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
每到这一节气,总是炎热气闷,空气中似乎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热量,让人思维凝固,偶尔听到外面有女人打骂孩子的声音,便知道隔壁经营被褥棉料生意的老板娘又在拿自己娃儿撒气,起因大概也是因为天气转热,少了生意,心情烦躁的缘故。
明颜无精打采地倚在不当晒的角落里打盹儿,鱼姬也伏在柜台前,双目似开似闭,忽然间听得门前竹帘轻响,下意识地起身招呼:“客官里面请啊。”
听得来人咯咯轻笑,似乎颇为熟悉,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许久未见的辟妖谷传人何栩。
鱼姬见得故人,心情愉悦,微笑道:“一别两年,小栩可好?”
何栩拱手笑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烦劳鱼姐惦念。”言语之间已被鱼姬引到堂中坐定。
明颜早已醒了过来,见得何栩,也迎了上来,“前些时候见到潇湘上人,说起你正在外游历,掌柜的还在念叨好久没见,呵呵,不想这么快就来了。”说罢快手快脚地张罗些冷盘瓜果之类的上桌款待。
何栩点头称谢,鱼姬自柜台后面的冰鉴夹取不少冰块置于一个小木桶里,接着又从冰鉴的里层取出一只紧口平底铜壶,埋在装满冰块的小木桶中,待到木桶放在桌上之后,已然隐隐现出些水汽,桌子周围顿时凉快不少。
“小栩来得正是时候,我这酸梅酿刚好开封,正好请小栩品一品新酒。”鱼姬说罢挽袖携起铜壶,从那细细的壶嘴里斟出一道细细的浅紫色酒水,倾入三只浅黄色的藤木酒杯。
那酒水一入杯中,顿时沙沙作响,隐隐泛起些细小透亮的水泡来,待到水泡浮出酒面消逝无踪,一股甘酸生津的酸梅果香顿时沁人心脾。
明颜已将菜肴送到桌边,见斟了三杯美酒,嘻嘻一笑,“看来也少不了我的一杯。” 鱼姬笑道:“说什么呢,好像平日多刻薄你似的,生生叫人家笑话。” 明颜伸伸舌头,人已经坐到了桌边。
鱼姬举酒相敬,三人对饮一盏。
那酒水入口全然不带劲头,甘香馥郁,只是冰凉入骨,进喉之后,却如瞬间融化的冰山一般,忽地转出一抹温厚,全身毛孔顿开,立即出了一身微汗,感觉体内的燥热都随汗水排空一样,说不出的受用。
“好酒。”何栩掂起藤木酒杯,微微赞叹。
鱼姬笑道:“这酸梅酿最适合伏天享用,消暑去燥,最是适宜。” 明颜看看手中的杯子,不解道:“掌柜的为何选择藤木杯,而不用银杯、玉杯、铜杯,不是更为凉快么?”
鱼姬笑而不语,何栩掂起藤木杯仔细打量,言道:“小栩猜想是因为藤木杯更能锁住酒水的温度,不似银杯、玉杯、铜杯瞬间就将冰酒的温度转移开去。”
鱼姬微微颔首,“小栩真是冰雪聪明,的确如此,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藤木杯质地疏松,可以吸附去除这酒中颇为原始的果子生涩气味,让酒味保存得最为雅致。” 明颜接口道:“看来这木头,倒也不是只能做做家具之类的死物。” 鱼姬浅浅一笑,“天生万物有灵,自然是不可小瞧了它。小栩你觉得如何?” 何栩听得鱼姬言语,放下酒杯,面色颇为凝重,说道:“看来鱼姐已然猜到我此番的来意了。”说罢自怀中摸出一个绢布包裹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段物事。
那物事虽不到半尺,却分为三段,色泽乌黑,温润如玉,明颜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木雕的手指,两个指关节做得相当巧妙,碰触之间可如真人手指一般弯曲伸展,唯有指根部位断面粗糙,似乎是被人用斧子剁下一般,断面颜色偏褐色,看起来极不协调。以指头的形状长度而论,似乎是比着成年男性右手食指精雕细刻而成。
明颜拾起这根木指来回审视,问道:“雕得这么细致,应该不会只有这一根手指而已吧。不知道其他的部分去哪里了?”
何栩微微叹了口气,“数月前小栩在明州东湖游历之时被对头暗算,受了重伤,幸亏被一对夫妇所救,木指便是那相公留下的。”
“木相公?”明颜闻言称奇,不觉提高了声调。
事情要从当日何栩在东湖遇到三绝道人申道乾说起。
那三绝道人申道乾本是何栩同门,为人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其功力在昔日辟妖谷门人中也算出类拔萃,若非一早被潇湘上人看穿他的心性,已将其逐出门墙,原本也是传承潇湘上人衣钵的不二人选。
申道乾自离开辟妖谷便来了这明州,以昔日所学精深法术在当地闯下三绝道人的名头,更勾结当地权贵,修建三绝观,广纳信众,受世人香火礼拜,手下门人何止三千。原本也算功成名就,但申道乾心中对辟妖谷的愤恨一直挥之不去,尤其在见到身佩诛邪剑的何栩时,更是愤恨不平,于是在何栩乘舟渡湖时暗下毒手,驱使湖中精怪凿穿小舟,打算夺取代表辟妖谷传人身份的诛邪剑。
何栩虽入门时间不到二十年,没与那申道乾打过照面,不知道其中的渊源,但她天资聪颖,得潇湘上人倾囊相授,早已继承潇湘上人衣钵,是以这等鬼祟伎俩倒是害不了她。人一入水,何栩驱使诛邪剑格杀水中精怪,却不料接踵而来的还有数十名精通水性的刺客!
何栩的诛邪剑对付妖孽精怪威力无穷,对血肉之身的人来说,却与寻常木剑无异。何栩武艺高强,也抵挡不住刺客的车轮战。
待到筋疲力尽,何栩不但诛邪剑被来人夺了去,背上也负了伤,缓缓沉向湖底。
那群歹徒见宝剑到手,也不在乎何栩是生是死,纷纷破浪而去,向主子邀功请赏去了。
也是何栩命不该绝,那湖中潜流暗涌,居然奇迹般将她卷向湖岸。何栩勉力爬上堤岸,伤重昏厥,不省人事。
她醒来之时,发觉自己伏在一张雕刻得十分细致但样式却十分朴实的木床之上,屋子整洁而简朴,家具都是温润的黄杨木所制,散发着原始的木香。
背上的伤口已被处理妥当,但是动一动还是会很痛。
何栩勉力爬起身来,走到窗边,外面也是个寻常人家的小院,围了篱笆,种了些豆角之类的菜蔬,一个角落豢养着几只鸡鸭,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少妇正在抛撒小米喂食家禽。廊前的红泥炉灶上煨着一个瓦罐,未开的罐口浮动着阵阵白色水汽,微风卷来一股香味,却是鸡汤的鲜香气味。
何栩依稀记得自己爬上堤岸,不知何以会到了这里,下意识地走出门去,正要和那少妇打招呼,少妇已然转过头来,说道:“姑娘醒了?”言语轻柔,说不出的温婉。
何栩应了一声,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嫂嫂这是何地?”
那少妇微笑言道:“这里是我家,姑娘昨天晕倒在湖堤上,是我家相公把姑娘带回来的。”说罢转过身来,双手摸索而行,竟然是个双目失明之人。
何栩忙伸手搀扶,这般接近才发觉那少妇眉目秀丽,虽带些许风霜之色,也是相当貌美,一双手上带着不少伤痕,想来是摸索行路擦刮而致。
“嫂嫂小心。”何栩见廊边靠着根细棍,想必是少妇平日探路之用,忙拾了过来递到那少妇手里,问道:“嫂嫂夫妇不知如何称呼,他日何栩也好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
那少妇轻声言道:“姑娘不必多礼,那般情况之下自当援手,莫要再提什么恩情。我姓桑名柔,我家相公名叫晏时,是当地的一个木匠,现在去三绝观做工去了,想来也快回来了。”
何栩见她谈吐文雅,倒不似寻常手艺人家的妻房,于是言道:“既然晏家嫂嫂如此说,那么大恩不言谢,日后需要何栩的地方,尽管开口。” 桑柔听得何栩言语,掩口一笑,“听小栩姑娘言语,颇有巾帼英雄的豪气,既然是江湖儿女,而今在这里遇到,也就不要再加客套,桑柔痴长几岁,若是小栩姑娘不嫌弃,不妨姐妹相称。” 何栩点头称是,“既然柔姐姐不嫌弃,今后叫我小栩便是。”
两人相视一笑,颇为投缘,闲话家常之际,桑柔的相公晏时已回返,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汉子,浓眉大眼,憨厚朴实。
何栩拜谢晏时的救命之恩,倒令这老实人手足无措,一番客套下来,也不再生分。何栩重伤未愈,虽然担忧诛邪剑的下落,也只好暂时留在晏家养伤。
这样几天下来,得桑柔悉心照料,何栩伤势已恢复七七八八,越发闲不下来,想要去打探诛邪剑的下落。
当日与申道乾湖上斗法,何栩并不知晓其来历,这般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寻觅。诛邪剑是世尊所赠,而今遗失,若是不能寻回,无颜面回师门恩师座前,每每思虑至此,就心中难安。虽桑柔晏时夫妇时时劝慰,也难解心结。
这一天适逢集会,桑柔晏时夫妇要外出采办物件,也想让何栩顺便出去散散心,于是三人一起外出。走了数里路,到了明州城内,只见到处都是摊贩,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晏时包裹里放了十张乌漆描金木盘,却是前些日子城里木器店“琅琊堂”的顾掌柜订的货,而今就趁赶集的工夫给他送去。晏时平日担心妻子双目失明行动不便,而今有何栩陪伴,倒是放心不少,于是与两人分手,约定在城门茶楼相会,便自行送货去了。
何栩陪着桑柔在街边闲逛,光顾一些货郎的小摊,买点胭脂水粉簪子手帕之类女儿家的物事,而后便赶往约定的东城门茶楼。
晏时到得琅琊堂,见顾掌柜正点头哈腰地招呼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商贾打扮的青年公子,一身打扮甚是考究,想是来头不小,身边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役,颇为傲慢无礼。
昔日里琅琊堂的顾掌柜也是个说一不二响当当的人物,谁料在这人面前仿若矮了半截,满面的诚惶诚恐。
晏时见顾掌柜在谈生意,不好上去打搅,于是退在门边等候。那青年公子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晏时,仿若见到污秽之物,皱皱眉头,展开纸扇遮住口鼻,“老顾啊,怎么你这店子什么下九流的人都可以进来?”
顾掌柜转头看到晏时,忙满脸堆笑地对那青年公子说道:“那是帮我做木器的木工师傅,来是送货来的,楚公子稍坐片刻,老顾去去就来。” 那青年公子不耐烦地起身言道:“行了行了,好大的穷酸味,哪里还坐得下去。刚才说的事情就交你负责了,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折了礼数。”说罢起身招呼身边的仆役扬长而去。
晏时虽对那青年公子的傲慢姿态不满,也知民不与富斗的道理,眼见顾掌柜走到柜台旁边,连忙走了过去,“顾掌柜,你定的乌漆描金木盘。”说罢打开包裹。
顾掌柜低头一看,只见十张乌漆描金木盘码得整齐,都用麻布小心裹了,打理得非常仔细。“漆面做得不错……晏师傅,我定的是二十张,还差一半呢。”
晏时是个老实人,连忙说道:“不好意思啊顾掌柜,近日一直在下雨,只有先做的这十个干透了,另外的还在架子上干着……要不我先把那一两银子退给掌柜的。”说罢伸手自怀里掏出钱袋。
“那倒也不必,大家都这么熟了,也不差这几天。”顾掌柜拿起一张漆盘细细端详,“啧啧,也只有晏师傅的手艺做得这么地道,这些个描金点花画得栩栩如生,没有二十年画功,想是难以办到。看晏师傅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实在难得。”
晏时面上一红,露出几分欣喜,“不瞒顾掌柜,那是我那娘子描的图样,然后我再翻到木模上。”
“原来如此。”顾掌柜颔首道,“晏家嫂子定然画得一手好丹青,想来是家学渊源,不知道是谁家的好女儿?”
“这个……”晏时面露几分难色,似乎是心有顾忌,沉吟半晌岔开话题:“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她胡乱画的,倒叫顾掌柜见笑了……不知道刚才顾掌柜接待的是哪家的世家公子,端的好大派头。”
“我呸!”顾掌柜冲着那青年公子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什么世家公子,不过是个贩卖木料起家的暴发户罢了。那人叫楚虞楼,是柳州大户,最近几年生意做到这明州来,把这里的木料市场垄断了,要吃这行饭的人,都得把他当老子一样供着。那混账小子飞扬跋扈惯了,又和州官拜了把子,便是这明州城里的土皇帝,终日到处欺男霸女,惹是生非。适才来我这里,便是要我接下三绝观新修大殿的祖师像的买卖,说要整个真人般大小,全用整块紫檀木雕琢打磨,却只给了一千两定钱。想那紫檀木何等珍贵,真人般大小至少要上千年的古树才成,他把持明州的木市,紫檀的价格早就抬了上去,这一千两也只够买那一般的品色,何况后面许诺的一千两还不知道会不会真给,以其平日作风,多半没辙。当真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生生儿全计算到我的头上。” 言语之间愤愤不已。
晏时见顾掌柜烦恼不已,开口宽慰:“顾掌柜不必着恼,不妨给我看看那图样,看有没有可以省料的法子。”
顾掌柜听得晏时言语,顿时喜上眉梢,“哎呀,瞧我这老糊涂,怎么忘了这茬?以晏师傅的手工和经验,一定可以解决这个难题。”说罢自柜台下取出一个画轴,展开一看,却是一个黑面道人,右手背剑拢于身后,左手拈指于胸前,形貌颇为威严,一身白色道袍飞舞飘移,犹如迎风而立。
晏时微微思索而后言道:“看这画轴,人体部分可以用五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双手双足可另取两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镶嵌,只要收口做成内卡,处理妥当,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来。至于这身宽大道袍嘛,本来就是白色的,若是用紫檀油白岂不暴殄天物?与其做成死物,不如购置上好的丝绢缝制一身道袍穿在这木像身上。那三绝观新修的大殿我也曾在里面帮工,知道地势立于山崖之上,山风凛冽,若是道袍可以随风舞动,岂不更加贴切入神?”
顾掌柜听得晏时一番言语,只觉得字字珠玑,难题迎刃而解,不用畏惧那楚虞楼再来刁难,伸手拍拍晏时肩膀,“晏师傅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时还得偏劳,这一千两定钱,买材料估计也去了九百多,剩下的便全用作工钱如何?”
晏时闻言喜出望外,心想买料所得至少也有六七十余两,有这六七十两,也好将现在住的房子买下来,添置些物事,将来有了孩儿,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拮据度日,于是点头应承,立下字据,取了画卷,说定时候顾掌柜差人送来木料,就可以着手制作。
正在言谈之间,突然见街上几个闲汉奔走而过,一路吆喝:“打架了,打架了!”
这明州城中闲人本就不少,有热闹看哪有不去之理,只见人群纷纷朝东城门挤。
晏时本不爱看这热闹,但先前约了妻子和何栩在东城门的茶楼会面,于是随着人潮挤了过去,一路上听到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言语:“哎呀,打得可厉害了,那姑娘的身手……”
晏时心想这世道变了,姑娘家也会当街斗殴,正在思虑之间,突然见前面人群暴退,一个人影倒飞过来,摔在人堆里,顿时挤倒一大片人!
那人哼哼唧唧爬将起来,晏时定睛一看,正是适才在琅琊堂看到的巨富楚虞楼的仆役之一。
那仆役才爬将起来,又骂骂咧咧扑进人群,奋力挤回战团,结果又是一声惨呼,飞将出去!晏时挤到圈内,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惊!
在人群中间的战圈里,何栩正护住他那惊慌失措的妻子桑柔,对楚虞楼身边那几个如虎似狼的仆役打手拳打脚踢,占尽上风。
楚虞楼右边脸上冒起一只红艳艳的手掌印,正气急败坏地吆喝下人上前!
晏时没想到与楚虞楼在街头斗殴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和何栩,忙上前拉开战团,下意识地护住桑柔与何栩,对楚虞楼言道:“有话好说,小人妻子、小妹无意得罪了楚大爷,小人代她们赔礼道歉便是。”
楚虞楼见晏时出来打圆场,知道再打下去依旧不敌那丫头神勇,弄不好还要吃亏,于是捂住脸上火辣辣疼痛的掌印,招呼手下住手。而后瞟瞟晏时身后惊惶失措的桑柔,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她……是你老婆?哈哈,婊子也有从良的时候,居然还有这样的冤大头当她是宝!”
“你说什么呢?!”何栩怒不可息,又要上前。
楚虞楼吃她一吓,忙退后几步,闪在几个鼻青脸肿的仆役身后,探出头来吆喝道:“什么啊,她就是几年前这东湖销金舫上的花魁桑柔!装什么良家妇女,开苞那晚上在大爷身子底下的浪劲去哪里了?”此言一出,引得周围围观的闲汉哈哈大笑,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桑柔身上!
原本已惊惶不安的桑柔听得这般龌龊言语,顿时脸色惨白,身子颤抖,双手在四周摸索,想要逃出这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但是双目失明的她哪里可以逃出这层层的围困,一时间种种污言秽语充斥在她脑海之中,几乎使她疯狂!就算是捂紧耳朵,那阵阵耻笑声也在心头不断轰鸣,不断放大!
桑柔开始尖叫,挣扎,倘若地上有个裂缝,相信她会挤碎浑身的骨肉,深深躲进去!
晏时面色铁青,紧紧拥住桑柔的身子,对那恬不知耻的楚虞楼怒目而视,“楚大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休要口舌招摇,毁人清誉!”
街边一个闲汉看得起劲,起哄戏道:“哎哟,原来世上还真有人戴绿帽子戴得这么舒坦的——”话音未落,痛呼连连,脸上多出一个手掌印。
何栩面如严霜,一字一顿地喝道:“哪个嘴贱不要命的,姑奶奶也赏他五百!” 周围人群都见过何栩的本事,哪里还敢造次,纷纷闭上嘴。
晏时抱着桑柔,挥臂推开人群,何栩紧跟其后,将一干无聊闲人甩在身后。
楚虞楼虽不甘心就此放过,无奈何栩身手了得,不敢造次,恨得钢牙咬碎,寻思如何整治这对夫妻。
何栩三人出了城门,见桑柔的情况也无法步行回家,于是雇了辆驴车返回家中。
一回到家,桑柔就如回壳的蜗牛一般龟缩在房内,任凭晏时、何栩如何呼叫,都不开门。
晏时听妻子在房中嘤嘤抽泣,也是心痛万分,唉声叹气。
何栩也不好相问,不过细细想来,那泼皮所言应是不虚。桑柔文质彬彬,温婉有度,纵然眼盲,但平日也可提笔描画,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但其心性气度却全无风尘味,要说她曾在湖中画舫卖笑为生,何栩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这样僵持了一夜,屋里的哭声渐渐停了,晏时生怕妻子有事,正趴在窗口张望,却听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桑柔立在门口,虽然双眼红肿,却勉力维持平静。
“娘子。”晏时奔上前去握住桑柔的双手,甚是关切。
“我没事了。”桑柔极力挤出一丝微笑,“天亮了,该做饭了,你还要去上工,不可以饿肚子。” 晏时摇头道:“今天不去上工了,我就在家陪你。”
桑柔轻声言道:“我真的没事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权当被恶狗咬了一口,哪里能够整得咱们的日子也往坏里过?”
晏时听得妻子言语,方才相信妻子当真没事,稍稍放宽心,“那就好,反正我在顾掌柜那里接了一笔大生意,今天就会把木料运来,我就在工房里做,不用出门。”
桑柔微微点头,言道:“就算在家做,也得先吃饭啊。”说罢摸索着走向厨房,晏时本想跟去,见何栩上前一步扶住桑柔,心想有何栩这手帕交陪她,也好散散心,于是和何栩交换了一下眼色。何栩自然心领神会,开口言道:“柔姐姐,我帮你择菜。晏哥先去忙吧,一会儿就有吃的了。”
桑柔低低应了一声,两人步入厨房,在灶头边坐下开始择那一簸箕昨日摘的豆角。晏时见桑柔情绪稳定,也放心不少,转入工房仔细收拾,腾出大片空地以备劳作之用。
何栩陪着桑柔择豆角,见她表情平静,眉目之间却是难掩凄苦,心里也觉不安,想宽慰于她,又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来,就这么相对沉默,心中辗转,许久也没择出多少豆角来。倒是桑柔操持家务有道,便是目不能视,手指也是十分灵巧,不多时手边择好的豆角已堆成小山。
这样持续了许久,桑柔叹息一声打破了沉默,“小栩,你一定想问那姓楚的所说的是否真有其事。”
何栩听得此言,连忙说道:“那泼皮口舌招摇,自然不是真的,柔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桑柔苦笑一声,沉默许久,开口言道:“姓楚的虽是个泼皮,但所言非虚,我没有遇到相公之前的的确确是风尘中人。我自幼家贫,五岁便被卖入东湖销金舫,被老鸨看中,聘请专人教授我琴棋书画,有心要把我栽培成销金舫的摇钱树。”
何栩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姐姐当真是身世坎坷,“在这世上行走,谁都有过去,柔姐姐不必耿耿于怀。”
桑柔微微摇头,神情凄苦,“一直以来,都是以所学的歌舞诗画娱人,虽然颇受眷顾,但我也知道早晚逃不掉和其他姐妹一般操持皮肉生涯的宿命,所以一直克勤克俭,攒下银钱想要赎回自由身,眼看数目将满,脱身有望,不料却在四年前遇到了那姓楚的泼皮……”
何栩见她双目含泪,身子微颤,情绪颇为激动,也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中的豆角,伸手握住桑柔的双手,“柔姐姐,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桑柔恍然一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这件事情,我谁也没有说过,憋在心里太久,很是难受,而今就让我一吐为快……那晚是元宵节,楚虞楼来销金舫寻欢作乐,点中我相陪。老鸨知晓那楚虞楼恶名在外,也怕折了我这摇钱树,在中间斡旋迂回。不料楚虞楼财大气粗,指定非我不可,老鸨无奈,只好把我送到了他的小舫上……”说到这里,桑柔脸色愈加惨白,似乎眼前再度看到了当年那痛不欲生的景象。
“以往在销金舫也见过不少寻欢客,却不知道那个姓楚的……他不是人,是一个禽兽不如的恶鬼……”桑柔的语调变得急促而惊怖,“我在小舫上不断逃避,但怎么也逃不掉,那泼皮用鞭子抽得我一身是伤,还用手掐我的脖子,直到我晕了过去……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她唇角抽搐般抖了抖,“我只觉得全身都疼痛,就连后背都覆盖着一大片被烛火烧出的燎泡……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比一只最低贱的牲畜都不如……那姓楚的躺在那里睡得正香,我心里很恨,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捡起地上的发簪,朝着他袒露的胸口插下去!”
何栩听得这些言语,不寒而栗,昨日见那泼皮还算人模人样,不想却是这等禽兽不如,便是以往收服的凶魔恶妖,都不比这等寡廉鲜耻的凡人恐怖!
桑柔的眼神很是空洞,语调却渐渐平缓,“那人有些功夫底子,我还没有刺到他,就被一脚踢了开去,后脑撞在画舫的花窗上,窗子被撞得稀烂,而我的头很痛很昏,眼前只剩黑茫茫一片……那泼皮见我居然胆敢行刺于他,怒不可息,又狠狠将我折磨一番。本以为我会哀哀告饶,我只是咬紧了牙关,任凭他如何凌虐,都不发一声,他恼怒之下便将我自小舫推进了湖中……”
何栩眉头紧皱,却无法不动容,伸手揽紧桑柔的肩膀,“早知那泼皮如此丧心病狂,昨日就不该手下留情……”
桑柔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泪水,“我在湖里浮浮沉沉,居然被浪头卷到岸边,逃过一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相公。”说到晏时,桑柔的脸上露出几分神采,“当时我已经是半死之人,昏昏沉沉,浑身是伤,衣衫不整,相公把我带回家,倾尽积蓄为我延医诊治,过了两个月,我才真正苏醒过来,却发觉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何栩心中沉痛,不知如何宽慰,但凭女儿家的纤细心性也感知桑柔的情绪渐渐舒缓,尤其是说到相公晏时,就如同在支离破碎之中觅到重生的希望一般。
“那时候我心中伤痛难当,加上眼盲,时常无理取闹,只想这个捡我回来的男人心生厌倦,任我自生自灭。不料这个男人原来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纵使我如何无理取闹,也依旧温厚待我。有段时间没有工做,生计艰难,他宁愿自己不吃,也没让我挨饿,更出去接下石匠的体力活计,挣来微薄的工钱……”桑柔轻轻叹息一声,“我不解地问他为何要待我这低贱女子如此好,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说世上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还说他老家有一种野菊花,每每开败之后,就会腐朽在原地,但到暮春时分,又会从腐朽之中开出好看的花来……再后来,这个男人成了我的相公,虽然我一直没真正见过他的模样,但没了眼睛,似乎是比以前看得更为清晰了……”
何栩微微颔首,心想柔姐姐能够历劫之后遇到晏哥,也算苦尽甘来,劫后重生了。
“相公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往,只是对我百般呵护,我也下定了决心,无论有如何不堪的回忆,我也要撑下去,和相公相濡以沫,好好度日。” 桑柔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所以小栩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为那些污言秽语就自寻短见。毕竟一辈子这么长,只要和相公一起,没有什么坎过不去。” 何栩点头称是,心有戚戚。
桑柔微微一笑,“其实一直以来,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上天垂怜,可以给我片刻光明,让我看看相公的脸,此生也就无憾了,不过相公请了那么多大夫来看过,都说没办法,只好作罢。”
何栩闻言稍稍思量,“听柔姐姐适才所言,这眼疾大概是因为后脑碰撞,血瘀闭塞所致。我家师尊对医理药理颇有研究,日后我回返师门,必定求得他老人家出手相助,相信一定可以让柔姐姐双眼重见光明。不过……”转念间又想到那失落的诛邪剑,不由满面愁容,“要是无法寻回诛邪剑,也没面目回师门……”
两人言语之间,突然听外面车轮滚滚,有人在院外呼叫:“晏师傅,木料到了!”
在工房的晏时听得呼喊,忙走出屋来,只见外面一辆大车上横绑了几根巨木,几个拉车的力夫旁边立着一名老者,却是琅琊堂的顾掌柜。
晏时上前和顾掌柜打招呼,协同几名力夫把原木搬进工房,仔细码放规矩。
顾掌柜打发几个力夫先走,临出门前叫住晏时,再行拜托客套一番,言道:“昨日你走之后,姓楚的突然去而复返,向我打听你的事情,那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得多加小心,莫要开罪于他。”
晏时点头称是,将顾掌柜送出门去,虽心中隐隐忧虑,看到妻子刚刚恢复精神,也就没有告诉妻子,以免她再受刺激。心想自己与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多加小心,也不至于再惹上麻烦。
而后的个把月里,晏时便在工房之内摆弄那些紫檀木料,按计划所定,逐渐琢磨细化,初时还只是粗糙的模子,到后来接上手脚等部件,初具规模。
他匠心独运,那木人身上数十处关节部位无不暗藏玄机,所有关节能如真人般弯曲伸展,而接口密实,从外观看浑然天成,半点拼装铆接的痕迹都没有。
那木人遍体乌黑,温润光滑,历经无数次细心打磨,全无半点瑕疵,只是始终没有雕刻头脸,大概是晏时眼见画轴上的黑脸道人面相颇为凶恶,所以特意留在了最后。
这段时间,何栩也时常在外奔走,打听诛邪剑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全无半点头绪,偶尔回来也是长吁短叹。桑柔唯有软语宽慰,也事无补。
这天,何栩傍晚才回返,见晏时在收拾墨斗、木刨等工具,似乎要出门,于是开口问道:“而今天色已晚,晏哥还有事要出去么?”
桑柔一边帮晏时拂去身上的木屑,一边开口言道:“适才三绝观的赵工头来了,说前些时候一起修的大殿横梁有些问题,明日就要点香上顶拜鲁班了,需得今晚弄好,才不会耽搁明天的活计。我本要他吃了饭再去,他却怕人家等得着急……”
何栩应了一声,正要进院,借着傍晚的余光见晏时印堂隐隐泛出赤色,非福荫之相,正在思索之间,晏时已经大步出门,何栩心想多半是夕阳余晖所致,倒不以为意。那边桑柔也在招呼开饭,于是快步上前帮忙端饭菜上桌,两人一起用了晚饭,稍微收拾,外面天色已然尽黑。
桑柔拿了扫帚前去工房打扫白日里打磨掉下的木屑,何栩自然不会闲着,于是掌了灯火,也拿了扫帚前去帮忙,进得工房,就闻得木香扑鼻,温和润泽。
紫檀木得来不易,这些细碎木屑也带着浓浓木香,是制作檀香的上好材料。那些木质密实较重的细木屑乃是檀香木木心部位所出,卖与制香店作为制作檀香的原料,也可帮补家计,只是需及时密封,若是走了香气,只有沦为灶房引火之用了。两人连扫了两簸箕木屑,用麻袋装盛,小心密封。
何栩见工房中间立着个高出自己两头的物事,心想便是这段时间来晏时一直忙活的木像,一时兴起,把盖在木像上的油布掀开一看,忽然脸上一红,只见一尊真人大小的男子身躯,肌肉纹理起伏,腰上裹着油布,其余部位无不袒露,只有头部还只是模糊的五官,整个木人和真人无异,右手背剑拢于身后,左手捏指于胸前,檀木香味萦系遍体,乌黑之中带着几分紫色,确实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何栩赞叹连连,仔细观摩,当看到那木人背后的木剑之时,不由一阵惊呼。——那木剑与她多日前遗失,一直遍寻不着的诛邪剑极为相似!
何栩把木剑自木人手里取出来,反复端详,确认无疑,再取过木工台上的设计卷轴展开一看,画中道人所持的,正是诛邪剑!
何栩暗自心惊,把其中的关键对桑柔一提,桑柔也是吃惊,于是告知何栩这画轴乃是琅琊堂顾掌柜定制木像的样板画。何栩心想既然和琅琊堂的顾掌柜扯上关系,总算一个线索,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找回丢失的诛邪剑,于是告别桑柔,只身出门,辨别方向,奔明州城而去。
桑柔见相公和何栩都出门办事,于是关好院门,回房歇息。
适才何栩出门颇为匆忙,桑柔也有些担心,相公不在身边,也无人商量,唯有干着急而已,这样辗转反侧,折腾到四更天也未睡着。这般失眠倒是与晏时成婚以来从未有过,只觉得莫名的心悸不安。
万籁俱寂中突然听院门被叩响三声,微微停顿,又连接三声,桑柔知晓是相公回来了,于是起身披衣,取了个灯笼前去应门。
柴门一开,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似乎有人从身边快速走过,接着工房的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而后迅速关闭,接着工房内刀具叮咚,雕琢之声凿凿作响。
桑柔知道是自家相公又在星夜赶工,关上房门走到工房外柔声言道:
“相公,天晚了,还是先歇息,明日再赶吧。” 工房内忙碌之声不绝于耳,只是没听到晏时应声。
桑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挑亮灯笼挂在檐前,又柔声道:“相公还没吃饭吧,我先把饭热热。” 工房内依旧无人应答,只听雕刀游走,木屑簌簌而下的细微声响。
桑柔心想相公今天大概是太过忙碌,也就不再打扰,转身摸索去厨房,把预先留下的饭菜热了热,用竹篮装了碗碟送到工房门口。她长期双目失明,这深夜之中操持家务和白天也没什么区别。
放下竹篮,桑柔又扬声对工房里忙碌的相公言道:“饭菜在门外的,趁热吃了再去忙吧。” 这次依稀听到屋内的相公隐隐应了一声。
桑柔也不去打扰,转身回房,而今相公回来了,桑柔心里总算安定了许多,不再像先前一般惴惴不安,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依稀之间听得脚步声响动,知道是晏时忙完回房了,翻身正要起来,却听晏时低声说道:“你——睡——吧……我——就——想……看看你。”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桑柔微笑道:“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够么。”说罢却有些羞涩,下意识转过背去,就听一阵轻微的器物摩擦声,而后便笼罩在一股浓烈的檀木香味之中,想来自己的相公正坐在床边。“你啊,又忘了把工具袋取下来了,别又像上次一样,背着袋子找袋子。”桑柔听觉很灵敏,也早习惯了自家相公忙碌起来有事丢三落四的性情,柔声嗔道。
晏时的语调依旧是平缓非常,一字一顿,“以后不会了……娘子,这么多年来让你陪着我吃苦,一直觉得好生对你不住。”
“相公怎么突然说起这等话来?”桑柔听得这番言语,转过身来想要拉住自家相公的手,却拉了个空,正要相问,只听窗外几声鸡啼,脚步声响,自家相公走到门口去了,“相公哪里去?一夜未眠,而今天都亮了,还不好好休息?”
“我还有一点事,你再休息一阵吧。”晏时的声音未绝,人已步出门外,听声音走向,似乎又去了工房那边。
桑柔觉得今天的晏时处处透着古怪,心想必然是这些日子做工辛苦,寻思要弄点东西给他补一补,于是也起身梳洗,走向厨房。路过工房门口的时候桑柔忽然踢着个什么东西,差点摔着,俯身一摸,却是那个竹篮,里面的碗碟都已打翻,冷了的汤水饭菜撒了一地。
桑柔心中奇怪,心想平日相公的饭量不小,为何劳作一夜也未动这饭菜?于是扬声招呼相公,却无人应答,似乎相公已经出门去了。
桑柔先行收拾好那竹篮里的碗碟饭菜,而后推开工房的门走将进去,鞋底木屑滚动,想来是昨晚打磨下来的,于是摸索着取过簸箕扫帚打扫一番。正在忙碌间桑柔听何栩在院外呼叫,于是放下簸箕扫帚前去应门。
何栩回来之后,语气颇为不忿,桑柔一问之下才知道昨晚何栩连夜赶去明州城中找到琅琊堂的顾掌柜,那画轴中人原来是三绝观的观主三绝道人申道乾。
何栩入门迟于申道乾出户,但也曾在师尊那里听过申道乾的名讳,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诛邪剑被申道乾派人夺了去,想要寻回诛邪剑,还得从三绝观入手。
桑柔听得何栩言语,言道:“虽然此事八九不离十,但那三绝道人在本地名声显赫,和许多官宦巨富都有来往,门下弟子又人数众多,小栩你贸然前去,人生地不熟,只怕要吃大亏,不如等我家相公回来了,好好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虽然我们只是平常人家,帮不了你什么,至少相公曾在三绝观做工,对那里的布局还算清楚明白,可让小栩你少走一些弯路。” 何栩虽心中焦急,但也知桑柔言之有理,点头称是,左右看了看,开口问道:“晏哥还未回来么?”
桑柔回道:“昨晚上四更才回来,连饭都没吃,一直在工房里忙,等到天亮,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何栩应了一声,转头看看工房,却发现那门窗镂空格后除窗纸之外又在里面衬了一层油布,不由得有几分奇怪,“晏哥干吗要把门窗封得密不透光啊,黑漆漆的怎么做工?”
桑柔双目失明,自然没有觉察,听何栩言语也是一惊,“是啊,为什么要封起来呢?平日里相公总说在明光下打磨出的木器光泽最佳,晚上赶工出来的都算不得上品,今个儿怎么……”
何栩下意识走进工房,四下打量,问道:“柔姐姐,那尊檀木雕像不见了,莫非晏哥已经完工送去交货了?”
桑柔听何栩所言更是一惊,“不会吧,昨晚他回房之时并没说起完工之事,那木雕是他心血所注,若是已经完工不可能只字不提。小栩,你好好看看,木雕当真不见了么?” 何栩闻言也颇为着急,四下巡视一番,忽然拉开门扇笑道:“原来是虚惊一场,晏哥把木像搬门背后了,黑漆漆的不见光,一时间也没看到。”说罢伸手解开覆盖在木像上的油布,忽然间神色一凛,扬声喊道:
“柔姐姐莫要进来!”
桑柔原本想进屋确认那木像果真还在,听何栩声音有异,心里更是惊惶,“出什么事了?”
何栩瞪大了眼睛,看着油布下的木像,木像身上穿了身粗布衣衫,先前未曾明朗的脸部明晰起来,却非画轴上的道士容貌,而是与晏时一般无二!最为诡异的是那木人双眼含悲,渗出些檀木的白浆,面容凄苦,一双眼睛却如真人一般转来转去!
何栩十六岁出师之后便只身行走江湖斩妖除魔,如何看不出这木人之上附有魂魄阴灵?未免木人暴起伤人,何栩抬腿将门扇关上,以免桑柔进来投鼠忌器,右手快如疾风,一把扣住木人的咽喉,左手捏了个法诀,点向木人胸膛!
人形之物本就容易招来孤魂野鬼附体,何栩所持的咒法乃是具有天雷之威的雷咒,寻常阴魂被这咒术打中,立刻便会被打散魂魄,无法害人。
那木人也不躲避挣扎,只是双手抓住何栩紧扣咽喉的右臂摇撼,双目流泪,面带求恳之色。
何栩也感觉出那木人并未用力,见得这般情状不由心生狐疑,虽然左手雷咒未解,扣住木人咽喉的右手却渐渐松了开来。
木人见何栩已无杀意,也松开双手,伸手在旁边的土墙上刻画。那指头为木制,在这土墙之上勾画不费半点力气,一时间尘土飞扬而下,墙上显出四个潦草的字迹。
我是晏时。
何栩见得这四个大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眼看看木人,见木人连连点头,泪如泉涌!此时门外的桑柔也莫名担心,在门外拍门呼叫,问何栩出了什么事情。
何栩呆立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心想无论虚实,此时都不应让桑柔知道,免得吓到她,于是退后一步答道:“没事,刚刚有只大耗子,已经赶跑了……”
那木人扯过油布,再度覆盖在自己身上,不再动弹。
何栩定定神,开门对门外的桑柔说道:“大概是檀木太香,把耗子引来了。”
桑柔也舒了口气,“原来如此,乡野地方难免有这些小东西。那木像没被咬坏吧?”
何栩出门扶住桑柔,有意识将她引去堂屋,“柔姐姐放心,我看过了,木像没事,等会儿我去放上两个鼠夹便是。”
桑柔闻言,不疑有他,便随何栩一起回堂屋里,尚有不少家务活计需要操持,也就如平常一般忙碌。
何栩借口要去三绝观附近打探,大步走出院外,又如蜻蜓点水一般悄无声息掠回院中,见桑柔在堂屋的织布机前穿梭走线,心无旁骛,也就放心地闪身进入工房,悄悄合上房门,那工房立刻隐在一片幽暗之中。
何栩的目力本就不差,只见那木人再次揭开覆盖在身上的油布,又扯过袖子拭了拭双目流下的白浆,檀木香气更为浓烈。
“你果真是晏哥?”何栩低声问道,心中也极不好受。昨天傍晚晏时离家时还生龙活虎,不想一夜之间竟然成了依附于木人的孤魂野鬼!那木人点点头,脖子关节处发出隐隐的摩擦之声,神情激愤悲苦。
原来昨日傍晚,晏时应赵工头之约去了三绝观,等到了山崖大殿工地,却发现空无一人,别说是赵工头和其他工友,就连守夜的人都没有,只是看到梁下挂着几盏灯笼,忽明忽暗。
晏时本为赶工而来,而今四下无人,自然有些不安,突然间听得一阵狂笑,新砌的墙后转出两个人来,一个身着白色道袍,面如锅底,看形貌似乎就是那画轴上的三绝道人申道乾,而另一人衣着考究,神情嚣张,正是当日在明州城中与何栩相斗的巨富楚虞楼!
晏时先前曾听顾掌柜说过这楚虞楼有可能与自己过不去,狭路相逢,自然心生戒备,但对方也只是两个人,理应不必害怕。晏时见状转身,想要离去,却听得那三绝道人阴恻恻地说道:“想走?只怕你来得去不得。”
晏时心知凶险,加快了脚步,突然间听得一阵风声鼓噪,转头一看,只见那道人手里浮起几张纸片,上下纷飞,一碰到地面,顿时变成几条尖牙阔口的巨獒,一个个口角流涎,眼睛血红,大有择人而噬之势!
晏时惊恐不已,转身狂奔,只听得身后咆哮连连,巨獒已如跗骨之蛆一般追了过来,咆哮声中传来楚虞楼和那三绝道人的笑声,甚是快意!
此时天色黑尽,晏时被身后巨獒追得惊慌失措,哪里还看得清楚路?到得一个山坡边,顿时一脚踩空,合身滚将下去!
那山坡上尖石颇多,晏时只觉得胸前剧痛,生生儿稳住下落的身形,听得身后咆哮声越来越近,忙爬将起来,闪身躲进旁边的灌木丛!
远远看到那几条巨獒奔到近处,晏时原本惊得魂飞魄散,生怕被巨獒闻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不料那几条巨獒并未过来,只在刚才晏时摔倒的地方来回走动,狂吠不已。不多时,尾随其后的楚虞楼和三绝道人也到了近处。
晏时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蜷身灌木丛中瑟瑟发抖,不敢再看,却听得那三绝道人唾了一口,“本想拿这贱民来祭道爷的神獒,不想却这般不济!” 而后听那楚虞楼接口道:“然也,这死穷鬼倒是死得干净,躲了那零碎苦头。算了,道兄且随楚某回去,待楚某多敬道兄几杯,算是酬谢。” 而后两人转身离去,也不知那道人施了什么法术,一旁来回走动嚎叫的巨獒顿时消失不见!
晏时不敢动弹,卧在原地估计那两人去得远了,方才从藏身的灌木丛里爬出来,站直身躯却觉得脚下虚浮,只道是受了惊吓脚步不稳,不料转身一看,却见那地上伏着个人,走上前去一看,只见一块尖石穿胸而过,自那人的背心冒了出来,鲜血早汩汩流了一地!
晏时见出了人命,心中更是慌张,凑近一看,那人身背木工袋,一身粗布衣衫,脸歪在一边,再仔细一看,正是自己!
这一下犹如闷雷乍响,惊得晏时心惊胆战,低头一看,自己胸前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方才认识到自己已然丧命、魂魄离体的现实!
这般恍恍惚惚,似颠似狂地在山间呼喝喊叫,但已无任何人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惊慌失措下,晏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于是脚下生风,疾奔而回,到了家门外待妻子桑柔前来应门,就趁开门之际,从桑柔身边飞奔而过,躲进了那间他最为熟悉,在里面待得最久的工房。
当看到那半成品的檀木人的时候,晏时不由自主地依附上去,才算觅得一处安身之所,幸好事前制作木人时考虑到关节部位的构造,所以那木人也可如常人一般活动手脚。听妻子桑柔在门外呼叫,晏时虽想回答,但木人面目未成完工,无法开口,于是又拿起雕刀木凿,连夜完成了脸部的塑造…… 待他逐渐熟悉了这副新的身体,心中却在考虑如何让妻子知道自己亡故的事实,几经思虑之后进了房间,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眼看鸡啼天明,开始本能地畏惧天光,于是又躲回了工房,将工房的窗户门户都用油布密封,铁钉铆接,总算避过这见光魂飞魄散的厄运。不想,还是被何栩发现了端倪。
虽然现在桑柔还不知情,时间一久,如何隐瞒得下去?一想到妻子从此无依无靠,晏时就心中悲痛难安,全化为木浆滚滚而落!
何栩听晏时说起这段遭遇,心中既伤且痛,怒不可遏,心想那姓楚的泼皮害得柔姐姐双目失明,身心伤残,而今竟然勾结申道乾那妖道伤了晏哥性命,当真是穷凶极恶,无法无天,此等恶人不除,只怕天道有亏!然而纵使整治了那两个恶贼,晏哥的性命也无法挽回,长此在世间飘荡下去,迟早难逃魂飞魄散……
思前想后,何栩打定主意,对晏时说道:“晏哥,小栩知你不舍得柔姐姐,可是长此下去,只怕难逃魂飞魄散。不如让小栩送你一程,早些轮回投胎,或许……你与柔姐姐还有见面之日。”
晏时闻言连连摇头,脖颈的关节咯咯作响,“小栩也知娘子双眼已盲,若是我就此离去,她日后何以为生?”言语虽是木讷平稳,一字一句,但字字苦涩,撕心裂肺之痛溢于言表。何栩虽知他依附木人留在人间并非良策,却无法回绝晏时的声声求恳,唯有答应暂时替他隐瞒此事。
楚虞楼和三绝道人申道乾的所作所为却是不可姑息!
何栩知晓那三绝道人申道乾并非善类,夺回诛邪剑刻不容缓,又忧心那楚虞楼趁晏时亡故来对付桑柔,于是取过一张白纸,就着工房的墨斗描了一页隐身咒符交付晏时,嘱咐他倘若没等到她取剑回来便横生变故,就拉紧桑柔,再扯破咒符,自有神通可助他们逃生。
向晏时问清三绝观中布局,何栩飘身出门,脚下生风,一路飞奔而去,却未觉察到桑柔立于工房与堂屋的薄墙后泪水涔涔而下!
桑柔眼盲之后听觉分外灵敏,更何况晏时、何栩言语之间情绪激动,不知不觉放大了声音,那工房与堂屋只有一道薄墙,哪里得住她的耳朵?隔墙听得这番言语,桑柔早已五内如焚,悲戚万分……
何栩不知桑柔已然知情,只想早点寻回诛邪剑。据晏时所言,那三绝观颇为宽大,以山腰的老道观的大殿为中轴线,两边皆是一干门徒的住所和课室,殿前为庭院厢房,供香客盘桓所用,大殿后的高楼乃是那三绝道人栖身之所。
这般白日天光想要潜入倒是不太容易,何栩跃身入观,抓住两个掌管扫洒的道童,打昏一个扒了道袍,穿在自己身上,而后拿匕首顶住另一个道童后腰,逼他前面带路。
这样扮成道童在三绝观中行走,倒是不易被人觉察,等到穿堂入室,进到三绝道人申道乾所居的苑馆门廊后,那道童却说什么也不朝前走了。
何栩无奈,只得一掌将其击昏,扔在回廊边的花丛之中,而后捏紧匕首,一溜碎步快速奔了进去。
这苑馆虽为三绝道人申道乾一人居住,但修造奢华,不亚于官宅府邸,眼看前方三层高楼耸立,雕梁画柱,好不气派。楼外隐隐罩有一层红光,想来是那妖道布下结界,若是自楼外入内,恐怕立刻就惊动了妖道,唯一的进口是那洞开的大门,想来里面必定设有厉害的机关,大意不得。
何栩确认楼中无人守卫,闪身入内,只见一个正方的大堂,堂中摆设考究非常,大堂中间光洁地面上嵌了一个巨大的铁八卦。何栩指尖拈了一枚小石子,弹射入那厅堂之中,只听一声轰鸣,石子已碎成微尘,散落于地!何栩见状冷笑一声,难怪这里无人守卫,原来一早布下了玄门之中的五雷阵。倘若有人误入此阵,阵势发动,则可驱使天雷将来人轰成齑粉,魂飞魄散。
此阵虽然威力无穷,对她这辟妖谷传人却不值一晒。她辨明方位,脚踏七星,在堂中迂回而行,避开死门,自生门穿出阵外,到达五雷阵尽头的楼梯处,右手一扬,一张咒符脱手而出,封在堂中间的铁八卦之上,只见火花飞溅,“噌”的一声,铁八卦一分为二,以后也只是两块废铁而已,无法再起阵害人。
何栩破得天雷阵,快步上了二楼,只见二楼空荡荡的厅堂里悬了不少画轴,上面尽是些妖魔鬼怪,颇为狰狞,整个厅堂之中邪气四溢,而唯一上三楼的楼梯却在对面的墙边,要想通过,就非得从悬挂着数十幅妖怪画像的厅堂里穿过。想来那画轴绝非寻常之物,定是那三绝道人将驯服的妖物封存在画轴之中,作为二层楼的守卫。
何栩心想,这个臭道士收藏了这么多山精鬼怪在画轴之中以供驱策,贸然上前,进到楼梯外的结界之中,那些杂碎妖怪全都涌上来,倒是不易打发,要是惊动了妖道,倒是坏了大事,于是暂时停留楼梯之上,思索如何冲过此关。
正在思虑之间,却见临近楼梯口悬着的画轴之上是一只大肚饿鬼。这大肚饿鬼乃是六道之中饿鬼道常见之物,虽不见得如何厉害,但肚大可容万物,见着什么都可以囫囵吞下肚去,饥不择食。
何栩见得此物,不由心头窃喜,手中捏了个法诀,左手暴长数尺,一把扣住那画卷中大肚饿鬼的脖子,劲力急吐,清叱一声,已将那大肚饿鬼从画轴之中扯将出来!
那大肚饿鬼拼命挣扎,但被何栩扯出结界之外,纵然张大血盆大口,也是奈何不得何栩半点。
何栩闪身避到大肚饿鬼身后,左手依旧牢牢扣住大肚饿鬼的后颈,右手匕首顺势在自己的左臂拉划一下,匕首的边锋上已染上自身的鲜血。
而后何栩猛地上前一步,推着大肚饿鬼踏进二楼的结界。果不其然,只听呼啸阵阵,悬挂的画轴黑雾弥漫,片刻之间前方聚集了数十只山精鬼怪,一个个张牙舞爪,想要择人而噬!
何栩紧扣大肚饿鬼的左手忽然变抓为掌,将大肚饿鬼朝前一推,那大肚饿鬼脖颈一松,又见前方许多妖魔,本能地张开大嘴,只听一阵抽吸之声,已将一干妖魔统统吸进腹中!
那些妖魔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个在大肚饿鬼体内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脱困而出!何栩哪会放过这等良机,左手捏了天雷诀,覆在右手鲜血开锋的匕首之上,身形快如闪电,片刻之间已自大肚饿鬼背后穿胸而出!
匕首过处带起一道炫目的白光,大肚饿鬼体内的一干妖魔惨呼连连,却难逃被天雷击毙的命运!
何栩冲到对面的楼梯口,手持匕首转过身来,只见厅堂之中再无半点邪气,一卷卷悬挂的画轴全部变为白纸,顷刻之间便燃烧起来,化为一地灰烬。
何栩舒了口气,心想这次总算侥幸过关,却不知道三楼又是什么在等待自己。她扯过半截袖子,将左臂的伤口扎好,右手紧握匕首,小心走上楼梯。
三楼是一个净室,摆的只是寻常生活用具,东面墙上有一供桌,墙上悬的正是何栩遗失的诛邪剑!
何栩见到自己的佩剑,满心欢喜,正要上前,忽然听得咆哮阵阵,眼前却没有半点异物出现,不由有些慌乱。忽然想起晏时提过的纸片化成的巨獒,心中已然有数,将身一跃,扑向顶上的横梁,“咄”得一声,匕首深深插入横梁,何栩借力悬在半空,前后摇摆,待到方位合适松开手来,借着抛甩之势稳稳当当落在供桌之上,抬手之间,诛邪剑已重回手中!
有诛邪剑在手,何栩如虎添翼,眼光流转之处,已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巨獒身形!
何栩下手奇快,出招既准且狠,剑锋过处,只听惨嘶连连,不多时,那些巨獒已在诛邪剑下一一倒毙,黑烟消散,再无半点痕迹!
何栩挽了一圈剑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听楼梯响动,不多时一个黑脸道人持剑奔了上来,满面惊诧,怒气冲冲,正是三绝道人申道乾!
敌手见面,分外眼红,两人斗在一处。都是辟妖谷门下出类拔萃的弟子,一时瑜亮,难分胜负!两人对拆了百余招,依旧不分上下!
忽然间何栩一阵心悸,知道是晏时撕开了临行前交付的保命咒符,想必已经遇险!这一分心,申道乾趁机加大攻势,招式越发毒辣!何栩被他缠住,一时半会儿无法赶去救援,不由得忧心如焚,下手也不再客气。十余招之后何栩飞身上前,故意卖了个破绽!
申道乾哪里肯放过?挽剑横削直取何栩咽喉,本以为可将何栩格杀当场,不料何栩只是将头一偏让了开去,与此同时诛邪剑直拍申道乾持剑的右腕,申道乾只觉得手中一麻,那原本紧握的利剑早已脱手而出,钉在墙壁之上尤自微颤!
申道乾面色一变,听得何栩冷声言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就此封剑退隐,今日就暂时放你一马!”
申道乾钢牙咬碎,恨声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好生托大,此番定叫你识得道爷的手段!”
何栩心忧晏时桑柔的安全,无心与之缠斗,只是一个翻身,飞快地向楼梯口掠去!忽然间,只觉得一物破空而来,阴气大盛!何栩不敢小觑,只是飞快地闪身避过,转眼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申道乾面目青紫,原本持剑的右臂全然笼在一片黑雾之中,而自那片浓墨也似的黑雾中探出的物事却盘旋扭曲,犹如蛇身,表面粗糙起棱,带有不少利刃也似的小角,席卷而至之时尖端乍然如分裂成五条儿臂般粗细的蟒蛇,一个个张口吐信,獠牙凸现,一时间腥气大盛!
何栩虽是吃惊,但应变奇快,一连三个侧翻闪过那五条蟒蛇的突袭,一纵身退到供桌边,只见那申道乾满脸狞笑,得意非常。
“你居然把五头怪蟒养在自己身上?!”何栩面色一变,横剑胸前。而那申道乾怪眼一番,右手寄养的五头怪蟒又朝何栩飞袭而去,虽被何栩及时避开,位于何栩身后的供桌早已被抽得支离破碎!
而后那五头怪蟒同时掉转头来,长嘶一声,只见五道黑气喷射而出,直取何栩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何栩左手一扬,一道灵光自手中飞射而出,迎上那几道黑气,顿时飞速扩张开来,化为一张硕大的金边绿色柚子叶,将那黑气全然兜住,继而朝五头怪蟒压了过去!
申道乾见得这等景象不由也是一惊,心想潇湘柚子那个老不死的当真对这丫头偏心,连护身用的金丝柚盾都传给了她,有这金丝柚盾,自己的五头怪蟒只怕不能敌,于是立刻长啸一声,勒令五头怪蟒回体!
何栩眼见申道乾有避忌之意,哪里会放过,一声清叱,诛邪剑化为一道灵光激射而出,紧追五头怪蟒而去,闯入那片浓墨也似的黑雾之中,顿时只听得惨嘶连连,灵光翻卷之中,早将那五头怪蟒斩为数段,残肢还未落地,已然化为黑色脓血,恶臭难当!
诛邪剑斩杀五头怪蟒之后,其势不绝,又朝申道乾飞卷而去,申道乾躲闪不及,正中右臂,只听惨呼一声,三绝道人捂住右臂滚落在地,哀号连连。
诛邪剑对常人而言不过是寻常木剑,理应不至于伤到常人的血肉之躯,何栩微微思索,已明白其中关键。申道乾浸淫妖法太久,遍体邪气,与妖物无异,撞上这逢邪必诛的诛邪剑,自然难逃宝剑神威!
何栩见申道乾在地上来回挣扎,神情痛苦,原本不忍再加戕害,然而一想到这妖道泯灭天良,无故施放妖物伤人,害得晏时丢了性命,桑柔从此无依无靠,却无法就此放过。为免申道乾再施妖法害人,何栩剑尖直点申道乾左臂,只听一阵嚎叫,剑光所到之处顿时黑雾沉沉,待到黑雾散去无踪,申道乾的左臂也如右臂一般乏力垂在身侧,终其一生都无法再用那双罪恶之手结咒害人!大事已定,宝剑也已寻回,何栩走到窗边,却见外面夜色浓厚!
她自入此楼,到成功取回宝剑,感觉不过一两个时辰,进来之时尚是午时,此时看天色,居然夜已过半,接近二更!想来是这高楼之中设下的结界所致,使得她浑然不觉外间变迁,若非废了申道乾一身妖法,只怕此时还浑然不知!
何栩惦念晏时桑柔这对苦命鸳鸯,也不在这三绝观中多做停留,将身一纵,自这三层高楼之上掠了下去,飞身赶往晏时家,希望为时未晚。
何栩脚程虽快,毕竟晏时家离三绝观也有十余里路程,待到她赶回去,天色渐渐开始明朗,似乎已过四更天!
那院落柴门大开,院中屋里的家什都被砸得稀烂,散落一地。晏时与桑柔早已不知去向,地上脚印散乱,想来有不少人曾来过此地。
何栩木剑归鞘,顺手抽出护身匕首,小心进屋巡视一番,依旧未有头绪,想来晏时已携了桑柔隐身脱困。何栩微微松了口气,转进工房,忽然间脚下踩到一物,俯身拾起一看,竟是一截乌黑亮紫的木雕手指!
那木雕手指惟妙惟肖,正是晏时所附身的木人之物,断口粗糙不平,泛出的木浆早已干涸,似乎是被人用斧子之类的利器劈下,然而屋子里却已无任何利器,想来已被人随手拿走!
何栩见得这节断指,再也无法镇定自若,顺手将它塞入衣包,一面扬声呼唤,一面奔波寻找。走出半里路,便听远处人声鼎沸,铜锣鸣响,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的山林火把游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一路吆喝朝那片茂密山林之巅赶去!
何栩见这等异状,快步跟了上去,只听四周人声嘈杂,却是在喊“捉妖怪”!
这一带素来有三绝观坐镇,便是真有妖怪,也被那三绝道人纳为羽翼加以约束,少有在外现形之说,这等时候突然聚集了这么多乡民一起呼喝壮胆围堵捉妖,实在是咄咄怪事!
何栩正忧心此事与晏时有关,就见前面一个汉子正眉飞色舞地和一干乡民吹嘘:“那木怪被我家公子剁下一根指头,已伤了元气,现在躲进这山里,咱们只要把它抓来烧死就算是为这一方保太平……”
何栩认得那汉子正是当日在明州城中和自己动手的几个泼皮之一,想来他口中所说的公子爷就是那姓楚的恶人。当时留下隐身符给晏时护身,便是考虑到那姓楚的可能会来找桑柔的麻烦,不料果真如此,唯独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能耐,可煽动这么多不明真相的乡民与晏时夫妻为敌!
而今天色将明,待到天光普现,魂魄之身的晏时如何逃得过这等劫数?只盼山中尚有避光之所,不然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何栩心中焦急,加快了脚步,纵身自山路飞跃,将路上的乡民纷纷甩在身后,只望能赶在这些人之前找到晏时桑柔夫妇,再图施救。
路上的乡民本一个个兴致高昂,忽然见一个少女在山间弹跳飞跃,不由得惊呼呐喊,蔚为奇观。
何栩轻身功夫绝佳,不多时奔上山巅,只见前方一片密林外已围了不少人,嘈杂中还带着声声犬吠,想来那楚虞楼处心积虑要将晏时夫妇置于死地,非但煽动不少乡民,连猎户巡山的猎犬也牵来不少!
晏时栖身的木人以紫檀雕琢而成,檀香浓郁,便是人的嗅觉也可明显分辨,如何瞒得过那些打猎为生的猎犬的鼻子?看来晏时与桑柔被困在这林中无疑!
何栩勉力推开人群,便听有人高声言语,原来那楚虞楼正立于山崖边的一块大石之上,字字铿锵,却是煽动乡民点火烧林!
“乡亲们都知道,这山头上就只这片林子,林子那面便是悬崖,只要咱们在这边点火,那木怪必定无处可逃!”楚虞楼扬声喝道,言语之间颇为激动,“虽然这片林子都是楚某人名下产业,但是……为了替一方除害,也只好将这林子付之一炬……”说得无比正义。
何栩如何忍得他这般指鹿为马惺惺作态,跃出人群,挥舞双手,扬声喝道:“乡亲们休要听这厮黑白颠倒!林子里的是做木匠的晏时晏师傅和他的妻子桑柔,不是什么妖怪,大家千万不要受人唆摆,害人性命!” 此言一出,引得人群窃窃私语,一时间都不知应听谁的好。
楚虞楼见得何栩,恶向胆边生,指着何栩对众人说道:“这妖女和那木怪是一伙,大家不要受她迷惑!倘若真如她所言,楚某为何还要舍出这片林子?这林里的木料虽不见得如何珍贵,至少也值个数百两,如非为了除妖,楚某何必拿自己的银子烧着玩?” 此言一出,一干乡民不由哗然,都觉得楚虞楼言之有理。
楚虞楼暗自欣喜,继而高声喝道:“这妖女来路不明,不是咱们明州人氏,咱们明州的事用不着外乡人管!”
这一干乡民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生活,把籍贯传承看得极重,普遍排外,楚虞楼这挑拨之言倒是说到这些人心坎里去了。殊不知那楚虞楼也非明州人氏,只不过这些年来在明州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以他说的言语,一干乡民倒是全听进去了,一时间人群鼓噪起来,更有不少楚虞楼的心腹仆役在地上捡起石头掷向何栩,呼喝驱赶,恶言相向!
何栩见群情激动,心知无法阻拦,将心一横,“尔等要受小人摆布,我也无话可说,而今我便进林去,倘若你们要烧,便连我一起烧,看看有何人可以担待三条人命!”说罢飞身掠入林中,高声呼喊晏时桑柔。此时天已开始发白,再僵持下去,只怕晏时被天光所伤,魂飞魄散!
何栩这一破釜沉舟之举,倒是使得许多人投鼠忌器。楚虞楼所言的木怪没几人真见过,面前这条人命倒是鲜活活的,稍有顾忌,也就不敢造次,唯有一小部分楚虞楼的手下在那里虚张声势,只是此时反而没几个人应承了。
却说当晚楚虞楼带人前来寻桑柔,本想折辱一番再将桑柔卖回青楼,推搡之间将桑柔撞倒在地,伤及头部,顿时昏厥过去。晏时不忍见妻子再受伤害,自工房里冲将出来。他虽不谙武艺,情急之下以命相搏,舞动实心檀木制成的手足,便如挥舞着几根粗实的木棍,一连打倒几个恶奴。
不料那楚虞楼练过几年功夫,纠缠之间扯过斧头剁掉了晏时的右手食指,虽然被晏时劈手夺过斧头,仍在呼喊吆喝,跃跃欲试。
晏时心知自己处于劣势,唯有抡着斧头护住桑柔,继而想起何栩临行前赠予的隐身符,于是撕开咒符,背着桑柔一路逃亡。
有何栩给的隐身符护身,但一身檀木香气却难以藏匿,晏时想要安顿好桑柔再独自将追兵引开,却被楚虞楼的人一路堵截,追兵越来越多,四面受敌,不得已躲入山中。楚虞楼不依不饶,集结更多人手,渐渐将晏时和桑柔夫妇逼入这山巅密林。
晏时背着桑柔逃到林子尽头,方才发现此地已到悬崖峭壁的绝路!
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晏时眼看天将泛白,顿时万念俱灰。而就此舍下眼盲的妻子,又叫他如何舍得?
隐隐听林外的人群呼喝吆喝,说要放火烧林,晏时更是悲愤交加。四下草木丰沛,倘若当真付之一炬,自己固然魂飞魄散,就连妻子桑柔只怕也会在这山火之中香消玉殒。
这般忧心悲愤之下,晏时心头灵光乍现,倘若事先留出些许不毛之地,即便山火如何猛烈,也可保桑柔一线生机!
打定了主意,晏时不再徘徊犹豫,将妻子轻轻放下,铆足力气砍伐山崖边的杂乱树丛。而今晏时已非血肉之躯,不知疲累,一阵忙碌下来已经在山崖边清除出一丈见方的空地出来。待到他把砍伐下的杂枝树叶扔下山崖,将桑柔轻轻抱到空地上放下,打算再把空地拓宽一点,才发现那斧头刃口被砍得飞卷起来,只怕是没用了。
遥看天边隐隐泛出鱼白,晏时只觉得万分不自在,心知不久天色一明,世间就不再有他这个人,垂首看看昏迷之中的妻子,心中万般不舍都化为檀香浓郁的白浆自双目中滚滚而下,落在桑柔的脸上,心中未想须臾自己灰飞烟灭的惨况,所思所虑只有苦命的妻子如何度过以后的艰辛岁月……
原本昏厥的桑柔悠悠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而后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知道已化为木人的相公就在身边,不由慌乱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自己相公的手。
这一次,晏时没有再躲闪。
桑柔触到的是一只过于光滑硬韧的木手,而后她紧紧拥住了自己的丈夫,拥住那个没有心跳,没有血肉,却依旧带着牵绊和不舍,弥漫着檀香的木人身躯。
看到妻子全无惊异恐惧的表情,晏时明白,她到底是知道了,心中酸楚难当,却不知如何向桑柔言表。
“相公……”桑柔虽然不清楚晏时将要遭遇的惨况,但她感觉得出这副木人躯体中的相公种种不舍与牵挂,此时林外外面呼喝放火的威胁无法再恐吓于这个弱女子。“我不怕死,只是想在我死之前,可以睁开眼看看相公,可是……老天都不答应。”
晏时苦笑一声,轻轻拥住怀里的妻子。他不敢太用力,怕坚硬的臂膀会伤到她,眼光移向旁边的悬崖,只见崖边的灌木丛中随风摇曳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于是伸手采下,微微哽咽:“娘子要活得好好的。记得以前我给娘子说过故乡有种死而复生的野菊花么,原来这里也有。”
桑柔心中思绪澎湃,脑中似有无数血流在往复游走,不适之中蓦然一睁眼,只见眼前出现一丝亮光,亮得炫目!
桑柔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逐渐适应这许久不见的光亮,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眼前渐渐显现出几抹桃红!
桑柔的眼中滚落几滴泪水,低低言道:“相公也有骗人的时候,这不是野菊花,只是这个时节山中最常见的映山红而已。”而后抬起头,迎上晏时惊喜交加的眼光,伸出手去轻轻触摸晏时僵硬木讷的脸庞,“不过相公的模样,和我一直想象的一般无二……”言至于此,嘴角浮现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泪流满面。
泪眼婆娑之中,天光大亮,晏时附身的木人面庞在这片炫目的亮光中渐渐褪去木质的颜色,点点磷光渐渐归于虚空,唯有那关怀备至的神情深深铭刻在桑柔心中,而桑柔的心似乎也永远停在了天亮这一刻!
“收!”
何栩一声断喝,手中飞出一道闪着灵光的咒符,抢在那片磷光完全消散之前封住些许。咒符的灵光一闪,飞回何栩袖中,待到何栩奔到桑柔身边之时,却发现这个可怜的女子只是仰头望天,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再与她有关。见得这般景象,何栩心中难安,唯有先将桑柔带出这片林子再做打算,于是俯身扶起桑柔。
桑柔依旧是含笑望天,痴痴傻傻,何栩伸手一带,也就慢慢跟着何栩朝前走去。
何栩小心牵着桑柔,走出那片林子,只见外面的人群依旧未散,楚虞楼依旧立于山崖边的大石之上,正在游说众乡民放火烧林,蓦然见何栩与桑柔一同走出林子,不由一呆。周围的乡民见得眼前景象,窃窃私语,都道那外乡女子所言不虚,林里果然还有大活人。
何栩见到楚虞楼,心头悲愤难当,扶定桑柔走到楚虞楼面前,伸指指向楚虞楼,厉声喝道:“你这奸险小人,勾结三绝观的妖道谋害晏时在先,煽动乡民妄图戕害桑柔在后,而今大家都看到我将桑柔从林中带出,可有一人见过所谓的妖怪?你这泼皮草菅人命,有心陷众乡亲于不义,还有脸在这里口舌招摇?”
何栩一言引得周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将眼光齐刷刷地投在立于巨石之上的楚虞楼身上。
楚虞楼见形势不对,正要随口抵赖,却听得一阵咯咯的笑声。
何栩诧异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桑柔正仰头嬉笑,脚步蹒跚,缓缓朝前走去。何栩心知此时的桑柔受了莫大的打击,神智混沌,于是伸手相拦。不料桑柔依旧是面带呆滞的笑,缓缓前行,纵使何栩伸手拉住桑柔的手腕,也被桑柔轻轻拂开,那般义无反顾的架势,教人无法阻拦,何栩唯有跟在桑柔身边,亦步亦趋!
楚虞楼见神情呆滞的桑柔越来越近,莫名地觉着有几分恐慌,尤其是桑柔的双眼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更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转头看看。背后只是空旷的悬崖,哪里有什么教人觉得不适的物事?
然而,越是空无一物,看到桑柔空荡荡的眼神,楚虞楼心里就越发地恐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一面虚张声势加以威吓:“你们想作甚?休得再过来!”色厉内荏之态却是掩饰不住。
桑柔充耳不闻楚虞楼的威吓,保持着呆滞的微笑,一步一步朝楚虞楼走去,缓缓爬上巨石,而后与楚虞楼临风而立,相距不过丈许。
何栩生怕桑柔一时想不开,和那楚虞楼生死相拼同归于尽,于是将身一跃,落在两人中间,再度伸手拦住了犹自朝前行走的桑柔。
那楚虞楼见何栩也到了近处,心中更是发慌,耳边充斥着桑柔的笑声,心惊胆战,不觉又后退了几步。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在这青天白日朝阳初升之时原本不用畏惧任何鬼怪,只是楚虞楼做多了亏心事,又见一贯柔弱的桑柔这番神情,难免心中畏惧,这般惊慌失措之下更怕与桑柔接近,蓦然一步踏空,整个身躯向那万丈深渊坠去!
一时间惨呼声乍响,周围民众也是惊呼连连,奔到岩边一看,只见距离崖边约二十丈的峭壁之上斜生着一段犬牙状的山石,楚虞楼坠将下去,正好跌在那犬牙石上,石尖穿胸而过,自背后露出,死状凄惨无比!
何栩见恶人终遭天谴,心头愤懑渐平,细细想来,这恶人的死法和晏时被害如出一辙,这恶人挂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陡峭山崖之上,便是家人有心收殓遗体也是无法办到,除非骨肉尽腐散落在地,休想入土为安。想来也是这姓楚的恶人坏事做尽,当有此报!
楚虞楼乃是自己失足坠崖而亡,与桑柔、何栩无关,周围见得事情经过之人均可为证,是以当何栩搀扶桑柔离去之时,周围并无一人拦阻。
回到家中,何栩想尽办法,一面着人张罗,寻回晏时尸身办理后事,一面为桑柔延医诊治。奈何心病难解,数日下来桑柔依旧是这般痴痴傻傻,何栩见状,也只有唉声叹气,不知何解。
当日晏时被天光所照魂飞魄散,何栩曾用“敛魂符”收得些许残存的魂魄,暂用法术定在当日晏时被楚虞楼砍下的那节木指之中,却无法收回其余已然消散无踪的魂魄。
晏时魂散,桑柔心结难解,何栩思前想后,忽然想到远在汴京的鱼姬,便将桑柔暂时托付于当地地保照料,千里迢迢投奔汴京,却是将这点微末希望全数寄托在鱼姬身上。
鱼姬听何栩言明前因后果,也是嗟叹不已,接过木指细细端详,言道:“其实小栩此时最应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师父潇湘上人。” 何栩听得鱼姬言语,心头浮起一丝希望,“师父?”
鱼姬点点头,“既然晏时托体于木人,辟妖谷中水土皆有灵性,只需将这断指带回辟妖谷培植,必可令其生根滋长。待到植株长成,倘若晏时对这世间仍有羁绊,散失在大千世界的魂魄必定会被此木吸引而至,返魂并非无望。倘若他还心系桑柔不忍离去轮回转世的话,少不得还要向潇湘上人索要一件护身的‘柚袈萝衣’,否则也是枉然。”
听到鱼姬这番言语,何栩方才放下心中大石,心想无论如何,也当求得师尊首肯,于是告别鱼姬,准备赶回辟妖谷。
临行之时,鱼姬自柜台后取出一只翡翠瓶交与何栩,言道:“这瓶里的酒水有凝神聚气的神效,待檀木长成,不妨以这酒水浇灌,不无裨益。” 何栩点头称谢,拱手告辞,不多时脚步如风,已去得远了。
明颜见得何栩远去,低声问道:“掌柜的,又要一件‘柚袈萝衣’,那不是又要拔那潇湘柚子头上的毛发?上次见时已然不甚丰茂……”
鱼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柚兄向来急人所急,若是听得这段缘由,想来也不会推辞才是。”
明颜微微点头,言道:“想来不久之后就可以救回晏时,桑柔也可恢复正常,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日后相互扶持,此生也不算难挨。不过话说回来,自我跟随掌柜的在这万丈红尘厮混以来,见过不少负心忘义之辈,对盲妻不离不弃的木相公倒甚是罕见。”
鱼姬浅浅一笑,拈起手中的藤木杯微微抿了一口酒浆,“所以才觉得人真的很有趣,种种只因彼此的牵绊而定,归根结底唯有一句不舍而已。”