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辰闻言一惊,果真听得一阵踢踢踏踏之声从石阶之上传来,自是将身一纵,贴近洞顶,龙涯也将跃身而起,双臂扣住洞顶,隐身在垂挂的钟乳石之间,屏息静气以待。
不多时,果然见得一个身材高大的半牛人走了进来,右手抓了一支长长的狼牙棒,另一手里提了只火油罐子,径自走到燕北辰藏身处下方的角落里,拍开泥封,将罐子里的火油缓缓倾入岩壁的石沿里,燃油充足,火焰自是高了起来,将整个洞穴烘得更热更亮。
随着这一亮,龙涯忽然发现下边床板上的姑娘们原本呆滞的面容忽而变得扭曲起来,眼中尽是难言的恐惧,甚至随着半牛人的蹄声,身子微微耸动,似乎想要躲避,但四肢头颈俱被牢牢固定,自然是避无可避。
那半牛人口里哼着小调,摇摇晃晃的走到邻近的一张床板边,忽而嘿嘿怪笑两声,伸手揭去那姑娘身上的破棉被,露出一副赤裸的身体来。瘦削的身体上有多处瘀青伤痕,和单薄的身躯极不协调的是那高高隆起的圆滚滚的肚子,惨白的肚子上依稀可见突出呈青色的血管和横向分布的斑纹。两只废口袋似的乳房瘫在胸膛上垂向两腋……只有经历多次生育,才会在青春年少的身体上造成这等不堪的现状。
龙涯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心里却开始明白这伙半牛人千方百计弄来这许多女孩子的用意。从进天盲山到现在,所见的只有雄性半牛人,而这里的女子,却是正常人的形态。很明显,这里恐怕是没有雌性的半牛人,之所以将这么多年轻女子掳掠来此,就是为了繁衍后代。说不得外面做杂役的妇人包括那木大娘在内,都是和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一样是被拐骗或强掳而来。待到有孕,便绑缚在床板之上囚禁此间,固定脖颈的木板是为了防止女孩子撞击后脑寻死,而填塞口里的木环,则是为了防止女孩子不堪其辱,咬舌自尽!清白人家的女儿无端受此恶劫,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此时,只听得那半牛人又是几声怪笑,咧开嘴,伸出肥大的,带着黏稠黏液的舌头,缓缓地舔过那女孩子惊恐交加的脸庞、脖颈、乳房……而后停留在女孩子隆起的腹部。
龙涯只觉得胃部一阵不适,心中如火如荼,手里的钢刀一紧,正想一刀结果这头下作的淫兽,就见得眼前黑影一闪,带起两道雪亮的刀光!
燕北辰的刀向来又快又狠,只听得“呲呲呲”数声,那半牛人壮实的脖子上已然裂开几道又细又长的口子,鲜血喷射而出,带起一片血雾!半牛人庞大的身躯朝着床板上的姑娘倒去,却在额头上吃了燕北辰一脚,倒飞出去撞上石阶旁边的岩壁,发出沉闷的一声“砰”。
燕北辰面带煞气,正想收刀回鞘,弯身拾起地上那张破棉被,盖住床板上那可怜的姑娘饱受凌虐,伤痕累累的身子,忽而心里咯噔一声,浮起几丝不祥的感觉,蓦然回头,只见那脖间伤口还在飙血的半牛人晃荡着异常壮实的身子居然又站了起来!以往他出手,通常只需要一刀而已,而今居然有人脖颈受了他四记回燕刀,急剧失血还能站得起来!燕北辰没有时间惊诧,因为那半牛人手里那根硕大的狼牙棒已经挟着凌厉的风声,朝他的天灵盖砸了下来!燕北辰也不能退开,因为他的身后便是那张躺着女孩子的床板,倘若他闪开,那可怜的姑娘必定成为棒下亡魂!既然不能闪避退让,唯有双刀一架,将那重逾百斤的狼牙棒截住,刀棒相撞,燕北辰只觉得双臂发麻,双刀几乎脱手而去!
燕北辰的成名武器回燕刀以轻巧犀利见称,自是打造得短小精悍,而今骤然对上这等沉重粗蛮的狼牙棒,自是讨不了好处,加上那半牛人力大如牛,与之斗硬自是吃亏。燕北辰惊诧之余,反应甚是灵敏,刀身一斜,自狼牙棒下滑出,随即脚下弓步飞纵,连人带刀直撞入那半牛人怀中!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那半牛人身体庞大,难以灵活应对,狼牙棒还未收回,便觉得胸腹一凉,那袒露在外肌肉纠结的腹部已然在顷刻之间被燕北辰剜上了十余刀,立时肠穿肚烂,支离破碎,鲜血喷涌而出!先前半牛人喉咙被袭,血往上冲,阻塞声门,是以无法发声,而今腹部重创,血往下走,蓦然喉头一清,剧痛之下正要张口呼救,忽而喉头一辣,却是一柄长刀自口中插入,刀锋飞旋,早卷得半牛人口中一片血肉模糊!
只见一片雪亮的刀光闪过,半牛人的头颅已然飞旋而出,撞向岩壁,而后跌落于地,张大的嘴里甩出半条破抹布似的肥大的舌头。而那无头的身体也轰然倒在地上,血水自腔子里汩汩的流出来,唯有那一双牛蹄似的脚还在微微抽搐……
龙涯“啐”了一口,收刀还鞘,看看浑身浴血,面目激愤的燕北辰:“看来这些怪物不太容易死,把头砍下来比较稳当一些。”
燕北辰目光死死地盯住地上身首异处的半牛人,呆愣片刻便快步朝床板而去,手里的回燕刀灵活旋动,已然将床板上那姑娘手腕脚腕处的绳索切断揭下。不料那绳索长久以来勒在那姑娘的手腕脚腕上,早和手腕脚腕上被勒出的伤处血肉凝成一体,这般一扯,居然撕裂创口,又漫出血来!而那姑娘依旧是一动不动,眼神呆滞,除了适才在半牛人淫威之下表现出的本能的畏惧之外,似乎已然没有别的反应,更不觉疼痛,与行尸走肉无异。
燕北辰一呆,额头青筋爆出,面容更是扭曲,咬牙颤声道:“这些……畜生……”
龙涯默默无语,只是捡起地上的破棉被,盖在那姑娘赤裸的身躯之上:“我知道你想救这些女孩子,可是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些怪物何等长命,加上数量众多。而今只有你我二人,根本不可能把这么多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全部带出这人间地狱。我猜那些怪物囚禁这些女孩子,也是为了传宗接代,一时半会也不会危害到她们的性命。而今之计唯有去外面多带人马来剿灭这些怪物,才可让她们安然离去。”
燕北辰虽知龙涯之言有理,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可能和这里的女孩子一样受这样非人的凌虐,只觉得五内如焚,一腔怨气无处可发,跳起身来对着地上的半牛人尸体一顿狂殴,就连那被龙涯斩下的头颅,也被他踩得双眼爆出,头骨塌陷。就在此时,龙涯却一把拉住发狂的燕北辰,低声道:“上面又有人下来了!”
燕北辰闻言,强收心神,见龙涯弯腰去搬那半牛人的尸体,也快步上前搭手,将尸体抬到居中的几张床板下面,由于远离岩壁的火光,是以不易被看出端倪来,随后一脚将那只残破的头颅踢到远处的角落里,地上只剩一地的血迹,混在原有的血迹污垢之中,倒也不大明显,而后两人各自跃上洞顶,隐身洞顶的钟乳石后静观其变。来人脚步比较轻,不是半牛人的蹄脚所能发出的声音,龙涯与燕北辰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见得那石壁后的石阶上下来一个人,只见云鬓微乱,神情木然,正是木大娘。
木大娘手里抱着三匹麻布,径自走了下来,很明显,洞里熏人的臭味血腥味她早已见怪不怪,而满地的血腥也是视而不见,下了台阶,便左右张望,确认除了那十个被绑缚在床板之上的姑娘之外,并无其他人,便径直走到石壁角落里,将布匹斜靠在石壁上,而后转身上了石阶,不多时,便吃力的抱着一坛火油下来,放在角落里。如此往复多次,一共搬了四坛下来。木大娘解开泥封,将一个坛子里的火油倾在那几匹麻布之上,一一浸透,而后索性将布匹直接插在剩下的三坛火油之中,而后自怀里摸出一张手帕,细心的擦干净手,而后走到那些姑娘的床板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木梳子,开始梳理姑娘们散乱的发丝。
虽然龙涯和燕北辰藏身洞顶,角度的关系无法看清楚木大娘的表情,但见她动作轻柔,甚是体贴。每每梳理好一个女孩子的头发,都不忘伸手自她们口中取出那木质的厚环,而后细心的用袖子擦干净女孩子的脸。
龙涯与燕北辰曾在路上见过木大娘以长钗刺死黑衣人的心狠手辣,对其眼前的举动更是大惑不解。只觉得这女人时而冷血,时而又这等细腻,委实弄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待到木大娘将那十个姑娘都收拾停当,方才站起身来,走回角落里,自油坛子里取出那早已浸满火油的布匹朝地上一抛,扯着布匹在洞内的床板间游走,将浸满火油的麻布缠绕在女孩子们身上,连带微微倾斜的床板和女孩子们身上的破棉被一起缠得严严实实!龙涯见得她这般行径,蓦然脸色一变,心想这妇人莫不是想活活烧死这些可怜的姑娘不成!
正在思虑之间,木大娘已然放下油布,弯腰抱起油坛,开始将坛子里剩余的火油倾向洞中各处,一时间刺鼻的火油味已然盖过了血腥味和臭味!眼见木大娘神情黯然的自怀里摸出火折子,龙涯自是无法再坐视,一个翻身落在地上,铁夹似的手已然将木大娘拿火折子的右手牢牢扣住,厉声喝道:“好个毒妇人,当真是心狠手辣!” 燕北辰也跃身而下,立在龙涯身后,怒目而视,手按腰间双刀。
木大娘乍然见得龙涯与燕北辰二人,自是吃了惊吓,下意识地张口惊呼,声音未出,已然被龙涯一把捂住了口,只发出几声沉闷的哼哼。而后只觉得右手手腕剧痛,早已捏不住那火折子,手一松,火折子便朝地上掉去,却被龙涯顺势一脚,踢到几步石阶之上,远离这便是火油血污的地面。
木大娘又惊又痛,哪里还站得稳,双脚一软,已然跌摔在地,却见得两丈开外的床板下横着的半牛人的无头尸体,在片刻的惊悚之后,她的眼中蓦然带上几分近乎于疯狂的快意。
龙涯留心注意外面的动静,听得那些半牛人还在呼喝闹酒,方才松了口气,转眼见得她这般神色,心头却是一惊,而后将她提起来掐着她的咽喉抵在岩壁上靠定,而后低声喝道:“我有话问你,须得如实作答,倘若你敢高声,那怪物便是你的下场!”
木大娘的眼睛依旧是死死盯着那半牛人尸体所在的位置,表情却是欣喜若狂,口里喃喃道:“死了……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对于龙涯的问话听而不闻,直到龙涯一连喝问几次之后,方才缓缓地抬起眼来,看看龙涯与燕北辰,而后点点头。
龙涯见其首肯,方才微微松开手,沉声道:“你究竟和这些女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想烧死她们!”
木大娘惨然一笑:“你觉得我是恨她们才打算让她们去死吗?你们也看到了,在这个地狱一样的鬼地方,死是解脱,活着才是活受罪。” 她目光森然发直,看的龙涯与燕北辰一阵恶寒,却叫人不得不相信。
木大娘的眼光直愣愣地落在龙涯脸上:“我见过你,在汴京的富贵客栈。”
龙涯点头道:“没错。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只是没想到和你狼狈为奸的居然是那样一群人不人,牛不牛的怪物。你这样泯灭天良,诱拐这许多无辜的女孩子来任由那些怪物糟践,究竟图的什么?”
“泯灭天良?……哈哈”木大娘惨然一笑:“什么叫天良?你以为我当真愿意为那些畜生做那些污秽勾当,要不是逼不得已,我也……” 她说道此间,声音微颤,而后长长地吸了口气:“我只是投下饵食,愿者上钩。至少不会强掳杀伐,没有让一个姑娘死在路上,比之之前做这些事的人,也算是心慈手软。”
“逼不得已?”龙涯闻言冷笑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对紫色五石散上瘾,所以才为那些怪物做下这等恶事。别想否认,之前半路上你瘾头上来的时候,咱们可是全部看在眼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种要人命的紫色五石散就是你从这里带出去,转卖给那些喜好这一口的官家子弟,然后再拿卖五石散所得的钱来诱拐那些姑娘。”
木大娘也不否认此事,只是面带讥讽之色:“好个正义凛然的大侠。若是换成你每天被人掰开嘴硬灌五石散,足足灌足两个月。从此便离不开那害人的鬼东西,每隔三个时辰就浑身痒痛如万蚁蚀骨,却不知道那时候又是何等猪狗行径!” 龙涯闻言一惊,继而沉声问道:“究竟是谁这般待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早不记得了……”她面容悲愤,但嘴角却满是讥笑,仿佛说的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只记得十三年前,我被人强掳来的时候,也和她们一样,不过十八岁而已。和我一起被运到这里来的姐妹有三十几个,但活着进到这人间炼狱的,却只有十来个,其他的都在运送途中,被活活闷死在木箱里了。这十三年来,这些女孩子遭过的罪,我全都遭过,只不过我命苦,到现在还活着。”
龙涯越听越惊,虽说先前也曾猜测过这木大娘也是被诱拐进山的女子之一,却不料听到她用稀松平常的语调,说着那等教人无比绝望的旧事,此刻心中却浮起几丝难言的悲恸恻然,原本按在木大娘咽喉的手却慢慢松了下来。
木大娘看看龙涯:“你这算可怜我还是什么?你要真可怜我,不如一把掐死我,也免了在这鬼地方继续受折磨。”
“你要寻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你要放火烧死那些可怜的姑娘?”龙涯转眼看看覆盖在油布下的女孩子们憔悴的脸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你凭什么决定她们的生死?!”
“贪生?有得生,才贪的了。”木大娘面容惨淡:“她们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里的怪物全是公的,只有靠强掳外面的女子进山,才可传宗接代,这千百年来,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一旦怀孕了,就像她们一样捆缚起来直到生产。倘若一索得男,便和那些怪物一般形状,一旦羊水一破,便会体型暴涨,往往还未完全出生,便会撑破女人的肚子出来。这样一来,女人自然是肚破肠流,活不成了。那些怪物得子之后,便把女人抬到后山,扔进尸洞里面,就算是气息未绝,也不例外,因为那个时候,肚子上一个大窟窿的女人已经没用了……”
燕北辰打了个冷战,心想难怪那尸洞之中那么多腹腔破裂的女尸,而后听到木大娘继续说道:“要是侥幸生下的是女孩,则是和正常人一样的囡囡……”她说到囡囡的时候,语气却轻柔起来,两眼发直,嘴边的笑容满是期盼,就像真有个粉嫩的女婴就在她眼前一般,神情恍惚的喃喃念叨:“囡囡……囡囡……”
龙涯见得她这般情状,心想这女人在这人间炼狱中待了十三年,想必是有些失心疯了,细细想来,也甚是可怜,本不愿再追问下去,但一切的来龙去脉,却不得不向她求证,于是开口问道:“若是生了女孩,女人就不会死是不是?”
木大娘恍惚的眼神落在龙涯脸上,而后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女人暂时不用死了,可是囡囡……囡囡活不了了……那些畜生把我可怜的囡囡活生生地扔进尸洞的水潭里了……囡囡……”她单薄的身躯顺着岩壁缓缓滑落,双手掩面而泣,泣不成声:“然后那些怪物会继续糟蹋我们,直到再度怀孕,生出怪胎为止……”
龙涯与燕北辰听得木大娘言语,只觉得如坠冰窟,全身一阵恶寒。虽说强掳女子传宗接代在其他游牧部族古来有之,但如此戕害抢来的女子却少有听闻,更别说这等荼毒亲生血脉的兽行。一想到千百年来,有无数花样年华的少女落入这等炼狱,饱受摧残,至死方休,便不由得愤懑满胸。
木大娘的泪水自指缝间流淌而出,继续颤声道:“我在十年时间里连续生了七个囡囡,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存活下来,全部被那些畜生活生生地仍进尸洞的水潭里,那都是……那都是我的心肝肉儿……终于有一天,那些畜生发现再怎么糟践我,我都不会再怀孕了。我本以为它们会放我一条生路,谁知道,它们居然用那鬼药粉来灌我,让我上瘾,让我一辈子都离不开它们,一辈子都为奴为仆,听它们使唤……就是要我昧着良心,去拐骗那些无辜的姑娘……”
龙涯眉头紧锁,手指咯咯作响,心中怒火中烧,而后开口问道: “你既然有机会出去,为什么不报官求救?适才进岭之时,那最近的溯源镇上也设有衙门,就算衙门人手不够,也可发放公文手令,去附近的驻边大营抽调守军来剿灭这些灭绝天良的怪物?!”
“你以为那溯源镇上都是些什么人?”木大娘松开捂着脸的双手,抬起眼来,神情激愤:“那些押送驴车的黑衣人就是那个溯源镇上的捕快!”
“你说什么!”龙涯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惊悚表情,“这怎么可能?!”
“那些半人半牛的怪物生性畏惧阳光,一旦被光晒到,就会非常痛苦,所以只能栖身在这树林茂密,不见天日的天盲山中,只会在晚上出来活动。我曾听得以前的老嬷嬷说过,那溯源镇和这天盲山紧紧相连,近千年来之所以相安无事,就是因为溯源镇的人承诺了帮那些怪物去外面搜罗年轻女人传宗接代,才可以保住自己镇上的女人不被祸害。”木大娘擦擦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每年这里流传出去的紫色五石散赚回的银钱有一半便是犒赏给了镇上的衙门。这样既有进账,又可保一方安宁,那溯源镇上的人又何乐不为?我们这些外乡女子的死活,他们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龙涯听得木大娘一席话,只觉遍体恶寒。想那些半牛半人的怪物行事狠毒也就罢了,没想到那些人也是如此寡廉鲜耻,昧着良心,助纣为虐。如此这般,那些被掳掠而来的女子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全无半点生机!
想到此处,龙涯心头豁然一亮,低头对木大娘言道:“那一日,我自驿馆跟着你到富贵客栈之前,见得你在那家李记陶瓷铺外停留了很久。事后我也去了解过李记的背景,知道开店的老李本有一子一女,老李过世后现在当家的是老李的儿子,而女儿据说是死了好些年生。你一口汴京口音,更对汴京的街道巷路了如指掌,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姓木,而是姓李,你就是老李‘死了’的女儿!”
木大娘闻言只是发呆,许久方才哽咽道:“你猜的没错,我本名李巧珠,的确是李家的女儿。”
“那你既然有机会出这天盲山,为什么不乘机逃回家去?五石散的瘾头虽大,但延名医诊治调理,假以时日也不见得就是全无希望。”龙涯沉声问道:“总胜过你留在这鬼地方继续受折磨。”
“我何尝不想回家,但是已经回不去了。”木大娘神情悲苦,却怅然一笑:“这些年来一直忍辱偷生,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去爹娘身边,终于三年前那些怪物让我出去办事,我便冒死偷跑回去。可是回去才知道我爹娘俱已过世,而我弟弟唯恐我留下玷污门风分薄家产,一口咬定我是蒙混乱撞,冒名顶替,口口声声李巧珠早已亡故,还将我打出家门。我上告开封府衙,结果做官的得了好处,也说我招摇撞骗,胡说八道,拒不受理……没过多久,我出天盲山时带出的紫色五石散已然耗尽,全身痛楚难耐,那时候我才知道,天地之大,除了这片黑压压的深山老林,世上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也只有狗一样地回来,在那些怪物脚下摇尾乞怜,换取那紫色五石散苟且度日……”
燕北辰听得这些言语,心中更是惊惶,蹲下身来一把扣住木大娘的手腕,颤声问道:“你既然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可曾记得一个叫夜来的女娃儿?她是两年前被抓来的,那时候只有十一岁!”
他心神激荡之下,自是没了轻重,木大娘吃痛微微挣扎,袖子一滑,露出一截手腕来,只见手腕上满是伤痕,虽早已愈合,但一条一条蚯蚓一样的肉突分明是利器切割造成!
“你……”燕北辰下意识地手一松,木大娘已然扯过袖子掩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沉声说道:“很奇怪吗,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要寻死觅活,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只可惜,没有一次成的了,还没死透,那该死的瘾头就发了,只有像狗一样的爬到那些怪物面前告饶。”
龙涯心中一痛:“你既然有胆量寻死,为什么不想办法在那些怪物的饮食里做手脚?”
“不是我不想。”木大娘惨然一笑:“那些鬼东西,连砒霜吃下去也可以一点事都没有,我还能怎样?”
龙涯暗自惊心,心想那些怪物果真是非同凡响,倘若当真只有把头砍下来才可致命,要对付外面的一大群怪物,更是难上加难。正在思虑之间,却听得燕北辰继续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两年前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儿?”
“十一岁?……”木大娘努力思索,而后言道:“因为前一年我曾经偷跑过,所以那一年不是我出去搜罗年轻姑娘,但是也确实在这里见过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不知道你所指的是哪一个。” 燕北辰闻言惊喜交加,连声追问道:“那些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木大娘摇摇头:“当时这些怪物的首领叫奎多,最是淫逸凶残,尤其喜欢对十来岁的小女娃下手,那天将几个孩子一并拉进洞去,先是听得孩子哭叫连连,后来就没了动静,其他人再去看,便见奎多赤条条地伏在那里死去多时,耳后一个两指宽的狭长口子在汩汩淌血。身子下面还压着一个孩子的尸体,却是活生生被掐断喉咙……”
龙涯心中激怒,咬牙道:“好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连十一二岁的孩子也不放过,这般死掉太过便宜!”而后心念一动:“看来这些怪物的罩门便是耳后,难怪刚才中了许多刀也不见断气。”
燕北辰犹如充耳不闻,只是抓住木大娘的手腕追问道:“那些孩子呢?我女儿夜来是不是也在里面?”
木大娘继续说道:“其余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踪迹,应该是逃进了山林里。后来那些怪物入夜后进山搜索,回来的时候只带回一具孩子的残肢,想来应该还有孩子幸存下来……这天盲山和外界相连的只有那座悬桥,若非今夜一般有庆功宴,平日里桥头边的石洞里都有放哨的怪物,活下的孩子也不可能逃得出去,只有藏身在这山林之中。我也时常在林中和后山的祭坛处留下食物,过几日去看便全部不见,若不是喂了林中的野兽,便是应该是被幸存的孩子吃了。只是不知道活下来的孩子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那一定是夜来。”燕北辰转头看看龙涯,面有期盼欣喜之色:“你也看到的,那个孩子手里拿着我的回燕镖,那一定是夜来!夜来还活着……”
龙涯微微点头,伸臂把木大娘搀扶起来:“现在既然知道夜来还活着,咱们去后山把她找到便是。何况现在知道了那些怪物的罩门,要灭掉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知道这天盲山中到底有多少头怪物,又还有多少被掳掠而来的女子?”
木大娘摇头言道:“你们能够杀掉一头怪物,但要是一大群一起拥上来,只怕没人可以抵挡。之前被掳掠而来的除了和我一样在外面做杂役的十余人和才进来的五十余人之外,便只剩下这里的十个女孩子。但是那半牛半人的怪物却有近百人,外面的只是几十个,其余的虽说都是还未长大的小怪物,但一个个也生得异常壮实,便是碗口粗的树也可以徒手拔将起来,现在都留在下边的洞穴里开凿石矿,配置五石散,要是惊动了大大小小所有怪物,只怕你们也是插翅难飞。”
“小怪物在开矿配五石散?”燕北辰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 “我算明白了,这群怪物,自己辛辛苦苦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开矿,再拿配出的五石散换钱买女人,生出小怪物来就继续开矿,配药换钱,再买女人,再生小怪物……周而复始,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女人!一个一个都死不足惜!”言语之间,目露凶光。
龙涯转眼看看燕北辰,而后对木大娘问道:“年年被掳掠而来的女子人数众多,怎么只剩下你们这二十来个?难道其他的姑娘都已经……”
木大娘含泪点点头:“那些姐妹都故去了,全被仍进了后山的尸洞。而这里的十个妹子,迟早也会被那些怪物害了性命,她们宁愿带着没出世的孩子一起死,也不要为那些怪物留下孽种再丢性命,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再被杀掉,所以在我出天盲山之前,才托我想办法,只是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光景,她们都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所以你才把心一横……”龙涯摇头道:“既然我们已经进来了,自会很快再带人来救你们,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何必非得走这条路?”
木大娘摇摇头:“晚了,晚了,要是你们早来两三个月,还可以用药将她们腹中的孽种打下来,现在已近临盆,再行打胎,只怕也断送了她们的性命。你们也看到了,她们的身体已是何等孱弱,不可能还经得住这般折腾……”言语之间神情甚是黯然。
龙涯闻言皱眉道:“依你所言,便是任她们自生自灭?”话一出口,忽然想起鱼姬明颜二人,于是继续问道:“此番进山的姑娘中原有两个女子,一个叫鱼姬,一个叫明颜,为何不见在那笼子里?” 木大娘闻言一呆:“所有人都在,怎么她二人不在笼子里吗?” 龙涯闻言心中一喜,心想鱼姬明颜必定已然自行脱身,樊笼之中留下的不过是法术做出的傀儡,心头的顾虑已然打消了许多。
木大娘神情肃然,接着自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这是外面樊笼的钥匙,本是我趁这次出去办事,用黏土作模,请人打造的。本打算等会儿火起,趁乱开了笼子放她们各自逃命,你既然有心要救,还不如去救外面那些才来的姑娘……至于她们……”她的目光落在被绑在床板上的姑娘身上,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燕北辰默然,心知木大娘之言并非全无道理,但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姑娘们去死,也是万万不可,心中千头万绪,一时间也理不出个究竟来。
忽然之间听得龙涯斥道:“说什么鬼话!人都是求生,何人会求死?!再难再险,也是救得一个算一个,外面多的是名医圣手,只要救得她们出去,总有一线生机!”言语之间,龙涯手里的长刀已然飞旋而出,呲呲数声划断附近几个姑娘手腕脚腕上的绳索,收刀回鞘,俯身扯开一个姑娘身上缠定的麻布,将那姑娘连人带棉被一同揽在怀中扶了起来。那姑娘依旧是一动不动,任由龙涯抱在怀中,就像一个破旧的木偶。
龙涯见状心头一痛,抬头对燕北辰言道:“我知道你惦记着藏身后山的夜来,但事有轻重缓急,夜来可以在这天盲山中藏身两载,必定也有她的生存之道,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危险。而这些姑娘,却是命悬一线。若是合你我二人之力,必定能多带几个姑娘出去。”
燕北辰闻言看看龙涯,而后道:“你这算不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原来京师第一名捕也不过是个蠢蛋。”
“是蠢蛋,而且是蠢到家的那种。”龙涯目光灼灼,却微微一笑:
“你呢?”
燕北辰坦然一笑:“我也不聪明。”说罢也上前扶起一个姑娘,转眼对木大娘道:“你是和我们一起,还是继续留下?”
木大娘惨然一笑,只是靠在岩壁之上默不作声,神情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