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十一娘与慕茶俱是心头一沉,飞奔上前搀扶黑蝮,才发现黑蝮背心一条既宽又深的创口,也不知道是在躲避飓风之时被什么物事击中而造成,几乎从后背贯穿胸前,就连最为重要的心脉也被撕裂!
黑蝮年纪老迈,受如此重伤,再无愈合的希望,只是心里悬着女儿和族人,所以强打精神苦苦支撑,然而大限已到,也是无可奈何。眼见女儿平安回来,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苦笑一声:“十一,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今后……玄蛇一脉就交给你了。”
媚十一娘见得眼前的惨状,不由得悲从中来,哀声泣道:“爹爹别这么说,您得好好保重,这么重的担子十一挑不起啊。”
黑蝮叹了口气,勉力直起身子,乾指点向媚十一娘额头,只见一道银光自黑蝮指尖射出没入媚十一娘眉心。
媚十一娘只觉一道寒流自眉心而入,游走全身,最后凝聚在右胸之上寒彻心肺,她微微揭开衣襟,只见右胸之上出现一个三指宽的古篆烙印,乃是一个“水”字。
“水侍印,”媚十一娘心中一寒,心想爹爹连水侍印也传了她,必定是已知伤势难愈,才会有此安排。思虑之下,泪如泉涌:“十一不要这水侍印,十一也不要当族长,十一只要爹爹安然无事……”
黑蝮惨然一笑,百骸之中再无力气,只是转头看看正扶着自己的慕茶,嘴角动了动,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慕茶知他心意,于是开口道:“岳父请放心,小婿会尽力保护好十一……”
黑蝮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已经泣不成声的媚十一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指头遥指远处的水灵殿,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很快手臂已经无力地垂下,含泪的眼睛也瞬间失了神采。
媚十一娘原本顺着黑蝮手指的方向看向水灵殿,心中本有不少疑问,忽然间见得父亲气绝身亡,就犹如被人在脑后敲了一棍似的,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有两行清泪流淌而下。
慕茶将黑蝮的尸身平放在地,伸臂揽住媚十一娘,心知她伤心欲绝,却无法宽慰,只有转头看看周围两族幸存的族人,却发现多是年幼孩童,已成年的所剩无几,大多都已折损在那场毁灭性的飓风之中,而这些孩童也是因为之前就被勒令待在洞穴中才得偷生,倘若这个时候再遇到别的袭击,只怕全族覆灭也是不远了。他没忘记那卑鄙的始作俑者都躲在高空之上,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这个将玄蛇金蟾两族尽数覆灭的机会。思虑至此,慕茶猛醒,眼前的孩童大多是玄蛇一脉,而金蟾一族却所剩不多,就连豆丁也不知去向!
转目四顾,只见远处倾斜的金灵殿一角正压在附近的一处藏身洞穴之上,想来那里还困住了不少族人,正打算招呼众人前去营救,忽然间眼前一黑!待到他抬眼看去,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待到看清楚了,却是银雕一脉手下的猛禽,数量比之上次来袭已然多出数倍,正密密匝匝地覆盖下来,遮天蔽日,四周的光线也随着猛禽的逼近而渐渐暗淡下来!
“快!快躲起来!”慕茶见事不对,一面招呼小妖们躲藏,一面集结两族残余的战士准备应战。
媚十一娘丧父之痛犹在心头肆虐,见得此景不由得怒火中烧,抹去脸上的泪水抽出那把蛇形剑咬牙道:“好你个扁毛畜生!老娘不来寻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言毕那把蛇形剑一挥,只见剑身暴涨数十丈,原本黝黑的剑身却变成一条硕长的银色巨蟒,横扫鸟群而过,顿时将黑压压的鸟群劈开一条大缝来,缝口透下的阳光中无数猛禽跌将下来,非死即伤!
媚十一娘错愕地看着手里的蛇形剑,心想怎生突然变得如此厉害,而后转念一想便知其中的玄机。剑还是那把剑,只是用剑的人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媚十一娘,因为她多出一个水侍印,传说中只有水灵尊的近身侍从才会有的水侍印。在她很小的时候,所有的兄弟姊妹之中只有她一个可以炼出蛇形剑为护身利器,之后父亲对她的种种苛刻训练便是寄望于她可以继承水侍印成为真正的水灵近侍。她本以为那只是个虚无的荣誉,现在看来这个印记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简单!
就在媚十一娘心念起伏之时,那被切开的巨缝又一次被猛禽填补,周围再一次变得浓黑阴暗,犹如深夜。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得一声悠长的鸣叫,抬眼望去,只见那片黑压压的鸟群中飞出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事,随着那物事的飞速靠近,那不停的悠长鸣叫已然震得两耳发麻,头痛欲裂!
“不好!是天伏翼!”慕茶脸色一变,高声呼唤众人躲避,然而在遮天蔽日的猛禽围困下,四周如同深夜一般,许多小妖眼力不济,来不及闪避,纷纷被天伏翼的夺命啸声震倒在地,便是那些个道行颇深的战士,也觉着脑中轰鸣,头昏眼花!
那天伏翼飞行速度极快,一路横扫而过,遍体的白光映出地面无数小妖的尸体!
媚十一娘心知那钢爪之所以找来这上古妖兽助阵,便是想借这夺命啸声击杀玄蛇金蟾两族的小妖,让他们两族无以为继,愈加败落。于是清啸一声,手里的蛇形剑直刺天空,挽出一片剑花,剑锋搅动之处,将上方密集的鸟阵卷出一大片破口来,光线投映下来照在天伏翼身上。
那妖兽被光线炙伤,惨叫一声飞向另一片被鸟阵覆盖的暗黑之地,虽说啸声不断,但相隔遥远,杀伤力也立减!媚十一娘的蛇形剑本要追击天伏翼而去,不料听得一阵鸟翼拍打,在鸟阵缺口下方的光亮之中,数十头银雕呼啸而来!
慕茶领着玄蛇金蟾两族的战士一声发喊冲上前去,只见刀剑横飞,双方各有损伤,然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生死相搏之下,自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是银雕一脉人多势众,时间一长玄蛇金蟾两族伤亡惨重…… 媚十一娘撤剑前去相助族人,顶上的鸟阵则有闭合之势,暗处的天伏翼便蠢蠢欲动,声声长啸夺命追魂!
正是腹背受敌,最可怜的还是玄蛇金蟾两族的小妖们,面对天伏翼的啸声全无半点招架之力,几个回合下来,折损了十之八九,只有侥幸逃进洞中的几个得以存活……
慕茶见得天伏翼滑翔而过,追击逃生的小妖,不由得心中恨极,长鞭一挥席卷而出,正中天伏翼脖颈,本想将至拉到阳光之下,哪里知道那妖兽力大无穷,居然挥舞长翼,将慕茶扯离地面!
慕茶顺势翻身落在那妖兽背上,还未站稳身形,那妖兽已然将身一翻,将慕茶掀下背去,那锋利的指爪一探,飞快地朝慕茶头顶抓落,若是被一击即中,便是铜头铁颅只怕也会被抓得粉碎!
就在此时,媚十一娘的蛇形剑飞卷而来,转眼间将那妖兽的双翼牢牢缠住。
天伏翼无法展翅滑翔,硕大的身驱顿时没头没脑地朝地面撞了下来,在地面撞出一道深深的沟渠,并顺势滑向银雕玄蛇金蟾三族混战之地,被上空透下的阳光晒得嘶吼不已!
媚十一娘恨透了这头上古妖兽,将蛇形剑一收便直斩而下,想要将那妖兽斩杀当场,替两族被戕害的孩儿们报仇。不料剑到中途,却蓦然背心一痛,仓促之间将身一滚,险险避开,却听得嘭的一声,一个金色的身影被一只长叉牢牢地钉在了她身旁的地面上!
钢爪习惯性的偷袭很少落空,原本以为这快如闪电的一叉会将正在全力对付天伏翼的媚十一娘结结实实地钉在地上,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居然会有人自己送到他锋利的长叉之下,以血肉之躯挡住刺向媚十一娘的致命一叉!
钢爪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长叉只是贯穿了合身扑上的慕茶,唯有叉尖穿透慕茶的身体在媚十一娘的背上留下几处轻伤。
媚十一娘看到慕茶为自己挡下那致命的一击,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就在此时,那被晒得浑身疮疤的天伏翼长啸一声,整个硕大的身躯弹跳起来,朝媚十一娘撞将过去!
媚十一娘一心关注慕茶,哪有提防,顿时被撞得摔将出去,蛇形剑也脱手而出,钉在远处的泥地上,转眼间那天伏翼已经拖着一身伤疤连滚带爬地撞进那片浓黑的黑暗之中。
钢爪见天伏翼撞倒媚十一娘,心想此乃天赐良机,于是想要收回手里的长叉,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甚是惊讶,因为他的长叉如同嵌进了狭窄的石缝一样纹丝不动!然后他看到被他的长叉钉在地面上的慕茶死死的扣住了那把刺进自己身体的长叉,大吼一声:“十一!” 吼声未尽,一道巨力已然撞到钢爪身上,一时间钢爪脚步趔趄,身形不稳。却是媚十一娘眼见慕茶为救自己折在钢爪手下,心中哀痛愤怒,哪里还管蛇形剑脱手,也不去想与比自己块头大出许多的钢爪角力有多少胜算,只是大吼一声合身撞了上去,居然将钢爪健硕的身躯推得飞快地朝前滑去!
钢爪见媚十一娘两眼血红不由心头一寒,心想这娘们怕是疯了,正想挣扎着脱身,蓦然回首,却发现媚十一娘发狂一样地推着自己撞去的地方正是那高耸的水灵殿!
“你不要命了?!”钢爪的脸因为惊恐而扭曲,他没忘记这水灵殿是可怕的禁地,除了水灵尊本人和得到水侍印的玄蛇一脉族长外的任何人,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君也难以抵抗那水灵殿的结界。
媚十一娘没想过许多,她只是自小就谨记着那是一个进去就会丢掉性命的地方,而今她只想死!拖着这个万恶的扁毛畜生一起死,就算是被水灵殿的结界毁去元神也在所不惜!所以她一咬牙,双手抱紧拼死挣扎的钢爪,双腿在地面猛地一弹,借着势头飞身而起,两人如飞鸟投林一般越过高高的台阶,撞向那神殿坚实的地面!
一切发生的很快,媚十一娘只觉得身子猛地一震,便失了神志,甚至没有听到被自己死死抱住的钢爪临死前发出的凄厉惨号。当然,叫得多凄惨也是没有用的。他进了不该进的地方,自然也逃不开灰飞烟灭的命运,无数黑色的飞灰自神殿飘洒出去,那便是钢爪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待到媚十一娘悠悠醒来,发现周围很静,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
这是一个宽大而冷清的殿堂,墙壁上刻满她看不懂的咒符,凹陷的字体发出隐隐灵光,殿堂里分布着一些似玉非玉的家具,不外乎就是些座椅牙床香案之类,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梳妆台,镜面边雕刻着无数兽纹,甚至遍布了整个墙面。
这哪里是什么神殿,分明是女子的闺房,一切都很考究,只是布满了雪白的浮尘,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踏足过。东面墙边立着的香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玉盒,泛着柔柔的白光。旁边摆放着一些供果鲜花之类,花朵鲜艳,果实饱满,就像是才供奉的一样,只是表面布上了厚厚一层雪白的浮尘,很明显是摆上了无数年,依旧不曾衰败。
媚十一娘不由自主地走将过去,见那玉盒的盖子上镌刻着一个古体篆字,就和烙在她胸前的水侍印一样。蓦然心里一跳,心想这盒子里的莫非就是父亲曾经说过的水灵霁悠依序统领兽道之时用过的法身不成?被好奇心蛊惑着,她迟疑地打开那个玉盒,可是结果却让她很意外。
那个盒子是空的。
装圣体的盒子是空的,那圣体又去了什么地方?
既然水灵霁悠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亡故,而这水灵殿也只是空无一物的坟冢,那父亲一直守着这个空冢,还有什么意义?父亲去世前遥指这神殿难道只是告诉她要记着来供奉不成?
……
一系列疑问跳入她脑海中,翻来覆去也找不到结果,蓦然想起慕茶还在外面生死未卜,水灵殿空不空,圣体在不在,甚至水灵霁悠死不死,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只在乎慕茶,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
“慕茶……慕茶……”媚十一娘念叨着,飞快地奔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也很静,天依旧很高,阳光依旧灿烂,只是往昔美丽的家园已经一去不复回了。
来袭的银雕一脉和他们部下的群鸟早已散去,那可怕的妖兽天伏翼也没了踪影,在一望无际的泥沼中横着无数尸体,有敌人的,也有族人、朋友的……
玄蛇一脉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就连事先逃进洞穴的小孩儿都被残忍的杀死在洞中,很明显,这场战役她们输了,敌人在杀光所有抵抗者之后又进行了搜索,斩草除根……
她看到钢爪的长叉还钉在那满是血腥的地上,只是被钉在长叉下的慕茶不见了!
媚十一娘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里,这样的情况下,她不敢去想慕茶究竟是死了,还是被银雕一族的人马抓了去,只是徒劳的呼喊着慕茶的名字,在那片满是血腥的土地上寻找,就算是喊得喉咙嘶哑,也是毫不停歇。直到她寻寻觅觅,来到倾覆的金灵殿附近,她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哼歌,正是那首慕茶常在悠长的深夜中在她的洞外哼唱的情歌!
媚十一娘跌跌撞撞地循声找去,只见倾倒的金灵殿下方隐藏着一个洞穴,正是当初他们开凿出来,给小妖们避祸的所在。她弯腰走了进去,一个小小的身子扑了过来,却是豆丁。转眼看去,幽暗洞穴中还有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小身影。媚十一娘心中一酸,心想大概是因为这洞穴正好被倾倒的金灵殿挡住,银雕一脉的人想必是忌讳着金灵殿的结界不敢过来搜索,所以才让豆丁这几个孩儿逃过一劫。
媚十一娘叹了口气,正要招呼几个孩儿们出去,却听得一声微弱的言语:“十一,是你吗?” 媚十一娘闻言不觉两行泪下,那是慕茶的声音。
小妖们纷纷让开,慕茶惨白的容颜出现在媚十一娘面前,依旧是温暖的笑容仿若暖春。
媚十一娘喜极而泣,经历这等劫难,能够再度重逢,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她伸手触碰慕茶的面容,颤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死。” 慕茶叹了口气:“那是,我们只拜了堂,还有很多事情都还没做,自然还不舍得死……” 媚十一娘拭去眼泪笑道:“又来胡说八道,没一点正经。”
慕茶费力地喘息一声苦笑道:“我说真的。不过,我想也撑不了多久了,钢爪那一叉正中要害,就算侥幸逃得性命,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回原形,让你终日对着个蛤蟆也甚是委屈,看来你我缘分到此也就尽了。”
媚十一娘慌乱的摇头道:“不可能的,你不是有回元露么,可以救豆丁,也自然可以救你。”
慕茶惨然一笑:“那玩意儿是数千年前水灵霁悠依轮回之序主事兽道的时候论功行赏传下,只此一瓶,救豆丁已经用完了。哪里还有许多?看来是命中注定……我变回蛤蟆后,这群孩儿们就劳烦你看顾了。” 媚十一娘泣道:“又是交给我看顾,爹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有胆子你就变回蛤蟆,丢下我一个试试,看我不一口一个吞了他们。” 慕茶哑然失笑,却牵得伤口疼痛:“这才是你媚十一娘的本色啊,嘴硬心软,豆丁他们跟着你我很放心。”
媚十一娘摇头道:“别再说这些胡话,就算没有了回元露,我也会想办法找到灵丹妙药来救你。”蓦然间心念一动:“小落……找小落,她可以救我,一定也可以救你,我们去修罗泽……”
慕茶叹了口气:“只怕是等不到到达那里,我就已经打回原形,老死于半路上……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抵抗不了时间的反噬。”
媚十一娘闻言眉头深锁,忽然间想起水灵殿里的鲜花供果来,继而面露喜色:“不会的,我看到水灵殿里的鲜花和果实都不受岁月的侵蚀,想来是结界保护所致。既然水灵殿可以。这金灵殿自然也可以,你是金蟾一族的族长,自然也继承了金侍印,可以自由出入神殿。”
慕茶闻言微微思索:“这也是一个办法,咱们不妨一试,只是得辛苦你去找可以救我的药了。”
媚十一娘摇摇头:“你我之间,何来的辛苦?”说罢伸手搀扶慕茶,走出洞外。
那金灵殿已然倾覆,门口洞开,也就不必费力地从台阶进去,媚十一娘将慕茶扶到门边。那金灵殿的结界稍微靠近一些,便使得她很不舒服,无奈只得就近放下慕茶,让他自己慢慢地爬进去。慕茶一番辛苦,总算进入倾倒的神殿,平躺在原本是墙的位置上,果然觉得自身妖力不再外泄,随后探出头去对媚十一娘言道:“留在此处果然是个保全自己的好办法,你放心去吧,顺便把豆丁他们带上,他们还小,留在此地始终不安全。”
媚十一娘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带他们去修罗泽,那里很安全,没有任何纷争和倾轧。你在这里等我,不管是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我总会找到可以救你的药回来。” 慕茶与媚十一娘隔着结界相望,心中自是依依不舍,然而事到如今暂时分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唯有互道珍重,挥泪分离。从此慕茶留在了羁云滩的金灵殿中,媚十一娘带着豆丁等小妖踏上了前去修罗泽的路途……
金明池依旧风和日丽,鱼姬听得媚十一娘说完那段发生在羁云滩的旧事,微微动容,也不言语。
媚十一娘继续说道:“待到我们几经辛苦来到修罗泽的时候,这里的景象和我当初离开的时候一般无二,还是那么宁静安详,我找到地方安置好豆丁等人,便只身前去断山锏附近,希望找到那种粉色的草,但是无论我怎么找,也是徒劳无功。”
鱼姬冷冷言道:“你当然找不到,小落早让你给害死了。你所见的粉色纤草只是小落法身的残余,在那之后,就已然归于修罗泽之地不复存在。”
媚十一娘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的错,若非为了救至爱之人,也没有那个脸面去寻小落化生的草药。其实若非小落的点化,我也不会顺着线索找到这里来。就在我回到修罗泽的第二年,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草笛声引到了断山锏前,然后看到那里摆放了不少菜肴酒食,我就知道有人来拜祭过小落和鼍刖,可是那周围没留下任何气息,我就猜到前去拜祭的是什么人。于是便留在修罗泽,一边看顾豆丁等小妖,一边等待。这数百年下来,也让我想通了不少事情,你希望我在这里说吗?” 言毕转眼看看周围的明颜、三皮与龙涯。
鱼姬闻言眼光一寒,注视着媚十一娘的双眼沉默片刻,而后言道: “你跟我来。”说罢转身走向船头,只见船头两侧的池水开始微微波澜,无数细小而晶莹剔透的水珠开始自水面游离飞向天空,便如同下雨一般,出现一道密集的雨帘,只是这雨帘的方向是与常理完全相反。
媚十一娘看着鱼姬的白色衣裙消失在雨帘之中,虽说心中畏惧,但依旧是鼓起勇气跟了进去。她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慕茶,纵然眼前这个神秘而可怕的女子会如何对付自己,那都早不在她考量之内。
雨水很冰凉,一旦进入,媚十一娘便觉得眼前一片刺眼的强光,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直到感知双脚踏上实地,方才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那春光旖旎的金明池,而是一座宽大而冷清的殿堂,正是数百年前她闯入的水灵殿!
鱼姬站在那面硕大的镜子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拂拭妆台上的雪白微尘:“算算时间,也有一千多年没有回来了。”
“你……你……”媚十一娘虽然早已猜到了鱼姬的身份,但听到鱼姬此刻的言语,依旧是难以言喻的惊悚:“原来你果然没有死。”而后她惨然一笑:“杀了我吧,我只求你用回元露救我的丈夫!” 鱼姬看看媚十一娘:“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媚十一娘微微颔首:“没错,我害死小落,你已经容不下我,何况我还知道你的身份,就更没打算活着出去,若是用我这一命换得慕茶得救,就已是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鱼姬淡淡一笑:“看来这个慕茶的确让你改变了不少。很好,公平交易,我可以给你回元露,但是我也要一件东西。” 媚十一娘甚是茫然,接着看着鱼姬嘴里挤出四个字:“你的内丹。” 媚十一娘闻言一呆,而后惨然一笑,深吸一口气,拇指顶住丹田,樱口一张,只见一枚发出幽暗青光的珠子飞了出来,落在手掌之上。内丹一离身,便觉得脚步虚浮,人早已软到在地,只是手里还握着那粒事关她生死的内丹,颤声道:“内丹你拿去,把回元露给我,我得在打回原形魂飞魄散之前把回元露送去慕茶身边。”
鱼姬蹲下身子,自媚十一娘手里取出内丹,微微端详片刻,蓦然纤掌一握,只听得啪一声,那浑圆的珠子已然碎裂开来,幽绿的粉尘从鱼姬白皙的指缝中流出,转眼便消失在空气中。
媚十一娘只觉得全身百骸之中再无力气,接着便见得鱼姬将手指探进口里一咬,纤细指头上顿时鲜血淋漓,而后那冰凉的指头点向自己的额头,一瞬间一道难以言喻的寒流自额头涌入游走全身,就如同当初父亲临终时为她烙下水侍印一样,只是这一次的寒意更为强烈。
媚十一娘不由自主地张口呼叫,蓦然身子一轻,已然自地上坐了起来,先前的衰弱感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只觉得身体远比之前更为轻巧灵便,体力充盈!
媚十一娘神情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鱼姬,只见鱼姬的指头已然迅速的恢复原样,半点伤口也不见,于是颤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鱼姬淡淡一笑:“我替小落杀了你一次,这笔恩怨从此了断,但是你我还有另一段渊源。你自己看看胸前的水侍印。”
媚十一娘扯开衣襟一看,只见那原本黑色的印记此刻却变成了泛光的银白!
“你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水侍印只是你们玄蛇一脉血液中世代相传的烙印,这个才是真正的水灵尊近侍才会有的印记。”鱼姬站起身来踱向那面巨大的镜子,继续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又是玄蛇一脉唯一的传人,以后应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不过你别得意,我给你水侍印既是认可,也是制约。若是有一天我有什么不测,或者是我知道你又有恶行,便会收回水侍印。一条失去自身内丹的蛇精会怎么样,你很清楚。”说罢袖子在妆台上一抚,一只青玉小瓶出现在妆台之上:
“这就是你要的回元露。”
媚十一娘眼中的神情既惊又喜,奔到妆台前拿起那小瓶,转眼看看鱼姬单膝拜伏于地:“多谢主上惠赐,十一定当为主上效力,万死不辞!”
鱼姬叹了口气:“将来的事情会如何没人知道,你救回慕茶就留在此地好好修行繁衍生息吧,重建玄蛇一脉才是你应有的担待,别让你父亲失望。”说罢转身走向那面镜子,就如同水滴融入了一眼清泉,再无半点踪迹……
船上的龙涯等三人看着鱼姬和媚十一娘一前一后步入那雨帘之中消失不见,自是各怀心事。不多时,却见得鱼姬自雨帘中徐徐走出,一踏上船头,那上升的雨帘顿时倏地落回池中,半点波澜不惊。
三皮见只有鱼姬一个人回来,忍不住问道:“掌柜的,那个女妖精呢?你把她给宰了?”
明颜狠狠的掐了三皮一把:“不关你的事就别问,小心我把你给宰了!”
鱼姬也不去理会这对冤家,只是走到桌边坐下,见旁边的龙涯眼神颇为耐人寻味,只是微微一笑:“难道连龙捕头也在怀疑我杀了她?” 龙涯笑笑摇头道:“没有,听了媚十一娘的故事,我只是在揣测鱼姬姑娘究竟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鱼姬淡淡一笑,眉宇之间颇为落寞:“我只是一个逃兵,仅此而已。”
汴京城中已经打过三更,打更人走街串巷,呼声悠长。
明颜伏在桌面上已经睡熟,今晚她破天荒的喝了不少,早已不胜酒力。简单的人,自然少有烦恼。即使明知前路步步荆棘,但在她内心深处却从未忧虑,似乎只要有她仰仗的掌柜的在,一切都不足挂齿。
三皮蜷在酒廊罗列的大酒缸之间的空隙里,身躯隐在幽暗夜色之中。他也想像明颜一样醉去,只是喝得越多,反而更是清醒。越清醒,也就越发纠结于父母的旧事。曾经他以为这一生都只是混吃混喝坐等飞升,族群衰落分散也只是人各有志。而今知道了那些隐藏于安逸生活之后的恶意摆布,也能深切体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往后是继续随波逐流,或是像母亲从前一样与天争命,坚守身为天狐传人的骄傲与自由,这已经是今晚最大的困惑。他抬眼看看门廊之上随风微动的灯笼,倾城鱼馆四个字在朦胧暖光映衬下似乎要从昏黄的灯笼纸上飞跃而起。他本以为当初跟着明颜来到鱼姬的酒馆只是一个意外,而今看来,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大堂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火斑,微弱的光影浮于鱼姬面庞之上,凭添几分失意。她下意识地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才发现壶中已空。
“没怎么注意酒却尽了,我再去取一些来。”鱼姬缓缓起身,正要提起那只空壶,龙涯的手掌已经轻轻覆在了酒壶之上:“酒入愁肠愁更愁,若是失意,再醇香的佳酿也是苦的,饮下只是平添抑郁,又何必糟蹋鱼姬姑娘的美酒?”
鱼姬叹了口气,松开酒壶坐回桌边:“可能故事说得太投入,想要抽离,却是不易。”
“倘若仅仅只是几个杜撰的故事,倒是轻松许多。”龙涯目光落在街面飘飞的细雪之上,白色的雪花在暗夜之中分外皎洁,却偏偏无比细小,飘落于地就融入泥泞,化为一片混浊:“小阮等人的悲剧始自不同种族的利益争斗;天盲山中更是弱肉强食,将人性之恶展露无遗;白隐娘与媚十一娘虽是得道的精怪,也依旧逃脱不了任人鱼肉的可悲。细细想来,无论人也好,妖也好,甚至是神,都无法摆脱争权夺利的怪圈。”
鱼姬喃喃言道:“确实如此。倘若当年的六道浩劫从未发生,兴许现在依旧是那个平和安宁的世界。只是世上事往往都没有倘若,既然经历天崩地溃,六道之中应劫而来的又岂止是故事里的那些人。”
龙涯专注的看着鱼姬黯然神伤的脸,忽然心念一动:“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在天盲山鱼姬姑娘为暗箭所伤之时,我曾套问过猫丫头。她只说出一个‘天’字,就被鱼姬姑娘阻止。而今想想,这个‘天’便是那位统领三界的无上天君。” 鱼姬微微一颤:“龙捕头果然通透。”
龙涯摇摇头:“我虽不甚明了鱼姬姑娘与那高高在上的天君有何渊源,但见他摆弄苍生的手段,也不由齿冷。这些年在鱼馆也看过不少光怪陆离的事儿,想想皆是因其而生。鱼姬姑娘隐于市井,料想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鱼姬自我解嘲地喃喃言道:“我曾说过自己只是一个逃兵,只因昔年为人处世过于谨慎,权衡得越多,也就不免随波逐流,以至于放任大祸酿成,真到了孤掌难鸣的境地才会有昔日修罗泽诈死重生之事。起初隐身市井的确是为了避祸而独善其身,没想到混迹人世越久,冷眼旁观许多不平事,根源皆是因当年之祸衍生。一时怯懦累及苍生,久久自责难安。直到开了这家倾城鱼馆之后,一杯酒一个故事交一个朋友,渐渐身边的朋友也就越来越多。见过他们的坚韧与抗争,潜移默化之下与当初孤身避祸的心境已不相同。”说到此处,鱼姬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尤其是其中一个朋友,很久以前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无论什么样的境地,只要还有值得自己去守护的东西,就应该有为此而战的勇气,永不放弃……’迄今为止已有千年,仍言犹在耳。”
龙涯击掌喝了声好:“好个永不放弃!不知这位朋友是谁?可惜相隔千载无缘结识。”
鱼姬歪着头专注的看着龙涯满面的神往之态,嘴角微微上扬:“这位朋友总在当值的时候溜来我这倾城鱼馆,最爱喝馆里的离喉烧。被猫丫头戏弄也不以为忤,对三皮倒是颇不客气。”
龙涯心里咯噔一声,迟疑地看着鱼姬的双眼,低声问道:“鱼姬姑娘的酒馆也不过才开几年而已,时常来此处叨扰的……你……你不是说……我吧?” 鱼姬掩口一笑:“难道还有第二个吗?”
龙涯又是惊奇又是狂喜:“可是自打咱们在鬼狼驿结识以来,何曾跟鱼姬姑娘说过那样的话?难道……”他突然想起鱼姬离开鬼狼驿时曾经提过的那个人情之说,豁然开朗:“难道千年前……前世咱们真的有过一面之缘吗?”
鱼姬的目光移向街面的飞雪,淡淡一笑:“不是前世,是今生,不过,那又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