怪物停在门口,转过身来。“我受够你的问题了,猎魔人,你总是一直问我,却对我的提问避而不答。听着,最近我常做可怕的梦。或许用‘恐怖’这个词更恰当。我是不是应该担心?麻烦解释得简短点儿。”
“你做这种梦醒来的时候脚上是不是沾着泥巴?有没有松针钻进你的被子?”
“没有。”
“那是否——”
“没有,请你长话短说。”
“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有什么能阻止这事?还是请长话短说。”
“没有。”
“那好。我们走吧,我送你出去。”
杰洛特在院子里调整鞍袋时,纳威伦抚摸着马鼻子,拍了拍她的脖子,洛奇享受地低下了头。
“动物们都喜欢我。”怪物自夸道,“我也喜欢他们。我的猫,饭桶,最开始时跑掉了,但后来又回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是唯一陪着我的活物。薇瑞娜也是——”他停下扮了个鬼脸。
杰洛特笑了。“她也喜欢猫么?”
“她喜欢鸟。”纳威伦也笑起来,“我自己把名字说了,该死的,不过又没什么害处。她不是商人的女儿,杰洛特,也不属于我从童话中寻求希望的尝试。我们是认真的,我们彼此相爱。你要是敢笑,我一拳拍扁你。”
杰洛特没有笑。“你的薇瑞娜,”他道,“会不会是水泽仙女?”
“我也这么想。纤细柔弱,隐于黑暗。她很少说话,而且说的是一种我未曾掌握的语言。她不吃人类的食物。她会连续消失在森林里几天再回来。这些能证明什么?”
“或多或少能证明一些。”猎魔人系紧了洛奇的缰绳,“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变回人类,她就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我很确定这点。你应该知道水泽仙女有多害怕人类,近年来几乎没人亲眼见过她们。但是薇瑞娜和我……该死的!杰洛特,保重。”
“你也是,纳威伦。”猎魔人用后脚跟踢了踢母马,引导她走向大门。怪物缓缓地跟在他身侧。
“杰洛特?”
“怎么?”
“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傻。你肯定是跟着最近来过的某对父女的足迹到这的。他们出事了?”
“是。”
“最后来这儿的是三天前的一对。顺便说,他的女儿不是很漂亮。我让房子关上所有的门窗,造出一个没人的假象。他们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就走了。女孩儿从花床里采了一朵蓝玫瑰别在裙子上。去别处找他们吧。但是要小心,这是块恐怖的土地。我告诉过你森林在夜晚不安全。丑恶的生物四处潜伏。”
“谢谢,纳威伦。我不会忘了你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找到能够——”
“也许能,也许不能。这是我的事,杰洛特,这是我的人生和我的罪孽,我已经学会坦然面对。即便变得更糟,我也会努力习惯。如果某天,事情变得无法挽回,请你独自前来,结束这一切,履行一个猎魔人的职责。前路保重,杰洛特。”
说完这些,纳威伦转身走回庄园,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片土地荒芜一片,野草蔓生,凶险暗藏。杰洛特没有在天黑前回到大路,他不想绕路,所以决定横穿森林。他在一座小山光秃秃的山顶上过夜,长剑横在膝上,靠在一堆微弱的篝火旁,时不时地扔进去一捆马头荠。午夜时,他发现远处溪谷里闪耀着火光,听见有癫狂的咆哮声和唱歌声,混杂着女人痛苦的叫声。天色刚一放亮,杰洛特就迅速赶往那个地方,但是除了被踩踏出的林间空地和灰烬中余温尚存的几块骨头之外,别无他物。有什么东西在橡树巨大的树冠上尖啸啼鸣。可能是一只鸟身女妖,也或者只是普通的斑猫。但猎魔人不打算去确认。
正午,杰洛特正在溪边饮马,母马突然焦躁地嘶鸣一声,她向后退去,一边咬着马嚼子。杰洛特用法印让她冷静下来,随后他看见了一圈如戒指般围在苔藓上的红蘑菇。
“你还真是草木皆兵啊,洛奇,”他说,“不过是普通的恶魔之戒。干吗大惊小怪?”
母马喷了喷鼻子,把头转向他。猎魔人揉了揉前额,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最后他跳上马鞍,绕了一圈,沿着来时的足迹返回。
“动物喜欢我,”他自言自语,“抱歉,洛奇。看来你要比我聪明得多。”
母马耷拉着耳朵,喷着鼻子,蹄子不情愿地刨着地;她不想回去。杰洛特这次没有使用法印,他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前行。他背上的蜥蜴皮剑鞘中,原来的长剑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剑光闪烁、做工精美的十字细剑,有着沉重的剑柄和白色金属制成的剑柄圆头。
这次大门没有为他打开——因为它开着,和他离开时一个样子。
杰洛特听到了歌声。他不懂歌词,甚至无法分辨是哪一种语言。不过这不重要——猎魔人可以抓住最本质最关键的东西,比如这貌似安逸宁静、动人心弦的歌声中,流露出的却是无法抑制的厌恶和威胁。
歌声突然停止,猎魔人看见了她。
她攀附在干涸的喷泉中间那只海豚身上,用细弱的双手抱着布满青苔的岩石。她看起来如此苍白,近乎透明,那暴风雨般的纠结长发下,一双黑如点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杰洛特慢慢靠近她,脚步轻柔矫健,小心绕过了高墙和蓝玫瑰花圃。女孩儿紧紧抱着海豚雕像,眼睛一直盯着猎魔人不放。她的小脸上充满了渴望的神情,几乎让人不能自持。他甚至还能听见她的歌声,尽管她薄薄的嘴唇紧抿着。
猎魔人在离她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缓缓地从后背抽出长剑。
“银的,”他说,“这把剑是纯银打造。”
苍白的脸上面色如水,漆黑的眼中古井无波。
“你看起来真像水泽仙女,”猎魔人冷静地续道,“几乎骗过了所有人。而且你这种存在如此稀少,就像一只长着黑发的鸟儿。但是马不会认错,它们对你这种生物有本能而精准的反应。你是什么?我猜你是一只吸血夜魔,或是吸血鬼女。普通吸血鬼无法行走在太阳下。”
女孩儿苍白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纳威伦的外形吸引了你,是不是?是你唤起了他的梦。我能猜到那些梦是什么,我同情他。”
女孩儿还是一动不动。
“你像鸟一样,”猎魔人续道,“但这阻止不了你去撕开人类的喉咙,不论男女,不是么?你和纳威伦,真般配!漂亮的组合,一个怪物和一只吸血鬼,统治着一座森林。你,永远渴望着鲜血;他,你的守护者,你忠诚的仆人,你的杀人工具——但是首先,他得完全变成怪物,而不是一个披着怪物皮囊的人类。”
女孩儿的瞳孔一下子收缩起来。
“他在哪儿,黑发小鸟?你刚刚在唱歌,这说明你饱饮过鲜血。你采取了终极手段,这说明你没能束缚住他的灵魂。我说得对吗?”
女孩儿微微点点头,黑色的发丝在空气中颤动。她的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小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到恐怖。
“你决定亲自接管这座庭院了?”
女孩儿又点点头,这次动作很清晰。
“你是吸血夜魔么?”
女孩儿缓缓地摇头。一阵令人压抑的低鸣几乎穿透猎魔人的身体,这只可能来自对面那恐怖的双唇,尽管它们一动没动。
“吸血鬼女?”
依然是否定。
猎魔人退后几步,握剑的双手加大了力度。“这意味着你是——”
女孩儿的嘴角上扬得越来越高,最后突然张开了嘴……
“吸血女妖!”猎魔人大喊一声,人已经向喷泉冲去。
苍白的嘴唇后面,是闪烁着寒光的尖利獠牙。吸血女妖跳起来,后背像豹子一样拱起,冲着猎魔人尖锐地咆哮。
声浪犹如一把重锤砸向猎魔人,扼住了他的喉咙,冲击着他的肋骨,更像尖锐的长矛一样扎入猎魔人的耳朵和大脑。他退开几步,勉强结出一个希里奥托普法印。咒语为他挡住了一部分冲击力,即便这样他仍感觉天昏地暗,大口大口地喘气。
海豚的背上,刚刚秀丽女孩坐着的地方,现在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蝙蝠。它张开细长的嘴,露出两排针一样的牙齿。如薄膜般的双翼飞翔起来毫无声响,带着它的身体像弩箭般冲向猎魔人。
杰洛特忍着嘴里鲜血的腥味,大声喊出咒语,双手飞快地在身前结出一个昆恩法印。蝙蝠嘶嘶鸣叫着,突然转头飞向天空,又迅速地冲向杰洛特的后颈。杰洛特跳到一边,回手一剑,与蝙蝠擦肩而过。蝙蝠优雅地一挥翅膀,调转身形,张开寒光闪闪的大嘴,再次发动攻击。
杰洛特静待时机,双手握剑,剑尖始终追随着蝙蝠的方向。在最后一刻,他一跃而起,但并不是跳向侧面,而是径直向前,长剑呼啸着破空而去。
但这一剑落空了。趁着他的脚步被打乱的工夫,蝙蝠冲了过来,爪子抓上了他的脸颊,潮湿柔软的翅膀拍打着他的脖子。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把所有力量集中在右腿,狠狠地向后踢去,结果敏捷的蝙蝠再次躲开。
蝙蝠拍打着翅膀,尖啸着飞回喷泉。当她用弯曲的爪子抓住石头的时候,那巨大畸形的鼻子暂时消失不见,但苍白的双唇掩饰不住她杀气腾腾的獠牙。
吸血女妖放声尖啸,声音仿佛自地狱传来。她以满怀恨意的双眼怒视着猎魔人,再次尖叫起来。
强大的声浪穿透了法印。杰洛特的眼前金星乱冒,额头青筋暴跳,耳内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开始听到哭号和呻吟,听到长笛和双簧管的乐声,听到狂风的呼啸声。他脸上的皮肤变得麻木而冰冷。他单脚跪地,摇了摇头。
她又化为黑色的蝙蝠,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安静地飞向他。杰洛特仍然承受着声波的痛苦,但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一跃而起,飞快地跟上了怪物飞行的速度,向前三步,躲开蝙蝠的攻击,随后转了个半圈,迅疾绝伦地双手持剑挥出一击。剑刃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但只是几乎。他听见一声尖啸,但这次是由于纯银碰触而导致的痛呼。
吸血女妖号叫着在海豚背上变回了人形。她左乳上方的白色裙子上留下了一道仅有小指宽度的开口,以及一块红色的痕迹。猎魔人咬着牙齿——这一剑,足以将野兽劈成两半,竟然只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刮伤。
“喊啊,吸血女妖,”他擦着脸颊上的鲜血,咆哮道,“把你的内脏都喊出来,把你的力气都嚎没,然后让我一刀砍下你那颗漂亮的脑袋!”
你。你才会先耗尽气力,猎魔人。我会杀死你!
吸血女妖的嘴唇一动不动,但是声音却清晰地传进猎魔人的耳朵里。它们在他脑海中响起,仿佛在水下回荡。
“我们走着瞧,”他透过紧咬的牙关说出这几个字,伏下身朝喷泉走去。
我会杀死你。我会杀死你。我会杀死你。
“我们走着瞧。”
“薇瑞娜!”是纳威伦,他低垂着头,双手扶着门框,从屋里踉跄着走出来。他一步步挪向喷泉,挥舞着爪子以保持平衡。鲜血浸透了他的袖口。
“薇瑞娜!”他再次喊道。
吸血女妖僵硬地把头转向他。杰洛特趁机举起长剑,砍了过去。但吸血女妖的反应太快了。只听又一声尖叫响起,声浪将杰洛特掀翻在地。他被声浪带得仰天倒下,身子被小路上的碎石划出了几道伤痕。吸血女妖弓起身子,全身绷紧,准备跳起,她的獠牙犹如匕首闪烁着寒光。纳威伦张开双臂,试图抓住她,却被她回头一吼,声波便带着纳威伦撞在了墙下的木头脚手架上,后者噼啪一声断裂,把他埋在一堆木料下面。
杰洛特早已站了起来,正绕着院子迂回而行,试图把吸血女妖的注意力从纳威伦身上转移开。吸血女妖脚不沾地地向猎魔人冲去,带起长裙翩翩飞舞,活像一只翻飞的蝴蝶。她不再尖啸,也不再变身。猎魔人知道她已经累了,但她的杀伤力依然惊人。在杰洛特身后,纳威伦在脚手架下挣扎,同时咆哮不止。
杰洛特向左闪身,长剑舞了一个剑花,以迷惑急速靠近的吸血女妖——她化作一团黑白相间的影子,带起咆哮的风声。但他低估了她,吸血女妖再次尖啸起来。猎魔人没能及时结成法印,结果被声波带起向后飞去,狠狠地撞在了墙上。脊柱传来的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让他双腿酸软,跪在地上。吸血女妖发出愉悦的号叫,朝他飞扑而去。
“薇瑞娜!”纳威伦再次喊道。
她转过身去——只见纳威伦手里举着一根三米长的断裂木棍,尖端刺进了她的胸口。她这回没有尖叫,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猎魔人听见这声叹息,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他们就那么站着:纳威伦岔着双腿,双手稳稳地握着木棍。而吸血女妖,像一只被钉住的白色蝴蝶,挂在木棍另一端,她也用双手握住了木棍。她发出痛苦的喘息,突然将木棍向自己的胸口按了进去。
杰洛特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吸血女妖的背后一片殷红,白色衣裙被木棍刺穿的部位间歇地喷出鲜血。纳威伦尖叫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远离了她,但是他没有放开木棍,也拖着吸血女妖一起后退。他又退了一步,最后背脊靠在了屋子上。木棍的另一端碰到了墙壁。
薇瑞娜双手握着木棍,缓缓地向纳威伦靠近,木棍从她的身后探了出来。直到有将近一米的木杆被染红的时候,她的瞳孔散开了,她的头向后仰去,呼吸变得凌乱急促。
杰洛特站了起来,但仍旧吃惊得无法动弹。他听到低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像是冰冷潮湿的地牢中响起的回声:
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我爱你。爱你。
她又叹息了一声,被鲜血呛了一下。吸血女妖沿着木棍继续向前,张开双臂。纳威伦绝望地咆哮了一声,他没有松开木棍,而是试图把薇瑞娜推回去——但是没有用。她一点点向前靠近,最后抱住了他的头。他疯狂地摇着头,尖叫着。薇瑞娜继续沿着木棍向前,她俯下头,凑近纳威伦的喉咙,尖锐的獠牙闪过一道寒光。
杰洛特跳了起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踏步都出自本能,每一个细节都久经磨砺又精准致命。迅速的三步,那第三步正如重复过上百次的那样,以左脚有力而坚定地踏下。他扭动上身,挥出强而有力的一剑。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现在一切已成定数。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定数。他大喊着,试图盖过薇瑞娜不断重复的话语。一切已成定数。他砍了下去。
他以重复过数百次的动作,剑刃劈砍而下,随后以同样的节奏向前迈出了第四步,接着半转过身。利剑从她的身体中抽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线。她那渡鸦般漆黑的长发飘舞在空中,在微风中翩跹舞蹈……
那颗头颅终于落在了石子路上。
怪物越来越少么?
那么我呢?我又是什么?
谁在叫啊?是鸟儿么?
穿着羊皮夹克和蓝色裙子的女人?
那赛尔的玫瑰?
好安静啊!
好空啊,
我的心里,
为什么如此空虚。
纳威伦在墙边的荨麻丛里缩成一团,双臂抱头,身体不断地战栗着。
“站起来。”猎魔人说。
一个帅气健硕的小伙子脸色苍白地躺在墙边,他抬起头来,茫然地四处张望,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后把手指伸进了嘴里来回划拉了好几下。他再次摸向自己的脸,当碰到脸颊上四条肿胀的血痕时呻吟了一声。他开始呜咽,随后又哈哈大笑。
“杰洛特!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杰洛特!”
“站起来,纳威伦。站起来,自己走两步。我鞍袋里有药。我们都得吃点儿。”
“我不再是……不再是了,是不是?杰洛特?为什么?”
猎魔人帮他站起来,下意识回避了那双瘦弱的手臂——那么苍白,近乎透明的手臂——紧紧地握着那插在她纤弱而血肉模糊的胸口的木棍。
纳威伦再次呻吟起来。“薇瑞娜——”
“别看。我们走。”
他们相互扶持着穿过庭院,走过了玫瑰花丛。
纳威伦不断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太难以置信了,杰洛特。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
“每篇童话中总有点滴真实存在,”猎魔人轻轻地说,“爱和鲜血,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巫师和学者们为此多年来绞尽脑汁,但几乎一无所获,除了一点——”
“是什么,杰洛特?”
“那必须是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